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慧卿离开了苏州,使冯梦龙心灵上经历了一次深重的打击。然而祸不单行,正当他以日夜读书来排遣痛苦思念的时候,他又经历了一场更为沉重的打击——他的父亲冯仲贤客死北京。
早在这年春天,冯仲贤即治装登程,千里迢迢去了都城北京。这年正逢已酉,正是乡试抡才之岁。他此行的意图,想通过妹夫沈敬炌以及其他在京为官的亲友的帮助,援引三个儿子能在这年登科中举,而后进京会试,走上仕途,富贵荣显,光宗耀祖。
儿子们不同意他去这样做,他们都志在正途进身。然而梦桂已年届40,梦龙已35岁,梦熊也是33岁的人了。冯氏兄弟空顶着“吴下三冯”的才名,却连个举人尚未考中。金榜题名,荣华显贵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冯仲贤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苦苦期盼,心里能不着急么?于是,他也不和儿子们明说,称是探亲访友,漫游京城。儿子们劝说无效,他一意孤行,带了一仆人启程北上,不料旅途劳顿染上了风寒,到京城后又不服水土,病疾愈深,竟然医治无效,命丧黄泉,死在异乡。
噩耗传到苏州,一家人悲痛欲绝。尤其是老夫人查氏,一生与丈夫恩爱情深,闻讯即昏倒在地,抢救苏醒后仍痛不欲生,悲伤过度,卧床不起。当冯梦桂兄弟迎回父亲灵柩时,母亲也病染沉疴,以身殉夫而逝。
冯氏兄弟含悲涕泪合葬了父母双亲,开始了三年的守制生活。封建居丧制度规定,父母或祖父母死后,儿子与长房长孙须守孝27个月,即两年零三个月,俗称守孝三年,这期间不能做官、考试、嫁娶。因而,三兄弟失去了已酉科乡试的资格,只能等三年后再考了。也由于在守孝期间,冯梦龙在艳冶场中绝迹,于悲苦中闭门修书。夜来青灯一盏,孜孜苦读,常是通宵达旦。两年过来,学问又大有长进。
到了辛亥年(1611)夏天,嘉定进士侯震旸(1659~1627)来到苏州,使冯梦龙书斋苦修的生活方式有所改变。侯震旸字得一,是上年庚戌科进士,因故没有谒选便回了嘉定。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峒曾字豫瞻,次子岷曾字梁瞻,是一对孪生兄弟,这年19岁,三子岐曾字雍瞻,刚有15岁。三兄弟个个聪慧过人,少负才名。为了让三个儿子拜名师治举业,早登金榜,侯震旸举家迁到闻名全国的状元之乡——苏州,先为儿子聘苏州名儒陈元素为师,就读于虎丘山旁的上元堂。侯震旸闻知冯梦龙长于《春秋》的研治,便诚聘冯梦龙为“三瞻”讲授《春秋》。候、冯两家也是世交,冯梦龙推辞不过,便就馆于侯氏,又当上了西宾先生,住到了虎丘西堂(即尚元堂)。
冯梦龙虽已38岁步入中年,但与弱冠之年的“三瞻”处得十分和谐。他十分喜爱这三位异常聪明的后生,因人指授,百问不厌,既是他们的严师,又做他们的知友。因而,侯峒曾兄弟对他既尊敬又亲切,除了《春秋》之外,其他诗文书史方面的学问,也乐于请他指教。
一次,老二侯岷曾和老三侯岐曾向冯梦龙请教文字学方面的知识。冯梦龙便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假借、转注诸造字方法,一一讲授,举例说明,征引前人学说,深入浅出,趣味盎然。侯岷曾问道,“疾病”二字何由而制?
冯梦龙回答说:“在五行中,丙属火,因而又是火的代称。矢者,箭也,以其迅急锋利而中的。此二字从丙从矢,盖言丙燥矢急,燥急,疾病所自起。”
侯岷曾、侯岐曾听着新鲜有趣,因为这种说法,从未有过,是冯梦龙以其学识功底做出的推测。侯岐曾又问道:“那么,‘痔疮’的‘痔’当如何解释?”
侯岐曾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博览群书,已具相当广博的学识,因而他提的问题,常常难于回答。他问的“痔”字,古文字学家许慎、郑玄都未注解过,问的刁钻,换了常人定难答复。冯梦龙见他故意为难自己,便笑道:“因此地时有僧人往来,故而从寺。”
侯岷曾哑然失笑,他明白冯梦龙说的是一句戏言。侯岐曾不解其意,又问:“与僧人有何联系?”
冯梦龙说:“你还年幼,异日当自解矣!”说完,也笑了起来。
上元堂在虎丘的西北面。拾级而上,便到了虎丘山顶,往返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冯梦龙常和“三瞻”到山顶的云岩禅寺拜佛烧香,结识了其中的慧通和尚。慧通也只有二十余岁,却熟诵法经,旁涉群籍,是一名高僧。日久相熟,冯梦龙也常同他开玩笑。
一次慧通来到上元堂,向冯梦龙请教诗律。冯梦龙一番讲解,使慧通佩服得连连称道。慧通又说:“有请先生为小僧试作一诗,启迪愚蒙。”
“好!这有何难?”冯梦龙说,“就以法师你本人为题吧!”立刻,冯梦龙吟出一首诗:
少年何事弃儒冠,强立真心入戒坛。
雪夜孤眠双足冷,霜天削发一头寒。
青楼美酒应无分,红粉佳人不敢看。
死后定为惆怅鬼,西方依旧黑漫漫。
又有一次,冯梦龙与慧通对弈。冯梦龙落下一子,说:“宋时苏东坡与佛印和尚相知,传为千古佳话……”
未等冯梦龙说完,慧通便接上了话茬:“今日贫僧与先生相交,也望不堕俗流。”
“非也,非也。”冯梦龙笑一笑,“犹龙不才,怎敢与苏东坡相比?也不能同大师匹对啊!”
“先生太客气了。”慧通说道。
“非也非也。古诗有云:‘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又如:‘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未尝不以‘鸟’对‘僧’也。今日堪与大师匹对者,唯有‘鸟’也!”
慧通立即说:“所以小僧今日得对先生也!”
两人相视大笑。
冯梦龙又笑道:“我记得《东坡志林》曾说,东坡为佛印小像云:‘佛相佛相,把来倒挂,只好擂酱,’不意今日慧通法师也以身犯之。”
慧通说:“佛印也曾给东坡题真云:‘苏胡苏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谁想冯公竟也未能例外。”
两人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后,接着下棋。
冯梦龙说:“前日观赏荷花,立刻想到了法师。”
“啊?小僧与荷花有何干系?”慧通不解。
“是得一对句,非借法师来对不可。”
“如何对的?”慧通手捏棋子,盯着冯梦龙问道。
冯梦龙说:
“荷叶荷花,似青凉伞,盖佳人之粉面;
瓠藤瓠子,如黄麻绳,系和尚之光头!”
慧通想反唇相讥,却一时无语。只好笑道:“冯先生欢心者,唯粉面与光头耳!”
冯梦龙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时过不久,冯梦龙制出一谜,让侯峒曾兄弟来猜。“三瞻”猜来猜去,冯梦龙皆摇头说“不对”。
侯峒曾说:“我们都猜不出了,请先生指教。”
冯梦龙并不说出,却道:“你何不向慧通法师问一问!”
侯峒曾便找到慧通,把写在纸上的谜语交给他看,由他破解。
慧通看谜语写的是:
两头两头,
中间两头。
两头大,两头小。
两头破,两头好。
两头光,两头草。
两头竖,两头倒。
慧通思之再三,不知何物,便同峒曾一起来问冯梦龙。
冯梦龙惊讶说:“以法师之聪慧,如何解不开它?”
“小僧识寡,实不解此谜,请先生指教。”
冯梦龙说:“此即法师也!”
慧通皱眉想想,摇头道:“不协,不协。”
“怎么会不协?此即法师与贵师弟慧能,二僧两头宿也!”
在场的岷曾、岐曾、峒曾笑得喘不上气来……
一次侯峒曾与三弟岐曾外出漫游,月余未归。老二岷曾因身体不好没有同去,留在虎丘读书。这日冯梦龙从城中探家回来,见侯岷曾不在斋中,他的一些未成诗的断句残章零乱地摆在书案上,上面一纸赫然写着:
舍弟江南殁,
家兄塞北亡。
冯梦龙大吃一惊,赶忙寻找岷曾要问明情况。见到侯岷曾时,侯岷曾正在山坡上的一棵大树下呆坐。冯梦龙见他面色忧悒,以为纸上所言是真,劈头问道:
“贤契,发生了什么事?何至罹此凶祸?”
侯岷曾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冯梦龙,好像不明白他的话语。
冯梦龙又说:“你纸上写的,我已看到了。一月不见,痛失两位爱生,岂不痛杀我也!”
侯岷曾似有所悟,说:“先生是说那两句诗?实无此事。不过图对偶亲切罢了,随便写着玩的!”
“你……”冯梦龙好气又好笑,戏谑道:“何不言‘爱妾眠僧舍,娇妻宿道房’?不只对偶亲切,还能够保全兄弟。”
“那……”侯岷曾笑着直摆头。
冯梦龙也掩口而笑。
新任南直隶提督学政熊廷弼莅临苏州按试诸生,苏州儒士为之欢欣鼓舞。熊廷弼(1569~1625)字飞白,祖籍江西,家居江夏(今武昌),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历任保定府推官、工部主事等职,万历三十九年(1611)六月以御史出任江南学政。他为官清正,衡文选才颇有眼光,人赞:“隽才宿学,甄别无遗”。而对一些浪得虚名、苟且钻营之人,他则凛然拒之;在他面前,即使百般谋求也不可得。他到江南后,已按试应天等府,唯才是论,优者列置优等,劣者黜降挞责,论置得当,江南儒士钦服盛赞,竞相传扬。
这日,苏州的著名园林沧浪亭戒备森严。园林四周,站满了荷刀持枪威风凛凛的兵卒,大门口更有两队官兵,分列在门前石桥上高大的“免见”牌两侧。不论大小官员,远近亲友,士绅名流,一律不得近前求见。那些不知缘由而又爱看热闹的人们,远远站在街路的另一侧,遥望着池水环绕、轩廊拱卫的园林,只见古园依然是往日的古朴清幽气象,明道堂、名贤祠、翠玲珑等建筑遥遥在望,园中心的土山上古木葱笼,箬竹丛生,沧浪亭兀立山顶。眼中的一切,一如往日的美好宁静,却为何添了这么多兵卒来大煞风景?莫非是什么皇亲国戚、朝中大员住在这里?莫非是多事的苏州又要发生什么耸人听闻事件?人们交头接耳地猜测着、议论着。
其实,人们根本用不着担心,这里只是为提督学政熊廷弼选作科试看卷子的场所。为杜绝弊端和物议,他从远离苏州的几个州府县学中,秘密选调了几位名重资深的耆学硕儒,来临时充当督学的属员,一住进来,便不准外出。又调兵日夜把守,隔断了内外联系,进行全封闭的阅卷工作。
此时,熊廷弼正在明道堂内阅卷。宽敞的中堂大厅内,几张宽大的长几相连,迎窗摆放,熊廷弼端坐中间,左右各有二名小僮侍候。他这年43岁,美髯皙面,浓眉朗目,肩宽膀阔,气宇轩昂。他座前的几案上,中间是一尺见方的巨砚,和挂着数支长毫毛笔的笔架,左端摆了一坛老酒和一尊斟满的酒觞,右端则是一柄明光闪闪的七星宝剑和并排摆放着的镶金镀花的剑鞘。左右长几上,鳞摊着本次科考生员的数百份考卷,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齐齐。这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规矩严整。
熊廷弼让人把阅卷官们预置等级顺序编号登记,然后把考卷全部打乱等级次序,全部摆放到他的书案之上,他要一一阅看。一来检查阅卷的质量如何,阅卷官的评定与自己的看法是否一致;二来防止属员阅卷出现好恶偏差,遗漏真才实学和处置失当。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侧的小僮为他递考卷,看完后则交给另一侧的小僮摆放好。每当看到拙劣的考卷,一目数行,匆匆而过;看到优秀的考卷,则字斟句酌,吟诵再三。
忽然间,“唰”地一声响,熊廷弼将一份试卷疾速地扔在一旁的几案上,然后愤然站起了高大的身躯,伸手操起案上的宝剑,快步走到厅堂中央,肃然而立,然后一个起势,把剑舞得上下翻飞,寒光四射,闪展腾挪,身手矫健,招招势势,都显示了不凡的剑术功底。小童知道,适才这份考卷一定是荒诞不经、胡言乱语,熊大人心上气愤,以舞剑来舒解郁烦之气。这是熊廷弼的习惯。不用熊大人说话,小童默默地把这份卷放到了劣等之列。
俄尔,熊廷弼收住剑,复又坐在几案前,再继续阅卷。看着看着,他头一扬,满面喜色,伸手端起酒觞,仰头一饮而尽。两侧的小童也喜上眉梢,他们知道:这是熊大人看到了一份好的考卷!
深夜已至,熊廷弼终于看到了一篇极为满意的考卷,几番阅读,爱不释手,每读一遍,则饮上一大觞,口中说道:“痛快!痛快!”
小僮劝他:“大人,时候不早了,歇息了吧!”
“好!睡觉。若非读冯生此卷,本人何能如此痛快!何能痛快地睡上一夜!”说罢,歇息去了。
熊廷弼夸赞的冯生,即是冯梦龙。
考榜贴了出来,冯梦龙名登榜首,为一等第一名。
冯梦龙看了,心花怒放,欢喜非常。一些同窗好友也赞服学政大人慧眼识才,喜上眉梢,在榜前围着冯梦龙声声祝贺。
忽然“当——”的一声锣响,众人立刻停止了嘈杂的话语,人群中一片宁静。一位差官走至近前喊道:“榜首之人冯梦龙在不在这里?督学大人传见呢!”
冯梦龙激动异常,立即答道:“学生便是冯梦龙。”
差官看着冯梦龙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一回,又说:“真的是你?”
“在下正是冯梦龙。岂敢冒名。”
“我还以为是个年少后生呢!岂不料是位成年相公。”不待冯梦龙言语,差官又说:“听学官大人们讲,你的考卷妙笔生花,定是才高八斗,为什么才是个秀才?”
“学生惭愧。学生屡赴乡试,久考未中!”冯梦龙低头说道。
“哎!也难为你了——你随我去见熊大人吧!”差官说完,扭头在前走着。
冯梦龙随着差官登上小石桥,进了园门,顺复廊左拐右转,顾不得从漏窗里观赏园中的美丽景色,只是紧随着差官前行,头脑里飞速地思考着:若非求贤若渴的熊廷弼大人,我冯梦龙何得名登榜首?知遇恩深,此生不忘。只可惜这不是乡试,不能摘取解元的桂冠……他耳边又响起差官刚才的话语,情绪陡地跌落下来。想道:榜首何足欣喜?仍不过是一名生员……随即又想道:熊大人传见我,不知要问些什么?我当如何回答?
冯梦龙心事重重地来到明伦堂外,稍作等候。差官进去禀报,很快又出来说:“熊大人正等着呢,进吧!”
在科考前,冯梦龙和众生员曾听熊廷弼训过话,认得这位学政大人。冯梦龙一进大堂,见熊廷弼起身迎了过来,便倒头跪拜,口称:“学生冯梦龙拜见恩师!”
“起来吧!坐下说话。”熊廷弼说着,把冯梦龙让到客座的椅子上。冯梦龙不肯坐,要立着听老师训话。熊廷弼又说:“不必拘礼,还是坐下说话方便些。”
熊廷弼虽然只比冯梦龙大三岁,但他们是师生名份,冯梦龙当然须执弟子礼了。那时候,即使学生比考官年长许多,但在辈份上差了一辈,也要对其毕恭毕敬地以长辈尊戴。在熊廷弼面前,冯梦龙绝不是拘礼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崇敬。最后他终于禁不住熊大人的再三劝座,便小心翼翼地坐在对面客座的一把椅子上。
熊廷弼趁让座、让茶的功夫,已经将冯梦龙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只见他足有七尺的伟岸身躯,着一袭略显陈旧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白色长衫,头上褪色的秀才方巾,显示出曾经历了岁月的风霜;清瘦的面庞见棱见角,是典型的国字脸,浓眉大眼,隆鼻方口,颔下二寸许的胡须乌黑闪亮,好一副俊伟的模样!好一番智睿的气概!腹有诗书气自华。熊廷弼看得出来,眼前的冯梦龙定非庸碌无能之辈,也非同只啃书本的蠹鱼书生,将来为官,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冯生,知你年龄只小我三岁,想来入泮有不少年头了吧?”熊廷弼问道。
“启禀恩师,学生13岁游泮,算来25年了。今日有幸,得遇恩师。”冯梦龙回答得谨慎得体。
“自古不乏大器晚成之人,你也不用着急。当今适值多事之秋,奸人弄权,蒙蔽圣听,以至国弱民穷,边患四起。也正是国家用人的时候。唯望你多留心经世致用之学,增长才干,以备朝廷擢用。将来定有迷雾消散、英雄用武的时候。切不可消沉气馁、颓丧失志、虚度光阴。”
熊廷弼说完,端起茶品了一口茶。
“恩师教诲,学生牢记在心。定当励志发奋,学有所成,不负恩师期望。”冯梦龙说。
“果然如此,算为师没有看错人,也不枉此任江南督学。”
“恩师抬爱,学生怎敢辜负!”冯梦龙异常激动地说。
“好吧!明年的乡试近在眉睫,你须再接再励,精心准备。为师静候佳音了。”熊廷弼说着,站起身来。
冯梦龙起身告别,满怀喜悦地回到家中,把今日的事向夫人朱金萍叙说一遍。朱夫人也喜上眉梢,充满对未来的憧憬,鼓励丈夫刻苦读书,专心举业,争取明年大比之时上榜,然后进京会试、殿试,金榜题名,衣锦还乡,为官一方,造福百姓。
冯梦龙果然心无旁骛,闭门谢客,全心准备应试,渐渐地迫近了壬子乡试的考期。
七月的一天,冯梦龙踌躇满志地来到南京,参加应天府乡试,住在已任南京兵部侍郎的姑夫沈敬炌家中,然后到学政官署,拜见了恩师熊廷弼。办妥了报考手续,然后一头扎在会馆里温习应考。
这天凌晨,夜色尚未褪尽,贡院门前的幢幢灯影里,来自全省各道府州县的公车士子,已经辇毂云集。
冯梦龙早有前几次参考的经验,不慌不忙在人群中等待着。
冯梦龙听到喝自己的名字,便从随从家人冯兴手里接过藤箱考篮,在警卫森严的门前接受了检查,然后才被放进大门。从龙门公案前的主考官手里接过卷子,再经过明远楼、至公堂来到内帘,按规定的字号找到了号舍。号舍不大,仅能容纳一人。其中有两块木板,答卷时一块用作几案,一块用为坐具。睡觉时则把两块拼在一起用为床板,两侧的墙上有沟槽,木板在沟槽上一搭就可以了。冯梦龙坐在木板上,一边小憩,一边望着渐渐明朗的曙色,盘算着如何度过这三场九天的考试。
天亮后,在提调官的号令下,众考生聚集致公堂大厅,向正副主考官和巡抚大人行过三跪九拜大礼,听完宣布的填卷要求和考场纪律及其它事项,又各自回到号房,开始了头场三天的考试。
头场考四书文和试帖诗。冯梦龙记得考前熊廷弼的教诲:考官评卷极重头场,头场又重头篇,头篇又重头段。这“三头”开好了,博得评卷官的好感,卷子荐到主考那里,便有了录取的希望;否则,头篇不为考官中意,以后其它各篇便看也不看,即打成落卷,二三场答得再好也是枉然。熊廷弼对冯梦龙嘱咐极详,冯梦龙怀揣这个诀窍,对头篇极为用心。
考题发下来,是“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冯梦龙早已把“四书”背得滚瓜烂熟,知道考题出自《论语·子罕》,其意义也烂熟于心。凝思细想,吟味再三,拣最为得意的一句破题后,承题佳句又涌于笔端,随之起讲等各股更是畅如流水,一泻而出。
冯梦龙头篇作得很顺手,意兴越发盎然。接下来的试帖诗和二场的经义、三场的策问,也都得心应手,一挥而就。每篇写完,字斟句酌地仔细检查两遍,直到没有纰谬,才小心翼翼地誉抄在卷纸上。行文时,书写端正,墨饱字圆,同时谨守程式,凡写到“上林”、“御河”等皇帝居处,均抬起一格;写到“皇恩”、“陛下”、“帝德”等处,便抬起两格。写完后又再次认真检查,直到满意了为止。考毕出场后,他为自己考得顺利而踌躇满志,心里充满了美好的希望,虚拟着重阳节放榜后登科的荣耀和得意……
等待发榜的考生们,有的回了原籍,有的就近去探访亲友,而一些家道殷实的富贵子弟,则留在了城中。此时的秦淮河畔,比平时更加热闹,白日歌舞喧阗,笙簧弥耳;入夜则灯红酒绿,画船如织,热闹得像开了锅一般。到处是挟妓冶游,寻欢作乐的场面。
冯梦龙自感考得颇为顺心,情怀快慰,再加上住在姑夫家中,没有饭费店费之忧,一身轻松地住下来,等待发榜。闲来观阅姑夫沈敬炌的藏书,欣赏南京的名胜,时光过得非常快捷。
这日,住在岳父家的董斯张拉冯梦龙一起到城中闲逛。时近中午,两人都觉得肚中饥饿,便走向一座建在河埠上的酒楼。冯梦龙刚要进门,被后面的董斯张扯住了衣衫,“等一等!”
“何事?”冯梦龙回头不解地问。
董斯张用手中的扇子一指河面的画船,说:“船上的姑娘,像是薛姑娘!”
“哪个薛姑娘?”冯梦龙又问。
“就是薛彦升啊!你不记得她了?”董斯张说着,眼睛一直盯着那条船。刚才他只看了个侧面,这会儿船儿已驶过数十丈。他看那人的背影,越看越觉得相像:“一定是薛姑娘,我们追上去看看。”
不待冯梦龙答应,董斯张快步走上了沿河的一条街巷,向船行的方向追去。
薛彦升?冯梦龙想起来了,她是董斯张的情人。冯梦龙也尾随着董斯张快步而行。
三年前的冬季,一个偶然的机会,客游苏州的多情公子董斯张,在歌筵上认识了美丽多姿的歌妓薛彦升。两人一见倾心,互相爱慕,遂密约再次相会。
薛彦升是一名歌妓,不便在馆舍留客过夜,因而董斯张订了一只楼船,密约夜间在船上相会。
那天傍晚,董斯张叫冯梦龙接来候慧卿,早早地来到船上。然后把船行至闸门外,在约定的地点把船停好,等待薛彦升的到来。
不料,这时下起了大雪,纷纷的雪片覆盖了行路,河塘路上寂无人声,只听得风雪的沙沙声响。
夜色已深,船上准备的酒馔已经凉了,仍不见薛彦升的到来,董斯张急得站立不安。
冯梦龙说:“天不作美,我看薛姑娘来不了啦!我们……”
“我同她说好的:不见不散!她一定会来的。就是等到天亮,我也要等她!”不等冯梦龙把话说完,董斯张便急切地说。
“好一个痴情的公子!怪不得薛姑娘一眼就看中你了。”候慧卿也打趣说。
“你们听,脚步声。”董斯张说道。
果然,河岸上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是她!”董斯张说完,走出船舱,到甲板上迎候。
冯梦龙也跟着来到船头,只见岸边被雪映得灰茫茫的,依稀可见一个人影向船走近。
“董公子,你在哪里?”一声娇脆迷人的呼叫,显然是位女子。
“薛姑娘!我来扶你。”
董斯张喊一声,跳下船去,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栽倒在雪地上。“哎哟——”董斯张疼得叫出声来。
“董公子,摔伤了没有?”
薛彦升一步一滑地走近,搀扶董斯张。
“没事。快上船吧!别把你冻坏了。”董斯张挣扎着站起来。
两人进了船舱,候慧卿赶忙帮薛彦升掸落头上身上的雪花,又拉她坐到火盆前烤火。
冯梦龙进了船舱,看了一眼火光映衬下的薛彦升,心上一声惊叹:“好一个俊俏的美人!”
“薛姑娘,停一停!我是董遐周。”董斯张已经赶上了那条画船,在河岸上喊道。
“哎呀!是董相公!”船上的女子站起身来,“船家,靠岸!”
果然是薛彦升。
只见她满头珠翠,云髻高挽,面庞俏丽,杏眼晶莹,上身穿粉红色绸衫,下身着葱绿色百褶长裙,细细的腰身,鼓鼓的胸脯,好一个丰姿俏丽的靓女!
船头靠岸,薛彦升轻盈地跳上岸来。
“董公子,你什么时候来到金陵?”薛彦升说话像银铃一般脆响,悦耳怡人。她走到董斯张近前,亲切地挽住了董斯张的双手。
“我只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三年不见,我到处找你。离开苏州,怎么也不招呼一声?”董斯张一往情深地说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还是以后再告诉你吧!”薛彦升笑靥上的双眸脉脉含情,“这次在金陵待多久?”
“还要停留月余。”董斯张答道。
“太好了!你到霞飞楼来找我。”她手一指说,“就在那边河岸上。”
就在这时,一个家丁打扮的年轻人,领着一乘二人抬小轿,来到他们身边。
年轻人说:“薛姑娘,让我们好找啊!快上轿吧,我家老爷派我来接你的。”
薛彦升看看轿子,又看看年轻人,恋恋不舍地抽出一直握在董斯张手中的手,说声:“改日再会,董公子!”扭头上了那乘小轿。
董斯张怅然站在河岸上,默然看着轿子远去。
一直站在旁边的冯梦龙走近董斯张,说道:“遐周,他乡遇故知,艳福不浅啊!”
董斯张摇头一笑,没说什么,遂一同返回沈府。
次日早饭后,董斯张来到冯梦龙房中。
冯梦龙张口即说:“遐周,今日去哪里?霞飞楼吧?”
董斯张笑道:“在岳父的眼皮底下,我哪敢呢?”
“你真是有色心,无色胆!”
“犹龙兄此言差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遐周岂能为色所迷?割舍不了的,倒是一个‘情’字。这还不够,尚需一个‘缘’字。”
冯梦龙点点头。
董斯张道:“我倒要问问你,你到金陵这么久了,也没有探望一下红粉知己么?”
冯梦龙一怔,笑道:“遐周,你又取笑了。自失去候慧卿,我已断绝青楼之好,还有哪位红粉知已?”
“我说的即是候慧卿!怎么?你把她忘了?”
冯梦龙心中隐隐作痛,俄尔才说:“若是能忘掉,倒堪称一件幸事。怎奈三年过去了,我对她的思念有增无减。只是想有何益?徒自悲伤罢了。”
“既如此,就该去见上一面。我知道你是重情义的人,何不就此机会去看望一下,疗愈心上的相思之痛。”董斯张说。
“我何尝不想见上一面?只是她一入许家便同鸟入樊笼,再也没有一丝音讯。即便今日她住在南京,但‘侯门一进深似海’,又怎能见得上面呢?”冯梦龙忧戚地说。
“咳!你也太迂腐了吧?两座山不能相见,两个活人还不能相见?即使他许家防范再严,总会有活人出入吧?只要有活人出入,就不愁捎不进话去,就不愁寻不到见面的机会。古来尚有司马相如以琴传情,韩国夫人红叶题诗,张君瑞西厢幽会……何况我辈乎?只要你想见她,我帮你想办法!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你们缘份是否已经断绝……只有试了才会明白。既是无缘,也就了断了这桩心事。”
“不知那位许宝贵主事家居何处?”冯梦龙心有所动。
“这不难。我让岳丈的仆人沈贵去打听。他在金陵久了,六部官员及其随从他都认得。一打听,便晓得了。”
“那就拜托了。遐周,可别闹出什么乱子。”冯梦龙又有些担心地说。
“闹出什么乱子?”董斯张立刻明白了,又说,“你是怕闹出官员的爱妾与与旧情人私会的绯闻?你也太谨慎了,既想吃又怕烫,瞻前顾后。你往日的胆量哪里去了?”董斯张审视着冯梦龙。
冯梦龙已经39岁,不再是少年心性,而董斯张小他10岁,他俩在处事方法上当然不尽相同。冯梦龙笑着说:“不是为兄没胆量,但做事应考虑周全。这南京非比苏州,六部大员俯仰皆是,还是小心为好。免得出了什么乱子,影响了日后的前程。”
“照你这样说来,今科大比是胜券在握了。什么前程啦,仕途啦,真的在你心上占那么重的份量?岂不知当今的官场,寅缘而进,朋党为援,谁还顾得什么德行人品?这风流秘事,更是无人顾及。只要你登科后,巴结上一位有权势的大官,保你官阶递升,位尊爵显。”
冯梦龙打断他的话说:“遐周此言差矣!我冯犹龙绝非趋炎附势之徒。我只是要不负三十年寒窗苦读之志,成为国家有用之人,造福民众,不辜圣恩。”
“如此说来,你也当不了什么大官。”董斯张笑着说。
“何以见得?”冯梦龙问。
“子犹兄岂不闻得:皇上一年当中也不过临朝几次,一应朝政全由几位大员决断。朝中大贵各应私门,朋党构衅,明争暗斗,乌烟瘴气。只知争权夺势,任凭边患四起,辽兵渐成疽痛,却无力平息烽火。当此朝纲混乱之时,仕进也非称好事,倒不如优游林下,无忧无虑,轻松自在。即使子犹兄今年得中举人,明年登第为官,也是身陷泥潭,难得施展才能,终会走上当今许多贤士明达的共同道途——弃官归隐,独守清操。为兄以为如何?”
冯梦龙心知所言有理,面色忧戚地点点头,又听董斯张说:“故而我劝为兄,莫要把官场名利看得太重。倒是情义无价,千金难买真情在。你和慧卿小姐情真意笃,没有结为眷属,实为一桩憾事。你的二十多首《怨离诗》,感人至深,真情脉脉,料知心中伤痕累累。何不与慧卿见上一面,把心里的话告诉她?不管她是否还顾念旧情,此番重逢,也算是了断了此生的情债,免得日后再撕肠裂肺的。”
“知我者,遐周也!”冯梦龙深情地叹一句。董斯张的话,句句说到了冯梦龙的心坎上。
三年来,冯梦龙苦苦思念候慧卿,梦想着再同她相见的情形,董斯张最清楚。冯梦龙每隔一段时间,便写出一首为侯慧卿作的《怨离诗》。董斯张每每劝说,仍不见冯梦龙消减心中的苦痛。故而他要趁此机会,怂恿冯梦龙寻访侯慧卿。在董斯张看来,侯慧卿未必珍重她与冯梦龙的那段情感,说不定她进入富贵人家,过上了裘马华车、锦衣玉食的生活,便把当初的情人忘在了脑后。冯梦龙对她一往情深,也只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莫若帮他寻访一次,果是吃了闭门羹,他便死了这条心。若她也旧情难忘,思恋故人,说不定又会演出一段风流佳话,疗治好梦龙心上的伤痛。董斯张真的派人打听到了许宝贵的住处。
这日,董斯张与冯梦龙换成了商人的打扮,来到许府门前。轻叩门环,看门人走了出来。
冯梦龙问:“请问这里是不是许大人府上?”
门房说:“正是。不知是哪来的客人?要见何人?”
冯梦龙说:“我们是苏州来的。请见夫人侯氏。我们是她的亲戚。”
门房说:“客官你搞错了。府上没有姓候的夫人。”
冯梦龙听言一怔,又问:“难道不是许宝贵夫人府第?”
“是呀?”
冯梦龙与董斯张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没了主意。
门房面有愠色,说:“去去去!冒认官亲,是要治罪的!快走开。”
冯梦龙和董斯张只好扭头走开。
走出不远,街旁正有一处茶馆,董斯张一扯冯梦龙衣袖说:“不要着急,我们且喝上一杯茶,再做打算。”
他们一边喝着茶,一边张望着许家的大门。
不一会儿,从许府出来一位中年人,看打扮,像是一位仆人,正朝茶馆方向走过来。
董斯张说:“你等着,我去打听一下。”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董斯张与那人迎面走近,施礼问道:“请问阿公,前面可是许宝贵大人的府第?”
“是呀!请问客官何事?老爷近日不在家中,到江西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噢,原来阿公便是许府的人,真是凑巧了。敢问阿公尊姓?”
“我叫张大喜,是许府的园丁。”
“那就称您张大叔了!有劳张大叔,我想问一问,府上是否有位姓候的夫人?”
张大喜上下打量了一下董斯张,才说:“你问我算是问对了。若是到了门口,门房定然不会告诉你的。”
董斯张见话外有音,便又问:“这是为何?”
张大喜说:“侯夫人并不住在这里。”停一停又说,“相公是要见我家老爷呢?还是如夫人?”
董斯张面带喜色,说:“我姓董,是侯夫人的远房亲戚。同来的还有一位,是侯夫人的亲表兄。当然是想拜见一下许大人,不巧许大人不在金陵,那我们就请见侯夫人,有劳张大叔帮忙。”
张大喜眼珠一转说:“不知侯夫人那位表兄是哪里人,姓甚名谁?”
董斯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万一说不对,张大喜扭头一走,这事就难办了。董斯张想一想,又试探地说:“侯夫人表兄有好几个,不知是否提起过长洲的一个叫冯梦龙的?”
张大喜眼睛一亮,说:“倒是提起过一个冯梦龙。不过,我记得侯姨太说他是吴县秀才。”
“对,对。”董斯张赶忙说:“他原籍长洲,改籍吴县。眼下他正在茶馆里,我去叫了来,拜见张阿叔。”
张大喜说:“不用了。我还有事急着去办。”
张大喜扭头向前走几步,又停下回头说道:“官宦人家的女眷,哪有轻易见客的道理?再说,我家老爷有吩咐,不许男宾来见姨太。”
董斯张赶忙跟上去,央求说:“张阿叔,我俩都是候夫人的至亲,来金陵一趟也不易。求您帮个忙,想办法见上一面。”说着,董斯张从身上摸出几角碎银,塞到了张大喜手中,“这点儿银子,送大叔买酒喝。请大叔莫再推辞,帮我们一次。”
张大喜攥着银子,脸上露出微笑道:“好吧,我就帮你一次。”
董斯张见事情有了希望,赶忙叫来冯梦龙与张大喜相见。
张大喜又说:“侯夫人的住处很不好找。我今日又不得空闲。这样吧,明日两位相公早点来,就在这茶馆里等我,我带你们同去。”
冯梦龙激动地说:“张大叔真是大好人,晚生定当厚谢!”
张大喜道:“不用道谢。两位相公阔绰大方,小老儿愿意挣些赏钱。”
董斯张道:“定然不会白白地打扰您,明日早来,莫让我们等得着急。”
张大喜连连点头,道:“一言为定。”
告别张大喜,冯梦龙董斯张满心欢喜地回到沈敬炌家中。夜里,冯梦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张大喜的话语,董斯张向冯梦龙述说了一遍,使得冯梦龙久久地回味。他不难推断,侯慧卿的境遇并不美好。她没有住进许府,可能为许家正妻所不容,许宝贵只好另置别业金屋藏娇。这样的生活,侯慧卿能觉得幸福吗?他又想道:三年不见,不知她是否思恋我?是否依然是姣美的容颜、脉脉的深情……
冯梦龙越想越不能入睡。直到天交五鼓,天光放明。他早早起了床,整理好装束,坐在床上,眼前不断出现侯慧卿的幻影。
在茶馆见到张大喜。冯梦龙欣喜异常,心想张大喜果不爽约。过不了一两时辰,就能见到侯慧卿了!冯梦龙把随身携带的二两银子塞到了张大喜手中,算是给他的酬劳。张大喜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收好。
三人步行到河塘边,张大喜叫来一艘小船,小船载着三人,慢慢悠悠地顺河塘划行。
冯梦龙心中一阵激动,心想立刻就要见到侯慧卿了,该同她说些什么?三年来魂牵梦萦,今日能否鸳梦重温?她似笼中小鸟,久困樊笼,是否也思振翅高飞?她若旧情不忘记,我又该当如何?我可否携她同归苏州?他转而又想:万万使不得!她已是名花有主,许宝贵定然不会轻易放她出来,而拐挟私逃,那又是一个不小的罪名。如此两难之境,还不如不再相见……但是,侯慧卿是他一生最为钟爱的女人,他怎肯放弃这见面的机会:他闷坐无语,听着欸乃的浆声和哗哗的水响,心中忐忑不安。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小船转过一道河湾,驶出城门,来到一处林木葱笼的堤岸。河道两旁的屋舍,早在不知不觉中隐去了。冯梦龙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但依稀可辨,这已到城郊,是一个荒凉的所在。
三人离船上岸,登上树木丛密的堤坝,看见一洼潋滟的湖水。湖面不大,四周绿树围绕,三面野山环合。湖畔绰绰的树荫中,掩映着一组低矮的建筑。
张大喜手指那片建筑说:“冯相公、董相公,那湖畔树丛中,便是紫金庵。你们要找的人一年前早已剃度为尼。免得让你们伤心难过,故而昨日没有讲明。不忍心见到侯夫人今日的模样,恕我就此别过,返回城中。两位相公早去早回,我告诉船公在此等候。”
说罢张大喜不待冯董二人说话,扭头下了堤坝。
冯梦龙、董斯张愣愣地站立良久,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全都明白了:侯慧卿适人后的生活并不幸福,否则她怎会削发为尼呢?
冯梦龙忽然快步走下堤坝,向紫金庵方向奔去。董斯张也紧紧跟在后面。
穿过一片低洼的树林,沿林间小路走上一段陡坡,紫金庵赫然在望。它建筑在湖滨的一块山坡上,墙外环植紫竹,与四周的树木隔开,东面是连绵的紫金山麓,西望是南京城著名的玄武湖,紧靠紫金庵的,仅是玄武湖边的一个小湖而已。弥望的绿水绿山,这里确是一个出家修行的幽雅所在。但对过惯了都市奢华生活的侯慧卿来说,在这里不啻于到了人间的广寒宫,让她如何忍受得了?冯梦龙想到这里,禁不住潸然泪下。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拭干脸上的泪水,步履沉重地走近紧闭的庵门。慢慢地举起手,重重地叩响了门环。
“吱呀”一声响,庵门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位清秀的比丘尼,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
小尼姑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施主光临,有失礼迎,罪过罪过!不知施主是礼佛诵经呢,还是烧香许愿?”
刚刚赶上来仍在气喘吁吁的董斯张马上接口道:“小师父,我们是来找人的,还不快让我们进去!”
小尼姑不知所云,面色慌张,随即又说:“阿弥陀佛。施主走错地方了,敝庵寒陋狭小,屋舍缺乏,从不留住俗家女眷。今日庵中也只有师徒十几人,别无俗客。请施主别处去找吧!阿弥陀佛。”
说罢,小尼姑就要关门。
“且慢,”冯梦龙拦住,“我们是来看庵中的一位师父。”
小尼姑把他二人又上下打量一番,看皆是书生打扮,不像恶人,便又问:“请问施主要见谁?”
“她叫侯慧卿,今日可在庵中?”冯梦龙说。
小尼姑摇头说:“你说的是俗名,我不知道,我就来两个月。她的法号叫什么?”
冯梦龙不知道。刚才在堤坝上得知候慧卿已出家时,一阵伤感悲痛袭上心头,忘了问张大喜。他又道:“劳烦小师父进去问一下,哪位师父俗名叫侯慧卿。我们是她家中的亲人,一定叫她出来见一见。”
“施主稍候。我问了就来。”说完,小尼姑把门关上了。
一会儿,庵门重新启开,出现的仍是小尼姑一人。
“是否在庵中?”冯梦龙急切地问。
“施主来晚了。”小尼姑说。
“她何时离开紫金庵?到何处去了?”冯梦龙急忙追问。
“她哪里也没去。半年前死了。”
闻听此言,冯梦龙一阵晕眩,晃动几下差点栽倒地上,多亏董斯张及时上来扶住。
看到眼前情景,小尼姑吓得脸色苍白,怯声声问:“你们是空了师姐的什么人?要不我领你们去看一下她的坟墓。我来之前她就病死了,没有见过。听师姐们说,她是极漂亮极善良的一个好人。我佛慈悲,早早度化她享受来生。”
“她的坟墓在哪里?”董斯张见冯梦龙的脸色好转,情绪稳定住了,便问小尼姑。
“就在下面的山坡上。”小尼姑说。
董斯张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道:“这点银子舍予庵中,请小师父你取几炷线香来,带我们为她上坟添土,祭奠亡灵。”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尼姑受了银子,转身回到庵中。
很快,小尼姑手中拿着一大把线香回来,带着冯梦龙、董斯张下了山坡。
眼前一片林木丛中出现两个毗连的坟丘。坟丘不大,乱石泥土堆成,上面长了新草,但尚未完全覆盖,看得出是两座新坟。小尼姑指着说:“这就是空了师姐的坟茔。”
冯梦龙惊讶问道:“究竟哪一座是慧卿的?”
“两座都是。”小尼姑指着旁边低矮一些的坟丘说,“这一座是空的。听说空了师姐出家后,俗念未了,仍念着她的一个情人。以至病魔缠身,病病歪歪的。后来得了一场伤寒,一命归西了。师父们看她可怜,按她生前的愿望,把她埋在这里,并修成这座鸳鸯塚。空的里面埋了个牌位,好让她在阴间有个伴儿护卫着,免得那些孤魂野鬼来找她的麻烦。”
“那个牌位是什么人的?”冯梦龙又问。
“其实也没有名字,只写个‘夫君之位’。听说空了师姐从不说出那人的名字,怕玷污了他的名声。听说那人是位穷书生,极想娶她回家的,无奈被一个当官的抢了去。给那当官的做了姨太之后,她又极不顺心。一气之下,剪发出了家,进了空门。庵中有规矩,这些话是不便向外说的。看你们是空了师姐的亲人,我才说给你们。千万不要让师父知道我说这些,否则要受责罚的。”
冯梦龙默默地点头,心想,这座空坟就是我的了,也好……只恨我不能与你同穴相守!从小尼姑手中取过线香,分作三把,又默默地点燃,插在坟前的土石之中。
“师姐,你的亲人来看你了。”小尼姑口中祷告,让人倍感凄凉。一阵风刮过,火苗呼呼作响,林间树叶沙沙。
突然,冯梦龙在坟前,大声祷告:“慧卿,我来晚啦……”然后失声痛哭起来。
这哭声发自肺腑,情真意诚,呜呜咽咽,裂人心肺,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使天地变色,使鬼神落泪!
冯梦龙痛不欲生,趴在坟上痛哭良久,才慢慢止住悲咽,还想再打听些她生前的情形,却早已不见了小尼姑。
董斯张连扯带劝地把他拉到船上,闷声无语地回到居处。冯梦龙茶不思,饭不进,一病数日,眼前唯有侯慧卿的幻影,含泪为侯慧卿写下了最后一首《怨离诗》:
诗狂酒癖总休论,
病里时时昼掩门。
最是一生凄绝处,
鸳鸯塚上欲断魂。
到了揭榜之日,冯梦龙强撑着病体,到贡院看榜。看了一遍,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他不死心,又从头看一遍,还是没有。又名落孙山?他心上一冷,脚下一软,眼前一黑,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