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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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一本(8)

今天早晨我很忙。【我起床了,必须封上那封可恶的信,而且还要封得巧妙,让人看不出有人读过它。这我做到了。一开始我封不好,后来弄好了,我放了心。然后我把这封信默记下来,虽然它不值得这样做。】上午房东太太来问我身体如何,是不是非常寂寞。我说没什么,我等他,也许明后天就回来。确实,甚至他走的当天我便盼着他回来,下午有个小伙子用力地拉我们的门铃。我浑身一颤,甚至脸都红了,急忙向门口跑去,以为是费佳回来了(因为他一般就是这样用力拉铃),但这不是他。我魂不守舍,给自己斟茶,倒的却是水,等等。我和房东太太聊了一会儿,她走了。然后她妹妹来了,对我说,明天如果是好天,费佳不回来,她就和我一起去欣赏大自然原文为法语……我们去布莱策维茨,那里有席勒的夏季小屋[43],他在那儿写了自己的《唐·卡洛斯》。在那儿的宾馆里据说有女人的半身胸像,很让人恶心,表现的是“古斯特奇”,或是奥古斯塔,饭店的女仆,席勒经常在这家饭店吃饭,对她很在意。我答应跟她一起去。后来她走了,可又回来了,给我送来一束丁香花。这里的丁香盛开,可惜花期很短。这里的丁香不是灌木,而是树。

两点钟我去邮局。一路上我不断祈祷,让我收到一封信,或者费佳的,或者妈妈的。我问那个德国人,他给了我费佳的来信[44]。我那样高兴,甚至走到一旁后久久不能将信拆开。我不想把信封搞坏,就把手套脱了下来。信终于读完了。这封信使我那样幸福,真是无法表达。我读了它两三遍加入:还偷偷吻它……费佳多么会写信啊,——真是怪事,几乎就如同跟他谈话一样。我简直是胜利地走出了邮局。【可是】得知今天晚间邮件发往洪堡,我决定写封回信。我不愿意回家,于是便走进街心花园,在长凳子上坐下来,从我的记事本扯下来几张纸片,就在那上面给他写了一封信。过路的人好奇地看我。后来我去商店买了信封,就地请那位太太给我墨水和笔。她高兴地给了我。写好后,我当即就发走了。这时我又得知发往俄罗斯的邮件今天也走,就决定给我的家人也写一封信。我很不放心,他们生活得怎样,他们为什么不来信呢。我走进面包店,在那里吃了一些各式小饼,又要了咖啡。给我送上来了,但咖啡非常不好。吃喝一共花了四吉尔布,就经过五花八门的街道加入:(我喜欢研究城市)。回到了家中。路上我给自己买了一吉尔布的发针(四个半)。在家里我很快写了信,就送到邮局去了。这使我得到了些宽慰。然后我就在城里漫步,走到了腓特烈施塔特。这里有铁路桥,然而无法再往前走了。我转向易北河新桥。可后来想到这非常远,而且回来时还要经过易北河老桥,便决定回家。顺便去了面包店,买了某种大圆面包,很香,不过有一点辣。回家后,又读了四遍费佳的信,读到两点钟。然后躺下,睡得很香甜。诚然,做了几个长长的梦,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5月19日(7日),星期日

今天早晨我醒得相当早,因为想了起来,我要跟房东太太一起去做日祷。我穿好衣服,缝完了淡紫红色连衣裙,房东太太的妹妹就来了,带我去看她的房间。坐了一会儿,她建议我与她们一起吃午饭。我同意了。然后我们去教堂。先去了书店,替房东太太换书,然后去了天主教宫廷教堂原文为德语……在教堂门口我们遇到了许多人,有进的,有出的。我们进去了。这里所有的长凳子上都坐满了天主教女教徒,过道上则站着外国人和一般的信仰异教者,他们就是来听唱歌的。男人站在右侧,女士站在左侧。在人群中有维持教堂秩序的人走来走去。这些人穿着灰衣服,手持指挥棒,我估计是宫廷侍役。他们来回走动,往后推人群,以保持过道通畅。歌声非常美,——这是真正的歌剧院的唱法:演唱的就是德累斯顿皇家剧院原文为德语。的那些歌手和乐队。我非常喜欢这声乐,听着这些美妙的旋律,我甚至感到阵阵战栗。教堂富丽堂皇:在银制圣十字架前面摆放着十二支巨大的银烛台,右侧是装饰着鲜花的圣女原文为法语。祭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天主教祈祷仪式。参加祈祷的有六个男孩子,每到要低头或跪下的时候,他们便敲铃;其他的人在走动,还有的人捧着福音书。他们穿着红衣服,上面披着白色大圆领。他们很幼小,我想也就七八岁。司铎我不喜欢,他一脸谄媚相。赞歌声我异常喜欢。下个星期我一定来听,但要早一点,在日祷开始之前来。我们一直站着听到最后,可是人们逐渐往外走,所以在接受祝福的时候只剩下很少一些人了。

我们离开教堂去了邮局。在这里我找到费佳来的一封信。带着不安的预感我拆开信,怕读到他输钱的消息。这种事没有发生。可是,收到他第一封信后我心里那么高兴,收到这封信后心里却隐隐地有种不满足的感觉,因此,这封信甚至没有使我高兴。这是否因为我等待的是他本人,而不是信,或是担心他长时间留在那里,——我不知道,也许,这提示我,他需要为自己的亲人们赢钱,但这一切使我产生了很坏的感觉,我甚至想哭[45],尽管这封信【在最大程度上】充满了对我的爱。我非常心不在焉,勉强能控制住自己,跟房东太太一起走。我无比苦恼。他要是很快回来就好了,我心情十分沉重。也许,使我备感压抑的是这样的念头:这改为:在轮盘赌上赢钱,我认为。是不诚实的事,——最好不要分析这些感觉了。

回家后,我与房东太太一起吃了午饭。在她那儿有一个英国女人,汤姆森小姐,我很喜欢她。她同我讲英语。我勉强回应她。午饭中上了一道羊汤原文为法语。,凉拌菜,结果我几乎是饿着肚子离开的餐桌。(为这顿午餐房东太太本想要我八吉尔布,但【后来】要了十吉尔布。)午饭后,房东太太邀请我去她妹妹房间喝咖啡,我喝完咖啡就去穿衣服,准备去散步。我打算在这段时间给他写信,并发走,但没有做到。也许,他本人就要来了。【她来了,】我们就去码头。

下午三点。我们去买票的时候,轮船上几乎已经坐满了人。我们买的是往返票,五吉尔布一张(合俄国的十五戈比),惊人地便宜。房东太太请某位太太动一动,我们便找到了座位。很快就开了船。到布莱策维茨船需要航行二十分钟。我们在市里走了很长时间,它相当大。最后两岸开始有了工厂和别墅。在易北河左岸有一些饭店,如Linkische Bad[46],据房东太太说,在那里士兵和女仆们经常跳舞。再前面是瓦尔德施洛申,一座非常漂亮的饭店,周围是山,景色幽美。有公共马车通往那里。随后出现的是阿尔布雷赫茨堡,——一座属于霍恩瑙伯爵夫人的城堡,她是普鲁士国王弟弟的夫人。说到这里,房东太太给我讲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件事。【他的】第一任妻子是一位公主,同自己的仆人有染,这提供了离婚的理由,国王的弟弟又娶了她的女官[47],但这个婚姻既未得到普鲁士宫廷的认可,也未得到萨克森宫廷的认可,于是她被禁止住在普鲁士。据房东太太说,【她】是一位非常聪明非常有教养的女人,待人极为和蔼温厚。他为她修建了壮丽的城堡,但这座城堡我不太喜欢。再往前走是葡萄园【和原野】,以前我把这片原野当成了未经耕作的牧场。它看着不美,被沙子覆盖着,只有一些微微泛绿的树。萨克森葡萄酒很难喝,和醋一样酸。洛施维茨最后出现了,——一个不大的村庄,其街道一直通向高山,最后完全消失在了山顶上。从洛施维茨我们要换乘浮桥,渡过易北河,到布莱策维茨。浮桥在这里用处非常广泛。在市中心的易北河上,由于没有固定的桥,也使用浮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结构的桥。它有烟囱,有轮子,容量相当大。马车也可以赶上浮桥,为胆子小的人设有舱室和围栏。围栏能把马隔开,防止它们突然受惊和发疯。一下子积聚了许多人,而且,好像就是为了教我学会勇敢,又有两辆马车驶上了浮桥。假如说吧,人马在一起还没什么,可如果这时候老老实实坐在车里,而马随时可能飞奔起来,这我可完全受不了。收我们每人五芬尼的过河费。几分钟之后(因为浮桥走得很快)我们就到了布莱策维茨,就是席勒住在洛施维茨时经常吃午饭的那家饭店。这里,在俯瞰饭店的最高点上,有一株美丽而高大的椴树。大概他就是在这里吃饭的,因为这里有一座高高的纪念碑,上面有他的半身雕像与题词,邀请行人停下脚步,思考一下,等等。这里有一个台地,植有许多美丽的大椴树,十分阴凉。我们各自要了点什么,——我要了咖啡,她要了由啤酒、蛋白和柠檬汁组成的粥状混合物,应该是一种难吃得要命的东西。(我付了四吉尔布。)我们在这里坐了很久,观看游客,感到奇怪的是,哪儿来的这么多人啊,他们不断地涌往另一个方向,去洛施维茨,——毫不夸张地说,就是成群结队地走。同我们一起来到这里的有一位流浪乐师。一开始他演奏的是相当快活的咏叹调,可后来,到了他即将转着圈地向人们敛钱的时候,他开始演奏那么悲戚、忧伤和哀怨的歌曲,使你没有任何可能不给他钱。我掏了两个吉尔布,房东太太也一样。我们一直感到惊讶,布莱策维茨的狗怎么这么凶啊。想想看,它们虽然戴着颈圈,却不能平静地相互看上一眼。房东太太断定,这肯定是因为一条是普鲁士狗,另一条是萨克森狗,所以,按照国际不相容的原则,它们决不能互相让微小的一步。这时候,天性十分快活的房东太太给我讲了一个笑话,就其荒唐性来说,是非常愚蠢而又出色的。好像在列车车厢里坐着两位医生,一位是顺势疗法医师,另一位是对抗疗法医师。他们自然一路上都在争论,各自证明自己体系的优势。最后到站了,列车员打开门便目瞪口呆:“只剩下了两双皮鞋,他们互相吃光了,”——这两条狗也是如此。我们在岸上坐了好久,后来绕着饭店走了一圈儿,在【洛施维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以便让我领略一下布莱策维茨的风貌,然后【便又】乘浮桥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在这里我们走进了小村子洛施维茨,那里有两三家饭店。房舍的墙上都爬满了常春藤,非常美观。我们向饭店走去,从它的花园里,沿着在悬崖上开辟出来的石梯向上攀登。攀爬得越高,眼前的景色越美。这些遍布葡萄园的冈峦,这些远处的森林,这些隐现在雾霭中的群山,最后是这个小村庄,连同它的条条直通顶峰的街道,以及此时正在敲钟召唤人们去做晚祷的乡村教堂,——这一切组成了一幅乡村晚景图,是我至今从来未曾见过的。这钟声在心头引起阵阵忧思。【但是】这也许是因为,尽管我得到了某些消遣,但总还是感觉缺少些什么,缺少某种珍贵的东西(费佳不在),而缺少了这种东西我不可能有真正的快乐。我们爬到了顶峰,一开始坐在凉台上(它的顶盖是由树枝编结而成),后来又向上走,在那里席地而坐。房东太太把伞交给我,她去给自己买来了啤酒,给我买来了布丁。她为人很善良,已是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婆了,看上去不过就是三十八九岁。她充满了活力,非常有魅力,爱挤眉弄眼地模仿别人,总能不失时机地说一些尖刻的话。这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女人,同她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快活。她无微不至地关心我:一发现风在吹我,立刻让我坐到另一个地方去。留心不让我热着,还总指责我不带一件暖和衣服,用自己的背为我挡风,把自己的手帕给我围上,不让风吹着我的脖子。(德累斯顿的风很吓人。这是一座风的城市,房东太太说,其结果就是这里的空气非常清新。据说,去年全欧洲霍乱大流行,可这里压根未曾听说过。尽管它离得非常近,城里面伤员还多得吓人。在47年,霍乱大流行的那年,也是如此,这里也没有霍乱发生。正是为了纪念这个,一个公民才建造了这样的霍乱喷泉原文为德语。,就是我在邮局附近的广场上见到的那个喷泉。)后来我们问坐在这里的一个德国人,轮船何时离开这里。【他告诉了我们。】我们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的眼睛能看见远处【钟表的时针】)加入:我看得到钟楼上的分针……我们去了一家饭店,在那里等轮船,什么也没吃也没喝。我们同一家德国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这个家庭的父亲还年轻,二十六岁左右,同自己的妻子比起来可能显得更年轻些,他妻子看着肯定有三十来岁。他们的小儿子四岁左右,是家庭的光荣和骄傲。父亲给他买来了香肠,他高兴地一把抓起来,准备不就面包就把它吃掉。【可是】父亲给了他一个小【白】面包,并对我们说,对于孩子来说,给他们食品比给他们美味更好更有益。房东太太指出,这是“法特松”,即他非常像父亲。父亲与母亲彼此对视了一下,特别是母亲骄傲地看了一下丈夫,对我们说,这是他们唯一的儿子。然而小男孩儿想撒撒娇,当房东太太问他香肠好吃吗的时候,他不想答复她,这使母亲很失望。而房东太太又想起来要他为香肠原文为德语。感谢父亲。看来,他不同意。于是房东太太对他说,她一定要把香肠抢过来,如果他不说谢谢的话,并对孩子作了一些准备实施这一行动的姿态。孩子看到事情不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才说:“谢谢爸爸给香肠。”原文为德语。房东太太这时候才安慰他,说现在他可以吃香肠了。孩子后来问母亲生他的气吗。母亲回答不生气,可是下次如果他再淘气,她便不带他出来玩了。最后我们和这个可爱的家庭告别,就去上轮船,因为已经响第二遍铃了。轮船上人少得可怕改为:很多……我们找到了座位,然而起了大风,我担心感冒,就请她去船舱。第一个房间是吸烟室。我们推开了第二个房间的门,可是那里已经非常挤,似乎人就坐在人身上,简直没有插足之地。【于是我们便留在了有人吸烟的第一个房间里,打开了窗户,就这样】到了码头,回了家。我一直指望,费佳也许已经回来了,他是否就在码头上。让我异常难受的是,我的希望落空了,哪里都没有他。到家后,房东太太叫我去喝茶,可是我既累又难过,今天已经无力再承担任何谈话了。我先读一会儿书,后来就整理信件,好久睡不着觉,似乎一直到了三点。我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我把窗帘弄坏了。我不知道该如何修理。(我忘了:德国人的仆人们每隔两周或三周才放假。我们这儿是隔三周。伊达昨天就喜洋洋的,她明天可以去玩了,今天一早晨她的脸上总带着极欢快的笑容。【后来,】午饭后,她的女伴来找她,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玩,一直玩到十一点。她说,她们去了很多地方,但在哪儿也没有跳舞,因为她不喜欢跳舞。)

星期一,5月20日(8日)

这篇与后面那篇日记,在速记稿中标明的日期晚了一天,在誊译时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夫人改正了这一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