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旷代逸才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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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权虎色狼

年关临近,正在冯梦龙需要一笔银两时,袁无涯来了。

他高兴地对梦龙说:“犹龙,《挂枝儿》的笔润,我给你带来了。听陈先生说,印的几百部不到两月全都卖了出去,还要加印呢!我告诉他,你还编了一部《山歌》。他也要印刻,让你把书稿送去。”

冯梦龙说:“这就好了,我正愁着无钱过年呢!”

“那就把《山歌》送去,可让他预付一些。”

“不用急了。有了这些银两,足够过年时开销了。我尚在犹豫,这《山歌》比起《挂枝儿》来,语言更为俚俗,恐为人讥笑。”冯梦龙之所以没有将《山歌》书稿拿出去刻印,也正是这个原因。

“这有何虑?《诗经》三百篇,就有一百六十篇采自民间的《风》。当时全是俚俗之作,而今风雅并称,倍受崇尚。《山歌》乃民之心声,发自肺腑,句句真情。唯其俚俗,才不失真实,也才乐为人们传唱,何虑之有?”

其实,冯梦龙也是这么看,但仍有所顾忌。当时士流,卫道之风尚浓,他唯恐招致非议。有了友人的支持,他终于拿定了主意。

“我近日即把稿子给陈先生送去,仍署墨憨斋主人。”

“我看,《挂枝儿》、《山歌》将为世间争传,不如署了冯犹龙本名,让人人都知道你的大名。”

冯梦龙摇摇头笑笑:“还是不用本名为好。”

“为何?”袁无涯不同意。

冯梦龙反问:“岂不太招摇了?”

以《童痴一弄》为书名的《挂枝儿》歌集刻印后,一些与冯梦龙交厚的师长及友人都说:这部歌集确实是受人喜爱,不过恐为官方指责,劝他还是谨慎些为好。

当时,正是传统的封建道德与反传统思想的激烈交锋时期,一些背离封建传统道德规范的言论著述,受到封建卫道士攻击的事屡屡发生,如王阳明、李贽等。尤其是李贽,因为撰写《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等著述,大力抨击伪道学,反对“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两年前被当权者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逮捕入狱,在押送京城的路上,自杀于通州狱所,在读书人心中留下一层厚厚的阴影。

另一方面,一些冲破传统束缚的文人,化名著述发表言论,阐发思想与见解的风气盛行起来,尤其是一些为封建道德所不容的作品不署本名,在世人中传抄流行。《金瓶梅》就是一例,署名兰陵笑笑生,当时人们也搞不清作者的真实身份,以致到了今日,学术界尚未准确考证出作者是谁。化名、托名、频繁更换笔名刻印作品的现象更为普遍。《挂枝儿》刻印出来,当时知道墨憨斋主人就是冯梦龙的,也是极少数几个人,而且都限于他的亲友圈中。

冯梦龙把搜集的山歌又整理一遍,增补一些近期辗转搜集的,编成10卷,共300余首,皆是民间流行的情歌和讽世讥时的小调。其中《私情四句》4卷,《私情长歌》1卷,《和情杂体》1卷,《杂题四句》1卷,《杂物四句》1卷,《杂咏长歌》1卷,《桐城时兴歌》1卷。书名取作《童痴二弄》。又写下一篇序言,说明自己的编选意图。

“……自楚骚唐律,争妍竞畅,而民间性情三响,遂不得列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言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唯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道,而歌之权愈轻,歌声之心亦愈浅,今所盛行者皆和情谱耳。虽然,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谷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山歌虽俚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借以存真,不亦可乎?抑令人想见上古之陈见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间如此倘亦论世之林云尔。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于《挂枝儿》等,故录《挂枝词》而次及山歌。”

在这里,冯梦龙明确指出:民歌的可贵,首要的在于其真。他搜集编辑《挂枝儿》、《山歌》的目的,就是要“借男女之真情”,来揭露礼教的虚伪,这是一个大胆的表露,是对封建礼教的公然挑战。其思想高度,为当时人所钦服,受到后人的高度评价。

《山歌》的刻印发行和《挂枝儿》一样受到人们欢迎,被抢购一空,争相传阅。但编书所得,对改变生活窘迫状况助益不大。他不得不重新开始断断续续的教书生涯。先后教过吴江刘姓,苏州浦姓、庄姓、陶姓,无锡吴姓、黄姓,浙江乌程沈姓的子弟等等。同时他也没有放弃准备科考功课和诗文创作,再次参加乡试又榜上无名。而编著上又取得了一项成就,即他创作的曲集《宛转歌》又刻印出售。

为研习诗文,他与袁无涯、文震孟、俞婉纶、姚希孟,陈仁锡、董斯张等人结成文社,时常聚在一起,吟诵诗文,欣赏品评,切磋技艺,交流心得,活动持续数年之久。他们都是少负才名而又久困闱场的应试子弟,胸怀壮志而报国无门的风流才俊。冯梦龙与袁无涯同岁,文震孟小1岁,俞婉纶小2岁,陈仁锡和姚希孟小5岁,董斯张更小,差10岁,冯梦龙为同社长兄。另一方面,冯梦龙也时而出入青楼,狎妓侑酒,赏乐观舞或到书场听书寻求精神安慰,排遣心上烦恼,挥发胸中郁闷。

冯梦龙乐于参加的又一类活动,是公众的集会。苏州人以好游闻名,一年当中,各类集会不断,正月元宵灯会,三月水边修禊,五月端午赛龙舟,六月赏荷花,七月十五盂兰盛会,中秋虎丘山会,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走月亮”,九月九日重阳节集治平寺……袁中郎(宏道)有诗叹曰:

“苏人三件大奇事,

六月荷花二十四,

中秋无月虎丘山,

重阳有雨治平寺。”

即使是无月的中秋、有雨的重阳,苏州人依然集会,此俗之盛,堪称为奇!

话说六月二十四日这天,天阴无雨,微风习习,是梅雨季节一个少见的凉爽日子。冯梦龙心情愉快,兴致勃勃出了门,来到横塘边的一处荷塘。这里满塘碧透、一望无边、荷叶田田挤满了水面,一阵风儿吹过,绿波涌动,似深邃无垠的天空。而粉红色的莲朵亭亭玉立,像一盏盏彩灯密布塘面,盛开的芙蓉娇艳迷人、亮丽生辉,又恰似满天繁星降落人间,真是美不胜收。

岸上游人云集,熙熙攘攘,红男绿女,喜气洋洋。水边船艇列阵,备为游人租用。而一些载了人的船只,长篙一点,箭也似地穿入荷塘深处。于是,绿波中又荡起一片欢快的笑语欢歌。

冯梦龙顾不得独自欣赏眼前的美景,沿着柳丝依依的塘边堤路,到一个塘边岔口的小桥边,去寻找应约而来的候慧卿的画舫。河中船只很多,岸边停靠的画舫相连,一时难以辨清哪是候慧卿的那只船。

冯梦龙边走边打量,听得甜甜的一声呼唤:“冯郎,阿侬在这里。”

冯梦龙寻声望去,见侯慧卿正在前面的一只彩篷船上招手。赶忙紧走几步,来到船前说:“慧卿,大船是进不了荷塘的,我们另雇小船吧!”

“我正着急呢!怕诸君有事耽搁不能来了。”说着,侯慧卿步态轻盈地下船来,挽住冯梦龙伸来的手臂,明亮的双眸闪闪发亮,粉靥上绽露着花朵般的笑容,低声说:“多长时间见不到你!有半年了吧?真想煞我了!”

冯梦龙看她,乌亮的头发编成一个朝云近香鬓,横插一支金钗,左鬓别一枚嫩绿色翠钿,右鬓斜插着一枚乳白色的玉步摇,颇似唐时美女的打扮。下身穿着一件水红绫拖地长裙,上身穿一件藕荷色时襻小衫,使她原本就修长纤细的身姿,更加轻盈俏丽,楚楚动人。冯梦龙上上下下地看个不够,无限怜爱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有一百年没见面了!我也想你想得死去活来!快走吧!晚了就雇不到船了。”

侯慧卿随着冯梦龙走上堤路,又说:“见了你的请柬,可把我高兴坏了!昨日收到的请柬十多份,我全部一口回绝了!”

冯梦龙心里酸溜溜的。他多么想为慧卿脱籍接回家中,天天厮守着直到地老天荒?但他出不起这笔身价。他又想筹措一些款子,包她数月,也好让她不再见别的客人,一心一意地陪伴他一段时日,但他还是做不到。按说她没有忘记他,他就该庆幸了,但他不能满足。他是那么深情地爱着她,她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三年来发奋苦读,在一定程度上说,就是为了争取早登科榜,然后把她迎回家中,一个人拥有她,不再让她做大众的情人。他想劝她别再接待他以外的客人,但他哪里供养得起她?因而话到嘴边,一直没能说出口。

他试探着问:“慧卿,你们结交广,见人多,方寸能不乱么?”

侯慧卿嫣然一笑,然后平静地说:“不乱。我胸中自有考案一张。稍堪屈指者,第一、第二以致累十,井井有序。他日情份或厚或薄,依次也复有升降。不得其上,便转思其次。何乱之有?”

侯慧卿回答得极为机智巧妙,全说明白了,又似什么都没说,让冯梦龙摸不着头脑。冯梦龙打心底喜爱她的,也正是这首要一条:聪慧机敏。他只好直接问一句:“在你这张考案上,我排得上鼎甲三名吗?”

“冯郎若不能自知,妄说出来也未必肯信!妾非无情之人,心中自有感知。冯郎亲我爱我,我怎能不点你个头名状元?”

侯慧卿的话,让冯梦龙听着亲切顺耳,但他仍觉得有几分狡黠。他没再说话,挽了她向前走。

侯慧卿又说:“昨日有一份请柬,是现任知府派人送的。阿妈说回不得,我硬是回绝了。你想,我若心上没你,能这么做吗?”

“真的?”冯梦龙惊讶地停住脚步。

“哪个骗你的?”侯慧卿娇嗔地瞪他一眼。

冯梦龙喜不自胜,面露笑容。转脸看岸边有三只小艇,冯梦龙紧走几步说:“船家,租船!”

“已经租出去了,相公别处找吧。”一位艄公客气地回答。

“三只都租出去了么?”冯梦龙见近处大树下只站着一个人,正背对着他,又问了一句。

那人叫大树掩着脸说:“三条船都是我租下的!这位小娘子,上哪条都可以!”

冯梦龙闻声看去,背影极是熟悉,声音也极熟,正要说话,那人大声地说:“犹龙,我在此等你多时了!把小娘子留下,你且逃命去吧!”

侯慧卿闻言一惊,想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谁敢有强盗行径?本能地紧靠在冯梦龙身边。

冯梦龙说:“君宣,你几时来的?”

那人闪出脸来。是谁?正是坏嘴俞婉纶,君宣是他的字。俞婉纶哈哈大笑,洋洋得意。

侯慧卿嗔怪道:“我道是来了江洋大盗,原来却是俞相公!”

俞婉纶说:“我今日就做个江洋大盗!侯慧卿,你把我们兄长的魂都勾走了,不把你劫来,如何能牵回他的魂魄!走,上船吧!”

俞婉纶走近,搀着侯慧卿的臂膀向船上拖。

侯慧卿惊讶地挣开手臂,说:“俞相公,你要做什么?”

俞婉纶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袁无涯、文震孟、陈仁锡、姚希孟、董斯张五人出现在塘堤上,他们打着招呼:“犹龙兄,你怎么也在这里?”说着,来到近前。

昨日,董斯张与冯梦龙商议说,同社诸君要到半塘的一方荷地赏莲,冯梦龙推说有事,不能和众人同行。董斯张又问他有何事,冯梦龙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说明。

董斯张也极聪明,知道表兄要私下与侯慧卿约会,便也不说明,只说:“那我们社弟六人半塘相会。表兄事办完了,就去半塘找我们吧!”

冯梦龙赶忙答应:“好,就这样!若得空儿时,我去半塘相会。”董斯张告辞而去。

昨天夜里,董斯张打发书童春发来到冯家,给冯梦龙送来几样瓜果,又向冯梦龙的小童旺仔问明冯梦龙今日的去向。冯梦龙给侯慧卿的书柬就是当着旺仔的面写成,然后由旺仔送到爽园侯慧卿手中的。旺仔跟春发极熟,没有在意,被旺仔拐弯抹角地问了去。

董斯张为长住苏州求学之便,已在城中租了房子,址在冯梦龙家近处,来往极是方便。今日早晨,他传信给文云震孟、袁无涯、俞婉纶等人,赏荷的地点约在胥门外横塘边的荷塘,并同俞婉纶早早来到这里雇船等候。俞婉纶守着船,董斯张去那边岔口等待文震孟4人,然后一同在这里上船。

冯梦龙一看,他们几人一同出现在这里,立刻明白了,他们声东击西,定是跟踪自己来的!他说道:“各位贤弟都到了,幸会幸会!”

董斯张佯作不知,说道:“二表兄,你不是有事不能出游吗?如何同慧卿姑娘到了这里?”

冯梦龙也说:“表妹夫,你不是说定在半塘等我么?如何来到这里?”

俞婉纶说:“我们还是上船说话吧!”

“好,上船!”袁无涯说,“今日恰是八仙聚会,我们也好各显神通!”

除了船公,他们正是七男一女。上船后七嘴八舌,笑声不断。船到荷塘深处,在田田的荷叶和晃动的荷珠间穿过,尽情畅快,吟诵咏荷诗句,尽显才学,不作细表。一直到午间,他们才到岸边的一处酒家门前泊船上岸,点菜叫酒,要痛痛快快地宴饮一场。

冯梦龙是社友长兄,又只他一人带了情人来,大家一起哄,非由他做东不可。冯梦龙说:“既然你们早就算计好的,我也不好扫你们的兴,就我做东。不过,夜宴我就请不起诸位了,囊中羞涩矣!”

文震孟说:“不用担心,夜宴已在城中备好。”

酒菜上齐,侯慧卿说:“不用说,今日的司令官就是我啦!诸兄可是同意?”

俞婉纶说:“我等当称你是大嫂,就听你的吧!”

“我怕没这福气呢!不过,今日乐得应承,随你们叫吧!”侯慧卿笑呵呵地,落落大方。

酒都满了,侯慧卿说:“酒令大如军令,行不出罚酒一杯。我这第一道令,叫做‘女儿令’。行令方法是每人二句,首句为曲牌名,要有‘女儿’二字;次句用前人诗句,自制一句七言也可,但要同首句语意关联,因果贯通。以序下传,往复行之,直到行不出时,罚酒!诸兄以为可否?”

大家极是高兴,一致赞同。侑酒行令,是当时妓女的一项基本功,尤其是一些名妓,更是擅长此道。因而酒宴歌会,例由陪酒的妓女充任令官和检察官。大家都很钦佩侯慧卿容止丰仪,话语可人。今日令官,也正是非她莫属,正要看她的才学如何。

侯慧卿先出一令:“女儿欢,花逢盛夏月逢圆。”

冯梦龙接续道:“女儿离,化作鸳鸯一只啼。”

文震孟道:“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袁无涯道:“女儿悲,横卧乌龙妒说媒。”

陈仁锡道:“女儿合,庙里焚香许默默。”

姚希孟道:“女儿夸,亭亭玉立如舜华。”

董斯张道:“女儿妖,步步款款杨柳腰。”

俞婉纶道:“女儿妆,满身兰香透人肠。”

侯慧卿道:“女儿歌,句句声声吟韩娥。”

冯梦龙道:“女儿香,胭脂口红任风扬。”

文震孟道:“女儿裳,文采双双两凤凰。”

袁无涯道:“女儿听,粉皮墙外有莺莺。”

陈二锡道:“女儿叹,潇湘相逢故人慢。”

姚希孟道:“女儿习,公孙舞剑序第一。”

董斯张道:“女儿家,乌衣巷里杨柳斜。”

俞婉纶道:“女儿美,回眸夫婿看画眉。”

侯慧卿道:“女儿诗,有情难诉暗暗思。”

冯梦龙道:“女儿盼,犹抱琵琶半遮面。”

文震孟道:“女儿娇,头满珠翠小蛮腰。”

袁无涯道:“女儿乐,邻家少年翻墙过。”

陈红锡道:“女儿媚,桃叶桃根二姐妹。”

姚希孟道:“女儿供,佳期灯烛映堂红。”

董斯张道:“女儿怨,年过十七尚无愿。”

俞婉纶道:“女儿嫩,顶花黄瓜细一根。”

侯慧卿道:“女儿语,劝君莫惜金缕衣。”

冯梦龙道:“女儿叮,转轴拨弦三两声。”

文震孟道:“女儿河,暗思常在月蹉跎。”

袁无涯道:“女儿色,西施浣纱如肤白。”

陈仁锡道:“女儿意,常对东风拂柳枝。”

姚希孟道:“女儿寄,劝君惜取少年时。”

董斯张道:“女儿策,花开堪折直须折。”

俞婉纶道:“女儿戒,莫待无花空折枝。”

侯慧卿道:“女儿令,座中须眉酒一盅。”

风流才子们笑哈哈地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侯慧卿又说:“你们行的令,哪里全是曲牌,胆敢瞒天过海!我再出一令,胆敢违令者,罚酒三杯。”

侯慧卿刚要出令,一个五大三粗、腰挎长刀的官府差官凑了上来说:“你是侯慧卿吧?”

“是我,官人有何贵干?”侯慧卿一脸惊讶地站起来。

官人从身上掏出一张局票,往桌上一放,说:“小姐随我走一趟!”

妓女被召唤到外面酒席上唱曲侑酒叫“出局”。北方称作“出条子”。嫖客叫局要用局票,即是一种召唤妓女到酒局上来唱曲侑酒的通知单。说得好听一些的,也叫请柬或请单。上面注明所召妓女的花名,妓院名称以及侑酒的地点和嫖客的姓名。妓女在接到客人送来的局票后,一般要重新梳妆,轻匀薄粉,急匆匆地赶去应局。叫局一般是度曲,即弹奏乐器或演唱词曲。也有清淡的,即要妓女坐在嫖客旁边,陪他们饮酒取乐,插科打诨,充当笑料。出局,往往是妓女卖弄风情吸引嫖客的最佳时机,一般都要尽心巴结、随处留意、千方百计顺着客人的性情好恶,讨好他们,使他们以后经常叫局,出钱赠物。侯慧卿与冯梦龙情意深厚,久旷两月,早已准备今日要陪冯梦龙一整天,因此昨日的局票,她全都退了回去。现在找到酒宴上叫局的,正是昨日回绝的现任苏州知府董连仲。

侯慧卿看着局票上的董连仲三字,知道是昨日回绝了他,他不满意,派人来搅局的。否则,苏州名妓上千,何必定要她侯慧卿出局呢?尽管妓女在陪酒之时不能终席,中途退席、转局也是常事,但那都是妓女自愿多挣几个钱,今日不同了,侯慧卿不愿去。

“有劳官人,告诉你家老爷,小女子今日不能前往伺候,待来日当面请罪!”侯慧卿说得很客气。

“不行。大人吩咐过,侯姑娘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我当差的只能照吩咐行事。你收拾一下,跟我走。轿子在外面等着呢。”

冯梦龙一听,立刻火冒三丈,“嗖”地站起来,气冲冲地说:“你这位官人,如何这样不讲理?侯姑娘不愿去,你就该另叫别人去。再说,今日我包下了,不放她走!”

“讲理?你也配?”官差手按刀把,横眉竖眼,“你算老几?敢言包下侯姑娘?我们老爷包她一辈子!叫她何时到,就得何时到,再说个不字,别怪小爷不客气!来人,把侯姑娘给我拉出去!”

立刻,进来几个当差的,拉着侯慧卿就往外走。侯慧卿挣扎几下,挣脱不开,说:“冯相公,别着急,我去去就回。”

大个子官差在一旁冷笑一声,说:“那要看我家老爷怎么说了。”然后他也扭头出了酒店。

冯梦龙追出来,要上去阻拦,袁无涯、文震孟等人赶忙拉住他,劝道:“冯兄,忍忍吧!怎能以卵击石?”

冯梦龙拼劲挣扎,大声喊道:“放了她!放了她!你们不能如此无礼!”

看侯慧卿被塞进轿子抬了起来,差官回过头来,厉声说:“你再敢乱叫,就抓了你去!看你这身皮肉,禁得起几下板子!”

冯梦龙知道这伙帮虎吃食的恶狗,是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的,心里有些胆虚,但仍不死心,拼力向前挣。

文震孟看轿边一队差役,少说有二三十人,再争,势必吃亏。他一使眼色,和袁无涯、俞婉纶等一齐用力,把冯梦龙拖回酒店。

差官一挥手“走”。

差役们尾随着轿子,一路飞跑而去。

酒桌上,大家都失去了饮酒的兴致,一个个气愤不已,而又无奈何,只有劝说冯梦龙一番,叫他别去闯祸。

冯梦龙说:“我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但不平之气憋在心上,也实在难受。人常说,当今之世,四种人为害最甚:一是官,二是吏,三是官之亲戚,四是官之僚属差役。今日差役狂横,为虎作伥,天理不容,来日定遭报应。”俞婉纶也说:“因而我们更不需动气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不会有好结果。和这帮无理畜生生气,不值得!我们还是饮酒吧。”

无可奈何之下,他们也只能发发牢骚、借酒浇愁而已。

数日之后,俞婉纶在酒楼设宴,为的是提供一个机会,让冯梦龙与侯慧卿相会,消弥那日被强迫别离的怅恨。同时与宴的,还有袁无涯和董斯张。招来侑酒的,除了侯慧卿,还有傅灵修,她与俞婉纶知厚,王小史与董斯张私好年余,王阿圆是袁无涯的情好歌姬。她们四人都是一代名妓,多才多艺,名噪江左,虽不幸堕入风尘,却知洁身自爱,平时只卖艺不卖身,不肯轻易事人。

冯梦龙见了侯慧卿,自然说起那天的事。冯梦龙关切地问:“他们没有为难你吗?”

侯慧卿说:“还过得去。小心地陪个不是,说几句请罪的话,这也算不了什么。谁叫我们是下贱之人呢?受气也是受惯了的。逆着他们那就更倒霉了。有权有势有钱的人皆是老虎,我们这些风尘妇人,便是老虎嘴边的肉。他们何时想吞了下去,你不情愿也是枉然。也是我那天由着性子和你相会,差点儿闯下大祸。”

“只要他们没责打你,我也就放心了。”冯梦龙说完,心有余悸地叹一口气。

俞婉纶说:“好了,好了。既然事儿过去了,也就不要再提它了,我们还是饮酒赏曲吧!哪位姑娘先唱?”

王小史16岁,座中最小,正愿在风月场上争名,便起身做了万福说:“小阿奴献丑了,各位公子、姐姐指教。”

她让乐师伴奏,唱了一套董斯张去年写给她的《赠王小史》一套曲词。

“二郎神”秋云冷,正扁舟溪寒水静。寂寞林烟楼鸟定。残宵野梦,觉来初断三更。万种愁肠今夜领,忍不过孤行吊影。泪珠凝,都为着送暖偷寒,去住关情。

“集贤宾”她如花颜色刚妙龄,恍缑山仙客吹笙。玉骨烟姿谁与并?皎洁风翠树葱靑。风流颖,更俏眼一江秋映。情愿等,盼不到半云儿侥幸。

“黄莺儿”乍见喜逢迎,掩书离不做声,牵衣下跪忙相倩。他心儿欲应,口儿暂停,非关负的只是怜君病。俏卿卿,今朝就死,也死在牡丹亭。

“簇御林”宽弩带,倚雀屏,逞娇羞,倍可。鄂君绣被香魂,前生冤债今番订。喜还惊,灯箭细语,怕有外人听。

“猫儿坠”知心解意,真个惜惺惺。一段深情月下盟,前鱼何必泣秋汀?停睛叹会面无多,别绪纵横。

“尾声”晚钟才极愁难罄,兴味萧然似野僧,待黄菊开时好梦成。

王小史的声音哀婉缠绵,极好地表达了歌词内容,大家一致称赞。袁无涯惊讶说:“遐周,你何时学会的填词?我却今日才晓得。”

“到苏州后,向表兄学了一段时间。只是天分不够,也少制作,何敢人前夸口?”董斯张说。

冯梦龙说:“遐周过谦了。他真是绝世聪明,一学就会。虽制作不多,但皆是上乘之作。”

接着,王阿圆、侯慧卿也各唱了一支曲子,真是莺声鹂语,悦耳动听。该到傅灵修了,她一直言语不多,神情忧郁,像有什么事压在心头。

“秋莺,你也唱一曲吧!”俞婉纶催促说。

傅灵修名寿,字秋英,又字灵修,自号无双,善琴、善书、善歌,平时交不滥与,情也寡合,却将俞婉纶引为知己。她咬咬嘴唇,眨眨眼睛,说:“君宣兄,我就唱你写的那个曲子吧!”

俞婉纶发现她神色不对,但不明白原因,只盯了她点点头,心中暗自猜测。

傅灵修唱道:

“二郎神”春时候,看满院繁红争斗,第一当场人在否?小名儿寿字秋英,又唤灵修。架上图书为素友,爱琴歌也不拘手口。笑缠头,她是个女中裘马风流。

“集贤宾”痴中浪滤狂后酒,意阑珊不会绸缪,芳桃媚柳,怎似你梅花清瘦?相聚首,真个是粉香姿秀。

“黄莺儿”懒去整衣篝,护残香暖素裯,伤心淡月窗棂透。杯间自羞,人前暗愁,聪明愿付聪明手。谢床头,解人魂梦,常不在青楼。

“啄木鹂”悠闲态,性格柔,举举朝霞天上又。不枉她自号无双,偏人间果是难俦。字学欧颜常带柳。口不通文文在口。一片闲情谁处投?徒倚盼东流。

“猫儿坠”画屏春霭,帘不上金钩。怕野外迷蜂强逗留,虽是眼前笑语事心头。何由?比做得梁间燕子悠悠。

“尾声”问前生玉杵还灵否,迅速风光不可留,莫待莺老春归人自丑。

俞婉纶的这套曲词,堪称词中上品。写出了傅灵修的性格,摹画了美人的秀态,点明了少女情怀。而傅灵修的演唱,也是极为动情。后几段,她是眼含泪水唱完的。然后,她伏在俞婉纶肩头,呜咽起来。

大家默然无语,悄然审视,看她果是有什么伤心事,还是在施展什么“走、死、哭、嫁、守”的娼门诱客手段?

一会儿,傅灵修止住哭声,拭干眼泪,说:“扫了大家的兴,实在抱歉。与各位公子相见,恐怕这是最后一面了,所以小女子忍不住了。”

俞婉纶急忙问:“如何出此言语?你要怎样了?”

“我要从良了。”傅灵修说,“这样说好听些。”

“这等喜事,祝贺灵修姑娘了。”冯梦龙说,“不知姑娘嫁的是个什么人家?”

“有什么值得祝贺的!若像各位一样,是个知情知趣的才智公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却偏偏是个不解女儿心性的瘟狱头。我能不伤心吗?”傅灵修悲戚地说。

俞婉纶说:“既然你不喜欢他,却如何要嫁他?”

“谁个要嫁给他?他先和我商量,要为我赎身脱籍,我没有答应。他便找到鸨母去说,给了她一笔银子。她就来劝说我,我仍旧没有答应。鸨母只好把银子给他退了,又赔了一遍不是。谁知几日过后,那人又把苏二爷打发来,作威作势地一顿吓唬。苏二爷是苏州城内的土棍首领,地痞魁流。哪座烟花寨惹得起他?他一不高兴了,想砸哪家砸哪家。他跟官府,也是做成一堆的。鸨母惹他不起,只有答应下来,连同我的卖身契,都送到了那个典狱长的手里。”

众人听着,面面相觑。

董斯张说:“既然他肯花这么大力气,就说明他喜欢你。狱头家有的是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你就享一辈子清福去吧!”

“董相公此言差矣!这瘟狱头有钱,但都是发的不义之财,说不定哪天要遭报应的。再说了,我们这些青楼女儿家,本来便是达官贵人、风流浪子的玩物,什么时候玩够了扔在一边不理不睬,让你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有什么福呀禄的?全是梦中之物了。我听说,瘟狱头原曾买过一个小娘做妾。那小娘不忘旧情,与一位风流相公暗通书信,被他发现后,一顿乱棍打死了。我也命苦,偏撞在这么个活阎王手里。来日进了火坑,不知哪会儿死在他手里。”傅灵修忧心忡忡,容颜沮丧地说。

“这也未必,不要把事只往坏处想。何况对待宠妾,当视若掌上明珠,爱惜珍重才是。”袁无涯有意安慰一句。

“我倒是盼着他像几位哥哥一样,有情有意,知疼知爱呢!听天由命吧!”傅灵修停一停,又说:“我今日央了鸨母,才放我来的。我就是为了和你们再见最后一面。你们不要忘了我,我就是被锁在深宫冷院,也有个人想着念着……”

傅灵修说不下去了,泪水淌在娇嫩的粉面上,让人爱怜同情。俄而,她又说:“君宣哥哥,你我相知一场,我也知足了。可惜我没有为你侍奉箕帚的福分,只有来世再报答你了。你为我写的这曲子,我一定记在心里,默默地唱上一辈子。”

俞婉纶抚摸着傅灵修柔美纤长的手指,凄然无语。

座中一片静寂。

冯梦龙早是泪湿青衫,与侯慧卿泪眼相对,似乎在凝视着他俩的未来,目光中充满着爱慕、期盼、哀伤、忧怨和无奈。

“喳喳——喳喳——”几声鹊叫,把侯慧卿从梦里惊醒。又是一连串的喜鹊的叫声,慧卿心中涌起一股喜悦之情。赶快从床上起来,也不换身上的睡衣,走到窗前,撩开窗帘。她凝目窗外,繁花似锦,春光明媚,高大的桂树上,两只喜鹊正欢唱雀跃,跳上跳下,在树杈上盘旋,口中喳喳不停地唱着喜歌。不知什么时候,桂树上新添了一只鹊巢。

侯慧卿痴痴看着,思绪纷繁。也许是近日忙碌,在爽园时间少的缘故吧?连喜鹊做了巢,也没有注意到。一声声鹊叫,多么清脆悦耳,莫非真像人家说的,喜鹊在传报什么喜讯?那么,这喜讯报予何人?我的?或者其他哪位姐妹的?

看那鹊巢,搭在了高高的枝杈上,微风吹拂,树枝摇晃,那鹊巢也随着摇晃、颤动。侯慧卿心上一惊:如此单薄的巢穴,能经得起几多风雨?两只喜鹊飞到巢上,唱出一阵愉快的欢歌,扑棱着翅膀,简直是欣喜若狂。噢!侯慧卿豁然明白了:它们的欢唱,是在庆祝新居的落成。

她心头一动,好像晴朗的天空掠过一片乌云,能使鹊儿欢唱高歌的居处,却不是自己长久栖身之所。鹊儿尚知筑巢垒穴,而自己梦寐以求的安身立命之地将是何方?刚才的喜悦褪去了,她心中烦恼,恹恹地躺到床上,闷闷地想起了心事。

屈指一算,她从8岁卖身青楼,至今已是14年了。前几年幼小,整日随师傅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时光过得极快。自14岁破瓜,以色艺事人,尝尽了人间悲苦,苦期苦盼,真正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又熬过了4年时光。随着声名的扩大,技艺的提高,她可以只凭弹唱便能挣到较为丰厚的收入了。18岁时,她和鸨母商议,以后不再卖身,老鸨同意了。她这样做,为的是获得好一些的声名,便于寻找好一些的家主从良下嫁。几年下来,每年除了兑清了老鸨的年账,给一些银两贴补哥哥的家用,自己就所剩无几了。为了多挣一点银两,常是一天应下好几个酒局,不管多远,都要东来西去地赴局,在轿子里颠簸不断,极是辛苦。她多么盼望早日脱离苦海,过上安定的生活!距25岁与老鸨清账还有三年,到那时,还会不会有人喜欢她?能不能找到一个可心的丈夫?肯把自己娶回家的,又将是谁呢?

冯梦龙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是她最属意的人选。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多,但心灵契合,言语相投,恩恩爱爱,极尽欢洽。冯梦龙多次表示,要把她娶回家中。她也一再发誓,非他不嫁。但他一个穷书生,拿不出赎身银两。她愿意随他过荆钗布衣的生活,也要等契约满了才能实现这个愿望。再苦巴苦盼三年,她感到这三年时光是那样的漫长。

好久没有见到他的踪影了。细算来,当是半年有余。此间,他曾遣信使传书,言说受知于长洲知县祁承火业(火业合写,下同,请排版时注意),奉命编著戏文,叫做《双雄记》不知写完没有?她想,演剧之时,一定要先去看看,分享一下“戏文相公”的喜悦。可是他会不会约自己一同观看呢?久不相会,离长情淡,她是否把自己忘在了脑后?

想到这里,她真有些拿不准了。多年来,她见过海誓山盟、信誓旦旦的客人不计其数,有多少是一别之后便杳无消息?即便有过一些富商大贾要把她讨回去做妾,她也没有答应。但在场面上,她也曾疼呀爱的不离口。客人们花了银子,换取的就是享乐,不千疼万爱的挂在嘴上,就失却了味道和情趣。爱字不离口,本是柳营花寨的生意经,真正心里爱的能有几个?见一个爱一个,岂不早已为爱累死、苦死?她对冯梦龙说的,却是句句是真。她担心着,他会不会将自己的满怀真情,看作是虚假的应酬?他对自己的许诺,究竟能否兑现?

侯慧卿思来想去,无可奈何。看日光将午,赶忙起身,对镜梳妆,叫来侍女梅香梳头打扮,但冯梦龙的影子仍在心中盘桓不去。梳洗停当,她叫梅香研墨,在书案铺上一张薛涛笺。拈笔挥毫,她用娴熟娟秀的行楷写成一封信,上面写着关切的问候、离别的苦思、殷殷的期盼和迫切的约见。她把信叠好,装进信封里,吩咐梅香找人送到冯梦龙手里。

谁料到,侯慧卿在苦思苦盼中熬了两个多月,既未收到冯梦龙的书信,也没有能盼来他的踪影。

莫非事有不测?侯慧卿心急如焚。

两月前,爽园花馆的龟奴刘二将侯慧卿的书信送到冯宅门口时,正遇上冯梦龙出门。龟奴刘二是认得冯梦龙的,便把书信当面交到他手中。冯梦龙看了信封,知是侯慧卿写来的,因急着去拜见长洲知县祁承火业(拼字),便说:“刘二爷,我有急事出门,回书来不及写了。你先给慧卿小姐捎个口信,说我近日即登门拜望。”

把刘二打发走了,他便匆忙赶赴长洲县衙。冯梦龙为何这样匆匆忙忙的去见祁承火业(拼字),这要交代几句。

祁承火业(1563~1628),浙江山阴(今绍兴)人,万历初年进士,与王伯良(骥德)是同窗挚友,万历三十五年(1607),他由南京宁国知县调往长洲知县。来到苏州为政清廉,深受民众爱戴。他诗文俱优,崇尚文学,喜欢交游,得知冯梦龙为青年名士而且是王伯良弟子,便将冯梦龙招来谈诗论艺,折节相交。冯梦龙为其治下诸生,能得到他的赏识,也是一桩快事,于是时常拜访。

一次谈到诗文创作,冯梦龙说出要写一本传奇的打算,立刻得到祁承火业的赞同,并详细询问传奇内容。冯梦龙告诉他,要以前几年发生在苏州的几件事为原型。其一是东山生员刘林与妓女白小樊相爱之事,这件事冯梦龙早就试着写过几节,并且促成了刘林为白小樊脱籍,以自己能起那么大的作用而自豪,常说:谁说文人三寸管无灵乎?其二,是杨文举借来苏州督理荒政大肆聚敛之事,要予以鞭挞痛斥。其三,发生在苏州的一件恶叔争产之事。冯梦龙要将这三件事糅合在一起,编成一段故事,歌颂忠义节侠,斥恶扬善。

祁承火业非常欣赏他的想法,鼓励他写出来。于是,冯梦龙用了半年时间,写成传奇剧本《双雄记》,故事梗概是:

少年丹信怀报国之志,与来苏州游学的少年刘双结义,共同学文习武。不料,丹信父母俱亡后,其叔丹三木为霸占家产与讼棍勾结,买通前来苏州借督理荒政、监理词论之机广收贿赂的钦差贾爱民,将丹信诬陷下狱治成死罪。刘双为救丹信也被拘狱中。刘双的情妓黄素娘,丹信的妻子魏三娘奔走营救,刘双的叔父刘方正仗义疏财,挺身相助,几经周折,使丹信、刘双出狱。逢倭寇犯境,丹信、刘双奔赴国难,从军杀敌,立功凯旋,封拜团圆。

祁承火业看完稿本,颇为赞赏,召冯梦龙县衙相见,当面指出来不足之处,要冯梦龙再行修改。

冯梦龙接到侯慧卿信时,即是急着去赴祁承火业的召见,没有当即写出回信。而见到祁承火业之后,冯梦龙深受鼓舞,十分感激祁大人的知遇之恩,一心想把《双雄记》改好,不负祁大人期望。因为初次创作传奇剧本,不免有些手生,便立刻动身去吴江,向精通传奇写作的沈璟先生、王伯良先生请教。沈璟先生弃官之后,回到吴江县松陵镇垂虹桥畔家居,优游林下,王伯良先生也在松陵设馆授徒。冯梦龙这一去便是两个多月,先是请教沈璟先生,然后在改写时,与王伯良先生住在一起,随时请教指点,一直到重新改完。全剧36折,情节曲折,过白和唱段都是经过反复推敲,优美流畅,音韵和谐。沈璟王伯良都以为很好,他才返回苏州。这段时间,他一心扑在《双雄记》上,心无旁骛,把给侯慧卿回信的事搁置起来,想等见面时给一个惊喜。

祁承火业看完修改后的传奇剧本,指定了一个私家戏班排演。冯梦龙这才满面春风的来到爽园花馆。

问明侯慧卿没有客人,冯梦龙喜滋滋地走向她的闺房。外场相帮刘二大声吆喝:“冯二爷到!慧卿小姐见客啦!”

以往,侯慧卿听到吆喝,立刻便迎了出来。今日刘二吆喝了两遍,不见侯慧卿挑帘出来。

冯梦龙到了她门前,大声说:“慧卿,我来了!”

“是冯郎啊,请进吧!”是侯慧卿的声音。

梅香挑起绣帘,把冯梦龙请进房中。

“慧卿,你好吗?”冯梦龙看侯慧卿慵懒地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以为她病了。

侯慧卿没有说话,把头转向另一侧,一滴泪珠从眼角滚到面颊。梅香为冯梦龙端上一碗茶,挑帘出去了。

“慧卿,别来可好?”冯梦龙激动地走到侯慧卿面前。

侯慧卿站起身,转过头来时,已是满眼热泪,动情地扎进梦龙怀中。良久,侯慧卿泣声说;“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日来了!”

“怎么?出了什么事?”梦龙惊讶地说。

“早来几日,人还是你的。晚来几日,我也就死了心地走了。”

冯梦龙立刻意识到已经发生了变故,扳开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问:“慧卿,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侯慧卿稳定一下情绪,说:“坐下说话吧。”她拉梦龙坐在床上,又说:“你来晚了,干娘她已经把我许了人家。”

冯梦龙没有说话,无限凄婉哀伤的目光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咬咬嘴唇稳住情绪,听侯慧卿往下说。

侯慧卿却一时没了言语,瘫软地躺到他的怀里,一连串的泪珠滚落下来。

原来,就在她苦思苦盼、既慕且怨之际,老鸨把她叫去,一脸假笑说:“女儿,喜事来了。”

“什么事把妈妈喜成这个样子?”侯慧卿问道,心中忐忑不安。

“许主事要为你脱籍从良呢!”老鸨说。

侯慧卿立刻想了起来,几日前到知府衙门侍宴,有一位叫许宝贵的,五十多岁是南京吏部主事。席间他对她不住喝彩,满眼色迷迷的,不时在她身上摸一把,脸上捏一下,让人十分厌烦。

“哪个要他为我脱籍了?我就在这里侍候妈妈,哪里也不去!”侯慧卿满面戚容。

“傻女儿,妈哪能要你伺候一辈子?早晚是要嫁人的。你22岁,已是不小了。我看这位主事大人挺合适的。到了他家里,不信他不把你捧在手上,含在嘴里,供在佛爷桌上。”

“我不愿意去做官府人家的妾。更何况他家已有了五房姨太,我又算得了什么?”

侯慧卿早在侍宴时得知了许宝贵的一些情况。

“这位老爷,妈妈可是拒绝不得!”老鸨变了脸色,“你看,彩礼都送来了。”

果然一旁的桌子上,摆着厚厚一摞上等的绫罗绸缎和一盘子珠宝首饰。侯慧卿看了更是怒上心头,说:“连个庚帖也不送,莫非要强娶民女不成?”

老鸨三角眼一瞪,说:“你也自视太高了!一个贱娼,算得上民女吗?人家许大人抬举你!你可别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侯慧卿好像受了当头一棒,立刻哭喊起来:“我娼妇,我下贱,何曾想要高攀来着?我死也不愿嫁他!”

“我没有时间跟你费口舌。我告诉你:主事大人要买你回去作妾,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你的契约,已被知府衙门的人取走了,你已经是他的人了。死也好,活也好,跟我没了关系。我只不过念你跟我十几年,有个母女情分,要为你摆个场面,大摆筵席,让你高高兴兴地出嫁。你若吵也闹的,我就把你灰溜溜地打发走。知府衙门的人,还在客房里呆着呢!”

侯慧卿惊呆了,不知所措,哭泣说:“这么大的事儿,妈妈怎么事先也不和我说一声?”

“容得我和你说么?府衙的人来了,横竖要把你抬走。我好说歹说才拦下。让他们等你个话儿。女儿,你可要识得时务。那吏部主事谁敢得罪?他来了苏州太守老爷还不是前前后后趋奉着?那知府老爷咱们敢得罪吗?若惹翻了他,我这爽园花馆就完了,怕死都不得葬身之地呢!”

老鸨转到慧卿的另一侧,又说:“女儿,妈是为你好,你也要替妈妈想想。妈也是不得已才答应他们的。我知道,你心里有个冯梦龙,一心要嫁他,可他娶得起你吗?这半年多了,他连个面也不照,说不定又看上了哪家小娘!这风月场上,你不能较真儿。你想他一个风流相公,整日吟风弄月,哪少得三个五个的相好?你若痴等他,到时他不娶你,也免不了伤心一场;即便他愿娶你,你又如何守着他,过那一盏青灯、几卷破书的苦寒日子?干脆死了这条心吧!听妈的,我先把来人打发走,我让苏州城最好的裁缝给你做几身衣服。五日后,抬了八抬大轿来,吹吹打打,热热闹闹,他来迎娶。就这样吧!听妈妈的话。”

侯慧卿痛不欲生,悲伤自怜,只顾了呜呜悲涕,心中暗恨不知老鸨收了他多少银子。

老鸨又说:“主事大人公务在身,还急着接了你回金陵呢。你到了金陵,金屋玉堂、美味佳肴,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妈妈想你了,就去看你。我也是舍不得你呀!你回屋去吧,好好歇息一下。”

侯慧卿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房中,倒头一场痛哭……

听完侯慧卿的哭诉,冯梦龙失魂落魄。明日五月初二。即是侯慧卿出嫁的日子。事无可绾,冯梦龙悲愁不已,心似刀割。一肚子话,此刻什么也说不出来;即使说了,又有什么益处?徒增悲伤而已!他一狠心站起身来,一句话都没说,走出了侯慧卿的香闺。

五月初二日,侯慧卿出嫁,随许宝贵登舟而去。

冯梦龙闷坐书斋,茶不思饭不想,如痴如呆,一连好些天,他难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文社友人闻讯后看望他,见他写了30多首怨离诗,文震孟、袁无涯、姚希孟、俞婉纶、董斯张、陈二锡等先后写出和诗,共得诗百首,后来结成一集,名为《郁陶集》作为侯慧卿的纪念。他有一首《鹊桥仙》词,写道:

彤云积厚,

疏星身隐,

织女牛郎何处?

人生亦有几生缘,

难道是天庭神户?

温馨喁喁,

飘忽仙境,

了却半生怨怒。

而今天涯海角别,

更盼有鹊桥再筑。

又写下一套曲词,名作《怨离词为侯慧卿》:

“绣带儿”离情惨何曾惯者?特受这个磨折。终不然我做代缺的情郎,你做过路的妻妾。批颊,早知这般冤债谁肯惹?被人骂做后生无籍,青楼里少甚调风和弄月,直恁蠢魂灵依依恋着传舍。

“其二换头”作业,千般样牵肠挂肚,怎做的顺水浪一泻?没见了软款趋承,再休提伶俐帮贴。悲咽,偶将飞燕闲问也,你想不想旧时王谢?心儿里知伊冷热,只奈何得少年郎清清捱着长夜。

“太师引”他去时节也无牵扯,那期间酥麻我半截。自没个支字儿伤犯,也何曾敢眼角差撇?蔷薇花嗅味终向野,越说起薄情难赦,不信你自看做寻常侠邪。把绝调的琵琶,轻易埋灭。

“其二”几番中热难轻舍,又收拾心狂计劣。譬说道昭君和番去,那汉宫家也只索抛卸。姻缘离合都是天判写,天若肯容人移借,便唱个诸天大喏。算天道无知,怎识得苦离别?

“三学生”忽地思量图苟且,少磨勒恁样豪侠。漫道书中自有千钟栗,比着商人终是赊。将此情诉知贤姐姐,从别后我消瘦些。

“其二”这歇案的相思无了绝,怎当得大半世郁结?毕竟书中哪有颜如玉?我空向窗前读五车。将此情诉知贤姐姐,从别后你可也消瘦些?

冯梦龙对侯慧卿的思念,历久不衰。他与她的私情,也绝不是风流浪子与浮花浪蕊间的故作姿态,而确是刻骨铭心的一段真情,是真挚的爱。

一年之后,又逢五月端二,冯梦龙思念之情不减,又用饱含真情的笔墨,写一篇曲词(并序),这是一篇感人至深的内心独白。请看:

端二忆别

五月端二日,即去年失慧卿之日也。日远日疏,即欲如去年之别,亦不可得。伤心哉!行吟小斋,忽成商调,安得大喉咙人,顺风唱入玉耳耶?噫!年年有端二,岁岁无慧卿。何必人言愁?我始欲愁也!

“黄莺儿”端午暖融天,算离人恰一年,相思四季都尝遍。榴花又妍,龙舟又喧,别时光景重能辨。惨无言,日疏日远,新恨与旧愁连。

“集莺儿”隔年宛似隔世悬,想万爱千怜。眉草裙花曾婉恋,半模糊梦里姻缘。情深分浅,攀不上娇娇美眷。谢家园,桃花八面,教我诗向阿谁传?

“玉莺儿”想红楼别院,剪新罗成衣试穿。昨朝便起端阳宴,偏咱懒赴游船,三年艾怎医愁病痊?五色丝发添别怨。怪窗前,谁悬绣虎?又早唬醒我睡缠。

“羽林莺”蒲修剪,忝莫煎,这些时,不下咽。书斋强有闲消遣,偶阅本离骚传。吊屈原,天不可问,我偏要问苍天!

“猫儿逐黄莺”巧妻村汉,多少苦埋冤!偏是才子佳人不两全,年年此日泪涟涟。好羞颜,单相思万万不值半文钱。

“尾声”知卿此际欢和怨?我自愁肠不耐煎,只怕来岁今朝想更癫。

自失侯慧卿后,冯梦龙断绝青楼之好,再没有结交红粉知己。即使歌宴之中遇到歌姬侑酒,他也全无往昔的兴致,心中保存的,唯有与侯慧卿的那段至深至切、欲死欲生的爱情。直到两年之后,冯梦龙到金陵参加应天府乡试,才历经周折,访知侯慧卿下落。意外的结局,使冯梦龙悲痛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