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不赞同“新附号”(即新式标点符号),也不喜欢刘半农发明的“她”字,因而一直使用“伊”字,到40年代才改过来。不认同新文学的“形式”,说到底是不愿完全放弃文言和传统文化。所谓“不用她字,亦未始非新”,则意味着他自认为“旧”,却能代表“新”的“精神”。对他来说,字面上“新”或“旧”似乎并不重要,然而事实上在“五四”那里,所谓“新”已经含有历史进化的意识形态,已是一种“政治正确”的强势话语。对周氏而言,既疏离于进化史观,对于那种“新”自然不加认同,只是不可能预见到后来的恶果:一旦自认为“旧”,从此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镜性的《小说应当改造了》一文说:“新派的文字,就崛然的起来,他的毅力,他的勇敢,他的责任,都是使吾们狠惊奇赞叹的。”但是作者认为新派不能一味讲“破坏”,而要讲“建设”。“急性的改革的功效,大概没有慢性的改革为宏大。所以吾个人的主张,是承认现在时代,新文学是不完全适用的,应当折衷,但是对于现代社会,也应当下一种猛烈的攻击。”《申报》,21年3月27日,第14版。这篇文章虽然措辞暧昧,在大方向上可说是同情、肯定了新文学,而要求“折衷”,其实是要求新派能包容旧派,不要全盘否定。有意思的是,在同一版面,周瘦鹃在左下角的补白《自由谈之自由谈》中写道:
小说之作,现有新旧两体,或崇新,或尚旧,果以何者为正宗,迄犹未能论定。鄙意不如新崇其新,旧尚其旧,各阿所好,一听读者之取舍。若因嫉妒而生疑忌,假批评以肆攻击,则徒见其量窄而已。
这里周氏的“旧派”立场更为明确,即诉诸市场机制,主张自由竞争,而在具体策略上走新旧相容的路线。如在2月份登刊了一则《小说界消息》,宣告复刊的《礼拜六》“内容大加改革,新旧兼备”《申报》,1921年2月13日,第14版。。所谓“新旧兼备”,主要是指白话和文言并驾齐驱。然而这在茅盾看来是:“礼拜六派中有人在‘赶潮流’,足以迷惑一般的小市民,故而其毒害性越大。”茅盾:《回忆录》,《茅盾文集》,第34卷,页208。
《小说特刊》站在旧的立场上对于新文学的批评,尽管温和,甚至不乏同情,但事实上卷入了新旧之争,如周氏说:“若因嫉妒而生疑忌,假批评以肆攻击,则徒见其量窄而已。”话中有刺,已有所指。此时新旧双方,确切地说是在文学研究会与礼拜六派之间,已经唇枪舌剑,越骂越凶。先是《晶报》刊出袁寒云《辟创作》一文,明确指斥《小说月报》“非驴非马”,在“文法”、“圈点”上“学外国的样”,因而牺牲了“我国优美高尚的文字”。《晶报》,1921年7月30日。袁寒云(1890—1931)是袁世凯次子,在上海作寓公,是旧派的精神领袖。《晶报》是沪上的流行小报,由余大雄主编,以作风泼辣著称。在文学研究会方面,反击最激烈的要数郑振铎(1898—1958),他在《文学旬刊》上骂旧派为“文丐”。到次年袁寒云又在《晶报》上刊出《小说迷的一封书》,语言更为不堪,说《小说月报》品质低下,“臭”不可闻,连酱鸭店老板都不要拿它来包食物。《晶报》,1922年8月12日。郑振铎也不示弱,又在《文学旬刊》上干脆骂旧派为“文娼”。《文学旬刊》,1922年9月11日。这期间两边各有人马投入笔仗,只是从郑、袁之间的恶言相向可见争论的逐步升级及其火暴程度。
《小说特刊》到1921年8月便中止。周瘦鹃在告白中说,出了三十期,“虽曰无功,亦云无过,舍我执笔最劳,论文多精意。其他诸子,亦能就事论事,不越规范”《申报》,1921年8月7日,第18版。。所谓“就事论事,不越规范”,特意说明他的低调,《小说特刊》未意气用事,同人们如谦谦君子,在争论中有所自律,似乎也来自报纸的约束,即受制于行业的“规范”。其时骂战已经开始,且涉及周氏本人,而《申报》作为一张大报,理应有所顾忌。
周氏早早收篷,大约是想及早抽身为好,事实上他本人已成为新派的攻击目标。就在6月间,《文学旬刊》发表郑振铎《思想的反流》一文,攻击《礼拜六》“本来是纯粹中国旧式的,却也时时冒充新式”,其矛头直指周瘦鹃,说他的小说《父子》宣扬封建道德,缺乏医学常识,“想不到翻译《红笑》、《社会柱石》的周瘦鹃先生,脑筋里竟还盘踞着这种思想”《文学旬刊》,第4号(1921年6月10日)。。紧接着《文学旬报》又出现郭沫若(1892—1978)的《致郑振铎先生信》:“先生攻击《礼拜六》那一类的文丐是我所愿尽力声援的,那些流氓派的文人不攻倒,不说可以夺新文学的朱,更还可以乱旧文学的雅。”《文学旬刊》,第6号(1921年6月30日)。郭氏在日本学过医,当然更有理由嘲笑《父子》的描写不科学,由是说周氏是“不理解近代精神的作家”。
1922年7月《小说月报》刊登茅盾《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一文,对新旧文学作了总结性的批评。此文高屋建瓴,以左拉式的“自然主义”作为文学现代性的终极标准,批评旧派小说缺乏科学性与文学性。茅盾晚年回忆当时撰写此文的动机:“文章的结论认为,‘礼拜六派’今天对小市民仍有广泛影响,成为当前以文学为先锋的新文化运动的前进道路上最大的障碍,非先‘铲除这股黑暗势力’不可,而要使新文学能发展,使其读者除青年学生外,也吸引小市民阶层,则提倡自然主义,在当前是必要的。”茅盾:《回忆录》,《茅盾文集》,第34卷,页208。毫不奇怪,批判也着实落在周瘦鹃头上。举周在《礼拜六》上的短篇小说《留声机片》为例,认为他中了“拜金主义”的毒,缺乏科学观察和艺术良心。茅盾问道:这样的作品“连描写都没有的,也算得是小说么?”《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13卷7期(1922年7月)。既算不上是“小说”,几乎就把周逐出了“文学”的殿堂。对于周氏不无悲哀的是,他不惮以“旧”自命,以为能代表“新”,然而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在新派那里,无论是茅盾还是郑振铎、郭沫若,都不约而同地要打掉他那个“新”。的确,经过这回论争,周被永远套上“旧”的帽子,上面刻着“落后”和“反动”。
三、强势话语:《小说月报》的“通信”栏目
原先《小说月报》有过“本社函件最录”栏目,刊登读者来信及编者回答,讨论文学上的问题。茅盾接手之后,开辟了“通信”栏,那是从《新青年》借来的,经过了一番踌躇。先是在《小说月报》第二期上,增设“通讯”一栏,登刊了周作人的《翻译文学书的讨论》。后来到第六期,“最后一页”曰:“我们承读者不弃,时常来信讨论质难;前几期因为一则登不下,二则记者少暇,所以不曾多登。从第七期起,将选可资大家讨论的来信复信一概登出,其来问记者关于文学上的信,也在此详细解释答复。”但第七期未能如期推出,又在“最后一页”上呼吁:“因为有许多受时间拘留的先生们常常来信反对语体文的欧化,所以我们极希望大家来讨论(请以书信式),我们当一律在本报通信栏内发表——不赞成与反对;但不根据讨论正规而作题外谩骂的书信,却不能刊出。”
经过一番策划,从第九期起正式推出“通信”,即为“语体文欧化讨论”。到1922年“通信”讨论的范围不断扩大,议题包括“文学作品有主义与无主义”、“小说月报的名称”、“自然主义的论战”、“译名统一与整理旧籍”及“怎样提高民众的文学鉴赏力”等。这些课题与杂志中刊登的理论文章相配合,无不围绕“文学”这一观念而展开;事实上杂志本身被构筑成为一个包括创作、批评和文学史研究的话语场域。其中“通信”栏发挥了特殊功能:经过设计和导向明确的来往书信有时更直接反映出编辑意图,更重要的是传达出一种代表民族“想象共同体”的年轻而愤激的呼声。据李宪瑜的研究,《新青年》杂志的“通信”栏也对一系列“五四”的重要议题开展讨论,参加最多的是青年学生,直接发出要求社会改革的激进声浪,但不久该栏目由“公共论坛”转变成“自己的园地”,成为五四同人之间的对话场所,甚至由于“争论激烈,伤了和气”,而那些纯学理的讨论也减弱了栏目的社会性。李宪瑜:《“公共论坛”与“自己的园地”——〈新青年〉杂志“通信”栏》,载陈平原、山口守编:《大众传媒与现代文学》(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页266—281。相比之下,《小说月报》的“通信”栏没有这种情况,但它始终为一种单一的声音所主导,贯穿在经过筛选的读者来信中,而回答问题的是唯一的“记者”——“雁冰”。
一封读者来信说:“我们承认《小说月报》是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先驱。”《小说月报》,13卷11号(1922年11月)。所谓“先驱”,说得确切点,是《小说月报》沿着“五四”的反偶像、乌托邦路向,集中而系统地展开了“文学进化”的论述。茅盾声言:“要医中国文学上的‘沉疴’,须从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入手。”《小说月报》,13卷1号(1922年1月)。这“沉疴”的比喻重现了自晚清以来救亡图存的危机意识,首先要求与自身文化传统决裂;“文学”被视作民族解放的寓言,以之负载中国问题的整体解决之道,甚至诉诸“语言的暴力”,在这个意义上含有那种非理性的“批判意识”。“通信”栏是一个风景烂漫的窗口,反映了一种“革新”的迫切要求,在单声道中不乏弦外之音,蕴涵着“政治参与”的欲望。然而在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诉求中,以“否定”作为出发点,在乌托邦式的未来许诺中,却含有强烈的“排斥”机制,遂造成“通信”这一公共论坛的特征。
从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入手”,目的是把中国文学纳入世界文学的轨道,包括“欧化”中国语言、使“文学”成为现代知识体系等课题。有的读者提议先整理本国原有的白话语法,再用外国语法作参考,茅盾否定了这提议,认为中国语法本身不完全,即使整理也还是不完全,因此“我觉得现在创作家及翻译家极该大胆把欧化文法使用”。茅盾主张文学创作必须要有理论和批评的指导而极力提倡“自然主义”,因为它是最新、最科学的,代表着“文学进化”:“中国的新文学一定要加入世界文学的路上,——那么,西洋文学进化途中所已演过的主义,我们也有演一过之必要;特是自然主义尤有演一过之必要,因为他的时期虽短,他的影响于文艺界全体却非常之大。我现在是这样的确信着,所以根本地反对不提倡什么主义的八面光的主张。”《小说月报》,13卷2号(1922年2月)。中国文学只要把自然主义“演一过”,就迈入了进化之途,这种想法不免天真。他对“自然主义”的理解,却遵循一种简单的历史发展的线性逻辑,所谓“浪漫派是古典派的反动,而自然派又是浪漫派的反动,……这些主义之所以不得不生,一则因为‘时代精神’变换了,一则因文艺本身盛极而衰故有反动,……科学方法已是我们的新金科玉律,浪漫主义文学里的别的原素,绝对不适宜于今日,只好让自然主义先来了。”《小说月报》,13卷4号(1922年4月)。其实所谓“文学进化”也是茅盾的观念重构,在他看来古典派和浪漫派被历史淘汰而不宜提倡,然而对于许多20世纪欧洲的文学运动,当然比自然主义更新、更现代,他却无法接受。
就“排斥”机制而言,无论中西可谓一视同仁,其中伦理价值起根本的制衡作用。文学研究会同人在讨论翻译问题时,更关心的是哪些作品该译,哪些不该译,考虑到社会的需要,更重要的是考虑到对于青年的影响,在未来的文化远景中力图建立某种秩序而作出整合与规制。茅盾同意周作人的主张,应当暂缓翻译外国古典作品,但他提出把研究人员和一般民众区分开来。比如俄国作家阿志巴绥夫的小说,茅盾认为那种个人的、虚无主义的表现,会对青年有害,因此不宜介绍。然而对于研究者来说,则不必有所限制。这样对于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区分,也明显体现在有关“民众文学”的讨论中。茅盾说:
民众文学的意思,并不以民众能懂为唯一条件;如果说民众能懂的就是民众艺术,那么,讴歌帝王将相残民功德,鼓吹金钱神圣的小说,民众何尝看不懂呢?所以我觉得现在一般人看不懂“新文学”,不全然是不懂“新式白话文”,实在是不懂“新思想”。《小说月报》,13卷1号(1922年1月)。
这里强调“新文学”与“新思想”,听来并不新鲜,包括上面中国文学“沉疴”的提法,都令人想起梁启超(1873—1929)。当初在鼓吹“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时,梁氏要求文学为中国“输入欧洲真精神”,尤其对《水浒》、《红楼》之类的旧小说大加诛伐,指斥其“含有毒性”,成为“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源”。“小说界革命”之后,小说界风起云涌,小说创作配合政治改良运动,振奋了一阵,然而到1915年,境随时迁,都市的大众文学兴起,如《礼拜六》等杂志公然以“消闲”为号召,梁氏遂发表《告小说家》一文,痛斥“什九则诲盗与诲淫”、“直接坑陷全国青年子弟使堕无间地狱”的“小说文学”。《告小说家》,《中华小说界》,2卷1期(1915年)。现在在茅盾这里,历史的境况何其相似。在下面一段话里,他对“民众”抨击之激烈程度,令人震惊:
文学里含有平民的精神或文学民众化,乃是可能而且合理的事,但若想叫文学去迁就民众——换句话说,专以民众的赏鉴力为标准而降低文学的品格以就之——却万万不可!我们第一要晓得文学民众化云者,并非是叫文学屈就民众的嗜好,第二要晓得民众的赏鉴力本来是低的,须得优美的文学作品把他们提高来,——犹之民众本来是粗野无识的,须得教育的力量把他们改好来。《小说月报》,13卷8号(1922年8月)。
在当时语境里,茅盾既把“铲除”“礼拜六派”看作头等任务,我们便不难明白所谓“粗野无识”的“民众”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拥护“礼拜六派”的“小市民”读者。但与梁启超不同的是,梁反对“小说文学”中的恶劣倾向,并非断然否定那些“消闲”杂志,他的《告小说家》即登刊在陈蝶仙(1879—1940)主编的《中华小说界》上。而对茅盾来说,不仅要改造这样的“民众”,更须把那些消闲杂志连根拔掉。
上面茅盾这段话见于1922年8月的“通信”栏里,其时《小说月报》刚刊出他的《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正当他对“礼拜六派”展开全面攻击之时。在同一“通信”栏里,一位叫王桂荣的来信:
《月报》自改革后,日臻完美,这的确是幼稚的中国文坛上的好现象,我们何等的受惠呵!不过我们放眼一观四周黑暗势力,却又大大的起了恐慌呢!我在上海时,心中常存着“上海是万恶的地方”一个观念,所以对于这类黑幕派小说火高焰盛的情形,毫不足怪;但是这次赴通、宁、锡、苏等处去参观教育,到处可以看见什么《礼拜六》、《快活》、《半月》等等的恶魔,迷住着一般青年——以学校中的青年为最;这恶魔的势力真厉害呵!陷阱遍地,黑暗中摸索的人们,何等危险而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