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高兴起来对唐渡百依百顺的,叫她怎么样她就怎样。他喜欢把她放在膝上,听她在耳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其实那些话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感到耳根子发热,是她的痒丝丝的哈气熏的。她情绪好的时候唐渡就敢放大了胆子把她的衬衣下摆从裙腰里一点点地拉出来,或者隔着裙子摸她的腹部。她只顾说她的话,好像忘了什么似的,只顾沉醉在她的话题里,都是一些零七八碎的小事,而她却讲得津津有味。唐渡看上去好像很用心地在听,眼镜片上凝着一点水蒸气,那全都是她呼出来的哈气。让她在膝盖上坐久了,唐渡感到两条腿都有些麻,但他不敢动,生怕她会改变原来的姿势,因为他知道小曼肯这么乖乖地安安静静坐着的时候并不多。
“一个人一辈子可能的选择实在太多了,”小曼用手钩住她的脖子说:“我就是没办法给自己定位,我也不知道什么角色最适合我,但是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我敢去试。也许到了最后我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什么样的生活都经历过了,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唐渡已把手伸到里面去了,他惊讶于她皮肤的滑和细,手指触碰到上边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凉的感觉,还有她的绸衬衫也是凉而滑的,在距离她皮肤很远的地方微微抖动着,她身体轻微转动的时候就有一丝丝凉风从唐渡手心里穿过去。
他已经完全无法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了。他的手伸到她背后去解那两个小小的严丝合缝的挂钩,不知怎么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它们弄开,他急出满头汗来。小曼忽然乐出声来,哈哈哈哈,全身的白丝绸像雨一样在唐渡面前水花四溅,她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并用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说道:
“你以为我是喜欢你吗?我是喜欢你给我找的工作。”
听了这话,唐渡一把推开她独自坐到一边用打火机点烟。那打火机是那种一块钱一只的一次性的打火机,并不怎么好用,他打了几次都没打着。虽然眼看着噼里啪啦火花四溅,可是很快就熄灭了。
唐渡说:“我早知道你在利用我。好,算我傻,被你利用了。等你找到下家你就从我这儿搬走吧。”
“干吗干吗,气成这样,人家不就是开句玩笑嘛。”
“你这不是开玩笑,你说的是真话。”
他索性赌气把烟撅了,挪了挪屁股底下那把椅子,把脸朝向窗外。
窗外是正在逐渐暗下去的黄昏天色,有一两盏性急的灯已经亮了。可是因为天光还没完全暗到底,那几个电灯泡便显得微不足道。骑自行车的人一溜烟地从眼前晃过去,汽车则在马路上堵成一长串。是下班回家的时候了。唐渡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
“我要回去了。”
小曼正委屈得要死,这下索性借机大闹起来,她把桌上的饭碗一只接一只地往地上摔,还有盘子和茶杯盖什么的,逮着什么摔什么。唐渡一把抱住她,可是仍止不住她的歇斯底里大发作,她撕衣服、碰东西、甚至咬了唐渡手背一口。
天黑了,屋里始终没有亮灯,好像这样可以掩饰一点彼此的尴尬似的。金小曼哭累了,也闹够了,却不知该怎样下台。唐渡一直把她紧抱着,生怕她再闹出什么样的动静来引起邻居的注意。他是一个要面子的男人,不想惹是生非的男人,有时他甚至想,惹上金小曼也许是他一生中的一个错误,她会缠住他不放的。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他禁不住有点害怕,唐渡是这样一个人,他在外面怎样玩都可以,但你要他破坏他的游戏规则那可一万个办不到,外面的女人再好他还是懂得内外有别的,他对内采取安抚政策,搞好安定团结。对外对付不同的女孩却有不同的手腕,他是个真正高明的外交家。
小曼在他怀里蔫着,不出一点声音,像个睡着了的孩子。屋里很黑,唐渡无法看清她的脸上的表情,但可以断定她的气已经消了,只是不知道该怎样下台才不至于太难堪。
“哭够啦?”唐渡说,“你找件没撕破的衣服穿上,我带你去吃饭。”
小曼说:“我不。”
“不穿是吧,好,我最喜欢我们小曼这股倔劲了。”
小曼忽然破涕为笑道:“你得买几件新的赔我,今天的事都怪你。”
唐渡抓起小曼的手掌在自己脸上轻轻拍着说:“怪我怪我,当然怪我。”他拨开她零乱的头发捧着她的脸问:“饿了吧?我今天请你吃……”他的话在空中兜了一个圈子,又兜转回来问:“你想吃什么吧?”
“我想吃凉粉、还有花生米……”
“捡重要的说。”
“你都把我气糊涂了,我平时最爱吃什么来着?”
唐渡在黑暗中摸到了她的脸,皮肤绷得紧而光滑,忍不住就要吻她。小曼禁不住他这样缠绵,用手把他的脖子钩得紧紧的,不住地也在回吻着他。
他俩一起走到街上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多了。一想到吃完饭他就要走,小曼感到满心凄凉。刚才亲热时的热气被冷风吹散了,一时间身上觉得更冷。
“唐渡,你敢在大街上搂我吗?”
唐渡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犹豫着说:“我……我……”
金小曼挥挥手道:“罢了,罢了,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可别坏了你们的名声。”
唐渡象征性地把手轻搭在小曼肩膀上,说道:
“小曼,大街上都是人,你别闹。”
小曼瞟了他一眼,推开他道:“大街上都是人怎么啦,你走你的,我闹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完,她便尖着嗓子唱起了她的家乡戏。那唱腔高而空灵,有一种刺入人骨髓的力量。两旁的树影在夜风中扑簌簌地抖动着,小曼一路唱着,全然不顾别人的眼光,朝着和唐渡相反的方向走去。
十四
有一天,金小曼和几个朋友坐在酒吧里喝酒,唐渡连呼小曼三遍小曼都没回。大伙拿她开涮,说她业务繁忙,小曼笑道:
“我无所谓呀,我自个儿一个人住,不像你们,一个个拉家带口的,回去晚点媳妇就哭着喊着找来啦。”
“听说有个老的养着你,是真的吗?”
小曼涨红了脸反驳道:“谁养谁呀?我是靠自己的工资过活的。”
“是吗?”那人语调有些阴阳怪气,“那你可真不容易。”
那晚小曼喝了过量的酒,回到住处已是深夜里一点多了。她开开门被屋里的情景吓了一跳,房间里被唐渡翻得乱七八糟。她一进门唐渡就指着鼻子骂道:
“你拿我当傻子啊?别以为我不知道!”
金小曼的酒劲一阵阵地往上涌。她看到面前这个男人因为愤怒而变得面目扭曲而又老丑。
“怎么啦?”小曼站在门口,鞋也不脱包也不摘,随时准备逃走的样子。
唐渡的脸变形得更厉害了。金小曼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老男人长得这么难看。他说:
“你还有脸问呢,金小曼?你给我看看现在都几点钟了?”
他用右手的食指把左腕上的手表点得“笃笃”响。
小曼白他一眼,靠在门边的墙上说道:“爱几点几点。”
“你怎么可以在外面混到半夜才回来,你……”
“你少废话,我爱几点回来几点回来,我就是在外面跟人家睡又怎么样?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
唐渡的脸涨得像个紫茄子,额角上的青筋突突跳着,血管仿佛马上就要爆裂开来似的。小曼想起唐渡第一次花言巧语把她弄上床,是经过千铺垫万铺垫的,可是等到真的到了那一刻,他居然不行了。小曼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不知道该安慰他好呢还是该拂袖而去。那天他也对她发了火,好像一切责任都该由她来负责似的。小曼用刚刚学来的一句广式流行用语对他说:
“你有没有搞错啊,缺胳膊少腿的又不是我。年纪大了你就不要来惹这种事情。”
小曼记得当时他是大哭了一场的。他说金小曼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小曼从那间屋子里逃出来,决心再也不回去了。夜里两点多钟,是最难打车的时候,小曼就沿着马路沿子一直往前走。她听到后面有个老男人颤巍巍的声音:
“小曼――,小曼――”
听到的人都以为是什么人在沿街寻找他夜不归宿的女儿。
小曼在一个男友那儿凑合了一夜。那男的有些神经质,总担心他老婆会半夜三更回来,其实他老婆远在美国留学呢,怎么可能说回来就回来。小曼说再说我又没跟你住一块,你瞎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小曼那位男友说:“别人都以为我老婆不在家我有情人,其实呢――天地良心,我真的一个都没有。”
小曼笑道:“觉得特亏了是吧?”
男友说:“亏倒是不亏。就是你这一来,我就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嘴我也说不清了我。”
“你放心好了,我会插上门的。”
“可是……可是谁来证明我们是清白的呢?”
小曼说:“心里脏的人再清白也是脏的。”
说完她“乓”地一声把门带上,任他在外面怎么嚷怎么敲也不开。到了后半夜,他老婆从国外打来电话,隔着墙壁小曼听到嘤嘤嗡嗡的声音,还有叹息声和轻声哭泣的声音。
在电话里他一遍又一遍地解释:“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真的没有对不起你……”
这种肉麻的表白和假惺惺的忠贞小曼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她想唐渡在家里一定也是这副德行,跪在他老婆面前表白这表白那,在外面还不是照样有女人。
在外面晃荡了几天,小曼没地方可去,只好又回到老唐身边。她想先把自己安顿下来再想别的办法。
那几天老唐真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安慰小曼。他天天晚上过来看她,每回都不空着手来,想尽办法哄她高兴。小曼有时想他是用什么办法骗过他老婆的?一想起像他这把年纪的人每天还得编谎话骗人,小曼就忍不住乐出声来。
唐渡说:“有什么可乐的,你倒是说出来让我也开开心?”
“告诉你就不可乐了。”小曼说,“你今天晚上几点回去?”
唐渡说:“最晚十一点吧?怎么啦?”
“我是想这几天你是怎么跟你老婆请的假。”
“我跟她说处里加班。”
“啾,加班加到我这儿来了。你们男的呀,个个都是撒谎大王。”
唐渡过来搂她道:“那我这又是为了谁呀?”
说着又温声软语地要哄她上床。“把衣服脱了吧。”他紧贴着她的耳朵小声小气地说。
小曼说:“这刚几点呀?我还不困呢。”
“听话,你又不是小孩子啦。”
小曼木在那里不动,冷眼看他急猴似的先把自己脱光了,心里不由得一阵恶心。外面还是天光大亮的半下午时分,楼下有自行车铃丁零零――丁零零的热闹而又快活的声音,有两个年轻女孩正在楼下空地上你来我往地打羽毛球,笑声里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纯洁气息。
小曼把窗帘掀起一个小角,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她俩。
唐渡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问:“小曼看什么呢。”
“没什么。”
小曼放下窗帘推开唐渡的手在房间里面来回来去地走。
唐渡一丝不挂地站在墙角里,显得有点可怜巴巴。
小曼不耐烦地说道:“你这是干什么呀,天还没黑呢。”
唐渡只好又把衣服给穿上了。他一粒一粒扣着胸前的扣子,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可又不好发作,就只好忍着。气得他“嗝咕嗝咕”一劲打嗝,小曼倒又兴致勃勃跑到厨房烧饭去了。
“吃完饭你总逃不掉了吧?”
吃饭的时候唐渡胃口大开地说:“这汤真好喝。”
晚饭俩人都喝了点酒,小曼没劲再跟他闹了,饭后就那么懒洋洋地偎在他怀里看电视。这台电视是唐渡他们家淘汰的,唐渡跟他老婆说多少多少钱卖了,然后就搬这儿来了。
唐渡对小曼讨好地说:“我对你怎么样啊?”
小曼瞥了他一眼,看也不看那台电视,直着脖子说:“我还不稀罕呢,你搬回去好啦。”
小曼也有一点没脾气的时候,要怎么样由着他。
电视里的黄金时间正在播放一个新加坡的电视连续剧,那个国家好像换来换去就那么几个人似的,剧情也雷同得厉害。但是不管好看不好看,小曼每天看它。再难听的歌听一百遍也就顺耳了,再难看的戏也架不住天天看。男人也是一样,相处久了就那么回事,早晚也会习惯。
他们看电视的时候就把周围的灯全关了,就剩电视里那么一点微弱光线。这种时刻往往使唐渡感觉很刺激,他终于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了。小曼没有动,她似乎被剧情吸引住了。她的眼睫毛在荧光屏前扑闪闪地抖动着,她的下颏和鼻翼都镀着一层荧光,她看上去像另一个世界里的影子,他抚摸到的只是这影子上的一点点浮光罢了。
唐渡认为金小曼的聪明劲儿总是没用对地方,她天天喜欢闹哄哄地赶场,热衷于聚会、舞会、生日晚会,以及各种各样的节日宴会。她喜欢吹嘘自己去过某某新开张的大饭店,她对自己精通于吃西餐的程序津津乐道,她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跟女友讲她今天吃了几道菜,先上的是什么汤以及肉的老嫩程度等等。她在电话里聊天的坏习惯已经到了唐渡无法忍受的地步。
她现在动不动就爱跟朋友们吹牛说:
“我能给某某某打电话你们信不?”
或者拨通一个号码让旁边的人听听某位名人家的录音电话。她喜欢“赶会”,她的身影活跃在各条战线上。张三李四她全认得,她的名片发得满天飞。名片是她自己设计的,用的是大红底色。有人开玩笑说小曼的名片像大红结婚请帖,这句话一下子说得金小曼变了脸。
“你骂谁呢你?”
知道金小曼底细的人连忙把他们拉开。
唐渡不让金小曼到外面去瞎混其实也是为她好,但金小曼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是怕她再在外面交新男朋友。他越是不让金小曼出去,金小曼就偏要疯给他看,一个晚上赶两桌酒席,从一家饭店再赶去另一家饭店。菜和菜没有区别,酒和酒没有区别,她已经辨不出什么味儿来了――吃什么都是一个味。
小曼的母亲一封接一封地来信,催她回去顶替父亲罕剧编剧的那个职位。可金小曼像这么玩着疯着,哪还能收得住心?她想一个女人一生中真正的好日子能有几天?等到再过几年谁还来搭理你?谁还能像现在这样众星捧月般地追着你捧着你哄着你?再说小曼现在的年纪也不算太小了,越是感到时间紧迫就越是要玩个够本。唐渡觉得金小曼整天这么疯玩下去可真不是回事。他以为她内心苦闷是因为自己不能跟他结为正式夫妻。这想法一直像鱼刺一样卡在他喉咙口,他又不敢问她,害怕这件事一提起来她就会伤心,少不了又要哭闹一场。他俩在一起吵吵闹闹的时候已经够多的了,唐渡现在跟她相处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高兴就惹恼了她。
有很长一段时间,唐渡没有出现,也没打电话过来。小曼甚至怀疑他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在北京了,他或许到外地去出差甚至可能出国考察去了。没有唐渡的日子小曼感到清静,也很自由自在。要不是住着唐渡的房子她或许早就离开他了。在北京找一间房子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租房子要花很多钱不说,有的房子地点还很偏,到哪儿去一趟都不方便。
现在,她也把唐渡的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她把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有时还自己掏钱给这里添置一两件她认为必要的东西。
有天小曼自己一个人到附近一家大商场闲逛。那是一个下雨天,又不是什么节假日,商场里的人少得可怜,四周都是冷清的玻璃,大屏幕彩电兀自亮着,一大排,却不是相同的画面,有体育竞技的场面,一个人摔倒了,很多人从他身上跨过去。另一个画面却是载歌载舞的,一个年轻女孩被一大群男伴舞热烈族拥着,眼里飞散出勾人灵魂的那么一种眼神。小曼在商场转了很久,几乎没有遇见一个像自己这样的闲人。她在礼品柜台买了一串云紫色的玻璃风铃,其实也是可有可无的闲物,不过总比空手而归心情要好些。
她把那串风铃挂在窗户上,屋里没风,铃当也不会响。一转眼天就快要黑了,那天空的颜色蓝得真是寂寞啊,小曼想,我现在这种日子是我当初想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