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已是乐毅领兵在齐国的第五六个年头了,齐城莒与即墨仍然未下。至于乐毅连下齐国七十余城,为何独有这两座城为何未被攻下?有人认为是乐毅想用怀柔政策慢慢地使齐国屈服,使齐国人心归燕;也有人说乐毅遵循兵法中的“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想以围困之计迫使这两城就范,故此未用强攻之策。其实,这两座城的未下,也是有其客观原因的。一来,莒,在齐军济西之败后齐湣王即退守于此,实际上这里已是齐国的陪都,也是齐国“抵抗派”及齐军主力部队所在地;而即墨,那里有智计毫不逊于乐毅的齐国名将田单驻守。尤为重要的是,此时战争的性质已发生了变化。如果说交战之初联军是因为“齐湣王矜,百姓弗堪”,故此有“吊民伐罪”的正义性,那么到此时燕军已是以侵略者的面目出现在齐国了,料想谁人真正愿意做亡国奴呢——我们可以想想几十年前发生的日本侵略我国的那场战争,欲以小蛇吞掉大象,谈何容易?已经占领的城池,恐怕还要分兵把守。如果七十余城个个都要分些兵马,那么与即墨、莒两城相持的军队恐怕已经不占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了。王羲之就曾经作《乐毅论》专门论述了这个问题,最后他总结道:“乐生岂不知拔二城之速了哉,顾城拔而业乖,岂不知不速之致变哉,顾业乖与变同,由是言之,乐生之不屠二城,其亦未可量也”。也就是说乐毅总是有他自己成熟的考虑和抉择的。
于是战争就转入了“持久战”。如果燕国一直由乐毅统军,最后的胜负很难预料,或许田单与乐毅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会给中国的战史添上更为精彩的一笔。但是历史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因为乐毅的知音、坚定支持者燕昭王未及看到最后的胜利竟“中道崩殂”。燕太子即位,是为燕惠王。这对乐毅的对手田单来说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因为“惠王自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这件事无论在燕国还是在国外,已不是什么秘密;况且伐齐之事若成全功,则势必功高震主。一朝天子一朝臣,乐毅的好日子看来要到头了。利用乐毅与燕惠王的矛盾,无疑是齐国打破战场僵局的突破口。田单正是利用了这一矛盾,他用的是那个时代人们最惯常使用且屡试不爽的“反间计”。史载田单纵反间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大意是什么呢?是说齐国剩下的这两个城乐毅不是攻不下来,是故意不攻,因为他与燕国新主有仇,想把军队滞留在齐地自己控制住,到时由他乐毅伺机好在齐国自立为王。现在我们齐国人别的什么都不怕,就怕燕国派别的将领把乐毅替换走(来加强攻势)。
我们不能说燕惠王决定换回乐毅是为报私怨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实际上在燕惠王看来,召回在齐国前线的乐毅正是维护了国家利益。毕竟深宫中的年轻气盛的燕惠王还不太了解前线究竟正在发生着什么,加上他当太子时就对乐毅心存猜忌,再加上一些朝内嫉妒者的煽动,燕惠王于是便最终决定以燕将骑劫代替乐毅担任统帅并把乐毅诏回。
这是又到了乐毅抉择的时候了。奉诏回国吗?如果燕惠王相信了那些无中生有的谣传,或者就是想本着防患于未然的心态来对待他,回国对乐毅来说无疑凶多吉少;真的如谣言中说的那样留在齐国自立为王吗?事情的可行性暂且不说,强烈的道德感也不允许他做出这种对不起已经过世的燕昭王的事来,那种知己之间的情义应该会令乐毅铭记一生。乐毅知道,他已不可能再创造更大的辉煌,是到了急流勇退、与燕国说再见的时候了。西面的赵国是他的故国,也是他曾经人生追求、理想的起点,那里有他的家人与亲友,也将是他生命的归宿。其实,可能乐毅根本不会在乎个人的生死,哪里有他值得表现的舞台他就会去哪里,而燕国已经失去他的舞台。
西去赵国的时候,乐毅一定深深地回望了燕昭王当年为他所搭建过的“黄金台”,也一定想起了燕昭王济上劳军时的音容笑貌,以及缅怀昔日的种种难忘情节。“昌国君”这个光荣的封号,对今天的乐毅来说已是不可重温的旧梦。五年之功,废于一旦!或许只有一千余年后同样在大功将成的时刻而奉诏班师的岳武穆才能理解乐毅此时的心情,“不使黄龙成痛饮,古今一辙使人哀”。
回归故国的乐毅受到了当年以相印相授的赵惠文王最隆重的接待,史载“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对赵国身无寸功的乐毅一到了赵国就被授以高位,这无异于向天下诸侯召告:昔日下齐七十余城的战神乐毅现在服务于我们大赵国了,想打赵国主意的,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资格与乐毅较量。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终其一生,乐毅最感念的都必定是与燕昭王共事的岁月,“曾经沧海难为水”。因为是燕昭王,在乐毅声名未著之时就相信自己淘到了一块真金,并对其倾心相待,备加殊礼。乐毅对燕昭王的感激可能正如《射雕英雄传》中,黄蓉由脏兮兮的小叫化“变”成了长发披肩、全身白衣、明眸皓齿、娇美绝伦的少女时对她的靖哥哥所说的:“我穿这样的衣服,谁都会对我讨好,那有什么稀罕?我做小叫化的时候你对我好,那才是真的好。”以乐毅此时的身价,谁对乐毅好都没有什么稀罕,只有当年燕昭王对乐毅好,那才是真的好,这种好自然足以令乐毅披肝沥胆以图回报燕昭王的知遇之恩,乃至义无反顾地以死相报。而如今乐毅来到了赵国,虽然同样备受尊崇,但无论是乐毅自己还是在赵惠文王的内心深处都会存有这样的一个念头:乐毅是不得已才来赵国政治避难的。
名将无不眷恋战场。当远离了战场的乐毅在“梦回吹角连营”之际,也可能已经在自己的噩梦中预见到了那些昔日跟着他出生入死的燕国勇士们,将要在远离故土的齐国做成群成群的孤魂野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