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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燃烧的心野

母亲是我害的,妻子也是我害的。

这天晚上,好友江波来访,两人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喜悦自不待言。妻子也不知从哪搜出一坨腊肉来,大家一看,都说稀罕。妻子生火,我掌勺,不久,一锅醇香味足、通体透明的腊肉端上桌子。妻子开启一瓶桂林三花。后来怎么散的场,我不知道,因为醉过头了。隔天早上起床,仍然晕头转向,上班都迟到了。

领导沉着脸批评我违反纪律,说,冬生,你怎么搞的?昨天的大会上再三强调严肃纪律,你就迟到了,说说该怎样处罚吧?

我被批得面红耳赤,正想辩解几句,不巧,挂在腰间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

是母亲的电话。

母亲你又怎么啦?

母亲声嘶力竭地在那头喊叫:我要死了,你就回来给我收尸吧。

我哪里还能上班?只得拼命地往家里跑。

家里早已乱作一团,桌椅板凳被掀翻,饭菜散落一地,碗碎了,杯子也碎了,母亲披头散发,满身油污,但还在吼叫。妻子则缩在大厅一角,也是满身油污,额头破了,血流满面。

我说,你们干什么呀?

母亲指着妻子说,这个臭不要脸的婆娘,她想要你娘的老命!

我说不可能吧。母亲眼泪下来了,说,老娘不死在你面前,你是不相信的了?说着,母亲突然朝我跪下了。母亲的举止吓得我魂飞魄散,我连忙也朝母亲跪下,我双手托着母亲身子,想把母亲托起,可我怎么也托不起她。母亲长嚎短叹,我的夫哇,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还不把我带走?哭着,哭着,母亲猛地起身往墙壁撞去。我也不知哪来的神速,挡住了母亲。母亲一击不中,又朝另一面墙壁撞去,这次,几乎把我的肋骨撞断,痛得我泪都来了。

母亲抱住我的大腿说,儿呀,你为何不叫娘死?

我好久才缓过一口气来,说,母亲别说傻话。

母亲说,我问你,你是怎么生的?我说当然是母亲你生的!母亲说,有没有你父亲的功劳?我说当然有!

母亲又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说,不知道。

母亲说,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不知道?

我摸了一把后脑说,记不起来了。

母亲说,你父亲的忌日你也敢忘?

我的脸顿时红了。

母亲说,难怪,心里已经没有了父亲的人,才敢这样欺负我这孤寡老太婆。

母亲的话使我针扎一样难受,平心而论,母亲在我心中的地位天高地厚。

可是,我说。

母亲说,可是什么?昨天晚上,你们趁我不在屋,把我千辛万苦弄来准备供奉你父亲的腊肉煮吃了,你比你父亲还大啊?

我说,我没想过这些。

母亲说,知道那是一坨怎样的腊肉吗?

什么肉?

母亲说,刀口肉!你知道一头猪身上有多少处刀口肉?只有一处!而且必须刀口完整,没有任何缺损。

我被母亲说傻了。

母亲狠狠地望着我,抹了一把泪又说,你父亲说,刀口肉最香,最脆,他最喜欢吃。他去世以后,还经常托梦给我,想吃这口。

我自知罪孽深重,却不知如何应答,母亲又说,你不但不知罪过,反倒唆使臭婆娘打我。

这时,一直抬不起头来的我,看了妻子一眼,妻子额头还在涓涓流血,这不行,得立刻包扎。我跑到房间找出一包止血粉,想把妻子的血给止住。母亲见状大叫大嚷说,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我说母亲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明明的额头流着血呢,不止血会出大事情的。母亲号叫着说,你的心里只有她,我算什么,我就没受伤吗?说着,母亲又要撞墙。我说好好好,母亲你用不着撞墙了,你们两个也用不着拿我出气了,我们来个彻底解决好不好?说着,我疯也似的冲进厨房,操起一把雪亮的菜刀就要往脖子上抹去,母亲大叫着扑了上来,把刀夺下——

母亲失踪了。

母亲失踪的消息是在我哄妻子开心时传来的。大哥二哥风风火火地赶到我家里。他们的脸阴沉得难看,就像一场暴风雨降临前的黑暗,大哥发颤的指尖几乎戳到妻子的额头上。他说,你姓陈的混蛋——

我知道,大哥这样,是因为妻子没有工作,地位低下。

二哥问我,你们到底把母亲怎么了?

我说,其实……

其实什么?二哥说。

我说,其实只是为了一点菜的事。我尽量把事情往小处说,我不敢说妻子和母亲干架的事,那样,妻子会被撕碎的。

妻子额头上的包扎引起大哥的注意,大哥问,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我说,她拖地板时不留神,让桌子给撞的。

大哥火辣辣地盯着我说,是吗?

我低下头说,是。

大哥号叫着说,那还不赶快去找。

寻找母亲就像大海捞针。我和大哥、二哥兵分三路,但每一路都两手空空,一无所获。临近傍晚,我垂头丧气,拖着铅一样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在兴宁小区门口,又遇见了出门时见过的那位胖大嫂。

胖大嫂十分惊愕地问我,你母亲还未回家?

我说,没有。

胖大嫂亮着一口黄牙,拍了一掌大腿说,我差点忘了。

我说,忘什么了?

胖大嫂说,你看我这记忆是不是让狗吃了?

我说,快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

胖大嫂说,今早我一开门,就见一位一身油腻的老婆子,边走边抹眼泪往大明湖方向走去。

我说,按你所说,应当是我母亲了?

胖大嫂说,她怎么落魄如此,是不是遇上想不开的事情了?

大嫂越说我越慌张。大明湖可不是块干净的地方,多年前的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被乱棍打死、石头砸死的人大多数被扔进了湖里。传说这些年来,那些冤鬼阴魂不散,每到这个季节,都会有人投湖而去……

我惴惴不安地往大明湖奔去。但通道被堵住了。一支送葬的队伍沿街而来,把窄小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我大骂霉气,只得回身往另一条街而去。街头上一个人飞奔而来,大声喊叫说,不得了啦,有人投湖了——

我惊问说,谁投湖了?

飞奔的人的回答和胖大嫂所说的一模一样,我吓得全身都软掉了。

大明湖面氤氲着一层乳色烟雾,我问遍沿湖人家,都说没人投湖。我这才大拍一掌受惊的胸口。

天气阴沉,淅淅沥沥,雨声不断。我的身子湿透了,因为路滑,一连摔了好几跤,膝盖破了,手臂也伤了,身手到处流血。

这时,手机响了,是两个哥哥,他们汇合在乡下一个远房叔叔家里。我心不由狂跳起来,心想,他们一定找到母亲了。谁知大哥质问我说,你找到母亲了吗?我说,我已找遍了母亲经常走动的所有人家,可是——

大哥吼叫起来,说,那还不快找?你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母亲找到!

我像截树桩栽在地上,一派惘然。妻子何时出现在身后,我浑然不知。妻子替我抹掉脸颊上的滚滚雨珠。

我说,咋办?妻子说,她果真死了,我自会抵命。我说谁要你抵命了?妻子说,但我量她不会死。

我说,你凭什么这样肯定?

妻子说,你有没有发现近一段时间,母亲神色古怪?

我说,你指哪方面?

妻子说,哪方面都有。

经妻子这样一说,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家里发生的一件异常事情。其实我早已有所觉察,只是一直没敢对妻子说,也不好问母亲,我怕弄不好,会使母亲生气,又怕妻子传出去,招惹是非。

妻子问我,你想起什么来了?我说没什么。

妻子说,跟我走吧。

妻子总在关键时刻,生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举动。

我们乘坐一辆在雨中穿梭的三轮车,连夜往乡下奔去。我忐忑不安地问妻子,你怎么认为母亲在乡下?妻子没有回答我,只是把我的手紧紧地揣在怀里。直到这时,她才发现我一身湿透,她立即叫停车子,说先回城去。我说你干什么?妻子说,换了衣服再走。我说,走,快走。妻子见我如此坚毅,便不再坚持,而是以自身的温暖拥住了我。我说,大哥二哥在乡下把地皮都翻过来了。我的潜台词是,妻子和母亲吵架的细节两个哥哥都知道了,如果此时我们两手空空出现在他们面前,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哪知此刻的妻子,突然间全身乱抖起来。我问她你怎么啦?妻子没有说话。我心痛她,反身把她搂紧了。她自从嫁我以来,一直吃的是受气饭,每次受母亲欺负,她就哭哭啼啼来到我身旁,我都让她忍。她说不,我说你就替我忍好吗?她的泪下来了,说,那好吧,就权当为你忍,谁让我爱你呢?

我说,你俩的关系为何越演越烈?

妻子说,你真不知道?

什么叫真不知道?我说,你别吞吞吐吐说话。

妻子说,你想听真话吗?

我说,难道你想说假话?

妻子说,是因为我俩,还有大哥二哥他们阻拦了她的好事。

我说,我们阻拦她什么好事了?

妻子说,每当母亲说到哪两个老人好上了时,你我的脸色都很难看。有一次,母亲在电视里看见几位老龄人举行集体结婚典礼时,连口水都来了。你是否记得你兄弟三个当时都说什么了?

我摇头说忘了。

妻子说,你们阴沉着脸说,母亲你干吗?你没毛病吧?

母亲叫嚷起来,说我怎么啦,我怎么啦?说着,冲进自己的房里,后来你们怎么叫门,她也不开。大哥飞腿踢开房门,只见母亲手中的剪刀正往手腕上扎去……

别说了,别说了,我连忙捂住妻子的嘴巴。

妻子流着眼泪说,只是昨天晚上别那么嘴馋就好了,至少,我们应当想想那坨腊肉是怎么来的。我说一切都怪我。妻子说,怪你又有何用?我说你虽然还了母亲的手,我想那一定是无意识的举动,若论气力,母亲决然占不了上风。可被打翻在地,身体受伤的却是你,这足以说明一切。妻子反问我,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样看?

我说,我拿性命担保,日后绝不让任何人再伤及你一根毫毛,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三轮车在凹凸不平的乡下石子路面起伏颠簸,就像一只小小帆船向夜海中驶去。

我突然叫司机停车。妻子问我干什么?我说,司机,你送我爱人回她娘家去。妻子疑惑不解地说,为何要送我回娘家?我叫司机快开车。司机说,我到底听谁的?我说,明明,在找到母亲之前,你绝不能出现在两个哥哥面前。妻子说,我倒想看看他们如何把我掰成八瓣。

我说,你别这样。

妻子说,我真想看,他们是如何英勇地撕碎一个柔弱女子的。如果他们一时并没能把我撕裂,我就要请教他们,他们有工作,有钱有米,却不肯照顾母亲,反而要缺钱缺米的我们承担下一切,承担了也就承担了……

妻子的泪又下来了。

妻子的泪水一来我就心痛不已。

这时手机又响了,依然是大哥的吼叫声,大哥一吼,我便浑身颤抖。大哥说,给我看紧了你那个骚婆娘,我和你二哥马上回城里拿她是问。妻子听出是谁在嚷嚷,她让我把电话给她。我明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妻子,巴不得抢住这样一个机会,向大哥们发泄一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冤屈,她想让他们知道,他们是如何对待母亲的。可我把电话掐断了。妻子说,几年来,他们给过母亲养老费吗?他们送过母亲进医院吗?他们接过母亲上他们家里住上一阵子吗?他们酒肉吃不完,宁愿倒进潲桶,也不肯施舍给母亲一个子儿。我说,赡养母亲是我的义务。妻子说,就你一个人的义务?

我说,我从小没有父亲。妻子嚷开了,她说,你从小没有父亲,这是他们不赡养母亲的理由?我说,两个哥哥小时候帮助母亲做事情,帮助母亲,就是帮助我,我理应回报。

哦,黑暗中的妻子泪光闪闪说,我知道了。我说,你知道什么了?妻子说,你是大孝子啊。

三轮车行进到乡下的一处田角时,妻子让司机把车停下,她说,你就在这里等我们。我张皇地望着妻子,不知她想干什么。妻子说,我们上山。我说上山干什么?妻子说,你不是要找母亲吗?

我说,母亲在山上?

妻子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不知道妻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只好跟在后面。可是走着走着,就看见山头上的父亲的坟头了,虽然光线不太好,但父亲高大的坟头已映入眼帘。我幻想着母亲此时正在父亲坟前焚香烧纸,走近时,妻子反而呆住了,她一动不动。我拍她肩头,说,没什么事吧?

妻子颤着声调说,这怎么可能呢?我说,你说什么?妻子说,她应当在这儿的呀!我说,你说谁应当在这?妻子说,当然是母亲。我说天都黑了,母亲会来上坟?妻子说,凭女人的直觉。我说,为何白天不来,晚上来,她老虎胆啊?

妻子一路的自信,像堵沙墙一样,突然间倒下,她轻轻地说了声完了。

我扶稳妻子,不让她倒下。我说别灰心,我们再找吧。说着,我们围着父亲的坟头绕了三圈,父亲的坟头在夜雨中像山峰一样地凸立着。左边丛林中,传来数声鸟鸣,夜更深了。

我在父亲的坟头前面跪了下去,我默默祈祷父亲的在天之灵,请他告诉我们母亲在哪。

妻子干涩着嗓子说,父亲怎会告诉我们母亲在哪呢?

雨越来越大了。我说,我们先上一旁的灰棚里去避避雨吧。

我和妻子刚刚躲进灰棚,父亲坟头另一端的小道上出现一个人影,那条小道是我们兄弟为父亲扫墓时开辟的。人影登上山坡后,径直走向父亲坟头,隐隐约约中,我发现她是母亲,我几乎叫出声来,被妻子堵住了嘴巴。

母亲将手中的篮子放在地上,篮子里清脆的杯盏碰撞声在万籁俱寂的山野里十分刺耳。母亲把酒杯碗碟食物供品摆好,然后伏下身子,口中念念有词,语音时轻时重,不时地可闻哭诉恳求之声。大约一刻钟后,母亲擦亮火柴,燃烧纸钱,我看见母亲满脸泪痕,心里一热,想冲过去。妻子又死死地把我拽住了,她附到我耳根说,再看看吧。母亲化完了纸钱,走到父亲坟旁的空地上挖掘起来,然后从腰背上解下一个包袱,母亲朝包袱吐了一口,狠狠地掷进土坑里,然后上土埋下。这时,我腰间的手机响了,尖锐的铃声在夜空里划过,仿如扔下一颗重磅炸弹。母亲则像是踩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尖叫着问,那灰棚里面究竟是人是鬼?

是我,我是冬生,我向母亲奔了过去。母亲一见是我,什么供品也不要了,拔腿就走。我紧追其后,让母亲慢些走。妻子还在后面磨蹭,我知道她想干什么,但她不能留下来,我说,你快点跟上!

母亲的脚步终于放缓下来,发出长长的一声悲叹。

我说,母亲,这一整天,你上哪里去了?母亲没好气说,我哪也没去!我说,为何半夜三更来上坟?母亲生硬地说,我没地方去了。

我说,你有家呀。母亲说,我有家吗?母亲这话,像刀子一样捅进我的心脏。而她浮在暗夜的身子,就像大海中的一尊礁石。

夜,深深的夜,将我带入对母亲和妻子两个冤家的回忆当中。

第一次见到明明,母亲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不喜欢明明。

那年,我已经二十九岁,我矮小,黝黑,丑陋的相貌几乎吓退所有相亲的姑娘……可是有一天,我在乡下一个饭店里吃午饭,一位叫明明的姑娘天仙一样降临到我身旁。

那时,我坐在靠窗的餐桌上,她坐在餐桌斜对面。窗外卖鸡鸭的,卖鱼卖鸟的,卖菜卖花草的,来来往往。有人挑着一担兰花草停在窗外,我轻轻说了声兰花草真好。明明抬眼看着我说,你喜欢兰花?我说,它又香又漂亮,谁不喜欢?

明明痴情地望着我不说话。

我也痴情地望着她。

她说,你观察我?

我壮着胆子说,谁让你那么漂亮。

她脸红了一下,说,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说,你以为呢?

她笑了,说我们出去看看兰花。

在店外,朵朵兰花发出淡淡幽香。

卖兰花的老头说,买几株吧。

明明看了我一眼,说,买几株回家吧。

我说,你要吗?

明明说,买。

我连同明明要的几株同时付了钱。明明非常高兴。我贸然地说了一句,我还未有对象。

明明说,你看我是否有爱人了?我怔怔地看着明明的眼睛,她居然落落大方不闪不避。她的镇静令我惊讶。我颤抖着声调问,你真的没有吗?她说没有什么?我说,对象呀!她说,我有了!说着,她竹筒倒豆子似的报出我的单位、姓名、年龄、职务及爱好。看我发痴,她又说了句,还不明白吗?

我兴奋得脸孔通红说,明白了!

这天下午,我把她带到了母亲身边。

母亲看了明明一眼后,把我叫进她的房间,母亲说,你们在哪儿认识的?我说在乡下。谁介绍的?我说,自我介绍呀。母亲满脸不屑地说,我不喜欢。我说,理由呢?母亲说,她太轻浮了,也太漂亮了,你看她那双眼睛,好像会飞,这样的人很不实际。我说你有何根据?母亲说,漂亮的女人是祸水!我当然不赞同母亲的说法。母亲说,你一定要违背我的意志?我说,我不是要违背你的意志,我没有爱人,我要娶她。母亲说,我的话你不要听了是吗?

我说,不是不要听你的话。母亲嘿了一声出去了。我没有管母亲,而是把明明带进房里。我问她到底喜欢我什么?她说我喜欢你的黝黑、矮小、丑陋行不行啊。我脸一黑,说你也像别人一样欺负和嘲笑我吗。她说你要我怎样。我说你给我个理由,她说喜欢就喜欢,一定要有理由?

我说当然。她说那好,我说了,不过你别介意哦。

我说,只要是真话,我绝不介意。

她说,不怕别人和我争呀。

我说,你又欺负我?

她说,我就是觉得你好欺负才主动接近你的,如果你愿意,我们马上结婚。

我说,我不是做梦吧?

她说,你这么没自信?

我说,我自信。说着,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她借势把我压在身下,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凝香的体味一阵阵袭来,令我不能自已。

那段短暂的恋情,把我推向快乐巅峰。后来的事实证明,母亲的话并非空穴来风,明明确实太招人了,她像朵鲜花,无论走在哪街哪巷,都会惹出一群群蜂蝶缠绕着她。无论去到哪个单位打工,单位里的大小头头,都对她虎视眈眈,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她。

母亲说,我说错了没有?

母亲的话虽有道理,却丝毫没有动摇过我娶明明做妻子的信心。

母亲极度惊讶地说,你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

我还是把明明娶回来了。

明明一娶进门,婆媳间就开始摩擦。哪怕只是一些小事,两人的做法和观点也会截然相左。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生日那天,无可调和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大哥来了非常急促的电话,他问我们到哪了。

我说,离家还有大半里行程。

大哥连说快,快,你们赶快回家,然后电话断了。

妻子见我接电话的口气不对,知道一定又出什么事了。

母亲虽也看出来了,但只是定定地坐着,没有说话。

又走了一段路,妻子终于忍不住了,说,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大哥说,他在我们家。

在我们家?我和妻子的耳朵顿时警犬般地竖了起来,出门时难道忘了锁门?

屋子里乱成一团。

确切地说,主要是母亲的房间被翻乱得不堪入目,窃贼好像专找某件贵重之物。大哥、二哥不顾母亲的突然出现,而将不信任的目光盯着我和妻子,他们怀疑这是我和妻子的杰作。我和妻子则怀疑,母亲是否弄丢了钥匙,捡到钥匙的人,误打误撞地开启了我家的门。

母亲的脸越来越黑,她死死地盯住妻子,说,这事是谁干的?

母亲的无端指责,使妻子哭了。

我也要疯了,我说母亲,你的怀疑有根据吗?

母亲反问我,请问,谁把我的房间弄成这样?

我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母子间争吵不休,后来,大哥吼了一句,说母亲,你究竟丢了什么?

母亲蛮横地看着我和妻子说,我什么都丢光了。

大哥二哥在一旁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等母亲回话。

母亲拉开一个黑包,一件件地往里边塞衣物。

我惊问母亲,你这是干吗?

二哥向空中长长地吐了几个烟圈,说母亲,你上大哥家还是上我家?

母亲平静地望着二哥说,你说呢?

二哥说,大哥屋里宽敞。

母亲说,你屋也不窄。

二哥说,这倒也是,只是你孙子这段时间正在复习准备升学考试。

母亲说,你是说,我妨碍他学习?

大哥说,母亲先住我那,等你儿子复习完了,母亲再过去不迟。

母亲就要离开这个家了,想到再也不能和母亲日日相守了,我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滚到了眼眶边。

妻子轻轻地拉扯了我一把,我懂她的意思,但我母子相依为命三十多年,除开上大学那几年外,从没分离过。

隔天清晨,妻子挽着我的手臂,穿行在早市的人流当中。妻子说,多盼望这样的日子能长久一些。

我说,明明,你说什么呀?

不是吗?妻子说着,抬头看了一眼乌云翻滚的天空,说,母亲很快又回来了。

妻子的话让我感到震惊,我认为母亲离开这个家是铁了心的,况且,我深知母亲对大嫂二嫂的态度,每每说到她们,母亲眼里那份得意,我心里不是滋味。但在说到妻子时,母亲的口吻就变了,好像明明是条狗。理由是,大嫂二嫂有工作,妻子没有。再说,她们那是怎样的一份工作?一个在银行,一个在税务!妻子干的又是什么呀!东打一天工,西打一天工,末了被一群无耻的男人追逐得满街跑。

也许,这就是母亲和妻子的根本矛盾所在。

妻子说,你母亲有恋子情结。

我吼妻子,说,你再说一句!

妻子说,我敢打赌,不出三天,她一定回到你的身边,而且一定会叫嚷着把我轰走。我正想责问妻子不该这样想时,妻子突然间弯下腰,紧箍着自己的脑袋,额头上的汗水滚滚而来。我托起妻子,要送她上医院。她死活不肯说,我这不是病。

你脸都青了,不是病,是什么?

妻子说,问你母亲去呀。

我说,我们快上医院。

妻子手一甩,甩开了我,挥手叫停一辆三轮车,她说她要去乡下。

我说,你去哪个乡下?

妻子说,去你父亲的墓地。

我大惊失色地望着妻子,我以为她疯了。

她说,我没疯。我说,你没疯,为何要去父亲的墓地,那里很好玩是吗?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母亲在父亲坟墓旁掩埋什么东西的事。

妻子已经上了车。

我愤怒地不让开车,说,你想我死是吗?说着,她哭着从车上下来了,又说,你是不管我的了。

我说,你想怎样,是不是要我把心掏出来?

你知道,我从来就没犯过头痛病的。这几天来,我每天都犯头痛,你也不问一下,这是为什么?

是感冒吧?

感冒?你何时见我感冒过了?

我语塞了。但我不能让妻子前往父亲的坟墓,要去只能是我一个人去。我害怕母亲果真在那里埋下对妻子不利的东西。我们地方上有一种源自古老的巫术,想杀掉某人,就把这人的生辰八字,和她身上的某件特殊物件,比如贴身衣服以及头发之类的东西,再化上一道佛水,一并埋入地下。不久,一些莫名其妙的灾祸就会降临,轻则毁容,重则丧命……联想到妻子近日来的身体状况,又联想到妻子的一件内衣无缘无故失踪不见的事,我的头大了,汗水滚滚而来。我说,就是要去,也该我去!

妻子说,那你什么时候去?

我说,明天吧。

我恨母亲残忍,她就是不看在我的分上,也该看在妻子为她生下接续香火的孙子分上。

然而,我必须承认,母亲爱我,确实超乎想象,母亲不止一次说过,明明把我对她的爱全夺去了。这话,母亲是流着泪说的。

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她膝下的小毛孩。

从我出生那一刻起,母亲一直搂着我睡到十八岁。母亲说我是世上最最聪明的孩子。母亲当着我的面这样说,当着村里人的面也这样说。母亲认为,无论怎样赞扬自己的孩子,都不过分,母亲说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坨肉,这个世界,原本有很多东西,比如山水、田地、谷物、房子、牛羊,等等,都是随风而来、随风而去的东西,可抛可弃,唯有一样东西才真正属于自己。母亲说这话时,是在村里的一棵大榕树下。

晚上,我们母子俩团聚在屋里一盏半明半暗的煤油灯下闲话。

我傻傻地问母亲,那唯一的东西是什么,我有吗?

母亲细细地端详着我,好一会才说,这东西就是你呀。

我感觉母亲的说法不对,我说母亲,我是东西吗?

母亲没想到我会这样发问,她顿了一顿说,是东西,而且是好东西!说着,母亲真像抱件什么东西一样,紧紧地把我拢入怀里。我虽已是高中生了,却一点也不忌讳母亲的搂抱,我的头颅不停地在母亲怀里乱拱,像找奶喝的小牛犊。母亲笑了,说小东西,别拱了,拱得母亲怀里痒痒的。我哪里肯听,反而拱得更厉害。

母亲推了我一把,说别玩了。我傻傻地问,你就爱我一个人吗?

母亲说,傻东西,哪能只爱你一个?你两个哥哥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两个哥哥年龄比我大,他们早已进城工作,有了各自的家。很快地,我也高中毕业了,而且考上了大学。

得知这消息,母亲发了好一会儿呆,后来便欣喜若狂地为我收拾行装,突然间又哭了起来,我摇晃着母亲说,傻东西做错什么了?

母亲说,傻东西,你知道我哭的不是这个。

我当然知道母亲哭的什么,母亲凄凉的哭声把我的心揉碎了,我朝母亲跪了下去,头颅拱进母亲怀里,渐渐的,母亲不哭了,母亲将油灯拨亮,捧着我的脸细细地看着,尔后翻捡我的头发,拨弄我的耳朵,直到此时,我才真正醒悟,母子就要分离了呀,我也开始抽搐起来,我想起今后就是母亲一个人守着这座空房子了,母亲就一个人睡这张床了,身子疼痛时,没人给她刮痧,天气寒冷时,没人给她焐脚,苦闷时,没人陪她说话了。

母亲异常沉静地说,傻东西,从今天起,你真的成人了,你将走向你自己的生活,读书、毕业、工作、娶妻、生子,再然后,娘就老了,彻底地老了。

母亲坚持送我上大学,我说不用,可怎么也阻拦不住。母子俩背着行李,走村过寨,然后上汽车,上火车,一天一夜后才走到我的学校。那天夜晚,母亲带着我到校外,在一家私人旅馆,选了一间又窄又黑、又潮湿,且臭气熏天的房间住下。我劝母亲换间好一点的,说什么母亲也不换。母子俩在旅馆门口的小饮食店里,一人吃了一碗米粉,母亲见我根本饱不了肚子,结果又叫来一碗,母子俩将粉推来推去,我拗不过母亲,最后三撸两撸将米粉扫荡干净。

我把母亲送回房间,准备回校,我说我走了。母亲泪流满面地把我拽住了,母亲张着嘴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我明白了,分离的最终时刻到了,母亲舍不得我呀,我掉头扑进母亲怀里。这一晚,母子俩紧紧地依偎着坐了一夜,天亮时,我睡着了,等我醒来,母亲已经离去,桌上留下几行字,叫我好好念书。母亲到车站把买好的回程车票退了,她步行回家,五天五夜才回到家里。

妻子替我抹掉眼泪,说我知道你可怜母亲,可我也可怜呀。

我和妻子回到家里,一阵大风突然刮起,门窗被狂风刮得噼啪作响。我急忙扑了过去,奋力抵住大门,竟然抵挡不住,妻子赶过来帮忙,合力才将门闩插上。这时,又一声炸雷声划过夜空,把漆黑的屋子照得雪亮。窗前一棵大树被雷劈了,暴雨倾盆而下。我默念上苍保佑……天亮时,我发现屋子窗户玻璃散碎一地,锅头碗盏被掀翻,母亲的房间更加不堪入目,令我平添一份伤感。我将一些旧物收拢捆成一扎,准备扔掉,妻子阻止了我,说母亲的物品一件也不能扔,最好是不要收拾。

我说,你说什么?妻子说,不要收拾母亲房间。我说真弄不懂你们这些女人。妻子泪眼迷蒙地看着我,说,你是这样看我的吗?没想到,我的话伤害了妻子,我恨不得刮自己的嘴巴子。妻子见我这样,噗声笑了。我说还笑?妻子嗔怒说,你不知道你的话有多伤人。还口口声声说爱我呢,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吗?

我只好以讨好的语气安抚妻子。忽然发现母亲揉皱的床单下漏出一块小手帕,小手帕很秀美,一看就知道是母亲那个时代的产物。妻子连忙抢了过去,我从妻子惊诧的眼里,看出其中定有问题。

妻子神秘地说,我发现了秘密。我说什么秘密。你知道,前天晚上母亲为何那般焦急吗?我说,难道就为了这块手帕?

妻子说,对!我拿过手帕一看,并没有发现什么稀奇。

妻子说,你仔细看看右上角。

右上角隐约有赠送两字,因为年代久远,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手帕左下角落款一个“雄”字。手帕绿底蓝边,中间一泓清池,池中游戏着一对鸳鸯。妻子不免看得神迷心醉。我说这雄字是谁。妻子说,是你母亲的情人吧?我说你又乱说,我母亲一生干干净净,哪来的情人?这话要是让她听见,必撕烂你嘴巴。妻子不服气说,你就这么肯定你母亲?我说,我肯定!妻子说,我也肯定,而且是百分之百,这块手帕一定是某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赠送给她的。

我惘然道,有何佐证?

妻子说,我就是证据!

你?我心狂跳起来,脸骤然暗了下来。

妻子说,千万别误会,我说的是一个女人的直觉。

你有这方面的经验?我很吃惊。

妻子的脸微微泛红说,什么我的经验?

你说你就是证据。

妻子惊讶地望着我。

我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哦,妻子松了口气说,你回想一下我俩谈恋爱时,你送我礼物了吗?

我说,送过。

妻子说,那我问你,现在这份礼物在哪?

我哪知道。

妻子说,我量你十个冬生一时也寻找不出来。因此,你必须知道,一个恋人接受了她爱人馈赠的礼物,她会视这份礼物比性命还珍贵,我想你母亲也绝不例外,当她确信这份她视如生命的礼物找不见了时,她的心便乱了。

我说,你怎么越说越悬?

妻子猛地一拍后脑说,糟了,糟了。

我说又发生什么事了?

妻子说,母亲这两天要是真回来了怎么办?

我说,那好哇。

妻子说,你还说好?

为什么不能说好?

我已通知我母亲来住两天,假如这对冤家撞在一起,那还得了?

母亲果真回来了,到家的时间比妻子预想得还早。母亲去两个哥哥家住了前后不足两天。两个哥哥把母亲送到家门口,连屋也不进调头便走,说是赶去上班。我说都下班了,你们单位三班倒吗?两个哥哥有些别扭地笑了一笑,去了。

母亲强作欢颜说,儿子,我回来了。我乐呵呵地迎上前去,母子俩抱在一起。

妻子也迎了出来。

我和妻子接过母亲的衣物,送到她的房里。母亲看着自己零乱的房间,眼睛亮了一下,我和妻子连忙退了出来,我们想让母亲单独待上一会。然而,母亲却哇呀地尖叫了一声,我吓坏了,妻子也吓得脸色发白,都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我正想冲进房去,妻子轻轻地说,不可以。我望着妻子的眼睛说,你?妻子的眼睛告诉我没事。果然,母亲安静了下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妻子预先准备好了两个母亲爱吃的菜,一碟玉米炒肉丁,一个韭菜炒鸡蛋。母亲吃饭速度很快,好像饿了好久没吃上饭一般。

我问母亲,说你在两个哥哥家好吗?

好哇,好哇。母亲说,只是你大哥家房子没有我们家宽敞,他那个干净法子,让人不敢下脚。大哥的房子我不是没有去过,妻子也不是没有去过,难道突然之间就干净起来了?母亲看我疑惑,说你不信吗?

我信,我说。

母亲说,去的那天中午,家里杀鸡宰鹅的,后来你大嫂还特意上街买了一笼啃什么鸡回来。

妻子说,母亲,桑城有两家肯德基店,不知大嫂去哪家买的。

母亲好像被口水呛住了,筷条停在半空,眼泪鼻涕齐涌。我连忙给母亲送上毛巾,好捂住她的窘迫。母亲抹了一把眼眶后,又说起二嫂的好来。母亲说二嫂带她上街,上公园,上夏日商场和人民百货商场。

说着,母亲拿出一串黑珠项链,在我和妻子面前炫耀,我把项链接过来细细瞧着,我给了它一大串赞美之词。妻子从我手中接过项链看了看,赞美两声后问母亲这项链在哪个商场买的。

母亲说,海韵商场。

妻子说,海韵商场?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母亲吼了起来,说,你有什么理由怀疑我?

妻子呆了,连忙把饭碗放回房去了。我拿着那串黑珠项链细细观看,链头上露出一绺红线,顿时间我恍然大悟,这不是母亲一直深埋在箱底的那条项链么?母亲,你这是何苦呢?二嫂对你怎样,也用不着拿自己的项链来哄骗我们夫妻啊。饭后我进房去,妻子问我,说,你知道母亲刚进屋时,她哇呀喊了一声,那是为什么吗?我说我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妻子问。我说,母亲惊诧于那块鸳鸯手帕的出现。

午饭后,有人送来了一封信,信是写给妻子的。这是妻子母亲的来信,妻子把信拆开,信里只短短几个字,说她不进城了。我说,你母亲不是说今天过来的吗,怎么突然又变卦了?妻子说,你想让她气死?妻子的抢白,令我十分尴尬,我说,你们母女俩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妻子说,我们可以打电话。一听打电话三个字,我的神经好像被利刺重重地扎了一下。我说,你经常打电话?

妻子说,没有哇。

我说,真没有?

妻子说,有时一两个月也没打过一次呢。

我疑惑,近两个月以来,家里的电话费突然猛增,究竟怎么回事?如果不是妻子打的,那就是母亲打的。然而,母亲打这许多电话干什么,她和谁通话,难道她?不对,母亲从来就没有什么朋友!一个月一百块钱的电话费,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显然是个天文数字。我一定要到电讯部门查看一下。

妻子见我久不出声,歪着脑袋看了我一眼,说,想什么呢?我说没想什么。妻子不知怎地从她母亲的信封里抽出一张草纸来,纸上写着两个人的生辰八字,不看则已,一看吓人一跳,草纸上说这两人的八字是天冲地克,不仅大运相克相冲,流年也相克相冲,年月干支冲日时干支,日时干支自犯刑伤,又犯天罗地网煞,同时兼犯桃花煞,时辰就在今年今月几日之内。我满脸惊愕,说这八字是谁的?

妻子满脸愁容,说不出话来。我又将草纸的八字批注重新看了一遍,草纸的另一面,细密地注有八字人的出生年月和时辰。

这八字是妻子和母亲的。

妻子的脸色异常难看起来。

我说,你别吓我噢。

妻子说,那就让事实作证吧。

又一场杀机来到眼前。

早起时,我感觉母亲神色有些不对。上班前,我推了推母亲的房门,告诉她我上班去了。谁知母亲不答话,门也反锁了。我急得高声大叫,母亲依然没有回答。

我说母亲,你要是再不开,我就要踢门了。

门开了,母亲眼泪潸潸地坐回床沿。她刚强高大的身子不知怎么就矮了下去。她轻轻地喊了我一声,儿呀。我说母亲,傻东西又做错什么了,让你如此伤心?母亲说,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你父亲了。我说,你又梦见父亲了?母亲没有出声,而是望着某个角落出神。我循着母亲的眼光望去,发现母亲身下的一只正在整理的箱子露出一根绳头,我想探个究竟,母亲伸手把箱盖压住了。我说,母亲,你想干什么?母亲红肿着眼睛说,娘不能陪你了。为什么?为什么?我强行打开箱子,发现箱子里藏了根绳索,我夺下绳索,朝母亲跪下,说,母亲你不能这样。

母亲平静地说,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哭诉着说,你不是还有我这小东西吗?

母亲说,我不甘心啊。

手机急剧地响了,单位来电命我紧急赶到,我急匆匆地给大哥二哥打电话,让他们来陪陪母亲。说着,我告诉母亲说,大哥二哥马上来陪她。也不知母亲是否应答,我急匆匆地推门而去。

下班后,家里又出大事了。

母亲不见了,妻子也不见了。

桌椅、碗筷散碎一地。显然,婆媳俩又干上了。后来得知,事情的起因是我房间里的电脑不知为何摔在地上。妻子问母亲,是否看见谁进了我们的房间。婆媳俩由此争吵起来。母亲指责妻子说,你个死不要脸的,谁进你的房了?妻子怪母亲动不动就死不要脸的,她说,我到底怎么死不要脸了?母亲咆哮着冲向妻子,要扇妻子的耳光,被妻子躲开了。母亲追着妻子的屁股大骂,你躲不了几天了。

妻子顿感头痛加重。她问母亲,那天夜里,你在父亲墓地里埋了什么?

母亲说,埋你的魂了。

妻子感觉头要爆炸了。但母亲还不解恨,又补充一句,说,不出一星期,阎王爷就会收你上西天,到那时,不要说人,就是神仙也救不活你啦。

妻子脑子嗡嗡地炸响,随即从柴房里抢了一把锄头往门外冲。

母亲说,就算你把它挖出来也没用了。

妻子流泪说,你就这么恨我?你怪我嫁给你的儿子,夺走你的幸福是不是?

母亲说,那你赶快死去呀!

妻子举着锄头疯狂地朝母亲扑了过来,说,既然这样,我们同归于尽。哪知,妻子的锄头尚未抬起,母亲已把头颈引向妻子说,你挖呀,你不挖就是我胯下夹出来的。

妻子的锄头挖下来了,但她没挖着母亲,反把自己的鞋头挖破了。

母亲哇哇叫着朝妻子扑了上来,婆媳俩扭打成一团。

后来,披头散发的妻子不知怎地挣脱开纠缠,往门外扑去。

母亲哇哇地追了出来。她知道妻子想干什么,她绝不能让妻子得逞,更不能使自己的心迹现世,让世人指责她黑心婆子。她知道,自己在世人的心目中,一直是个通情达理、吃苦耐劳的人。她与妻子的不和,错在妻子一方。

妻子撒开步子在前面飞奔。

妻子还不想死。她刚过二十六岁,正是花样年华。她不想她的黄金岁月就此陨落。她想,只要把掩埋的东西挖出来,就还有可能活命。

从城里到父亲的墓地,走机耕路,二十多里地。走荒僻小路,不过十一二里。

有三轮车可坐,妻子不坐。母亲本来可以坐的,但怒火把她烧糊涂了,她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环了。

她们迈开双腿一前一后在乡间小路上狂奔,仿佛很过瘾似的。

陡峭的路基下面,劈有不少很深的土坑,据说这是20世纪50年代大炼钢铁时遗下的杰作。这些深坑,有的被自然滑坡掩没了,有的则仍然张口等待着什么。

妻子虽然比母亲年轻,但她的奔跑速度和母亲相比,却不占优势。

她身上没有一根干纱(大汗淋漓)。母亲的身上也没有了一根干纱。

风呜呜地从耳旁刮过,绝壁下的沟壑中,小河流水哗啦啦歌唱。

母亲和妻子的奔跑追逐,一刻也没有停止,似乎忘了仇恨,而仅仅在比拼内力,或做一种体能运动。

然而,残酷的事实是,她们的目的地,还是父亲的墓地。一个是为了掩盖事实真相,一个是要挽回自己的性命。然而,这对奔跑中的竞争对手,她们心间的怒火,不是越烧越旺,而是慢慢平静,渐渐地仿佛连仇恨都稀薄了。

这是汗水起的功效吗?

是由于长途奔跑所带来的心中郁闷的释放吗?

母亲的心飞了起来。脑海里装着的只是年轻时的事。她想起了仙逝的丈夫,后来又想起了先于丈夫出现的那个人。他们两情相悦相许,要不是后来双方的家庭同时遭遇厄难,他们早就结合在一起了……今天,她和他在同一座城市又见面了。她和他频频约会,电话也来往不断。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浑身充满了朝气。

她想和他结婚。

但是,她知道,她的儿子们一定会站出来横加干涉,她最不能容忍的是,妻子这个骚婆娘也要管她的闲事,她把她和那个人约会的事告诉了冬生,冬生又把情况告诉了她另外两个儿子和媳妇,几兄弟跑到她跟前明嘲暗讽,事情虽然没有点破,但她已经听明白了。为此,她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妻子。

妻子的心也在飞。妻子飞翔的心要比母亲零乱复杂,她焦急于她的性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她早就听说过,身魂被埋葬的人,只有玩巫术的人才能解救。她上哪去找玩巫术的人呢,母亲会让她找到吗?肯定不能!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放弃最后的努力。由此,她又想到我,一会儿又想到了儿子。儿子还小,为了不影响儿子的宁静心态,让他避开乌烟瘴气的家庭环境,她极力地把儿子送往食宿包干的学校去上学。一会儿她又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想得最多的还是我。她想她如果死了,我会不会痛苦,多少年后,我会不会彻底把她给忘了?后来,她的心又回到身后的母亲身上。她一直弄不明白,母亲为何一定视她为天敌,自己真有这么可恨吗?她自信她没有干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丈夫,对不起家庭的事。那么,母亲依据什么理由诋毁她,甚至要把她弄死?想到这里,妻子的眉峰陡然竖了起来,垂在肩际的头发飞直了……

奔跑中的妻子突然听见身后的母亲尖叫了一声,妻子脸色通红地回过身来,发现母亲被路旁的一丛茅草欺骗了,母亲踩在悬空的茅草上,身子一歪掉下去了。但母亲并没有葬身悬崖,而是挂在绝壁间的一棵小松树的枝丫上。小松树粗壮的根茎,深深地吸入岩缝里。大海中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救了慌乱中的母亲。母亲虽然抓住了小松树蔸,但身子却在绝壁间打秋千。

妻子在最初的迟疑和惊吓之后,她迅速地做出决定,她让母亲身子踩空的那丛茅草死死地缠住自己的双手,确信安全无误之后,她试着往下滑。然而,她没有踩中绝壁上那一小块突出的石头,她的身体也悬空了。失去依托的妻子吓坏了,下边的母亲也吓坏了。妻子吓坏是担心无法搭救母亲。而母亲既想妻子就此摔死,又想着要妻子搭救她上去。

妻子在片刻的慌乱之后,足尖触到了悬挂母亲的小松树蔸。

母亲尖叫了一声说,你想踩死我哪?

妻子脸红了一下,心里有气,但没有回敬母亲,她知道这不是斗气的时候,她的身体躬成一百八十度往下伸去,她的手和母亲的手牢牢地抓紧了,两人同时用力,母亲的身子艰难地到达松树蔸上面。妻子也不多话,又躬下身子,母亲双脚摇摇晃晃地踩上妻子的肩膀,一手抓着松树枝,一手紧抠壁缝。母亲已抓牢路旁那丛茅草了。她确信有足够的力量抵达路面后,便用搭在妻子肩上的脚尖往后使了点力,妻子的身体往后倒去。悲剧已无法避免,哪知,慌忙的妻子,猝然地抓住了母亲的裤腿,两人一前一后掉下去了。

晚上八点过后,仍然不见母亲和妻子的音讯,能够寻找的地方都找过了。随之而来的是几兄弟的再次聚拢,空手归来的两个哥哥,斥问我到底把母亲弄到哪去了。他们一定要我承认,母亲是我害死的。我驳斥他们说,我的明明呢,明明也不见了,她也是我害的?

你还好意思说她?

为什么不能说她?

你派她杀掉母亲,随后逃之夭夭。

我的肺气炸了,我从厨房里拖出一把菜刀,挥舞着要劈死他们。

两个哥哥吓得四处逃窜,说,弟弟你疯了?

我不是你们的弟弟。

你是,你当然是我们的好弟弟啦。

我不是你们的弟弟。母亲也不是你们的母亲,你们只知道自享清静,而把母亲丢弃给我,让我的日子不得安宁……之后,我口若悬河地列举了他们对母亲不敬的一系列事例,两个哥哥红着脸,一个劲地嚷着要我先把刀放下。

终于发泄完了,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我飞身出了屋子。

这时,我猛然想起几天前,妻子哭闹着要去父亲墓地的事,我想,婆媳俩极可能在那里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假如她们还有一个能走出来,也不是这番艰苦寻找的情形了。

令我惊心的是,父亲的墓旁,确实有一堆刺目的新土,却根本没有她们的影子。我的锄头朝新土挖了下去,险些挖着膝盖。第二锄,挖在一尊洁白的火岩上,火岩火星四射。溅飞的石粒几乎射中我的眼珠。终于,一个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严实的油布包袱被挖出。

包裹很厚实,直到打开第三层时,里边露出妻子一直寻找不见的内衣。

一切都证实了。

母亲,你这是干吗?你觉得你把妻子给害了,你还会拥有我吗?你知道,我绝不会原谅你!

又一天过去了,两个哥哥还在逼问我要人。这次,我不去抢什么菜刀,而是捡起一块尖利的石头要往自己的脑袋上砸,哥哥们这才息住了斥责。

第三天早上,母亲和妻子的消息从林村传来,我兄弟几个连滚带爬赶了过去。

在通往林村小路的绝壁上,飘飞着一块衣襟碎片,蓝色的,这是从妻子身上撕下的。小松树蔸上,遗留点滴血迹。绝壁下,东倒西歪的茅草上也遗留有血痕。

两天前,妻子被蓬勃的茅草和树枝掩盖在废弃的炼钢土坑里,已经醒来,怔怔地望着高不可攀的坑壁发呆。她依稀记得,昨天,她和母亲从天上掉下的情景。

她受伤了,双腿伤势严重。前胸后背也伤痕累累,满身血污。

妻子火辣辣地斜视了母亲一眼,母亲用半边眼睛察看妻子。

母亲的伤势比妻子轻些,这得益于下坠时,她基本上是踩着妻子的身子下来的。但她对妻子的仇恨并没有因此减弱,她认为惨剧的发生完全是妻子造成的。她想,你这个死不要脸的,你知道,从一开始,我就反对你和我儿子的婚事,你为什么硬把条废腿横插进来。进来了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要把我儿子的感情全部夺走?你还敢跟我顶嘴,还敢去外面找野男人,还敢打我,还敢暗地里跟踪我!就说眼下这事,你为何大路不走,偏偏把我往这条小道上引,以致酿成如此惨祸?想到这,母亲扯开嘶哑的嗓子又谩骂起来。

妻子想,你爱骂就骂吧,冤屈人是你的看家本领,我无法剥夺。我的精力只够忍住疼痛和养神。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的骂声小了,接着又晕了过去。

妻子在静听路面上是否有人走动。没有!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出现过,只怕永远也不会出现了。妻子又看了母亲一眼,这一眼,妻子看到挂着涎水的母亲嘴角的凶恶。妻子猛地从地面上抓起一块石头,在母亲的头上扬了一下。随即,妻子的神智猛然清醒,她知道冬生爱自己,更爱他的母亲,如果让冬生知道她杀了他的老娘,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他也不会放过她。恢复镇静之后,妻子这才发现母亲身上多处受伤,脚踝上的伤势尤为严重,还在流血。母亲昔日红润的脸颊,因为失血过多,变成一道白纸。妻子知道,照此情形,母亲只怕没多少血可流了。

妻子拐着腿缓慢地起身,环顾四周,发现坑壁上有一棵止血草,妻子身高不够。于是从坑底找来几块石头垫脚,哪知身子还没上去,就栽倒在地。妻子使劲摇晃了一下脑袋,想出用藤条圈住垫脚石的法子,这才把止血草拔了下来,嚼碎了,把母亲的伤口敷上,然后,又撕碎了自己的衬衣,把母亲的伤口包扎好。妻子也晕了过去。

母亲醒过来了,发现妻子歪着脑袋,满头乱发,模样丑陋。母亲狠狠地骂道,装什么装,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不死,就你应当速速死去!母亲捡起一块石头往妻子头上扬去。就在这时,母亲发现,她的左臂缠满了妻子的衣襟布片,更使她惊讶的是,脚踝上的伤口已敷上草药,血止住了,伤痛也轻了。直到这时,母亲才发现妻子身上的诸多优点。母亲的泪下来了,她缓慢地起身,在坑里寻找止血药。因为妻子脚上的伤口也在流血,寻找不到草药的母亲慌神了。她把自己的内衣脱下,撕成布片,帮妻子绑住伤口。

伤口绑扎太紧,妻子醒过来了。

母亲眼睛亮了一下。

妻子见自己的手脚被绑得结结实实,她以为母亲想害她,不觉一急,又晕了过去。这一次昏迷是因为失血和惊恐引发的,加上一直没有水喝,也没有食物可进。

母亲随后也晕倒了。

我们兄弟到达土坑时,已是第三天上午。

母亲和妻子还活着。

母亲被唤醒后的第一句是,马上……

大哥抢上前去,问母亲,马上什么?

母亲长嘘了一口气,指着我说,马上去你父亲墓地,把那包东西给我挖出来。

我问,明明还能活吗?

能!

刚好这时醒来的妻子,眼睛湿润地望着母亲,不知是感激还是憎恨,随即又晕过去了。

再度醒来,已是隔天早上的事了。母亲和妻子同时从床上弹起,凶狠地扬出五爪,向对方抠去。

我的脸顿时青了,我以为她们仇恨未消。

哪知她婆媳俩却仰天大笑——刚才的举动,只是戏言。

太阳从窗外钻了进来。

暖洋洋的屋里,冰雪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