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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卑贱者的高贵——《羊脂球》第三

普法战争中,法军节节溃退。普鲁士军队开进了鲁昂城。军官和士兵住进市民的家里,这是侵入以后的占领行为。战败者对于战胜者应当表示的优待义务从此开始了。

战胜者需索大量的银钱了。居民们始终照数缴纳。

这些入侵者用一种严酷的纪律控制市区,城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再说做买卖的需要重新又在当地商人们的心眼儿里发动了。好几个都在哈佛尔订有利益重大的契约,而那个城市还在法军的防守之下,所以他们想由陆路启程先到吉艾卜去,再坐船转赴这个海港。

有人利用了自己熟识的日耳曼军官们的势力,终于获得一张由他们的总司令签发的出境证。

一个星期二的清晨四点半,一辆载有十名乘客的公共马车启程了。由于下了半天一夜的雪,天气变得非常寒冷。在车子里,大家利用这个黎明时候的黯淡光线,彼此好奇地互相望着。

腆着一个气球样的大肚子的鸟先生是葡萄酒批发商,这个绰号来自于他的奸诈狡猾,他一肚子都是坏水。

和身躯矮小的鸟先生相反,鸟太太高大,强壮,沉着,大嗓子,而且主意又快又坚决,是鸟先生生意方面的得力助手。

卡雷拉玛东先生属于一种高尚阶级,以棉业起家,产业是3个纺织厂,曾得荣誉军团官长勋章,现任省参议会议员。他是只用无刃的礼剑作战的,先攻击对方,再附和几声,以便索取高价的酬报。

他年轻漂亮的妻子,素来是卢昂驻军中出身名门的官长的“安慰品”,此刻正蜷缩在皮大衣里。

布雷维尔伯爵是一位气派很大的老绅士,出身于诺曼底的最古老最高贵的一个世家。他用尽心机在服装上修饰摆布,好突出他和国王亨利第四天生的相似之处。他在省议会和卡雷拉玛东先生是同僚。他的太太气派雍容,风流能干,并且被认为和一个法国王子曾经恋爱过,为此伯爵夫人很吃得开。据说伯爵家每年的收入达到五十万法郎。

同行的还有两位修女嬷嬷,她们捏着长串的念珠不停地念着天父和祷告。

号称“民主朋友”的高尼岱,二十年以来,他在各处民主派的咖啡馆里把大杯啤酒浸着他那一大嘴的火红色长胡子。这一次,他用一种谁也比他不上的热心尽力布置了一大堆毫无用处的防御工事。他是个好好先生,毫无恶意而且肯替人效劳,只要你不在意他做的全是无聊事。他到哈佛尔志愿做些比较有益的事情,因为在那地方,新的防御工事立刻会变成不可少的。

外号“羊脂球”的妓女,她是以妙年发胖著名的,得了个和实际相符的诨名叫做羊脂球,矮矮的身材,满身各部分全是滚圆的,胖得像是肥膘,手指头儿全是丰满之至的,她因为肥胖又娇艳而格外惹人注目。

天色大亮,那几位正经妇人认出了羊脂球后,都小声议论、辱骂她,三位太太也因此一下子结成了好朋友。

而因为有了高尼岱的存在,三位上层社会的男子也由于保守派的一种本能彼此接近起来,也谈得格外投机,当然话题都是围绕金钱展开的。

因为走得匆忙,再者,也以为能赶到多特吃午饭,所以,大伙儿都没带吃的。但是,路上积了厚厚的雪,车子走很太慢,能在天黑以前赶到多特就算不错了。

大家越来越饿,肚子咕咕直叫。路边也看不见一个小饭馆,周围的农庄里连面包找不到,那些农民怕被土兵们抢劫,早把东西藏好了。

下午三点钟,他们来到了一片四望无边的平原,眼前连一个小村落都没有了。

这时,羊脂球活泼泼地弯下了身子,在长凳底下抽出一个盖着白饭巾的大提蓝。里面装有两只鸡、肉酱、水果、糖果、面包什么的,这一切食物是为三天的旅行而预备的。她取了一只鸡翅膀斯斯文文同着小面包吃。

所有的眼光都向她射过来了,不久香味散开了,它增强了人的嗅觉,使得人的嘴里浸出大量的口水。

鸟老板眼睛死死盯着大提蓝,羊脂球抬头向着他说:“您可是想吃一点?”

鸟老板说:“说句真心话。我再也受不住了。”毫不客气地接过一条满裹着冻儿的鸡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羊脂球谦卑而甜美的声音邀请两个嬷嬷来分尝她的便餐。她俩立即接受了。高尼岱也没有拒绝他身边这位旅伴的赠与,最后,连最正派的布雷维尔伯爵夫妇也放弃了坚持的立场,向羊脂球的食物投降了,不过,他们这样做是考虑到照顾羊脂球的情绪。

吃了她的东西自然不能不和她说话。自然谈到了战事。羊脂球用一种真正的愤慨叙述自己怎样离开卢昂:“开初我以为自己能够待下去。家里本来满是吃的东西,甘愿养几个兵士。不过等到我看见了那些普鲁士人,我真不由自主了!他们使得我满肚子全是怒气了,我惭愧得哭了一天。我从窗子里望着他们,那些戴着尖顶铁盔的肥猪,于是我的女佣人抓住我的双手,免得我把我的桌子椅子扔到他们的脊梁上。随后有几个到我家里来住宿了;那时候,我扑到了其中第一个的脖子上。掐死他们并不比掐死其余的人格外难!倘若没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我是可以结果那一个的。事后我不得不躲藏了。到末了,我找着了机会就动身了。”

提篮空了。十个人不用费事吃空了它,认为它编得更大一点多好。谈话又继续了一会,不过自从吃完了以后却多少冷落一些。

晚上六、七点左右,马车卟哧卟哧地开到了多特,在商务旅馆前停了下来。

车门开了,一个德国军人在高声喊叫:“先生们、太太们,你们还不下来吗?”

一个傲慢的德国军官在旅馆里检验了每个人的离境准许证,他一面看证件,一面看本人,把这批人端详了好半天,然后他突然说道:“好了。”说完他就走了。

大伙儿正要吃饭的时候,旅馆的老板来了,问道:

“谁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

羊脂球不由得一惊,转身答道:

“我就是。”

“小姐,普鲁士军官要马上跟您谈话。”

羊脂球断然地回答:“也许是找我,但是我不去。”

但是,最后,在大家的又是央求,催逼,又是讲大道理之下。羊脂球答应为了大伙儿的利益,她才去的。

过了十分钟,羊脂球回来了,喘着气,脸涨得通红,好像要窒息过去,怒气填胸,嘴里不停地嘟哝:“噢,这个浑蛋!这个浑蛋!”大家急切地问她怎么回事,她生气地说:“这和你们不相干,我不能说。”

大伙儿开始吃饭,吃着,喝着,国土沦丧的痛苦,旅途的奔波,在一杯杯苹果酒里,在一句句连珠妙语里,消融了,稀释了。

晚饭刚一吃完,大家因为已经累得腰酸背痛,立刻都去就寝。

这个晚上,鸟先生发现了一个秘密:高尼岱想进羊脂球房里跟她睡觉,但被羊脂坚决拒绝了,理由是敌人就在身旁。

第二天,大家按原定的八点动身聚集在厨房里。可是赶车的马车夫不见了!只有那辆车子孤零零地停在院子中央。

男人们只得出去找赶车的。最后才在镇上的咖啡馆找着了他,不过马车夫说,那位普鲁士军官不准他套车。

大家很担忧地回来了。

他们想去拜访普鲁士军官了,普鲁士人教人回答,说他允许拜访,不过要等他吃过午饭。

中午大家也就胡乱吃了一点东西,羊脂球好像病了,而且显得局促不安。

午饭后,布雷维尔伯爵、卡雷拉玛东先生、鸟老板三个男人上楼,被人引到了旅馆那间最讲究的屋子里,那军官躺在一张太师椅当中,双脚高高地翘在壁炉上。他不站起,不和他们打招呼,不望他们。

一会儿,他终于用日耳曼人的口音说着法语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想要动身,先生。”伯爵发言了。

“不成。”

“我是否可以请教这种拒绝的原故?”

“因为我不愿意。”

“先生,我恭恭敬敬请您查照您的总司令发给我们的护照,那上面是允许我们动身到吉艾卜去的;我想不起我们做了点什么事情要受您的严格处置。”

“我不愿意……没有旁的……你们可以下楼去。”

三个人鞠了躬就退出来了。大伙儿想出好些德国军官扣住他们的原因。他多半是问他们要一笔可观的赎票费吧?一阵惊慌教他们发狂了。于是他们挖空头脑去寻觅种种合乎情理的谎语,去隐蔽他们的财富。装得很贫穷。鸟老板拿下了自己那条金表链藏在衣袋里。

到晚饭时,旅馆老板又来了:“普鲁土军官叫我来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她是不是还没有改变主意?”

羊脂球气得直嚷嚷,说她坚决不会答应。

大伙儿等老板一出去,立刻团团围住羊脂球,坚决让她说出来,羊脂球压不住心中的愤慨,大声喊道:“他想跟我睡觉!”

大家听完都非常气愤,高尼岱气得把酒杯都摔碎了。

可是,气愤过后,大家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各想各的心事。

第二天,大家还是无聊地被困在旅馆里,这时各自的切身利益终于战胜了同情心和愤慨之情。

等第三天羊脂球出去的空隙,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把一腔愤气都洒在羊脂球身上了。

接下来的两天,人们采取了车轮战术,轮番对羊脂球进行口水轰炸,或晓之以理,或动之以情,或胁之以法。但羊脂球都不为之所动。

又一天午饭后,伯爵夫人提议大家出去散步,而伯爵挽着羊脂球的胳膊,亲切地而不失身份地说:

“这么说,您是宁愿让我们留在这里,和您一样等普鲁士军队吃败仗以后,冒遭受他们种种强暴对待的危险,而不肯随和一点,答应做您一生经常做的事?”

羊脂球什么话也没回答。

一回到旅馆,羊脂球立刻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再也没有露面。

后来吃晚饭时,旅馆老板过来告诉大家羊脂球答应了。

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深深叹了一口气。旅馆里又恢复了欢快热闹的气氛,鸟先生还开了几瓶酒以资庆祝。

只有高尼岱阴沉地说:“告诉你们大家,你们刚才干的事无耻透顶!”

大家愣住了,可是等鸟先生把那天晚上看到的秘密说出来之后,大伙儿又乐了。第二天,天气晴朗,马车终于又开始启程出发了。

快开动时,羊脂球露面了,她好像有点激动,有点羞惭,她谦恭地打着招呼,可是大家都没理她,把她丢在最后,羊脂球独自一个人爬上车,大家都尽量坐得离她远点,没有人跟她说话。

走了几个小时候之后,大家把各自带的食物拿出来,津津有味地嚼着,吃着。

没有一个人看羊脂球,没有一个人想到她,尽管她因为走得忙,什么吃的都没带。

羊脂球想起了那一篮子自己带的食物,想起了他们劝她降服的每一句话,她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涌了上来,又顺着两颊流了下来。她一直在哭。黑暗里传来一声呜咽,那是她没能忍住的一声悲啼。

鸟夫人低声慢气地说:“她哭自己的耻辱。”

哭声中,马车依然缓缓地朝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