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涛在《现代的良妻贤母所应具的智识》一文中认为同过去“父系制家庭”时代一味顺从丈夫的模式不同,现代的良妻贤母在“平等”、“教育”、“道德”、“劳动”四方面担负起督责丈夫、教育子女的责任。《申报》,1924年4月27日,第17版。“现代的良妻贤母”的提法是有趣的,也是家庭版的中心主题之一。一般来说,对于妇女公共领域的角色较少关注,偶尔也讨论到妇女职业问题,而谈到离婚,一般持不提倡态度。作者们对于新型的小家庭主妇纷纷提出理想方案,如心在《新女子与家庭》一文中提出“新式女子”应负责六个方面:财政之支配与预算、庭园之修饰与布置、食品之调制与储藏、衣服之裁缝与整理、疾病之预防与治疗、儿童之教育与训练。《申报》,1921年10月30日,第18版;11月6日,第18版。黄厚生在《论伟大之妇人》中引证西方典籍,应当从“扩充理想域”、“增广知识界”、“力求健身体”三方面培养妇女的“伟大”品格。《申报》,1921年10月23日,第18版。另如傅绍先《论妇女处家应具之道德》一文举出“勤”、“俭”、“孝”、“慈”、“爱”作为主妇的治家信条。《申报》,1921年9月11日,第13版;9月18日,第13版。把这些不同的提议汇总起来,可拼凑出一个“现代的良妻贤母”的典范,即一个身心完美的家庭主体。她应当体格健美,具现代知识,擅于家政,教育子女,且精神自主,对丈夫有道德约束力。
须注意的是,像傅绍先援引传统的“妇德”来规范“现代的良妻贤母”,在某种意义上是“传统的再生”(inventionoftradition),并非一种简单的“传统主义”。的确,在他们的陈述中,传统与现代之间有些暧昧的地带。如周瘦鹃的自传体小说《九华帐里》所表现的,新郎要求新娘善事婆婆,并称赞婆婆曾经割肉疗亲的妇德,固然不无宣扬旧道德之嫌。但在“小家庭”的背景里,新郎的口气是一种婉委的劝说,事实上婆婆已不具旧时的威权,却成为新妇的同情对象。参陈建华:《现代主体性与散文的形成——周瘦鹃的〈九华帐里〉》,载于陈子善、罗岗编:《丽娃河畔论文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页250—268。确实家庭专刊的贤妻良母方案包含了作者们的思想局限,妨碍了她们公共领域的自由发展及社会角色的可能性,但也是一种“现代性”体现。SusanMann在对上海宁波籍的妇女的调查中,发现她们对于民国时期的“贤妻良母”角色具有一种集体的认同感,因为这是一种中产阶级的身份标志,与社会地位较低的劳动妇女相区别。SusanMann,“TheCultofDomesticityinRepublicanShanghaisMiddleClass,”见“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第2期(1994年6月),页179—201。
备受关注的是子女的生养与教育问题。首先是新家庭主妇须有健康的体质,在这方面他们却颇为“欧化”,即抨击束缚胸脯的“小马甲”,不光造成疾病,也影响到“乳汁营养之健全”。吕嘏纯:《小马甲妨害女子种种发育之我见》,《申报》,1924年7月20日,第18版;黄秀云女士:《女子亦须戴帽之我见》,《申报》,1925年1月11日,第12版。对于主妇从怀孕到临盆的卫生,也有不少讨论,值得注意的是关于“限制生育”的讨论,且持肯定的态度。陈承淇:《生育限制小论》,《申报》,1922年5月14日,第18版;5月21日,第18版;傲菊:《限制生育问题之我见》,《申报》,1923年3月18日,第1版;4月1日,第1版。有关家庭教育也是讨论的重要方面,以黄厚生《家庭与学校》、王爵《改良现今家庭教育之我见》等文为代表。黄厚生之文,《申报》,1922年7月2日,第18版;7月9日,第18版;7月16日,第18版。王爵之文,《申报》,1922年9月3日,第18版;9月17日,第18版;9月24日,第17版;10月8日,第4版;10月15日,第17版;10月29日,第17版;11月5日,第20版。
最为作者们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如何造就“小家庭”,即“模范家庭”的了。如花佛楼主《模范家庭组织之要素》、吴晓初《到理想家庭的途径》、徐絜《我之家庭组织法》、碧波《我理想中的模范家庭》等。花佛楼主之文,《申报》,1922年2月9日,第8版;2月26日,第17版;吴晓初之文,1922年12月3日,第8版;12月10日,第8版;12月17日,第8版;12月24日,第1版;徐絜之文,1922年12月31日,第8版;1923年1月7日,第8版;1月14日,第8版;碧波之文,1923年2月25日,第8版。所谓“模范家庭”少不了模范的贤妻良母,也有赖于男女的共同打造,在精神方面要求男女平等,相互恩爱,经济独立;在物质方面须有庭园,讲究园艺,美化生活环境,还须有家庭图书馆和娱乐室等。
“和睦之家庭,赞成健全之军国民。”听潮生:《家庭闲话》,《申报》,1921年9月25日,第13版。这句话颇能反映《自由谈》家庭专刊的集体愿望及其国族想象的关系。延续了四年多的家庭话语总体上笼罩着乐观气氛,不中不西,新旧杂陈,既有个人经验的现身说法,也不乏理论想象的成分。既切入都市的发展及市民关心的课题,如“限制生育”的论述与山额夫人的理论在华传播有关,即为一例。虽然作者中以“中等阶级”为标榜,但大力提倡节俭持家,甚至主张“家庭工业”,自制蜂蜜及玩具到“废物利用”等,所面向的属一般的小市民。这一家庭专刊与《妇女杂志》等处于商业竞争的脉络中,表现出明显的“改良”取向,作者们并不讳言“小家庭”模式以英美等国的社会结构为圭臬,蕴涵着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期望与幻想,在当时民族主义日趋高涨,阶级冲突日益尖锐的历史环境里,力图保持家庭空间的自主性,这一点在于20年代的文化地图上应有其位置。
五、结论:周瘦鹃与“文人”传统
李欧梵在《上海摩登》(ShanghaiModern)一书中以《东方杂志》、《万有文库》、《良友》画报及月份牌画片为例,为1920、1930年代的民国印刷与都市文化勾画出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李欧梵著,毛尖译:《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6,增订本),页53—96。与我们熟知的“五四”启蒙模式不同,这些印刷文化产品发挥了“大众启蒙”的功能,却代表都市的日常欲望与物质文化,其所蕴涵的国族想象,更活跃于感知(perceptive)的层面,而个人与家庭则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在这大众“启蒙”格局中,如本文所介绍的周瘦鹃与《自由谈》不愧为一个亮点,却突显出报刊、知识分子与民国政治文化的课题。
前面提到李欧梵对于30年代鲁迅与《自由谈》的评价或不无争议,某种意义上蕴涵着随着民族危机的加剧,“公共空间”走向衰微的历史状况。的确,如果与周瘦鹃20年代的言论相比较,这一对比就更明显。当然,周之所以能放胆开骂,一方面由于军阀混战,政权相对较脆弱,无暇顾及舆论控制,但另一方面,正是《申报》与周氏利用空隙,积极实践共和宪政对“自由”的承诺,如周的言论往往挑战自由言论的限度,这样的情景至20年代末之后便不复存在,因此,如果说《自由谈》的“批评空间”某种意义上标志着中国现代新闻的“黄金时段”,虽不中亦不远矣。
周瘦鹃的批评实践,连同他对“小家庭”的热中鼓吹一起,有助于我们理解所谓“通俗”文学与民国都市文化意识形态的关系。周氏写了无数“言情小说”,善于制造一些煽情催泪的畅销之作。所讲的无非是日常男女的啼笑因缘,主要在一夫一妻及小家庭的背景中展开。那些男女皆受过新式教育,生活方式颇为欧化。在为他们编造美好未来白日梦的同时,也不乏从基督教义那里借来的忏悔、良心之类的说教,渗透着诚信为本、勤奋向上的资产阶级价值观。周的作品对于官僚、买办等特权阶级的丑恶也时有揭露,抨击社会不公或阶级差异,而针对现代社会的物质至上与人欲横流,则竭力从传统伦理汲取资源,希望有所节制与平衡。因此说周的小说逃避或粉饰现状似都难得其实,或许更确切的是,与他的时政批评的精神一样,背后都贯穿着一种源自于欧美“公民社会”及维护本土文化的理想标尺,其间以完美的个人与家庭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