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范一兵的病稍好一点,他就开始下床活动。其实他伤得也并没有多重,只不过是一点皮肉伤,但是他要利用这段时间闭上眼睛好好想一想。把前前后后都想清楚了,然后再做出最后的决定。
这天下午,小曼拉他一起到农贸市场去买菜。范一兵指指脸上的伤说:
“我这个样子,能出去吗?”
小曼偏着头,将看了一会儿,笑道:
“我刚发现你长得这么难看,当初我怎么会看上你的呢?”
范一兵回过头来凑到梳妆台前照了照镜子,说:“就这样还有人紧追不放呢。”
“我紧追不放还是你紧追不放,这话可得说清楚了。”
范一兵忙说:“是我,是我。”
两人锁上门,手挽手地从家里出来。外面阳光很好,春节刚过,天气虽说还是有点冷,可风毕竟不像从前那么硬了。有两个小孩正站在楼前空地上放风筝,叫着、笑着,声音传到很远,给寂静的庭院带来些许生机。一切都是柔和的,没有争斗和冲突的,是好说好商量的日常景象。经历过强烈动荡、大起大落生活之后的范一兵,都疑心这种风平浪静的生活是不是真的。眼前的景象给他带来肯定的答案。
走在路上,金小曼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说:
“范,只有今天这一天我才感觉咱俩像真夫妻。”
范一兵没做声,他看到街上有许多对情侣相随相伴的样子,他的心里一阵难受。要是他真把小曼一个人撇下了,她今后怎么过呢?
这一晚他们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像是要把他们同居以来的所作所为作一个全面的回顾和总结。小曼靠在范一兵的肘弯里,叹了口气说,这些年来我差不多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今天才算熬出头来。范一兵拥着她,一直不知道该说句什么才好。他一直在暗地里默默同她告别,可她就是执迷不悟。他越是对她好,她越是做好了要天长地久的准备。她的头一直靠在他的胳膊上,他感到沉重而又麻木。小曼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像一对猫眼,它闪烁不定,像是能穿透黑夜看穿一切似的。她是那么的聪明,却又是那么的愚钝。她还在那儿一个人傻乎乎地憧憬未来,说要添一套玻璃水具放在楼下客厅的茶几上,楼上那间玻璃窗等到春天来临她准备栽几盆什么什么样的花,花骨朵儿的形状以及花朵的颜色她都描述得清清楚楚。她所说的都是一些小事,却是具体的,可亲可爱的。他伸手摸到她的头发,一丝丝地握在手里,很快像沙子一样地滑出他的指缝。他无法握住它们。
范一兵听到金小曼的声音在黑暗中渐渐微弱了。他伸手捻亮床头的电灯开关,无意间碰到了床头的另一个控制音响和电视屏幕的开关,一时间房间里鼓乐齐鸣,大屏幕彩电里正播放一台歌舞狂欢的节目,一束束红绿光线好像激光光束一样四处喷射,小曼的脸像被喷上彩釉,油亮而又光润。他动作麻利地脱掉她身上的衣服,他看到她的身体在黑暗中不断变换着颜色。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亲近她了,耳边交响乐的声音也使他热血沸腾,他浑身上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他知道他现在是站在自己这一生的顶峰,一辈子的快乐加起来都抵不过这一回。
交响乐的声音接近尾声。电视上的歌舞也偃旗息鼓,歌去了,舞也去了,空留下一座大而空旷的舞台,无声无息,最后,连灯也灭了。
第二天一早,金小曼收到一封寄自平城的电报,要她“速归”。小曼打了个哈欠,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昨天整夜的做爱,使她感到身上乏力得很,躺在床上不想动。
范一兵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看你还是回去一趟吧,家里一定出了大事。”
“好好的,会出什么事呀?”
金小曼翻了一个身还继续睡,被范一兵一把从床上薅了起来。
“你给我把衣服穿上,快!我带你去火车站买票。”
小曼一路嘟囔着:“神经兮兮的。”范一兵的车子已开出去好远了。
火车票出人意料地好买。现在很多人都坐飞机了,但小曼家乡那个地方是个小城,还没有飞机场,倒是坐火车来得方便。
范一兵就像绑架似的把金小曼塞上火车,但是金小曼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站在车窗底下的范一兵居然有点要流泪了。
“你哭啦?”金小曼一惊一乍地问。
“谁哭了?”范一兵故意掩饰着说,“你别哭就行了。”
可是金小曼还是觉得不对劲,她想像不出到底会出什么事,但是她预感到要出大事了。
金小曼家里果然出了大事:她父亲死了。
一路上小曼都在猜测着家里可能发生的事情,却没料到是这一桩。夏天父亲到北京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那时小曼陪着父亲为抢救罕剧之事东奔西走,心里颇有些不耐烦。她没想到那是父亲心中最后一点点希望了。
父亲死于自杀。金小曼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一事实。在冰冷的医院太平间的走廊里,她遇见了面披黑纱的母亲。母亲已经老得让她认不出来了。金小曼没想到母亲见她的第一句话竟是:“孩子,你也变老了。”
小曼吃了一惊,楼道里到处都是玻璃,小曼却不敢去看自己的脸。
“妈,让我看看爸爸。”
小曼母亲却说:“还是不要看了吧,他死得惨得很。”
“我爸是怎么死的?”
“用菜刀把自己……可怜他平时连一只鸡都不敢杀。”
太平间的抽屉徐徐拉开,金小曼感到一股拔地而起的寒意直冲上脑门。她什么也没看清,连目光也被冻得像死尸一样僵硬,她听到母亲在她身后嘤嘤的啜泣声,而她自己却连哭这一功能都丧失了,她感到喉头像被冻僵了一样,一阵阵地发痒,她甚至不知怎么好像要笑出来似的,她的全部器官已经紊乱。
在回北京的火车上,小曼已经能体会到一个疯子的心境了。在父亲的追悼会上她也没掉一滴眼泪。柔弱的母亲伤心地说:“这孩子心真硬……”现在她终于坐火车逃离平城了,父亲的死对她的刺激太大了。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也就没了。父亲的追悼会上放的不是哀乐,而是罕剧“哭坟”那一段――母亲一九六五年的录音,那一年,母亲只有十九岁,跟父亲在谈恋爱。那一年,母亲被评为“罕剧皇后”,是她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年。
小曼在火车上才哭出来。这和母亲希望她哭的时间整整差了二十四小时。
这时候,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过来劝道:
“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伤心呢?”
那人自我介绍说他叫唐渡,也是平城人,但已经在北京工作多年了,这次是回老家探亲的。算起来,他和小曼的父亲还算大学校友,只不过唐渡比小曼的父亲要低两届。唐渡大学毕业以后一直没干戏剧专业,而是改行做行政工作了。后来利用职务之便出了两本戏剧方面的小册子,也算著书立说了,其实纯粹是为了评定职称。金小曼当时没兴趣跟他攀谈,一味地听他在那儿?嗦。
在金小曼眼里,唐渡这种年近五十的男人应该缄默无语才对。小曼看着他一直在动的口型,心里真是很不舒服。恨不得有个开关把他吧嗒一下关掉才好。
十三
范一兵失踪了。
范一兵是在金小曼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失踪的。等到金小曼确信他人已不在北京的时候,要债的人就开始找上门来了。
房子分期付款的钱只交了一半,全部做了抵押。小曼平时没过问过这些事情,只当家里有座金山怎么花也花不完似的。这下两眼一抹黑,人家拿着这样那样的票据找她,她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小曼最后收拾了一个小包,离开了那个家。
金小曼靠在路灯的铁杆支撑架上,她放下手中的包,撑起一条腿来,然后点烟。她仰起头来看看天,发现天虽然已经黑了,但并没有完全黑透,天上的浮云依稀可见。她抽完一根烟,趁着火还没灭,紧接着又点上一根。她现在的思绪并不乱,而是接近于真空,她想她不会走投无路的,大不了两手空空再回平城。父亲死后母亲曾跟她提起,问她愿不愿意顶替父亲那个编剧的空缺?
“我想像咱们家这种情况,团里的领导会照顾的。”
母亲唯唯诺诺地说。
小曼不愿意伤着母亲,可是对那一份不起眼的闲职,小曼实在是看不起。
临走,她对母亲说:“妈,我要回北京了。”
母亲说:“混不下去就回来吧。”
“你干吗那么咒我?”
“小曼这孩子变了。”小曼听见母亲跟邻居家阿姨唉声叹气地说。
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小曼皮包里的BP机响了。小曼低头按了一下呼机的灯,屏幕上出现一个陌生的号码。
一个小时之后,金小曼坐在一个陌生的公寓里。那是一室一厅的一小套,房子虽然很小,但厨卫俱全,而且收拾得相当整洁。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唐渡泡了杯茶递给她说,“我还以为到了北京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怎么会,我又不是孙悟空。”
小曼手里捧着那杯热茶,却无论如何也喝不到嘴里去,只好把它放到一旁茶几上凉一凉。
邻居家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这房子又不隔音,四面八方传来不同频道的声音,各行其是,掺杂着男人和女人吵架的声音,让金小曼觉得不知所措。她忽然间没了自信,灰心到极点,她原本是想开口求唐渡帮她找一份工作的,没想到真的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是:“我想我还是回平城算了。”
凭着多年经验唐渡知道,金小曼一定是遇到麻烦了。唐渡说这房子是我一个朋友的房子,他人现在在国外。我今天把你约到这儿来本想没事跟你聊聊,既然你现在没地方去,不如就留下来住这儿好了。你高兴住多久都可以,只不过你走之前要通知我一声,可别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
小曼就在唐渡的房子里住下来。她白天出去打听范一兵的消息,夜晚一个人插上门没有一点声息,连灯也不开一只,谁来也不开门。对范一兵她还没有彻底死心,她想他大概是一时资金上周转不过来,等他好起来他还会回过头来找她的。她回过他们原来的住处两趟,希望能有奇迹发生。那房子已经有了新主人,那些人用很奇怪的目光打量她。还有一件急于解决的事情就是:她没钱了。以前一直做着天长地久的打算,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也要存点。范一兵走时已是负债累累,追账的人不追上门来已是万幸了。
找不到范一兵,金小曼只好到剧组去找吴启东。
他们剧组在饭店包了几间房,金小曼去的时候他们的戏已接近尾声,马上就要散伙了。吴启东见是金小曼,态度显得有点不冷不热。有记者正在采访吴启东,他们称吴启东是一颗即将走红的新星,吴启东对他们这种说法显然很高兴,大谈自己对人生的看法,如何做戏,如何做人,他们足足谈了几个钟头,把金小曼晒在一边。最后,吴启东才想起什么似的招呼小曼一句:
“晚上留下来跟剧组一起吃饭吧。”
小曼说:“不了,我回去了。”
吴启东就说:“那好,你回去吧。”
那屋子里乱哄哄的一屋子人,小曼几次想开口说出借钱的事,却又觉得当着这么多人实在是张不开嘴。
“你能不能先借我一点……”
这是金小曼第二次问吴启东借钱,第一次是上北京的车票钱。她命里注定要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清。
吴启东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元。
小曼说:“我会还你的。”说完便消失在车来人往的大街上。
金小曼回到住处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唐渡正站在楼前路灯下等她。
自从小曼在这里住下来,大约有两个星期他都没露过面。他手里拎着一些熟食,说是想过来看看她。
他俩一前一后走上楼梯。他们这一老一少招惹来邻居十分好奇的目光,小曼感到无法忍受这种目光,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一层层地往上走。这楼梯好像比平时长了几倍,总也走不到头似的。小曼面对的是唐渡的背影,苍老而又干瘪的一件铅灰色的风衣,里面没有内容似的。等到楼梯走到了尽头,他俩的身影消失在门背后,小曼似乎还能听到邻居家唏唏咻咻的声音。
他转身插上门,然后走过来抱住她。小曼晃然间觉得受人摆布,而思维和行动完全脱了节,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木偶。
唐渡说小曼小曼……只一味地叫她名字,手脚有些慌乱。
他抱她的姿势也过于笨拙了,一举一动都显出他的年纪。男人做事都是需要回报的,小曼早就该想到唐渡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她,他一定是有所图的。
“小曼,我喜欢你。”他说。
“是吗,那你要我怎么样呢?”
“我希望你在我身边,我想你的时候可以看到你。”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喜不喜欢你呢?”
“我不问。”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小曼被他的话给气乐了,天下哪有像他这么不讲理的?可是小曼现在也清楚自己无处可以投靠,要靠只能靠眼前这个男人了。
唐渡他们机关下属的行业报有个周末娱乐版,唐渡把金小曼安插进去,小曼对这份工作很满意。做采访、发人物稿、与知名人士会面,这些都让小曼感到风光。再说每月的工资也挺高,还经常有机会出差,天南海北到处跑,这些都很合金小曼的胃口。
唐渡是有家有口的人,妻子管得很严,所以不能常常来看金小曼。小曼对他感情一般,他爱来就来,不来也无所谓。报社配给小曼一部手机,金小曼无论走到哪都爱掏出来打打,越是人多的地方她的手机就打得越勤。她跟胡蔼丽他们那帮人又联系上了,这才知道短短的一段时间,胡蔼丽已经离婚了。
“不过……我们还是好朋友。”胡蔼丽在电话里跟金小曼解释道。
金小曼不好意思把范一兵失踪的真相告诉胡蔼丽,只是说“我跟他也分手了”,又说,“我现在在报社做,是临时给一个朋友帮忙。”
“什么朋友,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金小曼在电话里笑道:“什么都不是。”
唐渡常在半夜三更给金小曼打电话,他对小曼简直是着了魔。下午刚通过电话,晚上又打一回,问她在干什么呢?想不想他之类。金小曼估计他半夜打电话都是等他老婆睡着了之后。他还经常通过邮政系统源源不断地给她写信,有时一天一封,有时隔天一封,都是些抒情的、和他年龄不相符的诗一样的排比句,它们分别赞美了她的眼睛,嘴巴,和“柔软的小耳朵”。
等到真的在一起的时候,唐渡的话并不多。
他配有一把小曼房间的钥匙,有时小曼不在,他一个人也会过来坐坐。点上一根烟,坐在小曼零乱的椅子上等她回来。有时他明明知道小曼今天有应酬,却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她会忘带了什么东西回来拿,或者没有任何理由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小曼在的时候总是带着歌带着笑的,她走到哪儿就把热闹带到哪儿。她是多么聪明的女孩呀,别人说了上句,她总爱抢着说下句,甚至显得有点多嘴多舌的,但因为那些话出自一个漂亮女孩的嘴巴,不仅没人觉得讨厌,反而觉得有趣。她甚至爱讲那种段子,与性有关的笑料成为饭桌上最精彩的一笔,没人讲的时候就跟菜里没搁盐似的,吃什么都没味。
有天夜里,小曼已经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在摸她头发。她赌气不理他,翻身睡去,一觉醒来时见他已经不见了。后来金小曼问起唐渡那天晚上的事,才知道那天夜里,他非常想见到她。便专门“打”了一辆车过来看她。小曼说那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呢?唐渡说我为什么非得叫醒你呢?小曼想想,忽然觉得唐渡也并不像她想像得那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