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俗作家中周瘦鹃对于现代大众传媒的认识尤属先进,在1910年代末《自由谈》上发表的《影戏话》中宣称:“盖开通民智,不仅在小说,而影戏实一主要之锁钥也。”瘦鹃:《影戏话》,《申报》,1919年6月20日,第14版。把小说和电影视为大众启蒙之具,尤其在20年代,周氏身体力行,异常活跃,除《自由谈》之外,还主编《上海画报》、《良友画报》及《礼拜六》、《半月》、《紫兰花片》、《紫罗兰》等杂志,在通俗读物当中皆属上乘。另外作为中国电影批评的奠基者之一参陈建华:《中国电影批评的先驱:周瘦鹃〈影戏话〉读解》,载于陈平原主编:《现代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第9期,页53—76。,与电影公司合作,撰写电影剧本、影评或说明书。对于“鸳蝴派”的大众启蒙方面,周蕾(ReyChow)的话发人深省:“鸳蝶派文学之所以具威胁力,并不仅因为它是不道德和没用的,而且还因为它出乎意料地实行着企盼良久的民主社会改革:把阅读能力广泛地普及大众。”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东西方之间阅读记》(台北:麦田出版,1995),页90。只是须补充的是,正如该派标榜“消闲”文学而诉诸读者的私人阅读与自由选择一样,其文学中的国族想象则以个人与家庭为核心。不光是通俗文学,20年代的电影也可作如是观。强调这一点或许有助于对于民国文化变迁的认识。
周瘦鹃是“知识分子”?这么个提法有点奇怪,或许对于历史学家或文学史家来说,听上去是陌生的。一般来说,知识分子属于思想史或政治文化的领域,而史家较侧重观念及精英的层面,不怎么关注“通俗”文学;同样在“重写文学史”中“鸳蝴派”虽已得到重新评价,然而其政治与思想的层面尚未顾及。
对于周瘦鹃的文化身份,在民国时期是怎么看的?他自己是怎么看的?他未曾以“知识分子”自居,而自称为“小说家”、“记者”,也一再抱怨自己是一个“文字劳工”,意含为资本所雇用。而在“新文学”家眼中,如茅盾认为他不配做“小说家”,只是一个“小说匠”。更有甚者如郑振铎干脆把周氏等叫做“文丐”、“文娼”。但另一方面,1924年的《晶报》把周氏列为上海一百名人之一,与章太炎、黄金荣,或说大鼓书的小黑姑娘齐名,当然那是市民社会心目中的名流,《晶报》也不过是市民茶余饭后之谈资。不过历史也偶有意外,1937年鲁迅等人号召文艺界共同抗日,也把包天笑、周瘦鹃列为团结对象,周氏自觉与有荣焉。
有关晚清以来文化人与报刊传媒的关系,迄今有不少论述,勾画了中国“转型时代”的壮观图景:现代报刊传媒的兴起带来社会结构的巨大变动,而各类文化人在参与建构新的民族“想象共同体”之时,也在印刷资本主义的机制中重塑了自己的文化身份。一般把上海“报人”追溯到晚清时期的王韬、李宝嘉等人,在他们那里大众启蒙与都市娱乐兼而有之,有的称之为“洋场文人”,有的称之为“江南文人”。叶晓青:《上海洋场文人的格调》,汪晖、余国良主编:《上海:城市、社会与文化》,页127—132。王敏:《江南文人与晚清上海报刊业》,上海市档案馆编:《上海档案史料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第一辑,页151—169。现代报刊仿佛是一个漫无边际的话语场域,单在上海就包括大众消闲的《游戏报》、五四精英的《新青年》以及百千种小报,在一些具体论述中则出现“文人”、“知识分子”等不同称谓,有意无意受到文化语码的制约。李今把从事报刊业者统称为“新型文化人”,已注意到身份命名“概念不清”的情况,像创办《游戏报》的李宝嘉被称为“小报文人”,所谓“新型知识分子”则指1920至1930年代“由现代城市文明培养起来”的“海派作家”。李今:《上海新型文化人与出版业》,程光玮主编:《都市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页95—108。如李仁渊把“被追溯为鸳鸯蝴蝶派的创始者之一的”包天笑称作“士人”,与文中“知识分子”之称若即若离。李仁渊:《晚清传播媒体与知识分子:以江南为例》,载于许纪霖主编:《公共空间中的知识分子》(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页245—262。
称周瘦鹃为“文人”似更为贴切,但我想显示一个新的视角,在思维与气质方面凸现属于“文人”的某种特质。如果照魏承思在《中国知识分子的沉浮》一书中的定义,“知识分子”一词分别为intelligentsia和intellectual,源自近代欧洲的知识阶层,指一群受过高等教育、具进步思想并对社会持批评立场的人。如该书所列,自晚清至20世纪中历代“知识分子”,香火承传,各领风骚,都符合“独立性”、“超越性”、“批判性”这三条标准。魏承思:《中国知识分子的沉浮》(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4),页8—14。不消说,他们以启蒙救亡为己任,在思维与言说方面坐而论道,强调观念、热衷主义,如“五四”知识分子标举“民主”、“科学”两大旗帜,与欧洲的启蒙理性渊源深厚。至于在意识深层有人认为他们与中国传统关系密切,像“‘五四’一代作家基本上还是属于新旧过渡时期的文人”,那是另一回事了。
包天笑、王钝根、陈蝶仙、周瘦鹃等人的文化实业其实也符合“创新、开放、多元、崇实”的上海文化特征,但相形之下,或许由于他们与印刷资本、都市娱乐关系密切,似乎难以达到“知识分子”的高格调。我觉得这不必勉强,如果把他们称作“江南文人”倒是更合乎历史真实的。在政治上他们皆为“南社”中人,是坚定的共和主义者;思想上深受梁启超“新民”说的影响,以立宪政治与改良启蒙为守则。但与那些高调的“知识分子”的一个基本不同之处,是在思维与语言实践方面自觉不自觉地拒绝使用“新名词”,当然也不喜高谈主义,换言之,他们确实是江南文化的传人,在切入都市文化机制的同时,在本土文化的底色中以吐纳融会传统价值的方式建构现代性,甚至在1920年代之后处于思想主流的边缘,仍以“旧派”自居,由是造成与“新文化”之间的分野。
尤其是专擅言情小说的周瘦鹃,1911年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爱之花》为其初涉文坛之作,即宣言“大千世界一情窟也,芸芸众生皆情人也”,且揭橥“为情而死”的主旨。这一“情”的内涵具本土性,集浪漫与伦理为一炉,很大程度上接续了晚明时期他的苏州同乡冯梦龙的“情教”及明清以来言情小说的真髓。这根“情”线贯穿于周氏20年代的创作中,与各种外来文学思潮互相激荡交融,为表现现代人的感情世界敷演出无数悲喜剧,事实上从感知意识层面来考察,也可看作“情”的本土传统对于现代都市文化所作的响应及其命运。对于周氏来说,“情”也是他的思维方式、生活态度,就像他在《自由谈》中的时政言论,多属情绪的表述,通过传达“民意”来体现“言论自由”的宪政原则。
如包天笑等人,虽然不像周瘦鹃那样专注于情,但具有相似的地域背景与文化倾向,如王敏说这些“江南文人”是“过渡性的一个群体,他们的文化背景、口味爱好、社会交往方式,留有很深的传统的痕迹”王敏:《江南文人与晚清上海报刊业》,页104。。关于“传统的痕迹”,一个值得思索的现象是:其基本特征是在感知与语言书写方面拒绝观念化与理论化,根本上是拒绝外来的“新名词”及各种“主义”。的确他们深受旧教育影响,大多扎根本土,缺少留洋经历,在1910年代新的都市印刷文化兴起时,他们乘势而起,投身其中,伴随着传统的局限。但这些客观因素很难说明问题的全部。周瘦鹃是典型例子。他并非一概排外斥新,在“五四”之前便使用白话,也一贯热情译介西方文学,因此拒绝观念化是偏于“感”性,情之所钟,性之所近,另一方面正如在20年代初“新”、“旧”争论中所表示的,也跟他主观上对于什么是“新”、什么是“旧”的理解有关,归根到底分享了袁寒云对于“新文学”的隐忧:“如果都照这样做下去,我国优美高尚的文字,恐怕渐渐都要消灭哩。”寒云:《辟创作》,《晶报》,1921年7月30日。
大约到20年代末这批“江南文人”似乎完成了“过渡”的使命。在1928年《上海画报》上有周的《改业》一文,说在西方“文艺家”得到尊崇,而在中国则限于环境而不得不改行,遂言及一批朋友:
……如叶小凤、姚鹓雏投身以入政治界,天虚我生改业为牙粉与化妆品之制造家,恽铁樵改业为医生,王钝根改业为广告家,张枕绿改业为信封信笺之制造者,张舍我改业为人寿保险人,严芙荪改无可改,遽去而卖卜,持一闷葫芦,以糊其口……瘦鹃:《改业》,《上海画报》,第320期(1928年2月6日)。
这些朋友不再以“文”为生,见出这班通俗作家的身份困境,可说是“旧派”文人走向衰微的症状。其实周氏本人也不外于是,1932年离开《自由谈》之后,仍编过一些副刊和杂志,不至于“改业”,但盛况不再,远不如其在20年代的锋头之健。
至30年代初“旧派”仍遭受“左翼”的打击,被贴上“鸳鸯蝴蝶派”的标签,定性为“封建小市民文艺”。尽管如此,尚不足以使他们绝望。其真正消亡主要归之于都市文化自身的换血,或归之于他们一向抛心洒血打造的“时尚”和“新女性”的潮流变化。其时新的市民的消费习惯和品味在形成,舞场代替了青楼,“革命+恋爱”小说取代了鸳蝴派“言情”小说,一种新的“海派”文化在兴起,如《良友》、《上海漫画》杂志等更能代表新潮,一面渲染裸女情色,一面排斥妓女形象,在“性别政治”上与旧派一刀两断。伍联德先请周瘦鹃担任《良友》主编,不久觉得周过于守旧,便将他撤换,启用新人梁得所,其实对于新旧换代颇有象征意味。此时旧派在观念、语言上都难以适应这一“新文化”,在商业竞争中处于劣势,他们的“旧文化”也真正被边缘化。
好在他们不像传统士大夫把“立言”看作人生追求目标,能随遇而安。回顾过去二十年里,这批文人何等生龙活虎,如包天笑创办《妇女时报》,以女性为时尚,创办《小说画报》提倡白话文;如徐卓呆从事体育,从事儿童文学,成立影戏公司拍滑稽电影;陈蝶仙编写法律,提倡日常家政;不消说周瘦鹃提倡电影等。使他们把都市文化成为一种创意工业。或许正处于“过渡”时期,游走于专业与非专业之间,颇如葛兰西所说的那种“有机知识分子”。
但历史无情,时值20年代末,当“私人空间”行将式微之时,当初领导过都市时尚的文人纷纷丢了饭碗,不得不“改业”。其实他们本来就游移于新旧、中西文化之间,身份难定,尤其在理论上早被“新文化”击败之后。即使像周氏那样,将“知识分子”按在他头上,仍觉得难于候分候数。然而从另一角度看,就他们对于传统的“为己”之学不弃不离及游戏态度而言,仍流淌着“文人”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