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一文,茅盾自觉得意:“这篇文章,义正词严,不作人身攻击,比之称他们为文丐,文娼,或马路文人者实在客气得多。”茅盾:《回忆录》,《茅盾文集》,第34卷,页208。然而王桂荣这封信咒骂《礼拜六》等为“恶魔”,当然不比“文丐”、“文娼”逊色。它出现在“通信”栏中,与茅盾的文章一起好似演出一出绝妙的双簧戏,操纵其间的还是茅盾本人。可注意的是这封来信的话语及认知方式,典型的出自五四“绝望”的一代,尤其是像“陷阱遍地,黑暗中摸索的人们,何等危险而可怕”那样近乎煽情的表述,与前面“四周黑暗势力”相呼应,如果稍加注意,在“恶魔的势力”之后略作停顿,其批判的对象已转向整个社会。愤慨而激进的语调,蕴藏着民族解放的要求,也伴随着非黑即白的思维模式和翻天覆地的斗争哲学,与茅盾的“大转变时代何时来呢”的呼唤有神理相通之处。
这种情绪激烈的、含有整体批判的来信对于文学公共空间具有内在的颠覆性,而在《小说月报》所竭力建构的“文学”语境中,其理想的激进主义更披上一层普世的色彩,带有正义的道德律令。在“通信”栏中出现这种“五四”进步青年的呼声,其意义非同寻常。它标志着如藤井省三所说的“新文学”读者群,正在不断地成长;早先在被学者称为“思想变迁史”的《新青年》的“通信”栏中已有过出色的演习,参李宪瑜:《“公共论坛”与“自己的园地”——〈新青年〉杂志“通信”栏》,《大众传媒与现代文学》,页267—268。而在《小说月报》的“通信”栏中,则成为一种“时代精神”的展示。的确,日见活跃的、极具进取的新文学读者群,以及像《小说月报》的“通信”栏作为编者与读者之间的“民主”形式,对于杂志界形成了挑战与压力。
“通信”栏中有不少有关《小说月报》改名问题的讨论。读者已觉察到杂志远远超出“小说”的涵义,有的来信说:“我们既知《小说月报》里的材料,实包含着文学,小说,诗歌,戏曲……归纳起来,只是一种‘文化’……所以我们总起来看《小说月报》的名称,与其改为《文学月刊》,不如改为《文化月刊》。”《小说月报》,13卷8号(1922年8月)。对于这类质疑,茅盾表示他确实要朝“文学”的方向加以革新,也完全赞同把杂志改为《文学杂志》,但暗示一时改不了,是因为商务方面不同意改。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话题不断重复,这类读者来信不断刊登,达六七次之多,其实通过这样的重复,正展示了新文学读者群,以及茅盾与他们分享对于“文学”或“文化”的兴趣,是与新文学的远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据茅盾自己的说法,在发表《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之后,商务方面因他在文中攻击了“礼拜六派”而受到旧派的压力,以至他被迫辞职。问题可能更为复杂,当时茅盾依照共产党组织上的指令,以《小说月报》为掩护,然而他对该杂志的“全面革新”,却隐含政治倾向。至少在商务眼中,不合其经营方针,遂形成冲突。自1923年起《小说月报》改由郑振铎主编,“通信”栏目继续了一年,变成一种编者与读者之间的纯属技术性的问答,完全失去了茅盾时期的那种“问题意识”。这不仅是郑的个人兴趣不同,恐怕也是受到约束所致。到1924年开始这一栏目也就中止了。辞职之后,茅盾仍在商务工作,不无反讽的是他主动提出标点林纾(1852—1924)的翻译小说《撒克逊劫后英雄略》。这到底是向旧派妥协,还是根据党组织的指示作更好的潜伏,在他的回忆录里就没有交代了。
四、运用理性:“星期谈话会”栏目
从来大陆的现代文学史皆津津乐道20年代初在“五四”新文学的迎头痛击之下,鸳蝴派一蹶不振,好像一旦新文学兴起,这类“逆流”就自然溃败了,当然对于新旧文学之争只字不提。即使如刘心皇的《现代中国文学史话》转述王平陵(1898—1964)的话,当新文学对礼拜六派“展开有计划的攻势”时,“礼拜六派的作家们,自信有坚强的阵容,在读者群中已建立了潜在的力量,最初是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听其自然的发展”刘心皇:《现代中国文学史话》(台北:正中书局,1982),页31。。所谓“不理不睬”并不符实际情况,却说明历史已久遭沉埋。1980年代起,鸳蝴派重见天日,有关这场争论的资料不断发现,被压抑的声音由是浮出地表。魏绍昌先生的《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初版于1962年(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可说是开山之作。书中仅收入五四作家批评鸳蝴派的文章,在当时条件下可以理解。1984年芮师和、范伯群等编《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始收入不少鸳蝴派方面的文章。1997年袁进主编《鸳鸯蝴蝶派散文大系》八册(上海:东方出版中心)。其中《艺海探幽》一册专收该派论述文学的文章,包括20年代初与新派论争之文。尽管如此,疏漏仍然难免,如上文提到的周瘦鹃的《自由谈小说特刊》反映了旧派对新派的最初反应,弥足珍贵。此外如包天笑主编的“星期谈话会”,作为争论的一个环节,其重要性更不容忽视。
包天笑(1876—1973)属资深作家,早在1908年为《时报》撰写时评,鼓吹地方自治,积极促进清廷推行宪政。1912年创办《妇女时报》,在打造都市时尚方面已启先机;1917年又办《小说画报》,提倡白话写作,也走在新文学之前。这些都可说明包氏的创意与魄力。1922年3月他创办《星期》周刊,至次年1月停刊,共出了50期。顾名思义,《星期》几乎是《礼拜六》的姊妹篇,也以消闲为宗旨,在语言上新旧兼顾,如“投稿简章”曰:“本刊欢迎投稿文体以白话为主,但笔记小品亦酌用文言之稿。”既迎合新文学运动,却不排斥“文言”,面向开放。值得注意的是一开始即出现“星期谈话会”栏目,其《缘起》曰:
阅者如有所闻见,有所感想,咸可于是栏发表。文不必长,每条百余字,或数十许字足矣。范围可勿拘,政事文学,隽词妙语,以及社会短闻,名人轶事等等,皆可借此尺幅,作无量数阅者之谈话室。《星期》,第1期(1922年3月22日)。
在形式上“星期谈话会”直接渊源于民国初年由王钝根(1888—1950)主持的《申报·自由谈话会》,笔者曾撰文指出“自由谈话会”是一个读者来信的公共空间,涉及政治和社会广泛日常的问题,具有自由讨论的性质,就其普通读者的涵盖面而言,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民意。尤其在袁世凯蹂躏共和政体而走向专制、另一方面孙中山号召“二次革命”之时,“谈话会”声称“舆论中立”,对两者都加以批评,实即表达了民族资产阶级维护立宪政治、发展生产力的愿望,而那种嬉笑怒骂的文风,与“游戏文章”的风格相一致,与其说出于自我保护,毋宁是蕴涵着一种公民意识,即明确反对过激而诉诸某种理性的言行方式。陈建华:《〈申报·自由谈话会〉——民初政治与文学的批评功能》,《二十一世纪》,第81期(2004年2月),页87—100。
“星期谈话会”也崇尚“讽刺”文风,如栏目主持者毕倚虹(1892—1926)说:“近时出版物,可抨击者不少,亦只得如佛家之不可说不可说耳,‘星期谈话会’一栏,偶以短词隽语,略示讽刺,似尚不为人刺目。”《星期》,第3期(1922年4月)。其关乎“政事”方面的批评,如莼波说:“今政府财匮,搜罗至关余、盐余、邮余等等以为抵押品,国民何不搜罗‘官余’以裕国库?数恐不在关余、邮余下。”《星期》,第2期(1922年3月)。所谓“官余”指政府官僚的钱库,不免指涉贪官污吏,但国民能“搜罗”“官余”,岂不乱套?但在修辞上“搜罗”含有上行下效的戏拟意味。当时共和政体四分五裂,军阀连年混战,百姓苦不堪言。如清波说:“今之国中,非操戈矛者,不能做强盗资格,大盗更须有多量之戈矛。我辈安分小百姓,只好做戈底牺牲,矛头蝼蚁耳。”另如去恶写道:
尝见里巷中有捉贼者,群呼“捉贼”,贼亦呼“捉贼”。捉贼者以为贼亦捉贼者,纵去不问,而贼因此得逍遥事外。今者国民均诟詈军阀,以为军阀之足以蠹国殃民,而我尝见军阀之通电,亦诟詈军阀之“蠹国殃民”,人读其电文,竟忘此即蠹国殃民之军阀也,此与贼之大呼“捉贼”,又何以异?《星期》,第5期(1922年4月)。
骂军阀为“大盗”,或揭露他们“贼喊捉贼”的伎俩,固是小百姓发牢骚,却也在行使批评的权利。对于社会的急速变化及新旧文化的冲突,如言及女子教育等,不免反映出某种旧派的困惑。有趣的是吟秋谈到女子的“胸部”,觉得中国“西妇以胸部扩张为美观,……我国女子,适成相反,以胸部狭扁为美观,故衡用紧身马甲裹束缚之,实则于生理大为有害。”作者由是大惑不解:“革履新装,事事从西,而惟此点独反者,何欤?”《星期》,第17期(1922年6月)。这一条显得思想开放,也是着眼于国民体质的改造。后来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杂志专搞了一期“解放束胸运动号”,即进一步体现了这个想法,刊出照片以展示西妇的“胸部扩张之美观”,提倡女子的胸部解放。
“星期谈话会”涉及政治和文化的并不多,大部分讨论关乎文学,又另增“小说杂谈”栏目,更紧密介入新旧文学之争。大多读者对于势头猛烈的五四新文学运动表现出难以理解和接受,也含有文化上的焦虑。毕倚虹说:“此两三年中,杜甫、李白的诗价远不及易卜生的《娜拉》剧本值钱。”《星期》,第1期(1922年3月)。既说明新文学的社会影响,也颇为典型地代表了旧派的观感。许多读者来信对于《小说月报》的“语体文欧化”及“自然主义”的主张不以为然。有的从一般读者立场上说看不懂新文学或外国翻译小说,因此觉得没有必要加以提倡。有的认为:“我们中国人的言语,并没有什么的不好,又是简洁,又是灵活,何必一定要学外国人说话呢?”《星期》,第期(1922年3月)。有的批评那些“新人物”口口声声高唱“爱国”,“而对于本国语言文字,则时加鄙薄,通信谈话,惟外国是尚”,因此质问他们“爱国之道又如何?”《星期》,第11期(1922年5月)。这些言论明确捍卫本土文化,含有旧传统失落的恐惧,甚至带有狭隘的国粹主义倾向。
争论的焦点是语言问题。从今日的立场看,有些观点不失先见之明。较为普遍的是指出白话“拖沓”的弊病;有的批评创作的观念化倾向:“今之新小说家所撰的创作,即写一个伧夫,一个村农,也满嘴里都是哲学名词,和妓女满嘴里的词章,一样的不合情理。”《星期》,第6期(1922年4月)。较突出的是无虚这个读者,认为对于“欧化语”之类新文学主张,不应当“不明究竟,辄复盲从”《星期》,第11期(1922年5月)。。他提出“新小说要新他的意思,不可取新他的形式”《星期》,第19期(1922年5月)。。这就呼应了周瘦鹃的“小说之新旧不在形式而在精神”的提法。无虚要求白话小说借鉴古诗的长处,也应当“言简意赅,能以最少字数,叙述最复杂的情事”《星期》,第7期(1922年4月)。。由此他称赞了《自由谈小说特刊》中有关“诗的小说”的提议,即同样要求运用古典文学的资源来丰富白话表达之意。
与批评白话“拖沓”的弊病相关,有一点触及文学的主体问题,很值得重视。如马二说:
白话文字贵能简练,最怕拖沓,而最易犯的毛病正是拖沓。……胡适之说:“白话文学有什么说什么。”这句话流弊极多。假使有一位崇奉胡先生这句话的人,要想描写街巷中吵嘴的一件事情,却把那些污秽不堪的字面都填满了纸上,不知胡先生还能承认他是一个白话文学的作者不能。《星期》,第10期(1922年5月)。
同一期中圣劳也提到:“做小说往往有描摹下流社会之口吻者,偶一为之,以存今世下流社会之真相,亦无不可。若一开口,便是下流社会口吻,则做小说人,势非变为下流社会人不可。”众所周知,胡适断然把白话称作“活文学”,而把文言称作“死文学”,这当然引起旧派不满。在这里所谓“下流社会”的提法包含阶级偏见,而马二和圣劳所关注的是文学趣味。有趣的是1980年代之后文学批评界对于白话问题的世纪性反思往往集中到“拖沓”的弊病,也往往把胡适视为始作俑者。参见JianhuaChen,“The‘LinguisticTurn’in1990sChinaandGlobalization,”inQ.S.Tong,WangShouren,andDouglasKerr,eds,CriticalZone1:AForumofChineseandWesternKnowledge(HongKong:HongKongUniversityPress,2004),pp.119138。但我觉得在马二和圣劳的批评中,更具灼见的是他们看到在白话的绝对主体中所含有的“反知主义”倾向。从文化政治的角度看,自“五四”之后,白话与群众运动之间存在某种“政治正确”的关系。这一点在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发挥得最为透彻,即把“革命群众”的语言作为文学的主体,直至“文化大革命”都贯穿了这条红线。
“星期谈话会”是旧派立场,对新文学有褒有贬。他们不时点到《文学旬刊》、《小说月报》及其“通信”栏,对于高调而专断的文学研究会颇有微词,但避免谩骂或人身攻击,如提到沈雁冰说“不敢恭维”,提到郑振铎也至多说他“未免自信心太盛”而已。另一方面他们一致赞美冰心的文字清新优美,有的同意胡适的《西游记》研究等。值得注意的是那些主张新旧调和、甚至批评旧派自身的言论,如伊凉认为:
现在中国新旧文坛,如同南北对垒,各不相下,其实都各有是,有不是。我劝两方面不要盛气,各研究人家的是,与自己的不是出来。更望中立的学者,来舍短取长,产出一个调查派来。《星期》,第11期(1922年5月)。
最值得注意的灵蛇的言论,自由跨越于新旧之间。他说:“做小说先以主义为眼,是做不好的。”他认为作家“并没有什么主义横亘在胸,只凭他的经验和学识写去,便成为绝世妙文”。又说:“完全采用自然主义,是教导民众的服从环境,流弊甚大。”很显然这些批评都是针对茅盾的。另一方面像伊凉一样抱调和态度:“新派小说作者抱着勇往直前的态度,只知道创造新的小说,旧派小说不屑一顾,与旧派小说作者肆口诋诮新派小说,犯的弊病是一样的。”《星期》,第19期(192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