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旷代逸才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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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蜚声海内

朱夫人见冯梦龙病怏怏地回到家中,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心知这一科又白考了,赶忙把丈夫扶到床上歇息,精心烹调,细心照料。朱夫人知道丈夫为功名而心烦意乱,便闭口不提科举之事。但她又不忍心看着丈夫久困场屋,在这条道上忍受煎熬。这天实在忍耐不住了,便婉言劝说冯梦龙出贡。

当时科举制度规定,生员(秀才)一般都隶属于本府、州、县之学,若经考选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则不再是本府州县学的生员了,而称为贡生。意思是以人才贡献给皇帝,贡生可以充任杂职小官。这是为了照顾数额庞大的秀才的出路,以而特地制定的一些办法,使知识分子在不能科举出身的情况下,也能达到做官的目的。选定贡生的办法有岁贡、选贡、恩贡和纳贡之别,其中岁贡便是按年资挨次轮推,因而俗称“挨贡”。这一年挨着了,就可以出贡。如本人不同意出贡,就让次一人递补。贡生出身的人,一般能做的最高官职就是知县。冯梦龙学富五车,胸藏万卷,志向干云,怎会眷顾这芝麻粒般的前程?因而到这年,他已让了五次贡。

闻听夫人话语,冯梦龙笑道:“娘子今日劝我,可是看我年纪大了,不能登科第?娘子不知,我若存心小就前程,早在三十五岁以前就可以出贡了。若肯用心钻营,如今也会做个府佐县正的,昧得良心做去,也可以荣身肥家,享受荣华富贵。只是如今是个科目的世界,做官里头也有不少不平之处。进士官,就是个钢打铁铸的,散漫做去,马马虎虎,稀里糊涂,没人敢说他个不字;科贡官,兢兢业业,不敢稍存懈怠,上司还要挑剔他。科贡的官有一份不是,就当做十分;晦气时,遇着别人有势有力,没处下手,随你清官廉吏,少不得借你为进士官开缺顶缸。所以都说科贡官是芝麻粒大小的前程,干受窝囊气。故而不中进士,不可出去做官。为夫宁可终身青襟,也不愿屈身小就。”

朱金萍听他如此一说,也不再苦劝,忙笑道:“还是夫君知道得多。我不过看你整年没日没夜地苦恼,怕你身子骨受不了。”

“没事的,我能顶得住。”冯梦龙说着站起身来,伸一伸胳膊,“你看,今日好多了。身上也有劲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何苦之有?我想好了,还是孟夫子说的对,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计进退荣辱,唯思有助于世,有益于民。”

朱夫人高兴地说:“夫君志向高远,更要注意身体。人常说大器晚成,也得有个强壮的身子骨才行啊!”

“不用担心。”冯梦龙转而问道:“焴儿的功课怎么样?”

冯焴已经长到十岁,入塾馆读书了。

“挺好的,先生常称赞他呢!说他心儿灵,记得快。”朱夫人高兴地说。

“我不在家,劳累你了,又要督促焴儿读书,真够难为你的……”

“快别这么说!夫妇之间,何用这般客气?”

朱夫人笑了,笑得非常真诚。

冯梦龙也笑了,笑得有几分苦涩。

有朱金萍这么一位贤妻良母,冯梦龙感到欣慰。同时,他心里隐隐不安,若是夫人知道了他与侯慧卿的感情纠葛,定然不会高兴。夫人只道他是为科举劳苦而病倒,其实他心里清楚,早已有过数次的历练,不至于承受不住。而其中的真正原因,是为了侯慧卿,为她的死而哀伤,为她的情而思念,为她的不幸而忧戚,这段感情他一直瞒着夫人。

董斯张也回到了苏州,很快便来冯梦龙家中探望。

寒暄过后,董斯张劝道:“犹龙兄是重情之人,更需自重。万不可累及自身,难脱情网。”

冯梦龙苦笑道:“端二之别,竟成永诀,教我怎不哀伤?”

董斯张道:“这事更要想得开些,男女之情,关乎一个‘缘’字。常言道: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寸步不相识。缘分不到,伤之何益?”

冯梦龙听他这样一说,而联想到董斯张和薛彦升的情缘,遂叹道:“如此说来,还是遐周你与薛姑娘的情缘未断啊。我问你,你去霞飞楼看过她了?”

董斯张摇摇头道:“哪里挤得出空闲?每日有许多事要办,夜晚又不好在外逗留。心愿未了,留待今后吧!”

冯梦龙笑道:“看来,你也没挣脱情网。”

“说来容易行来难。”董斯张点头道。

“我犹龙少负情痴,也是不能于须臾之间脱却情网。推而广之,人世间最难摆脱的,就是一个‘情’字了。因而我想,搜罗古往今来那些美妙动人的情事,各列一小传,著为一部《情史》刊印出来。让世人知道金银有尽时,而情可长久,将私情化公,使天下人乐情而不淫,惜情不惜金,助天下有情人由情生爱,由爱生情,各个美满。”说着,冯梦龙从书案上拣出几页诗稿来,递给董斯张:“愚兄做了一首《情偈》,请贤弟指正。”

董斯张笑道:“竟做起《情偈》来了,倒真是一个‘情痴’!”打开看时,不由得拍手称快。纸上写道:

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

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

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

四大皆幻没,惟情不虚假。

有情疏者亲,无情亲者疏。

无情与有情,相去不可量。

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

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

推之种种相,俱作如是观。

万物如散钱,一情为线索。

散钱就索穿,天涯成眷属。

若有贼害等,则自伤其情。

如睹春花发,奸宄必不起。

佛亦何慈悲,圣亦何仁义。

倒却情种子,天地亦混沌。

无奈我情多,无奈人情少。

愿得有情人,一齐来演法。

董斯张大笑道:“仁兄若设请教,我甘愿皈依情门。吃情斋,饮情水,岂不美哉!天下人有几个不乐意的!不知法号当如何称呼?”

冯梦龙笑道:“我嘛?就称‘多情欢喜如来’吧!”

董斯张又问:“不知你的情史源于何处?”

冯梦龙笑道:“水有源,情亦有源。五经皆以情教化世人。《易》,尊崇夫妇之道;《诗》,有关睢之情;《书》,序嫔虞之文;《礼》,谨于纳采下聘与私奔之别;《春秋》,则于周初姬姜之际详细言之,这岂不是说情始于男女?《诗》云:‘诗可以兴观群怨’,这难道没有情在其中吗?”

董斯张以扇击案大笑道:“好一个子犹!‘四书五经’满纸道德仁义、忠孝节烈,人人只读出个‘理’字,你却从中悟出个‘情’字,岂不令人绝倒?”

冯梦龙一本正经说道:“自古忠孝节烈之事,从理而做者必勉强,有情而发着必真切。无情之夫,不能为义夫;有情之妇,必做不得节妇。世间腐儒只知用‘理’来束缚‘情’,却不知道‘理’尚需‘情’来维系呀!男子顶天立地,所担负的不过是咫尺之间的义,此皆不足论。我于《情史》书中,要详述妇节而略去男子之义。自古以来,正式采纳下聘者便是明媒正娶,为妻;私奔他人的便是于礼不宜,为妾。其实,私奔乃是由于心中有情使然。故而人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缘乎此中有一种真情在。而那些节妇烈女却未必为情所守,所守的只不过是一个‘理’字而已。”

“言之有理,让人茅塞顿开,只不知有何例证?”

冯梦龙笑道:“例证比比皆是。譬如说昔时有一妇人,因夫死而立志守节,地方上报朝廷,封为节妇,一直活到八十多岁。临死前,召唤儿子、媳妇来到床前,嘱咐道:‘我知道这一生就要完了,有一句话你们一定要记住:日后倘家门不幸,有年少而守寡者,一定要让她速速改嫁,不要守节。节妇不是什么容易事。’她说着伸出一只手让晚辈们看,手心有一大块疤痕。原来,她年轻时春心萌动,每每以手拍案才强自忍住。一次误触烛钎,穿透手掌,留下疤痕。家人从未知道此事,也真是可叹可怜。试想,若趁青丝萌动青春年少时,成就一段好姻缘,何受如此之苦,不也是一件好事么?如此看来,节妇所守的,惟乎一个‘理’字了!”

董斯张不胜嗟叹,又说道:“此书一出,必洛阳纸贵,争抢不及,希望你早日写出来。不知我等情事,是否也写进书中?”

冯梦龙摇头笑道:“古往今来,奇情奇事甚多,史不绝书,搜罗起来,恐怕卷帙甚丰,因而寻常无奇者不选。不过,我另有打算,既是编一部时人的曲集,凡今人交友、情好之唱和,汇集一书,此也前世之未有也,像你的大作《赠王小史》等,便派上用场了。”

说到这里,冯梦龙又笑道:“病中无聊。我代你写成一套曲词,你看如何?”

董斯张接过几页纸来,只见上面写《为董遐周赠薛彦升》:

序云:苕溪董遐周来游吴下,偶于歌筵爱薛生,密与订晤舟次。夜半,而生冒雪赴约,情可知矣,一别三载,遐周念之不释,物色良久,忽相遇于金陵,突而弁矣,丰姿不减。余目击其握手唏嘘之状,因为词述之。

风流性欢山笑海,堪怜俏的身材,当场喜杀儿郎,深闺杀裙钗,缘该。歌残舞罢余欢买,肯分地坐儿做一块。情偷送密约暗谐,愁杀人孤舟雪夜,把更捱。

绣被香笼早安排,似到还非几浪猜,更深雪重悄寒崖,多应她弱体愁尴尬,辜负了思戴。梦惊回舟动声微咳,合唤名儿做薛夜来。相怜爱,把貂裘拥护,我亲手温腮。

舒怀,浑忘量窄,取醇醪痛饮,弃醉阳台。春生绣帐,似梅花雪里香开。心哀,他冲寒来到恁痴骇。这恩德犹如天大,纵有分甘割袖,此情无赛。

自当时植下根茎,指望效红飞双鼠偕。忍教他随行逐队,玉韫香埋。纵使铜山尽销,侬情不改,誓不学那弃鱼无赖。又谁知妬花风忒歹,又谁知杜鹃声更歹。

从别后信断音乖,等闲间便隔一二载。锦营花阵曾去寻欢快。蜂蝶寨,莺燕窝,鸳鸯派,风云随例青楼态,虑脾争似真心耐。想雪夜孤舟是何人?越叫挂却相思债。

她便做柳絮飞,我怎把浮萍待?谩劳人踏破铁鞋,向歌云停处半采,多管瘦损潘客在天一涯。他心中料也浑无奈,得再谐恰便似从天来。

吴宫信共越潮来,蓦地相逢真怪哉。依稀总风神在,旧日欢还再。百般心话两人皆,止不住未开言,一双双情眼泪盈颏。

佛面前,通诚拜,新欢就好尽摩揣,那个亏心天降灾。

董斯张满面欢喜道:“我兄不独为文章圣手,言情也入木三分,真堪称‘情史氏’,你所著《情史》当不让于《太史公书》吧!”

“过奖,过奖。不过‘情史氏’之称号,我却当仁不让了,哈哈哈……”

自此以后,冯梦龙开始了《情史》一书的资料搜集和整理。

万历四十一年(1613)夏天,冯梦龙应约到浒墅关镇守使马仲良家中做客。

马仲良字之骏,虽为武官,却敬慕文士,读书甚多,喜欢同苏州名流往来,交游唱和。浒墅关即在苏州西北方向不远的吴县境内。所以马仲良把家安在了苏州。

谈论之间,马仲良问道:“冯先生读书甚多,当今有一部奇书,堪称海内第一奇书,不知读过没有?”

“什么奇书?”冯梦龙自负遍访江南藏书名家的珍本秘籍,是一般人不可比的。在冯梦龙看来,当时称得上是明代“三大奇书”的,是《水浒传》、《三国演义》和《西游记》,他常向人诉说他的评断。今日听马仲良言称海内第一奇书,自然兴趣极大。

马仲良不无得意的慢悠悠说道:“《金瓶梅》,兄台读过么?”

冯梦龙道:“兄弟惭愧,至今尚未读过。昔年读袁中郎《殇政》中,即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以为逸典,自恨读书不多。后来也曾听人提起过几次,但均未见过,不知世上果有此书否?”

“当然有了,本人新近读过。”马仲良说。

“哎呀,大人从何处借来?犹龙愿借读一遍。”

“如此奇书,家藏皆有罪,何况刊刻?只得手抄传闻,因而觅之不易。不过,眼前倒有一个机会,我可以帮你借到,弥补你心中遗憾。”马仲良话语中颇有些读书人“惺惺惜惺惺”的味道。

冯梦龙激动不已,急切问道:“到哪里去借?”

“你听说过沈德符此人否?”

冯梦龙心中凉了半截。沈德符(1578~1642),字景倩,又字虎臣,是浙江嘉兴人,前几年二十几岁即中了举人,也是当时颇有名气的青年才子,冯梦龙听人说起过。

马仲良又低声说道:“沈德符手中即有一部手抄的《金瓶梅》全本。”

冯梦龙皱着眉头说:“沈德符远在嘉兴,又怎敢轻易将此书外借?”

“咳!你不知道?沈德符喜爱姑苏风光,已到苏州定居了。”

冯梦龙一听大喜,遂与马仲良相约去沈家拜望。

一听马仲良和冯梦龙来访,沈德符欣喜异常,迎到门外,对冯梦龙说道:“早慕犹龙兄大名,正待家居安定后登门求见,不想仁兄先来了,失敬失敬,快请里面就座!”沈德符只有36岁,英俊洒脱。

冯梦龙诧异道:“兄台竟然知道犹龙贱名,深表荣幸。”

“‘吴下三冯’,江浙人士谁个不晓?更何况犹龙兄是韵社长兄,人人钦敬。社中同仁皆才学过人,文震孟、姚希孟,皆已举作孝廉,钱谦益,万历三十八年中了状元,周顺昌、俞婉纶在今科大比也中了进士。虎臣也正想拜求仁兄,加盟韵社呢!”

韵社,是以冯梦龙为首的生员们为研习《春秋》而组织的社团。以研习举业为主,而不失文人雅韵,故而取名韵社,在苏州影响极大。人多时达到八十八人,而冯梦龙被公推为同社长兄,正是因为其学问过人,在同仁中享受众望。同社友人中,钱谦益几年前中了状元,今年又有俞婉纶、周顺昌等十几人中了进士,文震孟、姚希孟等也早已成为举人,因而韵社更是名噪一时。

说着话,沈德符引马仲良二人来到客房,吩咐人上茶设宴,极是热情。

酒至半酣,马仲良忽然问道:“虎臣兄所藏秘书,不知容冯犹龙一观否?”

沈德符说:“之骏兄何指?”

“《金瓶梅》。”马仲良说。

沈德符笑道:“这有何难?”即命人取出自己手抄的《金瓶梅》,奉与冯梦龙。

冯梦龙说:“昔日从袁中郎《殇政》中,得知世上有此书,恨无处借阅。今日得兄恩惠,实在感激。”

“巧啦!我也是从袁中郎书中得知的,丙午年(1606)在京师遇见袁中郎,便问他是否有全本。他说:‘只看到数卷,甚为奇快,今惟麻城刘延伯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徐阶)处抄录的,无奈久觅不得。’三年后,中郎之弟小修(袁中道)上公车时,已辗转从麻城抄来此书,携至京城。我才得以借来抄录一部,视若珍宝,因而带在身边。”沈德符把话说得很委婉。

冯梦龙感激地说道:“承蒙沈兄惠示,已是感激不尽,自当秘之宝之,阅后即速归还。”

冯梦龙回到家中捧读《金瓶梅》,禁不住心中怦怦直跳,恨不得一夜读完。

数日过后,冯梦龙恋恋不舍地把书归还沈德符,说道:“沈兄既存此书,何不交由书坊刊刻?一来可让海内读书人一饱眼福,二来可以赚些银两,贴补家用。”

沈德符摇头笑道:“之骏大人也曾这样说过,我却认为这样做不好。我想,这本书很快就会有人版行。但一旦刻印出来,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人人效仿,则世风大坏,故而鄙人不可为之。否则,他日阎罗究诘始祸,当何词置对?京师也有不少人认为此书决当焚之,我何必以刀锥而搏泥犁也!小弟以为,此书只合在文人雅士间传抄,不可出示于世间俗人。”

冯梦龙不以为然道:“沈兄也太道学气了,哪有那么严重!比之坊间刊刻的《绣榻野史》、《如意君传》、《弁而钗》、《风流绝畅图》,以及《宜春香质》、《秦娥篇》等书,《金瓶梅》则远不及矣。此书因是寄托之作,未免时涉隐曲,猥亵处固然多了一些,若只见其男女风月之事,不免便视作‘淫书’了,而其中真意,却不在于此,怎能以偏概全?若让此书湮没,使世人无缘一见,实在可惜了。”

冯梦龙原以为沈德符少年巍名,定然胆识不凡,狂放不羁,谁知却胆小怕事,一副羞答怯懦的样子,内心深感遗憾。

次日,冯梦龙劝说沈德符刊印《金瓶梅》的念头仍未打消,便到阊门外找到书商叶昆池,怂恿他出重金购刻。

叶昆池惊为天书,力劝沈德符刊刻此书。无奈沈德符不允,并封固箧中,秘不示人。

不久,苏州书商皆闻风而动,竞相出高价购求刊刻。沈德符不胜其扰,一气之下,携书远游去了,图个耳根清净。

冯梦龙与《金瓶梅》失之交臂,心中十分惋惜,后悔当初不如借来手抄一部留存了。

《童痴一弄》和《童痴二弄》的销路很好。书商再版时,干脆以《挂枝儿》、《山歌》为书名,通俗明了,更受人青睐,争相购阅,风靡一时。时间久了,墨憨斋主人即是冯梦龙之事,在书商和士人中传扬开来。一些书商也登门求购书稿,冯梦龙手中无书,也只是好言应酬出门。

这次叶昆池又来登门,说道:“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随便著录些什么,便可换得银两,也使小可赚些银子,养家糊口呀!”

冯梦龙禁不住他苦苦哀求,便说道:“手头著录,均未完善,怎么好交付刊刻。只是闲来写成《叶子新斗谱》一卷,游戏之文也,不知可用否?”

叶昆池惊喜道:“先生也精于此道?坊间尚少此种书籍,当然可用。”

冯梦龙笑道:“我哪里是什么精于此道!只不过由袁中郎著《殇政》而受启示。时人好饮酒,袁中郎以《殇政》劝诫,以正酒德。时人又好斗牌,我便想何不著《牌经》警示,以正牌行。遂写成《牌经》十三篇,并有《叶子新斗谱》一卷,解说游戏之妙法。”

叶昆池接过书稿,看过数页,写的是一些玩纸牌的方法,便说:“虽是游戏之文,但出自先生之手,亦绝非凡品,小可愿意刊刻。”

很快,叶昆池将《叶子新斗谱》刊刻出来。谁料却引起了一场风波。

一些浮薄子弟,读了《叶子新斗谱》之后,自感技法不凡,恣意聚赌,有的倾家荡产,致使其家人迁怒于该书,纷纷非议作者“龙子犹”,甚至里间传闻有人要讼之官府,拿龙子犹警戒一番。这是冯梦龙未曾预料到的。

冯梦龙心知这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传到耳朵里,听着别扭。花开一季,话说一阵,时间久了,就不再有人说起了。与其听人说三道四,不如出去避避风头,落个耳根清净。冯梦龙想起沈德符说过,麻城刘承禧家有《金瓶梅词话》全本,而刘承禧的儿子刘守有(字金吾)往年曾游苏州,与自己相识。何不去一趟麻城,抄一部《金瓶梅》回来?他想到这里,便去同夫人商议。

朱金萍惊讶道:“麻城千里之遥,岂可轻易去得?”

冯梦龙到:“读书人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千里路途,旬日即到,有何惧哉!”

次日,冯梦龙打了个包裹,搭只便船沿江上溯荆楚大地,几经辗转,来到麻城。走进刘府,全身倦意皆消。不料刘承禧早已故去,其子刘守有出门云游去了,数月未归。《金瓶梅》是刘家珍藏的秘书,怎肯轻易示人?家人推说不知。冯梦龙无奈,盘桓数日,只得起身回返。路上踌躇起来:原想抄完一部《金瓶梅》,最少要用数月,回到苏州,《叶子新斗谱》的纷扰便烟消云散了。如此来得快,回去的也快,却是如何是好?船至江夏(今湖北武昌),冯梦龙忽然有了主意:我何不到城中拜访恩师熊廷弼?

原来,熊廷弼禀性刚直,任御史时即以敢言著称,督学南畿以来更是严明著称。年初因为巡按御史荆养乔杖死诸生事,熊廷弼愤而上书朝廷,劾去荆养乔官职,然而他自己也遭其报复被勒令“听勘回籍”,于是回到江夏家中。

冯梦龙见到熊廷弼,施礼叩拜,熊廷弼让人上茶之后,忽然问道:“海内盛传你的《挂枝儿》,有否带一二册送给老夫?”

冯梦龙不知老师对自己编辑这些俗曲山歌的态度,局促不安不敢答,一会儿才说:“请恩师原谅,学生来得仓促,未曾带些什么礼物。学生千里来投,是家中出了些麻烦事,求恩师援助的。”

“出了什么事?”熊廷弼问一句,面容上极为镇定。

冯梦龙连忙将《叶子新斗谱》的纷扰述说一遍。

熊廷弼说:“此事容易,不必担心。先吃饭,我慢慢为你设法。”

片刻,饭菜上好了,冯梦龙和熊廷弼坐到桌前。

看到桌上的饭菜,冯梦龙心上一冷:一盘咸干鱼,一盘臭豆腐,一碗糙米饭。冯梦龙吃不下去,皱着眉头嚼来嚼去。

熊廷弼说:“晨选佳肴,夕谋精粲,顿顿食不厌精,苏州的书生大多如此。如此饭菜,当然无法款待你。但大丈夫处事,不应求吃好穿好。能饱餐粗茶淡饭,才是真英雄!”于是自己大口吃起来。

冯梦龙窘得脸上发烧,也只好强往下咽。

熊廷弼吃罢,起身入内,很久才走出来,说道:“我有一封信,你可顺道送给我的一位朋友,切莫忘了!”求援之事,一字未提。

冯梦龙向老师辞别。

熊廷弼道:“好吧!早点回家,免得妻儿惦念。我在园中种的冬瓜,送你带回一只。”

这只冬瓜倒是不小,足有十多斤。

冯梦龙勉强接受,心中不快。抱着冬瓜向河岸走,越走越重,累得满头大汗。心想:“千里迢迢,带上一个冬瓜回去,何苦来?”一生气,把瓜丢在地上,扫兴登舟而去。

船行数日,来到一个大镇,正是熊廷弼信封上友人的住处。

冯梦龙泊船上岸,找到那户人家,把信递上。

不一会儿,主人出来相见,打躬施礼,恭敬地请入家中。华筵奇胾,妙妓倩歌,殷勤备至。冯梦龙大饱口福、眼福、耳福,受宠若惊。

席罢,主人揖手道:“先生文章霞焕,才辩珠流,天下之士莫不延颈企踵,愿闻行止。今日幸蒙先生亲降玉趾,真乃天赐鄙人已纳履之缘啊!但念此吴头楚尾之地,云树为遥,荆柴陋宇,岂能羁留长者车辙?在下敢备不腆,以犒从者,先生请勿推辞。”

冯梦龙不解其故,婉谢以别,回到船上。主人早已派人送来银子三百两,放在舟中。冯梦龙感激莫名。

回到苏州,冯梦龙才得知,熊廷弼已飞书官府,《叶子新斗谱》之纷扰全已冰消雪释。

冯梦龙暗自思忖:“此则熊公心爱于我,惜我露才炫名,故而当面菲薄以待,而馈赠之薄,则假于道途以厚济;怨谤之集,则暗中修书以潜消。英豪举动,令人不易测呀!”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刚过了四十三岁生日的冯梦龙,面对暮春的繁花,产生韶华易逝的感慨、功名未就的哀叹。

老仆冯忠走近面对花丛兀自哀伤的冯梦龙,说道:“主人,楚黄孝廉刘守有来访。”

冯梦龙精神一振,立刻到门口迎接。

相见之后,厅堂就座。刘守有笑道:“去岁冯兄游楚,小弟不在舍中,多有怠慢,望请原谅。”

“金吾兄不必在意!我也是顺道往访,事前无约,何敢怪怨?只是未观府上所藏《金瓶梅》,深以为憾!”冯梦龙道。

“我怕犹龙兄为此书专程而至,心上一直不安。此次来游姑苏,特意给你带来了。”

“哎呀!小弟不胜感激!”冯梦龙惊喜道。

“只是家藏珍秘,望吾兄切勿现于外人。”刘守有嘱咐道。

“犹龙晓得,定当照办。只是我可否多看些时日?”

“三个月,足够了吧?待我秋初返回时交还即可。”

冯梦龙连声道谢,欣喜异常。

自上次与《金瓶梅》失之交臂,冯梦龙即多方访求,只可惜见到的皆是残章断卷,没有全本。有的只有三五章或是一二卷,他也极为珍视,亲手抄录。这次得见足本,更奉若至宝,夜以继日,手不停挥地抄录。三个月过去,终于抄完。此后更时常赏读,揣摩评点,加工润色。

半年过后,书商叶昆池得知冯梦龙存有《金瓶梅》足本,便上门购刻,并嘱冯梦龙为之作序。冯梦龙思索再三,写成一篇序文。其中有言:“……余尝曰:谈《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有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叶昆池见序文未具署名,便道:“子犹不愿署以真名,就起个笔名吧。”

冯梦龙思索一下方道:“署为‘东吴弄珠客’吧!”

“此为何意?”叶昆池问。

“以前鄙人搜集民歌,尝自称为‘童痴弄珠’,此次便以‘弄珠客’为号。向来自称‘吴门龙子犹’,这次也改一改,避人生疑呀!”

于是,署上了“东吴弄珠客序”的字样。

《金瓶梅》刊刻出来,冯梦龙大吃一惊,书中又增添了大量的色情描写成分,不少的淫秽情节,令人不忍卒读。冯梦龙心中生气,然而也无可奈何。

麻城(今属湖北),虽然是湖广东北腹地万山丛中的一块“手掌”之地,但历史上儒学昌盛,代有大家。尤其入明以来,更是以治《春秋》而享誉海内,出了不少以《春秋》科目登第的官员,成为名利场中人人瞩目的人文胜地。

冯梦龙以《春秋》为科目之选,自少年时即孜孜苦读,博采众家,自负对《春秋》的研治已有极深造诣,无奈科场屡屡受挫,自然对麻城产生了一种向往之情。上次到麻城访友,适值不在,只得返回,这年机会来了,实现了他游学麻城的愿望。

说是游学,其实却是任教,他应麻城世家田生南公子之聘,来任经学教师,为田生南讲授《春秋》。若无真才实学,哪个敢到麻城讲授《春秋》,岂不同于孔家店前卖《三字经》?田公子之所以聘请冯梦龙,事先也是做了一番考察的。

推荐冯梦龙的人,首先是陈以闻(字无异)。他是麻城人,在万历三十六年至三十八年任吴县知县,对其治下诸生冯梦龙深有了解,甚为器重。其次便是刘守有及麻城举人王大可(字奇夫),他们皆与冯梦龙有过交往,深知其学问根底。

冯梦龙来到麻城,受到了优厚的礼遇。而且,他于《春秋》的深刻造诣,也受到了麻城名流的钦佩。很快他便与一帮学问优长的士人结成文社,因常在城边半山坡的一个古亭下聚谈,取名作“古亭社”。他们互相交流,切磋砥砺,诗酒唱和,受益匪浅。像刘守有、邱坦、梅之火员(火员合写,下同,排版时注意)、耿克励、汪大可等,皆为古亭社好友。

敝邑麻,万山中手掌地耳,而明兴独为《麟经》渊薮,未暇遐朔。即数十年内,如周,如刘,如李,如耿,如田,如吾宗,科第相望,途皆由此(《春秋》)。故四方治《春秋》者,往往问渡于敝邑。而敝邑亦居然以老马之智自任。乃我友陈无异令吴,独津津投毂冯生犹龙也。王大可自吴归,亦为余言,‘吴下三冯其仲最著’云,余拊髀者久之。无何,而冯生赴田双子约,惠来敝邑。敝邑之治《春秋》者,迋迋及问渡于冯生,而信二君子为知言知人也……冯梦龙的名声,很快在麻城传开,前来求教者不断。于是,冯梦龙将自己二十余年研治《春秋》的成果,编成一部《麟经指月》,交书商刊行,以便生员们研习。这是一部辅助教学、指导学生研习《春秋》的经学著述,是冯梦龙积20年心血所成,展现了他深邃的学识,赢得了麻城学者名流的钦敬,也成为科举时代举子们研习《春秋》的一部重要教科书。序作者梅之焕(梅之火员从兄),号长公,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改庶吉士,授吏科给事中,后授山东学政,是当时研究《春秋》名家。他在序言中写道:

耿生克励深于《春秋》,亦喜是编,相与从臾付梓,余为叙而行之。岁在庚申泰昌元年(1620)九月。

此书一出,冯梦龙成为远近驰名的经学名师,身价大增。

冯梦龙在麻城期间的又一大收获,是他在授课之余,遍读诸家藏书,博采明代及其以前的正史及稗官野史、笔记丛谈,在数年间积累的基础上,编写成《古今谈概》一书30部(卷)。

这部书选编古今诙谐故事2300余则,每部有总评,每则后另有评语。从单篇看,是历史上的笑话;而整部地看,则是一部诙谐的漫画式的封建社会史。其中绝大多数人物,都是名见史传的真人,而绝大多数故事,又都是见载于典籍的史实。这些真人真事,经过他别具匠心的编辑、评批,就组成了一幅奇诡可笑的漫画长卷。贵为天子的帝王,腰金衣紫的将相,华族贵胄,名士才子,山林中的隐逸高人,市井中的豪取牙侩,都以各自不同的身份、教养、气质、风格,粉墨登场,扮演出一幕幕生动活泼的笑剧。于是,统治阶层及其寄生者的残暴与伪善、奢靡与鄙吝、狂妄与怯懦、骄淫与伪善、昏庸与忌刻、迂腐与奸狡,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让人读后捧腹大笑、哈哈大笑,而更多的是带着怒骂的笑、含泪的笑、冷彻心腑的笑、苦不可言的笑。而且,他那点铁成金、入木三分的评批,使其幽默趣味更为浓烈,更为深沉,引人思索过后,更会感觉出种种可笑之处,成为中国幽默文学史上的问鼎之作。冯梦龙也因之被后世称作“一代笑宗”。

书成之时,好友梅之火员见之大喜,读未终卷,叹道:“文人学士若能得志,便见之于举止行事中;不得志,便托之于空玄之言。老子云,‘谈言微中,可以解纷’。然而要想一谈又何等不易!没有学问,不足谈;没有智识,不能谈;没有胆量,不敢谈;没有牢骚郁积于胸中而无处发泄者,又不想谈。像你这样,罗列古今于指掌之上,托寄《春秋》于舌尖之端,赞美时并不过分,贬斥时又不失公正,真是君子不得志于世的最大快事啊!子犹此书,令人一笑而忘忧。”

“之火员兄过奖!在下实不敢当。君不见那笼中鹦鹉么?虽学语无成,也足可自娱。我无学无识,且胆略消磨,志气消沉了。而世间之事哪里能深切透彻地谈论呢?但我就只谈其中一二,也无伤大体,所以叫做‘概’,也就是谈个大概而已。”冯梦龙自谦地说。

梅之火员说:“以我看来,你倒是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以你所谈,去概括所未谈,是不是?”

冯梦龙正色道:“之火员兄不可开玩笑。若如此,恐怕我就要背上诽谤朝廷的罪名,而要坐大牢的。”

梅之火员笑道:“哪有那么严重?书中之事,皆史上有载,若说有罪,罪不在你。岂能再来一次焚书坑儒,把华夏两千年文化焚之一炬?这样吧,以刚才你我所谈,小弟写成一篇序言,如何?”

冯梦龙大喜,就请梅之火员作了序言。

年底,冯梦龙回到苏州,将《谈概》一书交给阊门书商叶昆池刊刻,《谈概》遂刊布于世。不料,书上市后问者了了,及至后来竟无人问津了。

书商叶昆池愁眉不展地来见冯梦龙,抱怨道:“冯先生,这下可把我坑苦了!《谈概》一书,半年才卖了十几部,我要蚀本了。”

“怎么可能呢?”冯梦龙也深感惊讶。“皆是些雅俗共赏的文字,不该卖不出去的。”

“我也这么看啊!可就是没人买。”叶昆池说。

冯梦龙为此愁眉不展。

夫人朱金萍见了,问他有何愁事。

冯梦龙说:“叶先生来过,说那书卖不出去。”

朱金萍说:“曲高寡和,何必为此事烦恼!”

“曲高个啥?”冯梦龙苦笑道,“皆是些笑话!”

“那你叫它《古今谈概》,谁会知道是笑话呢?何不取一个‘笑’字,使人一目了然?”

冯梦龙如梦初醒:“对呀!我原想此前所刊几本书,皆是市井俚俗之文字,这次换个文雅的书名吧!岂不料大俗才能大雅,大俗才是大真,大俗大雅的东西才受人喜爱,我就改之为《古今笑》。”

朱金萍笑道:“这个名儿好!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一看书名就想看想买,你真是舍本逐末!”

次日,冯梦龙到阊门找到叶昆池,说道:“那些书呢?我看看。”

“全在西厢房了。你看吧!我还能说谎?”叶昆池一副不快的样子,领冯梦龙来到厢房。

果然,靠墙一大摞书函,全是《古今谈概》。

冯梦龙拿起一函,打开函套,“唰”地一声,把上面的一卷封面扯去,又接二连三地把各卷的封皮扯掉。

叶昆池着急了,赶忙阻拦:“冯先生,你这是做什么?这可全是银两啊!”

“全是废纸!”冯梦龙手中撕扯不停。

“哎呀,冯先生住手!一时卖不出,放着慢慢卖嘛!怎能全毁了?”叶昆池急得拉住冯梦龙的双手。

冯梦龙笑了,说道:“扯掉这些书皮,就能卖出去了。”

叶昆池说:“那不成了破书了,还怎么卖出去?你是不是急疯了?”

“我没疯。来,你听我的。”冯梦龙笑吟吟地到了叶昆池书房,取笔写下“古今笑”三个楷字。又说:“你重刻书皮,把原来的都换下来,再去试试。”

“哎呀!您何不早说呢!”叶昆池喜笑颜开。

果然,《古今笑》改头换面重新上市,尽管版心未变,也大受欢迎,不几日便销售一空。

叶昆池重刊此书,销路一直很好,大获其利。各地书商也视为奇货,纷纷盗刻,易名《笑史》、《古今笑史》等,很快风靡全国。时至今日,仍在不断印行。

重刻时,文震孟以“韵社第五人”化名作序,其中写道:“韵社诸兄弟抑郁无聊,不堪复读《离骚》,计惟一笑足以自娱,於是争以笑尚,推社长子犹为笑宗焉。”

由是,冯梦龙为“笑宗”的称号流传后世,至今无人能夺其席。

《古今笑》一书取得成功,大大激发了冯梦龙的编著热情。同时也使他悟出了一条道理,即是民众不喜欢道学先生一样板着面孔的空洞说教,而是喜欢有趣味有思想的通俗文学作品。他遂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集中精力完成了《情史类略》一书的编著。

全书共收集古今情事870余篇,分作24类:情贞类,情缘类,情私类,情侠类,情豪类,情爱类,情痴类,情感类,情幻类,情灵类,情化类,情媒类,情憾类,情仇类,情芽类,情报类,情秽类,情累类,情疑类,情鬼类,情妖类,情外类,情通类,情迹类。每卷皆有总评,每篇后面又有评或述,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好友董斯张看后,击案赞道:“真是一部好书!亏你编得出来。令人回肠荡气,廓开心扉。而且分为情贞、情缘、情豪、情侠等24类,也是极尽巧妙,令人耳目一新啊!”

冯梦龙解释道:“我想以情教化世人,故而各类有不同的用意。开篇是情贞类,使人慕义;继之是情缘类,令人达观知命,知有缘相见,无缘难逢;情豪、情侠类,能使人心胸开阔;情无、情感类能使人悟出‘情’之一字可以感天动地,前世难了之缘,可待来世偿还;情秽、情累类,使人不敢生淫欲之念;情芽类虽涉及圣人帝王,却不为诬谤圣贤;情疑类质疑神鬼,辟野史之邪说……情之分类尚多,故而以《类略》名之。”

《情史类略》一出,又成为一部畅销书。而各地书商也盗刻不止,别名为《情天宝鉴》、《情史》等,大发其财。一时间,一部《情史》遍布读书人之家,舍不得花钱购买的,则手抄笔录,藏之箧中,甚而成为闺阁小姐、青楼女儿的香闺读物,须臾不离。却极少有人知道它的作者便是冯梦龙。因为刻书之时,冯梦龙为避人指责,假托了“江南詹詹外史”之名,书中评述皆用“情史氏”、“情主人”的化名,他还在以“龙子犹”署名的序言中写道:“我早就想编这么一部书,可惜的是,我空有这种想法,因为生活所迫,忙碌奔波了这些年,案头的笔砚早有些生疏了,荒废了许多大好时光。到头来却被詹詹外史捷足先登,抢在了前头。不过,这更使我感到快慰。”

在当时的情况下,冯梦龙也只有采取这种隐名假托的办法,即使这样,也是够大胆的了。

今天看来,《情史》题材广泛,内容复杂,林林总总,多姿多彩,可谓是中国古代男女情爱的一部集大成式的总汇。这里既有对纯洁、忠贞、高尚情操的同情和赞美,也有对肮脏、丑恶、庸俗情调的揭露与鞭挞;既有对历史名人情爱轶事传闻的钩沉描写,也有对封建官僚种种丑行的谴责,也有对市井平民背信弃义、负心行为的指责。在这些作品里,冯梦龙强调人和人的感情应该受到尊重,在婚姻爱情问题上应该彼此了解、互相尊重,对于传统的封建礼教、门第、权势、富贵等理学观念、道德标准是蔑视和唾弃的。这是充满了生命力的市民思想意识的一种表现,具有冲破封建礼俗去争取纯真爱情的意义。但是,书中也有不少因果报应、忠孝节义、伦理纲常的封建道德说教,以及荒诞的鬼神故事等,这是历史和科学的局限,也不足为怪。至今,此书仍不断印行,表现了顽强的生命力和多方面的欣赏及研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