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一兵想了想,觉得那几个字好像很难说出口似的,然后他像挤牙膏似的好容易挤出那三个字来,说完了以后,眼神就慌乱不堪地逃向别处去了。
金小曼说:“你们男的呀,都是这副德行,一让你们表达什么,就跟要杀了你们似的。”
范一兵说:“依你的口气,你这句话似乎问过很多男的了?”
“是啊,你吃醋吗?人家的嘴皮子可都比你利索多了。最起码,人家说我爱你三个字的时候从来不打嗑巴。”
范一兵一眼看穿了她似的说:“那是电视剧里的台词吧?”
金小曼破涕为笑,心情又重新阳光灿烂起来。“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
范一兵却按住她道:“不要。你陪我在这儿呆会儿,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就咱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一顿饭。”
范一兵的归来,使金小曼的生活改变了许多。有时两人清早醒来,相互望见了,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目光相互躲闪着,心里面怪怪的,他们毕竟分开的时间有些长了,在分开的那一段时间里,都有一些不好说出口的事情发生。虽然有些事就像流星划过那样短暂,可毕竟还是发生过什么的。他们的关系是没有婚约束缚的,但却是很认真的同居关系,他们都不想破坏在对方心目中的美好印象,因此有些话不便说出口来,只好隐藏在心里。小曼对范一兵隐藏的是一段小小的罗曼史,而范一兵对金小曼隐藏的是一枚重磅炸弹,他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清楚。
范一兵两次南下的结果正好相反,第一次去几笔生意做得顺手,使他一下子就赚了十几万。十几万对别人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是对胡同里长大的范一兵来说,他哪见过那么多钱,他开始有些头脑发热了,买车买房子,房是分期付款的,一共要四十多万,但范一兵想苦一苦,估计三两年时间也就把钱赚回来了。没想到第二次南下却出师不利,做什么赔什么,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钱也越来越难赚。范一兵当然不肯认输,他在那边苦熬苦撑着自己,除每月给金小曼寄回来的那些钱,他自己口袋里几乎是分文不剩了。但是他是那种要面子的人,既然撑了就得硬撑下去。在广东混不下去的时候,他才决定返回北京。他带了很大的一个包回来,实际上包里面是空的。他甚至觉得,他的心也被那个气候炎热的地方给蒸干了,没有水,没有了人气儿。
金小曼不是没有察觉范一兵身上发生的变化,虽然他故意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小曼还是看出他有些不对劲。有时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那股袅袅上升的烟雾一绺绺地升上去、升上去,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小曼看出这时候他的灵魂也出了窍,他的心思早就不在这间屋子里了。小曼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定定地看着他,他永远注意不到她在看他。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了点小雨,雨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泥土味儿无孔不入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金小曼想起小时候天一下雨她就对考试发怵,她认为雨不会给她带来好运,而天晴在她看来则是吉利的,因为她太在乎考试成绩了。争分数的习惯一直保持到上大学,后来她才明白有些事其实很无聊,完全没有意义,她的精力就在这些大大小小的争斗中挥霍掉了。
范一兵总是这样好一阵子、坏一阵子,高兴起来他也很会玩,试着用啤酒冻冰棍,或在迪厅里花样翻新地作怪样儿。但小曼总觉得在他那些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后面隐藏着什么,他试图掩盖什么。
或许,他真的听说了什么?
小曼决定和盘托出,坦白她与帅猫那一段。
有天晚上两人看完电视,都还没有睡意,就一起靠在床头上吸烟。那时的天气已经冷起来了,在屋里可以听见窗外呼呼作响的北风。那声音让两个人心头都感到隐隐作痛,两个人都仿佛看见了自己忽然间掐断烟头,然后下了决心似的说:“说吧,把一切都告诉他。”
想是这样想的,可还是要等对方开口先说才好。
双方这样僵持着,时间静静地过去了,却始终没什么进展。最后,范一兵把手中的烟蒂放在烟灰缸里按了按,长吐了一口气说:“睡吧。”小曼忽然支起胳膊来凑到他跟前说道:“有件事……告诉你了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范一兵用手抚摸着她的头说:“出什么事了,小曼?”
“反正都是我的错……你不在北京的时候有个男孩……”
范一兵拍拍她的后背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嗯?”
他朝上扬了扬眉毛,一脸宽厚包容的样子。他不仅没有怪小曼,反而安慰她不要再折磨自己了。“过去的事就让她过去好了。”他说着,便把床头灯啪地一声关掉了。
她睡着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胳膊上,范一兵感到自己的胳膊有些麻,却一动也不敢动,怕惊醒她。
范一兵那天晚上没有说出实情,就永远失去了说出实情的机会。很多重要事情往往就决定于一念之间。范一兵决定把一些事情隐瞒起来,继续扮演好一个称职的好丈夫、好情人。这两个角色在他那里是合二为一的。
金小曼并不知道家里经济状况每况愈下,她还当范一兵这次从南方回来,手里攥着大把的钞票呢。她想尽心思变着法儿地玩,拼命找乐。白宫临走时对金小曼下的定义没错,她是一个物质女孩。
春节的来临使金小曼变得更加疯狂和没有节制,她想要什么必须立刻就得到什么,过了这一刻就说没了兴致。她才懒得记那些拗口的所谓名牌,见到中意的衣服不管多贵她也努努嘴让小姐给她包起来。她是到“收银台”才知道那套衣服的价格的。她无所谓地笑笑,打开精巧的小皮包,把钱一沓一沓地往外掏。
有天金小曼在一个同乡的聚会上偶然遇见吴启东,就想起当初是他给自己垫的来北京的车票钱。她傲慢地一步一步朝他走去,一直走到他跟前。
“还认得我吗你?”
她用一双骄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从前的男友,然后她打开皮包,摸出一张嘎啦嘎啦响的崭新钞票朝他那边递过去道:“给你。”
“什么?”
“四十块钱……我来北京的车票钱。”
“你瞧不起我?”
金小曼的大眼睛在瞬间眯了眯,然后她眼睛里忽然冒出一点笑泡来,道:
“我凭什么要瞧得起你呀?”
说完把钱往他身上一塞,扬长而去。
那时候吴启东正拍一个连续剧,那是他来北京后的第一个戏,前景如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都是没谱的事。走一步说一步了。他这次擅自离开剧团跑到北京来拍戏,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反反复复的自我折磨、自我否定以及最后的闭着眼睛自己跟自己抓阄儿之后才决定的。他来北京的目的是想来看看金小曼,他能想象得出像金小曼这种性格的女人在北京是如何地如鱼得水。他并不指望她还能像从前那样待他,但是他想,她总不至于恨他吧。
要说吴启东也不是一个特别争上游的人,只不过他的运气相当好。当年他稀里糊涂考上戏校,这回又稀里糊涂当上戏里的第一男主角。这是很多人都觊觎的一个角色,现在是演员多戏少,大家都在一个碗里争饭吃,有了你吃的就没别人的了。
这是一部都市题材的很容易讨好观众的戏,导演和有关人士都很看重这部戏,认为它能在北京一炮走红。因此挑选男主角就成了戏外的一部重头戏。
“你从哪儿来?”
“平城。”
“以前干什么的。”
“唱戏。”
“唱的什么戏。”
“罕剧。”
这短短的六个字决定了吴启东一生的命运。
导演不喜欢好表现、好夸夸其谈的演员,因此他选中了平稳内在的吴启东。另外从外在形象上考虑,他也认为吴启东是最佳人选。
在与金小曼见面之前,吴启东曾多次设想过他俩再见时的情景,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里发生,每一遍都像是过电影,连细节都清晰可见。所以今天发生的事情倒不像是真的了。
吴启东把小曼塞过来的那张钞票捏在手里,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在上面“哒哒”弹了两弹,然后朝天空中呼地吐出一口浊气,像是要把过去一笔勾销了似的。接着,他把那张钞票放回到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咱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什么了!”
他冲着她早已远去的背影大声说。
他追着楼道的窗子一扇扇地往下看,到末了只看到她露在出租车外的一绺裙角。
十二
大年初三,金小曼在大饭店订了一桌酒席。那饭店的餐厅分上下两层,金小曼站在二层的栏杆旁两手撑住栏杆从上面往下看,她发现楼下的餐桌和椅子好像一朵朵的梅花。饭店里到处都是明亮的玻璃灯,地板光滑得像一面水银镜。有一面墙的人造瀑布正在飞流直下,在空气中散布着肉眼看不见的颗粒状的小水珠,一切都像梦境中的场景一样,扑闪闪水盈盈的,闪着不真实的光泽。
这里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变幻莫测的。客人也是这一拨走了,那一拨又来,来来去去,流水似的。金小曼站在那里,却俨然是一副主人的模样。她面带微笑地招乎这又招乎那,她哪里知道每来一位客人站在她身旁的范一兵的心都要收紧一下。近来他已经有点快撑不住了,现在钱越来越难挣了,而金小曼却变得越来越会花,有时她要范一兵陪她去买东西,范一兵只好先到朋友那儿去借钱然后才敢陪她上那些庞大的超级市场和购物中心。
朋友就说:“我说哥们儿,你这样硬挺可不是回事儿呀。不如实话实说了吧,反正她是你老婆又不是外人。”
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没钱”两个字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别看范一兵表面上嘻嘻哈哈、大大咧咧,骨子里却比谁都要面子,他外表上闹闹哄哄地张扬,实际上是在掩饰他心底的虚空,这些日子他奔来奔去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能借的地方他差不多都已经跟朋友张过口了。他现在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着,像这样下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金小曼请的客人一个个都到场了。其中多多和点点姐妹俩打扮得分外惹眼,一样的装束,一样的发型,一样忽闪忽闪不断往外飞飘着的媚眼。据说还有一个正在拍一个什么连续剧的小演员,范一兵已经看出来了,那准是金小曼的前任男友。对这些事情范一兵采取的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明白,这是最后的盛宴。今天他钱包鼓鼓的,装着最后的六千元人民币。他吃,他喝,他高声劝酒。在一旁的多多和点点对金小曼嫁的这个老公赞不绝口。
金小曼喝了一点酒,面色微红,连嘴角那颗痣都有些红了。
她说:“我听说嘴角上长痣的人都特别有福呢。”
多多说:“难怪我和点点混了那么多年都没混出个人样儿来,原来我们的痣长得不是地方。”
说完冲点点做了一个怪相,姐俩哈哈大笑。
她这是故意挑逗饭桌上男士们跟她们姐俩调情,一般人都不敢轻易惹这姐俩,因为包她们的费用是很贵的。点点在深圳的标价是一个月五万元,包三个月就是十五万。
“嗨,就当离次婚呗,这有什么。”
点点告诉小曼,我们也是没办法才被人包的,要能找着像你老公那样的我们早就结婚了。
金小曼在饭桌上用胳膊肘悄悄碰一碰范一兵的胳膊肘,笑道:
“听见没有,全都夸你呢。”
范一兵苦笑了一下,说:
“我有什么好夸的,我都快上吊啦。”
“快别得便宜卖乖了,咱们这里面就数你混得最好,挣钱最多,小曼又对你那么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多多快言快语地说。
范一兵注意到饭桌上有个人始终一言不发,那就是一直坐在角落里面带倦色的吴启东。
吴启东知道小曼请他吃饭并不是真的“吃饭”,她是要表演一下她的排场,她的阔气,当初她不肯嫁给他是因为她不愿意跟一个唱戏的过一辈子。现在她要印证一下她当初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多么的聪明。
吴启东缩在角落里一粒一粒夹着盘子里的花生米。他想好歹给足她这个面子,让她表演得淋漓尽致,满足一下她日益膨胀的虚荣心,这样也好,对大家都好。他来北京不就是想看看小曼吗,看看她过得好不好。现在见到了,看到了,也听到了,隔着饭桌望过去,那个叫着、笑着、闹着的女人已经离自己很远了。
那天晚上,每个人都喝足了酒,做足了戏,眼看着就要散戏了,结果还是出事了。结账的时候,小姐说要八千八百元,范一兵只带了六千,便要求打折。
“最多只能给六千。”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个赌徒在进行最后一场致命的赌博。
“经理说我们这里不能打折。”
那个小姐战战兢兢地说。
后来便听到有玻璃器皿坠地的声音,瓷器和瓷器碰撞的声音,女人的惊叫声,男人的叫骂声。有几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手里举着酒瓶子,双方混战在一起,两败俱伤。有人把酒瓶子朝包间的大屏幕彩电扔去,期待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什么都完结了,剩下的只有废墟。
范一兵因在饭店打架受伤,在家里休养了一段日子。
这是金小曼和他在一起以来最平静的一段日子。范一兵头上贴了两块橡皮膏,一块贴在额角,一块贴在下巴颏上,虽然伤得不算太重,可东贴一块西贴一块,从外表看上去挺唬人的。
“这回我可惨了,完了完了,破了相了。”
范一兵靠在枕头上,一边吃着金小曼一勺勺喂给他吃的糖稀饭,一边还忘不了嘴里跟她逗贫。
“小曼……”
“嗯?”金小曼说,“你老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粘胶布。”
“小曼,你真好看。”
小曼白了他一眼,道:
“你今天才发现呀,是不是晚了点?”
这话让范一兵心里“咯噔”动了一下。他想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她是不是预感到什么了?
范一兵微闭着眼睛斜靠在枕头上,床头的光线有些刺眼。这会儿正是下午三点多钟的光景,太阳光迎面直刺过来,范一兵横起一条胳膊来挡在脸上,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打定主意要在这段时间里尽量对小曼好一点,让她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金小曼从厨房回来,看见范一兵一条胳膊挡在眼睛上,睡衣的袖子滑在了胳膊肘底下,露出了被阳光照射成淡金色的汗毛。金小曼心里动了一下,涌起一片温柔。
“怎么了,你哭啦?”
她把他的胳膊从眼睛上拿掉说:“是不是很疼啊?”
范一兵指指胸口道:“我是心疼,”又套用了一句流行歌词,“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疼。”
金小曼啪地打掉他那只胳膊,笑道:“范一兵你少来这一套。”
范一兵把小曼揽进自己怀里,将她越搂越紧,越搂越紧,直到她痛得叫出声来方才罢手。
“小曼,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说咱俩这一段算爱情吗?”
小曼用手按了按他额头上的胶布道:
“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平常都是我问你。”
范一兵缠住她说:“我今天就是想知道,你说咱俩这一段算爱情吗?”
“当然算了。我爱你,行了吧,好好睡一觉吧,你现在还是伤兵呢。”
范一兵闭上眼睛,嘴角衔着一丝笑意。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一双眼睛灵活地转动着,没有一点睡意。
小曼问他:“又怎么啦?”
“有人盯着我看,我睡不着。”
“那好,我走。”
“不,我要你陪我一起睡。”
小曼一边脱毛衣一边说:“不要以为自己生病了就可以提那么多无理要求。”
范一兵伸手把她抱上床,从上到下吻着她说:“这是无理要求吗?别忘了你是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