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亮河
6226800000002

第2章 月亮河

这世上的事情,有的事有开头,没有结尾。有的事有结尾没有开头。而有些事则是永远没开头,也没有结尾。

我朦胧的意识从那一夜叮咚的雨声开始。叮叮咚咚的雨声,敲打着窗页和我的心扉,就好像敲打着鼓点一样清晰悦耳。

翌日清晨,我看到一阵绿风自窗前刮过,紧随着就下了一阵彩雨。然后又是一阵绿风刮过,彩雨小鸟似的不知飞翔到哪里去了。

我身处在一个洁白的世界里。

洁白的房间,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地板和天面,洁白的被褥床单。这片洁白的世界,就像漫天里下了一场大雪,尘埃被洗涤得干干净净。房间里忙碌着两个护士,护士身着洁白衣服。脚下履着一袭春风,悠悠地去,又悠悠地来。护士的脸色很好,平静的脸上漾开一片片美丽的微笑。其中一个向我走来,另一个随后也过来了。她们走到我床前静静地站着,问了我母亲些什么。然后两人都说我长得好,眼睛好,鼻子好,还有身段什么都好,将来一定是位小帅哥。好像她们是专为夸赞我来似的。我不懂得小帅哥是什么含义,但我心里很舒服,舒服极了,兴奋坏了。我以手舞足蹈的方式作为回馈之礼,她们在收到这份无需报偿的礼品之后,又和我母亲说了句什么,就转身去了。她们的去和她们的来一样,那般轻盈如燕。她们走到我对面的那张床前。床上坐着一对母女,那位很漂亮的母亲,穿着一套藏青色衣裤。她怀里抱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我没能看清孩子的脸。我只看见两个护士脸上甜美的笑容。她们赞誉那位漂亮的母亲,赞誉孩子的脸蛋,赞誉孩子的眼睛,她们还赞誉孩子的声音和小手……总之,她们向那孩子赠送了很多礼物。两位慷慨大方的护士,在送出毫不吝啬的一份份礼物时,也和她们自己收到某份大礼一样喜悦。我并未因为护士给予孩子的赞誉比我多而不高兴,反而禁不住一阵激动。因为激动,眼角溢出两粒清泪。

这时,那位母亲换了个方位,我惊奇地看见了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和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目光纯净,让人感觉走进了月亮的心房。我的惊喜,使我把羞涩抛诸脑后,我不住地挥动着我的小手。就在这时,她也发现我了,她以难以掩饰的微笑与激动,不住地向我挥舞着小手。

我感觉我们好像早就认识了。

接下来,我闻到一股幽香,这股飘逸而来的幽香,略带一丝野果的香味,它让我怔了很久,我在寻找它的出处。后来我惊奇地发现,那幽香仿佛从她身上而来,飘飘忽忽地来到我鼻腔前就凝住了。

她笑了,蓝天一般的笑。之后,她转过头去。

她面朝窗户外面。窗外是天空,一尘不染的天空。悠悠的蓝天下飘逸着朵朵白云,白云下面铺着草地。窗前有一棵树,是一棵玉兰树。树上满是花朵。我不敢确定她是否盯住那一树的玉兰花出神,但我听到玉兰树上有只小鸟吱吱叫着,仿佛寻找伙伴。不知谁朝树上砸去一枚石子,小鸟飞走了,可她仍然盯住窗口。

她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在窗楣上。窗楣上挂着一盏红灯笼。红灯笼小巧而精致,当我看到它时,心仿佛被什么轻轻地踢了一下。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迎风摇摆的红灯笼,那份专心,深深地让我人迷。只是当时我不知道这盏红灯笼的名字。多年后,我随母亲去了一次壮乡,在那里,我知道了红灯笼不叫灯笼,叫它红灯笼,是我的主观臆想和判断。它的真正名字叫绣球。

绣球是壮族青年男女的爱情信物。

洁白世界里的她,望着红灯笼出神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后来,她的母亲把她抱走了。她走时,我记得她睁大着好奇的眼睛回头望了我一眼。我心里一阵难过。

此后的时光里,我没有再看见她,直到某个大地洒满阳光的中午,我随我年轻的母亲上街游玩,才惊奇地又看见了那张我熟悉的,红扑扑的脸蛋和那双月亮一般的眼睛,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而她也认出了我。我们没有说话(就算我们想说话,也无法说,我们还太小)。我们都很腼腆。尤其是我,一个男孩,腼腆本不该为我拥有,我该拥有的是大胆。可我却偏偏拥有这样一份上苍恩赐给我的腼腆。

我匆匆忙忙的母亲,在她母女俩面前停住了脚步,热情地向她的母亲打着招呼。她母亲向我母亲简要地介绍离开那间洁白的房间后,她怀里孩子的成长情况。我母亲也介绍了我们离开洁白房间后的好多情况。两位大人,说起自己孩子的时候,不免有些眉飞色舞。我们也不打算因此闲着,我们好奇的眼睛在搜索眼前的新奇世界。新奇世界也因了我们的加入而容光焕发。我们的眼睛在空中相遇了。如此良机,本可做些其他事情,可我们只顾兜售各自的腼腆。随后,我们的手脚朝空中不停地乱抓,仿佛空中结满什么果果,最后却是两手空空。

我们的母亲,把自己的孩子表扬够了,向对方挥挥手要离开了。在她们母女即将转过身去时,我母亲喊住了她母亲,她邀请她们上我家来玩。而她母亲并未发出相同的约请。但我母亲还是意犹未尽,她冲她们母女的背影大声喊叫,一定来哟——

这次短暂的会面过后,我们在各自的时光里逗留。这期间,花去了多少时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上幼儿园了,我已经能够叫出她的名字了。她也能叫出我的名字了。

她叫我学义。

我叫她小琴。

她问我,学义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我也不太清楚。

她说,你怎么不知道意思呢?

我的脸腾地红了,但我很快地缓过神来,说,我回答你,义是讲义气的意思。

她点了点头。

我问她,你告诉我,小琴是什么意思呢?

她说,琴是会发声音的,我父母希望我长大以后,能有像琴一样好的声音。

我说,真好。

她说,你喜欢?

我说,喜欢。

她听我说喜欢,不好意思地一笑,去了。她的母亲正万千喜悦地站在那儿等着她呢!

而我呢,傻傻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好久也无法把心底的激动收藏起来。为何如此激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因为激动,我的小脸阵阵发烫。我母亲从身后走了出来:学义,你傻站着干什么?

我的小脸又红了。我的母亲当然不明白什么原因。

母亲捧住我的小脸,有些莫名其妙地问我,你这孩子,你害什么羞啊?

我和小琴没在一个班。我在一班,她在二班。我们的教室挨着教室,中间隔着堵墙。虽隔着墙,但如果她哭了,或者笑了,我几乎都能听见。

她笑了,我便十分轻松;假如哭了,我便十分紧张,心好像被绳索勒紧了一样。我不知道怎么会产生如此情形。下课的时候,我们有时能碰上一面,有时却不能。我们各自的父母亲在领我们回家时,路上偶尔也能碰上一面。我们都暗自惊喜,她微微翘了翘她高贵的嘴角,她嘴角的翘起,仿佛空中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我感觉我的脸蛋热得烫手。幸好这种情形的出现,没被我的母亲和她母亲发现。我们的母亲眼睛落在其他事物上。她的母亲熟人太多了,一路上不停地和别人打招呼。我的母亲看到她母亲享用这许多的荣誉,嫉妒不已。我的母亲几次试图把别人赶开,使自己能站在享誉的高地上。结果,大多以我母亲的郁郁寡欢而收场。我不幸地发现,她母亲和我母亲打招呼时,仿佛也和别人打招呼一样亲热,却显得神色匆匆。我看出了我母亲的卑微,我母亲一卑微,我也卑微起来,一番兴致勃勃,在卑微的心里,低下了不幸的头。我内心暗自祈求,在她母亲甩给我母亲背影的时候,别那么尽快消逝,以便让我回过头去,寻找到她的眼睛。

有一次,小琴和她母亲经过我们母子面前时,小琴的步子拖延了半拍,她的母亲说,你想干什么?

小琴说,我想玩。

在哪玩?

小琴说,就在这。

在这?她的母亲先望了一眼周围。在小琴的母亲想来,小琴想在这里玩,一定是路旁有花草,或者有小鱼小猫,又或者有其他儿童在玩什么花样,可什么也没有。小琴的母亲回过头来,望了望我。显然,小琴的母亲看出,小琴所谓玩的意思了。小琴的母亲发现这一点后,她的好看的脸色依旧,可我却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不安。我以我的敏锐把她的不安的神色捕捉到了。我以为我粗心的母亲,不可能发现什么。岂知,我的母亲以老鹰抓小鸡般的力度迅速抓住我的小手,在她们母女面前友好地匆匆而过。她的母亲反而怔住了。我回头看了小琴一眼,小琴静静地望着我匆匆离去的背影。

那段时间里,我记得,我有幸为小琴做了一件事情。

那天早上的阳光很好。阳光洒在校园迎风翻飞的柳梢上,我远远地看见柳梢上有两只翩翩起舞的黑蝴蝶。黑蝴蝶的上下翻飞,引来不少同学的观看。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她的哭声。

她摔倒在地上。

我风一般地跑了过去。

两个男同学欺负她,他们正在抢夺她手上的一件小东西。矮小的我,不顾一切地朝他们扑了上去。那两个比我高出半颗头颅的同学,竟然被我的大义凛然给吓跑了。小琴戛然止住了哭声。我抓住她的小手,把她从泥地上拉了起来,她站定以后,左手拍了拍屁股,右手依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这情景被旁边的一个男同学看到了,我们的小脸顿时惊慌得如玫瑰般红了,可我们的小手依旧握在一起,怎么也甩不开。旁边越来越多的男同学围了过来,一齐哈哈大笑。

这是我和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上小学了。我们还是没分在一个班。我在一班,小琴仍在二班。但不管在不在一个班,也不管我们是否能经常见面。我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出初相识时,我们同处在洁白世界里的短暂时光。一想起那盏红灯笼,我就想起她的专注,心不由得一阵激动。

我想问她,你还记得那片洁白的世界么,还记得窗楣上的红灯笼么?

那天全校搞大扫除,放学晚了,天下着小雨,路很滑。也正是这天,久藏于心里的强烈愿望,让我不顾一切地去寻找洁白世界里的窗楣。

我记得那是一家医院的一个房间。那房间的窗外有棵树,树的前方是一片青草地。究竟是哪家医院呢?如果问母亲,她会告诉我的。但我不想问,也不敢问,因为母亲会问我,为什么要问那家医院。我不想泄露这个秘密。我应当自己去寻找。

寻找的路上,我突然回想起,医院的大门口外有一座喷池,喷池旁边有一棵挺拔的树。我之所以回想起这一幕,是因为那天我离开医院时,我的父亲来接我,他正好站在喷池旁边那棵树下。我的父亲抱着我站在那棵树下呆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我惊奇的眼睛被眼下那座喷池里游动着的各种色彩的鱼儿吸引住了。这一幕时断时续地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我远远地看见那座医院和门前的那棵大树,同时看见树下的池子了,池子里果然游动着各种色彩的鱼儿。我兴奋得小脸通红,满脑子热烘烘的。

我被绊倒了,是被隐藏在草丛里的石头绊倒的。

我的衣裤脏了,书包脏了,手脸脏了,但我没有感觉到痛,我只想快速地奔到那棵树下,不料我又摔倒了。我整个儿成了泥鳅,附近出现几个小孩,他们哈哈大笑,我狼狈地哭了。就在这时,一双温润如玉的小手伸向了我,我不敢抬眼睛,也不敢抓她,因为我看出这是一双女孩的手。可伸给我的小手非常固执地把我抓住,她把我从泥泞中拖了起来。直到这时,我才猛然抬头,发现是小琴,我的狼狈令我羞愧难当,脸红到脖子根,心里乱得一塌糊涂,竟至连声谢谢的话都没给她,便迅速地往家里逃。为什么要这样慌张,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刚刚逃离没多远,我就后悔了,我该问问她到那里去干什么?她是不是也在寻找那扇窗口?我鼓足勇气返身去找她时,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回到家里,我絮絮叨叨的母亲,把我骂了好一阵子。她骂我,你为何这样,为什么要把自己玩成一只泥猴?你以为我洗衣服容易吗?就算我洗衣服容易,我有那么多的钱给你买新衣服?你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鬼头……母亲接下去还骂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的心仍然沉浸在小琴抓住我小手时的温暖感觉。

学校放假了。

我母亲带着我出了一趟远门。

我的母亲虽然爱叨叨,却也生性快乐。一路上,母亲都在讲述壮乡民俗风情和他们的好客。我母亲还说壮民爱唱山歌。谈恋爱时唱,办喜事时唱,劳动时唱,尤其到了八月十五这天晚上,从四方八岭涌来的乡民集中在镇子的沿江码头上,人潮如歌,歌声如海,三五人为和声队,十人、二十人为大和声队,歌场上,歌声此起彼伏,排山倒海……还未到地方,我的心里已载不下母亲对于这个民族五彩缤纷的描述。

到了地方,首先迎接我的是一棵浓荫蔽日的榕树,我在这棵树上爬了半天。我摸着那些裸露在外,如人体脉络的榕树根,兴奋之情久久不肯消退。母亲说我爬树时的样子像猴子。我心里说,像猴子有什么不好?母亲说,从前有个爱唱山歌的刘三姐和她的情郎阿牛哥,曾在这棵大榕树下对唱山歌三天三夜……

我们沿着一条古老的石板路往前走。小街下的商铺里,我惊奇地发现我幼年时所见的一幕,我看见了一盏盏闪亮着大红光亮的红灯笼,我抚摸着它们不肯罢手,因为它们就是悬挂在医院窗楣上的红灯笼……母亲几次催促我快走,我都没有理会。

母亲说,小孩子家守着这干什么?

我依依不舍的神色告诉她,要她给我买,她不买我就不走!

母亲说,这玩意儿叫绣球,是壮族青年男女传递爱情的信物。

它是爱情信物?我的心嘭地被敲响了。

我的激动表情,使得母亲的眼睛瞪大了,她说,你要它干什么?

我说我就要。母亲执拗不过,最后还是给我买了,但她仍然没有停止追问我,你怎么喜欢这东西?

我说,我怎么不能喜欢了?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在哪一天呢?

应当是这个学年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星期三是小琴的生日。这天,我比任何一天都起得早,我虽蹑手蹑脚地起床,还是惊醒了母亲。母亲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把我吓了一跳。母亲问我,今天为何去得这般早?我按住怦怦乱跳的心,紧紧地抱了一下书包,对母亲撒谎说,老师说今天要早去。母亲还想说什么,我的心早飞走了。

其实,我之所以起早,是想在路上等小琴,小琴一向比我早到学校。我想,假如能在路上遇见她,那该多好,这样就能把绣球送给她了。为什么要送她绣球,为什么会如此激动?这问题我没想过,我的脑海里只有当初的洁白世界里,小琴看绣球时的忘神情景。

小琴没有等到,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有挑菜去卖的,有去工厂上班的,各色各样的匆匆行人络绎不绝。

早上的空气真好。我看见远远的山间腾起一阵阵白雾,那雾像滚龙一样,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又往何方奔去。我从升起的太阳声里听到了早上好的问候声。脚下的小溪翻腾起来了。

渐渐地,我感觉心神不定起来,学校上课预备铃声响了,还是没有小琴的身影,我不得不往学校跑去。但还是慢了半拍进教室,结果被记了个迟到,我暗骂了句霉气,思绪又跑到小琴身上去了,为什么她今天没来上课?然而,做课间操时,我看见了她,她站在不远处的同学队伍里,以同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为何出现这样的情形,无论我何时何地发现她,只要她不做剧烈奔跑运动,她都会呈给我一副静静的表情。

这天我一刻也不安宁,做操时,我不时地扭过头去看她一眼。做完操后,我快速地走向她,我想告诉她,我要送她生日礼物。当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时,突然地涌出一群同学,她们拥着她去了。我心有不甘地跟着走了一小段,我的身旁也窜出几位同学,蜂拥着把我推进教室。在座位上,我的心神更加不宁,伸入书包的小手,触着了安静的绣球,我的心随之猛烈跳动起来。

这天上完学,我又在回家的路上等她。我曾经无数次看见她从这条路上回去。

她果然蹦蹦跳跳地来了。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的奇异表情,引起了过往同学的注意。我注意的是小琴,其他同学注意的是我。小琴已经站在我面前了,我哆嗦着,几次想把绣球掏出,结果却掏不出来。小琴静静地站着,她似乎感觉到我想送她什么。她的气定神闲,映衬出我的慌乱可笑。我的小手终于抓牢书包里活蹦乱跳的绣球了。我走近小琴,我说我想送你件生日礼物。我的话音未落,我的绣球竟然被尾随在身后的同学伸手夺了去。这个叫果子的同学,把绣球高高举起,大喊大叫。所有的同学全都惊讶地回过头来,他们看了一眼静静的小琴,然后,铺天盖地的笑声朝我扑来,我舍命把绣球夺回之后,落荒而逃。

时间过得很快。

我们上中学了。

但我们还是不在一个班,事情就是这么怪,还是我在一班,她在二班。我们的教室依然相隔那么近。而相互间的距离却依然如隔星河。

我们是外宿生。一般情况下,我早上六点起床,洗漱五分钟,方便一般也是五分钟,但无论我去早去晚,我和小琴很少在路上碰面。我们就像走在世界两极,她从东半球出发,我从西半球出发,她走的是陆路,我走的是水路。仿佛永远没有交叉点。

我看见她时依然只是在做集体操,或者全校集合。有时就是做集体操,我也没有看见她。她去哪了,我不知道。也许在做小老师吧,帮助老师批改学生作业,帮助老师在黑板上抄写课文。她的学习成绩很好,所以,比一般的同学有更多的事要忙。

有一天,我母亲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我莫名其妙地问母亲,你说什么呀?

母亲说,你对自己的年龄这么不负责任?

我说,什么叫负责任?

母亲说,你照照镜子吧。

我发现我长胡须了。这一发现让我整整大半天沉默不语。我想,我怎么就长胡须了呢?我的嘴唇长出了毛茸茸的胡须,还有我的腋窝也长出了茸毛。这让我惊恐和惊喜,同时让我想起了小琴。我长了胡须,小琴长了什么呀。这个奇怪的问题,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着,好几天也驱赶不开。我想我应当近距离地观察观察小琴,但是我近不了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我发现小琴在很多方面都起了变化,比如她的声音变了,脸更白嫩,胸脯隆起。发现这一点,我的心怦怦跳了一个下午,随后就不那么纯洁了,我乱七八糟的心,开始往她身上的某处集中想象。然而,这种想法一露头,我更怕见她了。一见她或听到她的脚步声,就慌乱不已。

小琴则反倒更加平静。每当我们一步步走近,我就像个罪人似的,不是躲开她的眼睛,就是结结巴巴,或者转身就逃。有一次,在我转身而去的时候,她喊住了我。我感觉她的声音也很激动,甚至带着一丝哭的感觉,而我仅仅是回头望她一眼,说,我还有急事。

我有何急事?我什么事也没有。我跑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小沟边,使劲地擂自己的头,直到把头擂疼,直到擂得我自己感觉害怕,这才猛然惊醒……

我母亲说我对自己年龄不负责任后的某天上午,她说,我们家的日子尽管清贫,但还得好好地给你过一次生日。

我问她为什么。

母亲说,你快十七岁了,你已经成人了。早些年,像你这样的年龄,已经谈婚论嫁了。有的甚至挑起一个家庭的重担了。

我想起了小琴,心底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我觉得我该送件礼物给她。我想起第一次在她面前掏绣球时的狼狈情景……

一天,我又买回了一个绣球,这个绣球,比上次那个更加漂亮。我在焦急的期盼中等待赠送时刻的到来。而我的心却慌乱得不行。我对心说,不要慌张,你又没干什么坏事,你只需勇敢地走上前去,对她说,小琴,祝你生日快乐……

我生日这天,母亲一定要我和她一起上街,她想帮我买套像样的衣服。

我说,我不上街了,想买什么,随便你。

母亲不高兴了,说你这孩子,怎么像女孩子似的?

我睁大眼睛望着母亲,心想,为什么这样说我?

十七岁说来就来了。就像春雷把沉睡在地下的竹笋们一夜间催生出地表。

这天早上,我期待和小琴相遇,没想到相遇却来得太快太突然了,我连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她已出现在我面前。我被这不期而至的相遇弄慌了手脚,她也显得有些慌张。这种情形,是许多年来我见到的第一次。她为何一见我就如此慌乱,而且慌不择路,她明明绕道往我家门而来,见到我后,为何要逃?后来我才发现,因为我母亲站在我身后。但小琴已走远了,她没有和我母亲打招呼,我母亲也没和她打招呼。这事令我非常奇怪,难道她们之间……不,这不可能,她们不可能有什么不快与矛盾,如果有矛盾,我母亲会说的。母亲说小琴的口气,亲切动人,充满羡慕。

小琴匆匆走了之后,我不无怨恨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快步往学校而去。

没想到,走在前面的小琴突然地回过头来,静静地望着我。看样子,她有话想说。我竭力按捺住慌乱说,今天是我们的生日,我想送你一件……我说话的声音很轻,只有蚊子才能听见,而且满脸通红,汗流滚滚。

小琴红着脸蛋说,你有事吗?

我说有。

我大汗淋漓的手,已捉住藏在书包深处的绣球,正想把它掏出来,我母亲幽灵般的出现在我们跟前。母亲伸长着脖子望了一眼小琴,正要说什么时,一位叫蒙蒙的同学大声叫嚷着冲到眼前,他指着我们说,你俩干吗?蒙蒙的口气,仿佛我们破坏了他的好事似的。

我顿时满脸通红,小琴则愤然地转身而去。

我的勇气再次落空,连躺在书包深处的绣球都嘲笑我了。

这天我没法集中精神。我期盼着课间操赶快到来。课间操来了,但是没有小琴的身影。中午放学也没见到她的身影。我期盼下午和放学时能够见到她,我在我们的教室门口等待机会出现,直到所有的同学都离开教室去了,还是没有她的身影。

我已无法送她生日礼物了。

这时我仿佛听到了书包里绣球的叹息声。

有天晚上,母亲有些神秘地坐到我的床上。我问母亲,你有事吗?

母亲说,有事才能到你房间来?我说那倒不是。母亲突然问我,你有女朋友了吗?我的母亲问这话时模样儿怪怪的,仿佛我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上。我脸红了,我说你希望我这样?她说真没有?我说没有。母亲说,你和小琴?你说什么呀?我的口气和表情告诉母亲,我不愿听到这样的话。母亲足足看了我几分钟之后,又说,我是听别人说你有女朋友了,才问你的。

我说,你就是那个所谓的别人吧?

母亲说,你知道我们家穷,不该这么早谈恋爱的。

我又冲母亲说了一句,我没谈恋爱。

很快地,中学要毕业了。

最后一年,我的时间异常紧张,这都是因为自己的资质,如果资质聪颖,就不会如此挨累。除了硬拼,老天没留给我更多的东西。

这期间,我几乎忘了一切。既忘了春夏秋冬,也忘记了出生年月。我努力到出门时撞着树桩也以为是撞着人了。为此,还闹了一次笑话……

我考上大学了。

小琴也考上大学了。没想到我和小琴不仅考进同一所大学,还考在同一个系。不同的是,我们还是不在一个班,这次我们的教室离得远些了。中间隔着体育场,体育场四周绿树成荫。林荫下有一条环形跑道。刚到学校那会,饭前饭后活动,我们偶尔会见上一面,我们的脸上写着新奇、激动。我们以自己的激动向对方点头。我听到她的声音和见到她时,仍然逃不脱局促和脸红心跳。在她面前,我永远也做不到镇静自若。好些时候,我很想和她说说话,问题是,总是在这时,不是有同学朝她跑来,瞬间把她围在核心,就是有同学朝我跑来,把我包围。

我知道,这时候的我们,心理生理已趋成熟。可我们离对方却越来越远。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什么,这层阻隔住我们的东西,始终如影随形。偶尔的一次相逢,我们都是客客气气的,或者微微一笑,我们没向对方走近,哪怕只是拉拉手之类,我们没有。我的怯懦一再阻碍着我的前进。

有一阵子,我们似乎都很怕和对方见面了。远远地见到她,我会寻个空当躲开了去。而她呢,好像和我一样。我怕见到她,因为见到她,我会情不自禁地脸红。而向来宁静的她,见到我时,不自觉地也脸红了。

这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

我很想问她,我喜欢你,你知道吗?可我没给自己这样的机会。假如我给了自己这样的机会,结果又将如何?

或许因为她的活跃,或许因为她的漂亮?或许还因为她的亲和力,总之,她无论出入任何地方,都有许多男女同学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她。而我只能暗淡无光地伫立在远处眺望。

有一次她竟然脱离开簇拥者平静地向我走来。兴奋万分的我本该步履匆匆地迎上前去,可我没有。她的轻盈步态,让我感到我步履的笨拙。她的平静,让我感到我局促不安的可笑。亦如往常多次出现的情形,我本该好好地和她谈谈,可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又钻出一帮子同学,簇拥着她走了,她无奈地回头望了我一眼。

我落寞在空旷的黄昏里行走。

我想起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想起我生日,自然地想起了小琴。想起她,自然地想起了一直躲在我心中未曾实现的心愿。

我们学校操场外有一棵树。

那是一棵大约三百岁的樟树。

夕阳缓慢地下落。夕阳的下落,让我想到戏的收场,稻谷的收场,人生的收场。可阳光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她以她洗练的辉煌和大公无私的照耀,给一树的浓阴披上金衫。这时我看到了小琴,她从操场深处走来。

她像往常那样,在脱得开身子时,就到树阴下走走。有时走向水塘边,有时走向草坪。但这天晚上她却走向了一棵樟树。当她到达那棵樟树跟前,她突然地回过头来,她看见了我。我无法准确描述她的表情,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这是激动的缘故。而我则慌乱得不行。我怯懦的内心挣扎了一阵,才做出了一个愚蠢地挥手致意的动作。意思是,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她的神色告诉我,她知道。

我的神色又告诉她,你等等我,我去拿件东西,你能等我吗?

她镇静自若的眼神告诉我说,能!

我无法想象,我以怎样的一种激动走向教室,后来又怎样发现我的梦被击得粉碎。当我走回我乱哄哄的教室,全是同学们冲我而来的笑声。

一个叫苹果的女同学凝视着我,说好啊。

我说,好什么好?

苹果同学朝我逼近,她睨视着我。我眉头微微一皱,我想以镇静威仪让她不战而退。岂知她反而逼进两步。这位叫苹果的同学,我不知道她为何那样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准确些说,她为何那样老是盯着我的一切。就如果子一样,老盯着我什么时候进教室,盯着我哪天穿什么衣服,盯着我哪顿饭打了什么菜,还盯着我喜欢看什么书,甚至盯着我什么时候上厕所。总之,无论我走向何处,要么甩不掉果子的影子,要么甩不掉苹果同学的影子,她们对我如影随形,让我无处遁迹。有一次,我对她们的做法表示了抗议,结果自取其辱:

苹果说,你以为你是谁呀?此话一出,周围洪流般的嘲笑声如潮而至。

我能做的只有落荒而逃。

而今晚,无论她们道行多高,手段如何高明,我不可能再容忍了。

我说你们走开,我要收拾我的书桌。

苹果说,你恐怕是想收拾这个吧?

我的那只深藏在书桌深处的绣球举在苹果的手上,她老虎玩小驴那般当众摇晃着它,然后冲出教室,满操场奔跑,大呼小叫,这是谁的呀——

尾随在后面的同学们发出一阵阵哄笑。

我狼狈不堪地追了几步后停下。偷偷向远处走来的小琴递去羞愧的一眼。

我的梦再次被打破,禁不住流出眼泪。心底涌来的痛,则让我好几天也无法抚平。那段日子,我的脑海里全是小琴。

那是一次学校晚会。因为我迟到,被挤在最末排。

我看不清台上的舞者是小琴。我更不知道小琴的舞蹈那般美妙。假如她没有卸妆,我想她即使走下舞台,我只怕也认不出是她。

我问身旁的川川同学,台上的舞蹈者是谁?

川川说,你问我吗?

我说,我问我的膝盖。

川川懒得理我。

戏演完了,我意犹未尽,沉浸在舞者曼妙的舞姿当中。我没有很快离场,我留下是想弄个究竟,刚才那位舞姿翩翩者到底是谁?演出队的同学叽叽喳喳地从后台出来了,演出的同学都在夸赞她的舞姿。

小琴发现傻乎乎站在台下的我。她喊了我一声,我这才看清她就是小琴。

我说,你的舞跳得太好了。

走在小琴身侧的一位男同学,推着小琴的脊背大声说,走,快走!

小琴不由自主地被拽着往大门而去。她竭力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奔流而出。

大学里的那段时光,最让我难忘的是那次郊游。

我不知道那次我们两个班合并在一起的郊游,竟是小琴的主意。

那是一处荒岛。岛上全是洁白的芦苇花。无尘无埃的蓝色小河拥抱着荒岛缓缓流过。那份默默温情的抚慰,足以抹平一切忧伤,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逝。细细体味河洲上细软河沙的挚爱,就像一位伟大的母亲拥抱着婴儿,那么宁静温馨。

荒岛旁的河流叫月亮河。

那时环保这个词还不流行,可我们已经知道如何呵护月亮河脆弱的美丽了。

那天,我买了不少食品。比如水果、糕点,还有其他不少小吃。一向谨小慎微、捉襟见肘的我,出了次小风头。我得感谢我的母亲。出发前,母亲在电话里说,儿子,你出门在外,该省的省,不该省的绝不能省。我们家虽穷,出了门,你得大方些,否则会很尴尬的。

同学们围聚在穿着簇新的我的周围,胃口大开地吃着我的食物。我像个贵族公子似的,微闭着眼睛,尽情地享受着同学的美誉。其实,我竖着耳朵在倾听隔壁圈里小琴的声音。她每说一句什么,我的心总会被牵动一下。我很想到她的圈子里去,可我的怯懦,让我畏缩不前。我能感觉得出,小琴时断时续的笑声里,亦掺杂着不安的成分。

小琴的圈子,响起了歌声。小琴在唱歌。她唱的是一首叫《窗口》的歌。歌词大意是,在一个美丽洁白的房间里,曾经展开一幅美丽的画面。一对幼小的生命在那里降临。窗口外面,长着一棵玉兰树……我被迷住了。这是谁的词曲?它是不是小琴作的?在小琴轻柔的歌声里,我仿佛看见小琴的身影映在蓝天之上,我看见小琴轻灵的步子印在月亮河中央……我在小琴的歌词里加上我的歌词:窗口上方有一个美的绣球。一双幼小而美丽的眼睛专注在它身上……

这首歌小琴唱过多少次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小琴唱得很投入。忘记了时间,也忘了地点……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众人,一个人走进一片野草丛中。秋日的高阳暖暖地披在我的肩上。我平躺在松软如棉的芦苇之中。思绪为我展开想象的翅膀。

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飞来飞去的鸟儿便作了蓝天的陪衬。

我微闭着眼睛。我在聆听着自然之声和小琴歌声的交融。小琴唱了一首,又唱一首。月亮河的流水声为她美的歌喉踏着节拍……我听到一阵细微的窸窣声缓慢地朝我走来。紧接着我闻到一袭幽香。

我猛地扭回头去。

不远处立着小琴。这异乎寻常的单独碰面,让我心头的热浪瞬间到达沸点。

我迅速起身向她走了过去,她缓缓地走过来。假如此刻的我们拉住对方的手,假如能更进一步,甚至拥抱对方,接下来会有怎样的结果?

但必须承认,世上许多的事情都发生于猝然,结束于猝然。我俩的惊喜相遇,猝然地被人给截断。许多的同学围过来了,他们仿佛有意破坏我和小琴的关系。

我和小琴的又一次可能的零距离接触,就这样地完结了。

小琴被众多的同学簇拥着走了,我拾到的是她转身后留给我的一袭幽香。

我喜欢闻这幽香,香味来了,我就知道是小琴来了。这究竟是怎样的一袭幽香?我不知道。是檀香吧,不像!是玫瑰花香,不像!是水仙花香,不像。那么是兰花香了?

这个暑假,我回到家乡。在童年的伙伴陪同下,钻进了家乡后面的原始森林。我在密林深处,趟过小溪,攀越山崖,穿梭来往于一片片的果林,采摘果实,采摘花香……

开始时,我并不明确此行的目的。后来,我终于明白,我在寻找什么。

我寻找一种花香。我寻遍森林里盛开的鲜花,比如野菖蒲、野百合、野山茶等等,我同时采集了好些色泽瑞丽,却不知名姓的花朵带回家里。可无论哪种,从它们身上,我都无法寻找到小琴身上的幽香。之后,我在家乡的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逗留,我穿过民风古朴的一条条古老街巷,从一条颇具古典建筑风格的街道走出,竞回到小城边沿的菜农园圃。我知道,我还在搜寻花香。我到了我曾经摔倒过的喷池前面。在这里,我接触过小琴温润的小手。而今天,当我静静地站在喷池前,看着远处的医院窗口,我惊讶地发现,窗下的玉兰花开了,我头顶上的玉兰树也正花香扑鼻。可她们都无法与小琴的幽香相媲美。

还有一个月就大学毕业了。毕业了,就意味着工作安排,更意味着各奔东西。她向东,我将向西,她向北,我将向南,我们是不可能分在一处的。今后的日子再不像从前在幼儿园,也不像在小学、中学,更不像在大学。我们将走向自己的生活。一想到这些,心便一阵发酸。我的神经一下子紧张得竖了起来。以前有过许多机缘,都白白地跑掉了。

令人窒息的时刻来临前夕,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对我说,你该去找她了,不然就太晚了。去呀,你为何老这样畏缩不前?你太怯懦了。

内心里的声音责问我说,你还是个男人吗?

内心里的声音接着又对我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内心里的声音还对我说,难道你没看出来,人家对你的感情?

我决定再不能徘徊了。我从前的徘徊与举步不前,是因了怯懦的阻拦,我的怯懦俘虏了我的勇敢。这次哪怕刀架上脖子,也要把绣球送到小琴手里。

这时,我仿佛听到小琴的呼唤,说,你赶快送来吧!

这天下午,我穿得很朴素。我想以我的勇敢和朴素使她感到意外。我想象着我们互相红着脸,甚至慌乱不堪的见面情形。我想到时我会是怎样的词不达意的窘迫。而她呢,她会呈现她一贯的宁静吗?

当我做出这份自以为绝对可靠的勇敢决定后,我先到她的教室窗口探了探,教室里没人。然后又到了她宿舍门口,也没她的身影。最后,我走上了学校图书馆二楼。

我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和群山下那条叫大沙河的河流。西北方的崇山峻岭打天际奔涌而来,然后往西南方奔去。

通道很静,长长的走廊里,只有风儿的造访,没见有人。我徐徐地向前走去,走到通道尽头拐角处,我看到了令我颓丧至极的一幕,有人已捷足先登了。

被喻为美男子的我班的一个高个子同学,此刻正和小琴倚靠在栏杆上,他们不时地抬脸仰视对方,表情极其亲密。他们在谈恋爱吗?他们在做最后的道别吗?我不知道我在原地怔了多久,能确定的是,来自壮乡的高个子同学,把一只红绣球塞给了小琴。

小琴接到这枚绣球时,脸上的惊喜令我沮丧至极。

这时我仿佛听到我手提兜里被我捂得大汗淋漓的绣球,忍不住重重地哀叹了一声。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而不该做什么了。命运注定我试图发起的这场战斗,未及进攻已然败下阵来。我揣着沮丧离开了我的大学生活。

我分配在我出生的小城一所中学教书。这是所不错的中学,这所中学在省城都颇有些名气。我为此感到欣慰,我可以在此安身立命了。我每天清晨起床,走到小河边,做做操,看河上的渔民打鱼。我想我也应当买上一床渔网……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我的大学同学苹果也分配来到我的学校。苹果同学的到来,使得我小小的住房被她所携带的丰盛礼品挤占去一半。同事们诧异地打量着我,苹果同学黑黑的脸蛋和我的白净形成鲜明比照。而她的动不动把我搂住的开放大方,常常把我吓得面红耳赤地逃跑。

这天晚上,母亲对我说,儿子哩,你鸿运当头照啦。

母亲手一招,一位身材高大的女人立在我面前。她的出现令我吃惊,她的强悍的体魄令我吃惊,她对我家熟悉的程度令我吃惊,她的圆而坚挺的鼻头令我吃惊,她的小眼睛令我吃惊,她一口想把我吃了的粗俗更令我吃惊。在这股来势汹汹的气势面前,我的身心缩成一团,我就像一只小老鼠遇上狡猾的老猫那样毫无抵抗能力。

接着,我从她身上闻到一股酸味。

她说,你回来啦。她的这种称呼又令我大吃一惊。

我母亲则满脸堆笑,她指着站在我面前的女人说,你认识她吗?蓉蓉。

我说,我们从小在一起读书,怎么会不认识呢?

蓉蓉笑了。蓉蓉笑过之后,便坐下了。蓉蓉坐下后把凳子往我母亲身前移近几分。

我不知道蓉蓉和我们家什么关系。但我知道,她是个爱发布命令的人。在小学时是这样,在中学时也是这样。

在我进大学后,听说她当上了蔬菜大队支书。这位年轻的支书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只生育了一个残疾儿子的嫂嫂,强行拉到医院做了人工结扎手术……

这件事,弄得她哥哥和她结仇,直到现在还没来往……

我母亲说,你在外头读书这些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我说,我不知道。

母亲说,你该知道。

我的母亲饱含泪花地望着蓉蓉。

我发现这时的蓉蓉脸上闪现出一丝女人的媚态。

母亲见我面色温和些了,笑一笑说,知道你父亲生病多少年了?

我说,知道。

母亲说,你知道你读大学这些年,靠我一个人的能力是难以支撑的。

母亲如此说,我感到震惊。说实话,家里的事我确实知道得很少。

是的,你是知道得少了些,母亲说,这也不怪你,你把自己的学习搞好,能上大学,我和你爸就很知足了。可你得知道,这段时间我们家一直有贵人相助,所以也就不那么困难了……

接下来,母亲历数家珍地把蓉蓉对我们家的关照说了整整一个下午。

蓉蓉在我滔滔不绝的母亲面前,竟有些羞答答了。

她打断我母亲,说,我知道学义人品不错,而且是我们蔬菜大队的第一个大学生,我对他的家里多照顾些,应该的,不值一提。

什么叫对我家里多照顾些,难道——蓉蓉的话又让我吃惊不小。

母亲说,要提的,怎能不提呢?

我说,蓉蓉,你为我们家做了这许多,谢谢你。

母亲说,你的婚姻大事你考虑过吗,虽然现在提倡婚姻自由,但我还是要多一句嘴,因为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还没有人,也没有恋爱对象,有关这点你做得很好,这当然也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母亲这话,又让我吃了一惊。

过后我才明白,蓉蓉在我身上真是费尽心机,这得益于她对我怯懦个性的成功掌握。在蓉蓉看来,我不仅相貌出众,还对父母言听计从,无论他们做出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反抗,即便反抗那也是徒劳无益。所以,蓉蓉把我搞到手,那真是如探囊取物。

我得知小琴回到小城的消息,是在学校举行的晚餐会上。老校长是乘着酒兴正浓时说这番话的。老校长是个风趣的人,也一向为我所敬重。但这天晚上,老校长说到小琴时那副粗鲁口吻,却大失风雅。他娘的,老校长说,小琴回来了,可她却让河东学校拿去了。老校长对小琴的语气,就好像小琴是件东西。他似乎还嫌不够,又补充了一句,说,河东学校真他妈的。

我非常纳闷,河东学校哪来这本钱,把小琴给弄回他们学校来了。以小琴的成绩,以及她的家庭背景,留校任教和留在省城那些好的学校,是没问题的,可她居然回来了。我在非常惊喜的同时,产生诸多疑惑。要不是晚餐散得太迟,我会立马赶去问个究竟。

小琴与我所在的中学隔一条小河。小琴在河的东岸,我在河的西岸。

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我便快速奔跑下楼,然后往河洲走去。我对这条河流与河洲的熟悉就如熟悉我的身体。当年,我和同学们在河洲上玩沙、戏水。在河里洗澡,洗衣服,有时我们还在河里挑水喝,在河洲上载歌载舞举行晚会……

我到达河洲时,河洲上人影稀疏,天刚吐出鱼肚白,东方丝丝潮红随之泛起。

我站在河洲上搜索两岸风景。河洲下游有几匹水牛在吃草,河中有只小船在垂钓,晨练的人们开始亮嗓,河洲依旧那么宁静,沙石依旧晶莹细软。我似乎还拾到一串遗失在河洲上的歌声。我享受着昔日岁月之风在我青春的脸上抚摸。顷刻间,天大亮了。我看见河对岸走着一个身影,是小琴。我的神经猛然一震,忘乎所以地跳入河中,往对岸涉水而去。却不料被突然出现于身后的人叫住了。

你回来!蓉蓉在岸上命令我。

我说,我要去对岸。蓉蓉大声喝叫说,你给我回来!

蓉蓉的喝叫声,把附近所有人的目光全吸引过来。在旁人看来,我原本就是蓉蓉的爱人,我该听蓉蓉的。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也许我应当有我自己的意志,可我的身子被钉在了河里。小琴走了。

小琴的学校早操钟声响了。

上午,我匆匆上了三节课,然后查看了一下下午的课程表,下午没课。我站起身来,我得出去一下。蓉蓉几乎在我迈出房门的一刹那出现,几乎与我撞个满怀。我的不满写在脸上。

我说,你有事吗?早上的一幕,我仍然没有释怀。

她说,我想让你陪我上街走走。

我说,我陪你上街?

蓉蓉说,有什么不妥吗?

母亲这时也进来了。母亲说,有什么不妥吗?

母亲的到来,让我再无分身之术。母亲说,你现在不想上街,那就先跟我回家吧。

我们家里坐满了人。他们有的是我家亲戚,有的则不是。无论是与不是,餐桌上的丰盛,以及一位位来宾快活丑陋的吃相,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某幅漫画描述的饥饿情景。

我偷偷把母亲拉到一旁,说,我都回来好些天了,你的庆功宴还没吃够,你不是说我们家不宽裕吗?

母亲朝正在忙活的蓉蓉笑笑。

我说,宴席是蓉蓉出钱办的?

母亲没有回答,而是微微一笑去了。

漫长的酒饭招待将近五点才结束。亲朋刚撤走,蓉蓉就拽住我说,我们上街走走吧?

母亲说对,你们上街走走!中午前,我就说过你们要好好地上街走走。母亲的话无疑是一道无声命令。一个被人誉为孝顺儿子的人,是无力拒绝母亲的命令的。

蓉蓉靠我很近。即使在大街上,蓉蓉一点也不忌讳和一个男人肌肤相亲。我听出她内心的欢畅,听出她的呼吸在狂奔。

蓉蓉铁钳般地抓牢我的手。我的手被蓉蓉钳住时,感觉如电烙般的火烫与疼痛。我长到这么大,被女子抓住,除了小时候跌倒在泥潭,被小琴抓过,这是第二次。

蓉蓉说,我爱你。

我的心简直跳出了胸膛。

蓉蓉说,你别这么吃惊。

我连忙摆正身子,我故作镇静,是想让她觉得我不吃惊。

她说,你从来没接触过女孩子啊?

她说,我真的想象不到。

她说,你太纯洁了,现今哪里还有像你这样纯洁的男人,你简直就是男人中的天使。

她说,是上苍把你送到我身边来的,你知道吗?

她说,你也许并不知道,你虽然远在天边读书,可你在学校里的一切情况我都了如指掌……

我傻了。这女子的大胆让我傻。

这女子的勇于进攻让我傻。

这女子对我的一切如此了然于胸让我傻。

而她的心机、谋略与远程掌控的手段更让我傻。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弱的长街灯影中,晃出她对我一脸的饥饿。饥饿的鼻头,饥饿的眼睛,饥饿的嘴,这份汹涌而至的饥饿,使我的狼狈在那一刻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而这正是她需要的,我越是狼狈,她越是来劲。

她把我领进服装商店,转了一会,我以为她想买衣服,结果发现,她看的是男装,我很惊讶。她说你用不着惊讶,你喜欢什么尽管说。她说如果你不说,我就替你做主了,你不相信?

你母亲寄给你的服装,都是我看中的。

我从商店里逃了出来。

她说,你不喜欢刚才那件?

我说,不是。

我一脸的迷惘未能让她清醒。随即,她钳住我进入小城里一家最豪华的饭店。

我说,怎么又吃饭呀?我不饿,我不想吃。

她的态度很坚决,就像利斧劈柴一样。她说你今后就没有什么更好的打算?

我心想,谁没有打算呢?

她说,当然,你现在的工作单位,在我们这个地方算是不错的。但也不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我说,你何出此言?

她说,你别这样看我,我会不习惯的。

她说,你进大学后的第三年,我就从蔬菜大队调到县里工作了。我现在分管教育,同时还分管文化、卫生以及涉外事务。

我听得十分惊讶,怪不得父母对她那样毕恭毕敬。

她的年龄并未比我大多少,然而,她的工作及人生阅历,比起我这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来,简直天壤之别。接下来我对她的请客予以应允也顺理成章了。

我在外读书几年,虽然各地风味吃过一些,但还是家乡菜让我沉醉。而她点的好几道菜,全都是我最爱吃的。

她看到我吃得那么开心,不由掩嘴一笑说,没让你白来吧?

我说,谢谢。

不知道她让我喝了什么酒,感觉妙极了,香醇自不待言,那丝丝入肺的酣畅,于不知不觉中把我醉倒。朦胧中,我感觉到光溜溜的滑腻,我从惊慌中醒来后,发现房子的陌生,接着又发现了床的陌生。陌生的床,陌生的气味,这种气味让我想到臭牡丹。令人目瞪口呆的是,我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同样赤身裸体的蓉蓉怀里。

蓉蓉?我的惊叫把蓉蓉惊醒。

我问蓉蓉究竟怎么回事。我敢百分之百肯定,昨天晚上,孤男寡女的我们在一起发生了什么。

蓉蓉转过身去,很委屈地说,你还好意思问我。蓉蓉的话把我本不平静的心扰成乱麻一团。

接下来的事实是,我的命运,被我懦弱的个性拴住了。我每天还是早早地起床,做操或者散步,我有时凭窗眺望,有时走下河洲,往对岸望去。当我看到对面河洲上小琴散步的身影,我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往河洲走去。每当关键时刻,我的身后总会出现蓉蓉的身影,蓉蓉总是从天而降。我走向河洲,她从河洲的上空而降;我走向野外,她从野外的上空而降;我走向桥头,她从桥头的上空而降;我走过街口,她从街口的上空而降;我走向菜市,她从菜市的上空而降。我无论走向哪,哪都是她那身臭牡丹的味道。我感觉自己整个被蓉蓉的天罗地网给罩住了。

我和蓉蓉结婚了。

结婚的三天里我都没见到小琴。我记得我给小琴发了请柬,可我结婚时她没有出现。

我结婚后的第四天早上,我看见小琴站在河洲对岸朝这边张望。我感觉出小琴的神色忧郁。当我出现在河洲上时,她分明看见我了,却一闪就转身去了。后来就传出这天小琴也当新娘了。听到这条消息,我蒙了。我静静地站在我家门口那棵老树下默默无语良久。我看着眼前青草坪上次第开放的秋日花朵,我听到花朵上蜜蜂蝴蝶们的嬉闹打斗声。我突然想问一个问题,小琴和谁结婚?传递消息的人告诉我,和小琴结婚的根本不是大学里送给她绣球的那位,她是和东岸中学的一个老师匆忙结婚了。

这下我傻了。我想不通,既然这样,当初她为何要接受那位白马王子的绣球?

传递消息的人说,东岸那个老师人很好,业务也十分出色。

我应当立即前往看看小琴。即便她没给我请柬我也要去,哪怕在众多的宾客里面看她一眼。一想到要去见她,我的脸立即红到耳朵根。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就好像我在这件事情上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刚要迈腿出门,蓉蓉出现在门口,说你脸红什么?

我说我喝了点酒。蓉蓉说,不,你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大约几天以后,我看见小琴了。也许是婚姻的沐浴,小琴出落得比从前更滋润了。如果用桃花形容她的脸蛋,丝毫也不过分。如果说她是出水芙蓉,那也由你说。而我想说的是,她太完美了。

我看见小琴这天,小琴站在玉兰树下。

我所说的玉兰树,指的是医院窗台下的那棵。小琴当时正仰着脸往窗台上张望,然后就发现了我。她的脸微微红了,而我的脸立即红到耳朵根。

站在玉兰树下的小琴异常宁静。

就像她身后的玉兰树一样亭亭玉立。

我有后代了。可以负责任地说,这得益于蓉蓉出色的荷尔蒙分泌本领在我身上的任意发挥,从晚饭结束后的短暂休息开始到隔天早上,她就缠着我干那件事。她仿佛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她把她强壮的身体压在我身上,有时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她说她喜欢这样。结婚的一年多时间里,从她嘴里传出的声息,全是她的喊叫:我要,我还要!

因为我身体里的水分失去太多,有时竟不能很好地为学生批改作业。有时睡意沉沉上不好课。学生当然有怨言。蓉蓉到学校里来了。蓉蓉怎么上学校里来,她为什么来,她不肯说。我也不便多问,问多了,她便显出愠怒。

我只好由她,因为我的学生没有那种愠怒了。随后我便改了行,我改行到政府部门工作去了。在我们的小城,一个教师想改行到政府部门工作很难,却不稀奇,这当然指的是使用了某些手段,但我可以坦率地说,我在这件事情上的作为有限。连调动我的文件下到学校,还是别的老师告诉我的。

我进政府部门上班的第一天,逢上我儿子出世。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令我惊异的是,我儿子出生这天,小琴的儿子也出生了。

我儿子的眼睛小小的,基本上与他母亲的眼睛相似。而小琴儿子的眼睛很大,这与他母亲的眼睛也相似。我儿子的哭声有时像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我吓一大跳。而小琴的儿子哭起来像是诉说。怯懦的我,接收到这样的信息让我感到心的宁静。

我抱着儿子在河洲上玩耍散步。小琴也静静地站在河洲对岸看着我和我的儿子。有一次我们各自抱着儿子在街头相遇,小琴的儿子给我儿子一个微笑,这是份好礼物,我赶紧替我的儿子收下这份厚礼。可我的儿子头一扭,好像不屑一顾似的,接着,我儿子冲人家放了一个水牛一样大的臭屁。这与小琴儿子的一身文静相比,使我的脸丢大了。

小琴说,没什么。

我的脸立即红透到耳朵根,原本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小琴说,可我却抱着儿子逃之夭夭。事后想起来,真是后悔不已。这是多好的机会呀,我们可以谈很多很多事情,谈我们的学习,谈我们的工作,谈我对她,不,最应当谈的是医院窗楣上的绣球,和我们怎样上的小学、中学、大学,最重要的是我的心……而我的勇气上哪儿去了,不就是儿子放了一个屁吗?为一个屁就逃之夭夭,我还算男人吗?

大约过了半年,小琴突然从我们的小城失踪了。与小琴一起失踪的,还有她的儿子和她的丈夫。这件事在我们的小城弄得沸沸扬扬。传言说,小琴和她的男人离了才走的,而且谁也不清楚他们究竟去了哪里。此前,也就是小琴失踪的前一天,我拟定了一个计划,我将到她的学校去做一次校访。按政府方面的说法是去了解工作。可就在我准备前往小琴学校的这天,我突然生病了。我头脑昏沉,我的体温非常高。这天,我做了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梦,我梦见我进了我待过的那间洁白的房间,我晃着我不晓事的脑袋,望着那扇窗口,我看见窗楣上悬挂着的那盏红灯笼。

医师给我量了体温。蓉蓉大声问,他怎么可能得这么严重的病?

医师说,总之,你得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医生说话的声音虽然很轻,还是被我听到了。

我以我的怯懦出名,而我的另一项桂冠则是忧郁。怯懦使我心有不甘,忧郁也使我心有不甘,做缩头乌龟我更心有不甘,永远也拿不出应有的勇气,我生不如死。

我的病危通知书,是在这天下午三点一刻后下的。许多围拢前来的亲友,他们的慌乱无措地写在脸上。让我无法想象的是,有人突然议论到小琴,他们为何要议论她,她到底怎么了?议论声忽高忽低,时断时续,却似一针强心剂把我催醒,我感觉神智清晰起来,我清晰地听见她离婚了,孩子跟丈夫走了。她只身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我的眼帘一片模糊,泪水蒙住了我的眼睛。沉睡的神经被拽醒,我感觉我轻飘飘的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跳到地上。

在场的人全吓住了,有的往病房外奔,有的傻站在地上,面色惊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蓉蓉很平静地说,大家别着慌,这是迟早都会发生的事!蓉蓉的冷酷令我母亲万箭穿心,她说,我儿子就是被你这个妖精给害的!

也许因了这话的刺激,我头也不回地往门外冲去。

我飘忽的思想要去追小琴,但不知道上哪去追。

上月亮河吗?或者前往省城母校,又或者——我不知道。但我坚定的步子已穿越喧嚣的城区,踏响沉寂的旷野之路,耳际间响起小琴的歌声:

在一个美丽的房间里,曾经展开一幅美丽画面,一对幼小的生命在那里降生。而窗口外面,长着一棵玉兰树……窗口上悬挂着最美丽的绣球,一双幼小的眼睛凝视着窗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