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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葬

夏天的时候,金钟扬来过余家村。

到余家村那天,天快黑了,他在路边一座高大的木楼前踌躇着,想找个地方住下来。这时,屋里走出一个女人,女人神情憔悴,她手里端着一只碗,碗里黑乎乎的不知装着什么东西。女人步子踉跄地走到一道篱笆墙跟前停了下来,抬头朝远处望了望,然后把碗里的东西倒在地上,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什么,最后烧了一把纸钱,烧完纸钱,女人抬起身子时,发现了金钟扬,她有点惊讶,但她没和他打招呼,转身往屋里走去。

金钟扬忍不住喊叫说,大嫂。

女人惊疑地停了下来,回头问金钟扬,你叫我吗?

金钟扬说,我想找个地方住,你家方便吗?

女人嘀咕了一句什么,金钟扬没有听清楚,便跟了过去。走到门前,女人把身子往旁边一让,意思是你请。金钟扬说了声谢谢先进了屋。屋里灯火若明若暗,但他一眼就看到了一样醒目的东西,它一下就把他给镇住了。那是一串串的鱼……鱼们高高地挂在梁上。只是身上没有肉了,剩下的只是鱼头和鱼刺,它们被一根根的篾片从鱼眼里穿过去,显得非常刺眼,而且挂得满屋都是。金钟扬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他好像看到一种奇特的景观,他连忙打开挂在胸前的相机,对着那些醒目的一具具鱼骨拍摄起来。金钟扬越拍越心惊,有一刻几乎扣不下快门了,他出汗了,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水滚落下,瞬间湿透了脊背。那女人也不管他,任由他拍。看看拍得差不多了,金钟扬这时才发现那女人的身边已经站着一个男的,那男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小孩软塌塌的,好像睡着了。

没等金钟扬开口,那个男的问道:

你是记者吗,是报社的吧?

金钟扬说不是,我是搞摄影的,是摄影爱好者。

那男人的情绪一下就跌落下来,他说:

那你刚才拍的这些,你会在报纸上刊登吗?

金钟扬说会吧,会刊登的。

真的会刊登吗?

那男人的情绪一下子又激动起来。

金钟扬再次告诉男的说,会的,我的摄影图片经常在报纸上刊登。

那你刊登的时候,能在下边写上是在哪里拍的吗?

一般情况下会写的。

那男的噗的一声,跪在金钟扬脚下,怀里的孩子差点掉到地上。他说,我求你了,我求你刊登这些照片的时候,一定要写上是在哪里拍的好吗,我们这里叫余家村,我叫张五,你一定要写上是在我张五家里拍的好吗,我求你了!

吓得金钟扬连忙把张五扶起。这时,他才看清张五怀里的孩子并不是睡着了,而是病了。他病得不轻,身子软软的,头手垂着,像是随时都会死去的样子。

不久前,张五遭遇了一件大事。

那天中午,张五在坡顶上的田里干活,突然一声巨大的响声,地震一般地将张五突然震倒在田边。那时,张五感觉他的脑子好像被震裂了,心也被震碎了,几乎失去知觉……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这时,他才闻着了一股依然在空中飘散的硝烟味,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坐在田埂上。随即,眼前的景象把他惊呆了……他田里的禾花鱼,正在禾苗间乱蹦乱跳,田里的水,几乎流干了……顿时间,张五感觉他的世界变了,他的天黑了。他想,这怎么可能,田水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干了?他万分焦急地扑向其他田里,它们好像全都被人拨开了缺口,田水全部干掉了。他发现,田里到处都是裂缝,有的裂缝长,有的裂缝短,有的裂缝宽,有的裂缝窄,有的像张大的狮子口,躺在那里想吃人一般,田水就是从这些奇形怪状的裂缝里流走的。从裂缝里流走的,还有他辛辛苦苦养大的鱼,没有流走的鱼,正在作垂死挣扎……张五急忙在脚下扒开一个大坑,田里残留的水缓慢地汇拢过来,往坑里积聚。张五前后奔跑着把那些乱蹦乱跳的鱼拢到坑里……他很快发现这样做是徒劳的,他扒开的那个坑里并没有多少水流入,有的只是稀泥,丢进去的鱼跳了几下,就不跳了,它们一条条地翻着肚皮,等待着末日的来临……张五的泪水呼地就下来了。整整两千多尾鱼呀,等到秋天,这两千多尾鱼至少可攒五千多块钱呐,这下全完了……

张五脑子里突然又响起了刚才的那一阵爆炸声。他想一定是刚才的爆炸声把他的田给震裂了,它们一定是青铁矿那边开矿放的大炮!他想,只有青铁矿才会放出这么大的炮!一般的人家,谁有本事放这么大的炮呢?就是想放也放不了,谁有那么多的炸药把一旁的山坡给震裂了,只有青铁矿有这本事!

我得找他们去!

我得让青铁矿的人上来看看,看看被他们炸裂的田,看看那些死鱼,然后,看看他青铁矿怎么办?张五刚要离去,立即又转回身来,他看着田里的那些鱼心想不行,如果青铁矿上的人不马上跟他张五一起上来,这田里的鱼又怎么能等?就是不被人偷偷捡走,那么等不到明天,它们也会被山里的野猫野鸟们给偷吃光的。他很快地回到家里,取来箩筐,把鱼们一尾一尾地捡到筐里,挑回家中。

刚要进屋,一群小孩就冲了过来,他们神色慌张,大声地叫喊着说,你家小明出事了,你快点去看看吧……

一听小明出事,张五的脸顿时就青了。

他问,我的小明怎么啦?

你的小明倒在地上一直都没有醒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张五的头轰的一声炸响,丢下筐子,就往村子下边跑去。村头那里果然围了好大一堆人。张五划开人群,发现小明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脸色惨白,真像是死了。

张五抱着儿子连声地叫喊着,他的小明没有理他,他叫不醒他。张五摸了摸小明的脉搏,幸好脉象并未消失,生命迹象还在。他抱起儿子就往家里跑,他刚把儿子放到床上,妻子这时从外边跑了回来,看见小明直条条地躺在床上,顿时哭得几乎昏死过去。

张五随后请来了当地草医。

草医给小明诊了半天脉,最后一头雾水地站起来,呆呆地望着张五说,你还是背到县医院去看看吧。

当天晚上,张五一家三口就来到了县医院,直到第二天中午,医师们也像草医一样,对张五和他的妻子连连地摇着头,随后告诉他们,你们还是到市里的医院去看看吧,我们检查不出你儿子到底怎么回事。夫妻二人只好抱着儿子去了市医院。两天后,那家医院的医生也同样告诉张五,他们也检查不出小明到底怎么回事。张五和妻子只好把儿子转到了另一家医院。

市里一共有三家大医院。他们转了一家又一家,每一家都给小明做了认真的检查,又是CT,又是什么磁共振,就是不知道小明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张五看着那些医师一张张迷惑的脸问,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该知道的,你们天天都在治病,什么样的病你们没治过,不都被你们治好了,怎么,轮到我小明病了,你们就束手无策了,是不是你们不想医治我的小明,或者你们根本不尽心?

医师们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我们尽心了,你没看见我们都急出汗了,只是我们真的无法查出你儿子究竟犯的是什么病嘛。

张五哀求说,你们就再仔细帮忙查查?

医师们还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的表情告诉说,他们确实尽力了,他们实在没有办法了。

张五和妻子绝望地看着儿子浑身软棉,像是随时都会死去的模样,他们的心都结冰了。

怎么办呢?

我们不知怎么办。

医生告诉他们,最好是继续留院再观察观察。

他们知道医师说得有理……可那得又要多少钱呢?张五拿来的钱,全都这家医院丢一点,那家医院丢一点,全都丢进医院的收费窗里去了。他听说现在的城里住院费贵,但没想到竟然贵得这样吓人。

最后,两夫妻别无选择,抱着儿子回到家里。

还没等到进屋,就闻到了一阵阵鱼的腐臭味。那是一直装在箩筐里的死鱼们散发出来的。它们全都烂在了筐里,身上的肉烂掉了,只剩了烂不掉的鱼头和身上的鱼刺。妻子捂着嘴说,这么臭,赶快扔掉。张五没有出声,也没把它们扔掉,而是用竹篾,从鱼眼一条一条地穿过去,把那些冤死的鱼一条一条地串起来,挂在火炕上和壁梁上。

第二天,他抱着儿子到青铁矿找矿长。

他要跟青铁矿商量商量出钱治疗他儿子。

他觉得青铁矿应该出这个钱。

青铁矿的周矿长没有给他出钱,他说,这怎么可能,你儿子病了,怎么可能是我矿上的炮声给震病的?张五说,就是你矿上的炮声给震的。周矿长不想跟张五多说什么,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必须用事实说话。于是,他把当时跟张五的小明一起玩耍的那些孩子,以及张五的小明一起送到医院,一个个地进行检查。他告诉张五,村里的小孩,只要有一个被检查出类似的病情,他青铁矿马上给张五的儿子出钱医治。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张五的儿子花了那么多的钱都检查不出什么问题,别的小孩又怎么可能检查出什么来呢?检查不出你拿什么证明你的孩子是被青铁矿的炮声给震伤的呢?检查完毕,青铁矿又带着村里的孩子们在县里大吃了一顿,还给那些孩子每人买了一件小玩具,乐得那些孩子都快疯了,连他们的父母也都快乐疯了。

于是,村里一些人的立场,悄悄地站到青铁矿那边去了。

有人说,别人家的孩子怎么都好好的,就你张五的儿子有事?是你儿子自己本来就有问题吧?有人随即记起张五爷爷的死来。张五的爷爷是“文革”那年死的,死在一个水利大会战工地上。工地上每天都响着炮声,他爷爷也一直没事,可是有一天,说是有一炮比原来的炮大了不少,特别的震,他爷爷当时坐在工棚里吃饭,惊天动地的炮声一响,张五爷爷手一抖,人和碗同时掉在地上,没来得及抢救就断气了。有人以为是被飞过来的石头砸着了,但是张五爷爷全身上下,半点伤都没有。显然,他是被炮声吓死的。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都以为这是张五爷爷的命数,他必须要这样死去……张五儿子的命,也许和张五爷爷的命是一样的,一定都是胆小的缘故,所以炮声一震,就把胆给震没了。

张五听到这样的话,很是生气,他只是横了他们一眼,而不加理睬。

那些人又说,张五,青铁矿放炮时,你在哪里,当时你是不是也被震昏了?

张五仍然只横了他们一眼,心里狠狠地骂道,你们这些人全都吃炭长大的,人黑,难道连心也黑了?

村里的孩子上医院检查不出问题,不等于他儿子与矿山放大炮没有关系。再说,他的田也损坏了,他要求周矿长前往查看他的稻田,他说,你们把我的田给震裂了,我田里的鱼全都死掉了,这是事实吧,你们得给我赔偿。

青铁矿没有理他。

他们对他说:你的田是不是也跟你儿子一样?

他不知道他们的话什么意思。

他们告诉他,还是一个道理,是全村的田都被震裂了还是光你张五的田出现了裂缝?

张五知道他们的意思了,他一声不吭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注目着路边的那些田……那些田依然水汪汪的……别人的田就像别家的孩子一样,怎么全都没事……为什么光倒霉他一个人?这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后来,他想到了与自己同在一个坡上的另外几块田,那几块田是村里刘大的。他想,我不会倒霉到同一个坡上的田也只震裂了我家的吧?

结果是,那几块和他的田都是裂的,有的比他张五的田裂缝还大,只是刘大的田里没有养鱼。

他于是找刘大去了,他想,有了刘大的那几块田作证,他张五的田就有救了,他死去的那些鱼,也就会跟着得到赔偿。

他想,那些鱼养大了最少都能卖五千块。五千块钱对他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没想到,刘大没理他。刘大没把那几块田放在心上。

刘大对张五说,你以为青铁矿会赔偿你吗?张五说,他们凭什么不赔?刘大说,他们要是不赔偿,你拿他们怎么办?张五说,他们要是不赔,我们就到上边告他们去。刘大说你告他们?你知道我告了多久了?我老婆,我小孩死在医院你知道我告医院告了多久,现在怎么样?

张五知道刘大的意思,他到现在都没告出想得到的结果。

刘大也是一个苦命人。张五的妻子本来是他刘大的对象,媒人带来的那一天,路上却碰着了张五,当时他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乘凉,他看见她们又渴又累,就把篮子里的几个小香瓜拿出来给了她们。香瓜没吃完,媒婆突然问张五,你还没有成家吧?张五说还没有。于是媒婆就把本来带去给刘大的对象,半路上给了张五,这事过了很久刘大才知道。刘大后来好不容易也找到了一个女的,结了婚,而且还怀了孩子,可在医院生小孩的时候,却双双死在了医院里……

张五不想就这样放弃,他只好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找青铁矿……可结果呢,结果是那一串一串的鱼骨,一直地挂在梁上……还有他的田……他的儿子小明……

张五问金钟扬,你说我可以去告青铁矿吗?

金钟扬想了想,一时不敢贸然开口,他说明天你带我上山先看看你的那些田吧?张五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夜,金钟扬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他就和张五上山去了。

金钟扬一路走,一路感叹着这真是一个拍摄的好地方,便一路走一路不停地拍着,拍得张五都有点无法忍受,便催金钟扬说,你先去看看我的田吧,金钟扬这才放下相机,跟着张五先到坡上看田去了。

还没走到田里,金钟扬已在路面上看到裂缝了。

金钟扬说这也是吗?

张五说也是,但还没有我的田裂得厉害。

金钟扬还是禁不住对着裂开的路面拍摄起来。

张五有点担心金钟扬还没有到田里就拍完了,等到了田里应该拍的时候没有了,便说,你还是留点到田里去拍吧。金钟扬告诉他说,他这机子是数码的,用的不是胶卷,可以拍很多很多。

到了田里,金钟扬果然被震住了,田里的禾苗早已成了枯草,田也早就成了山地,干硬到能捏出粉末。无数的裂缝张开死不幂目的眼睛……金钟扬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问张五,这些真的是青铁矿放炮给震的?张五说,你以为这是地震吗?金钟扬没有见过地震,但他想,地震后的田也许就这样吧?他问张五,真的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吗?张五看着金钟扬说,你看我像是说谎的人吗?金钟扬说,我没说你说谎,我是说……

张五随即指着脚下的田埂对金钟扬说:我当时就倒在这个地方,我最早也以为是地震了呢。

金钟扬看着张五,好像张五刚刚又被震了一次似的,脸色刷白,从张五的脸上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他问,你当时真的倒地了。张五说倒了,好久才醒过来。

金钟扬的眼睛便久久地停在张五的脸上。

他说,你倒下的时候,其实也是你儿子倒下的时候。

张五点点头说,可能是吧。

可是你过了一下就醒了回来,你儿子却一直都没醒。

对……我儿子一直都没醒……我能醒是因为我是大人。他没醒,他是小孩……是不是心被震坏了,或者是脑子被震坏了,要是心被震坏了,医院应该可以检查出来的呀,他们怎么就检查不出来呢?

金钟扬突然问道,你爷爷真的也是被炮声震死的?

张五没有马上回话,他呆呆地看着金钟扬,他不知道他想些什么。过了好久,他对金钟扬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他在等待金钟扬有什么话说。

金钟扬也因此一直地沉默着。张五想,金钟扬想的一定是他爷爷,还有他儿子小明在炮声中倒地的事情……

张五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焦急地问,是不是我们家的人胆子都特别小?

金钟扬说,医师也没检查出你家小明的胆子被震坏吧?

张五说没有。他说,假如小明的胆被震碎了,医师应该是可以检查出来的。

金钟扬说是的,如果胆被震坏了,医院肯定可以能检查出来。

张五的嘴里便不停地重复着,胆没事,胆没事……胆要是有事医师早说出来了,可医师什么也检查不出,胆肯定没事,以为我们家的人胆特别小,经不起震,肯定不是,我要是胆子小,我会想到要告青铁矿吗?我要是胆子小,我就不会像刘大那样想都不去想田开裂的事,你说是吗?你要是能帮帮我……帮我把这田的照片……还有那些鱼骨的照片,在报纸上发一发,我不信我告不了他们。我一定要他们赔我的鱼,我要让他们出钱医治我儿子,我要让他们赔偿我的一切损失!

随后,他带着金钟扬走到刘大的田里,刘大的那几块田,果然开裂的比张五的更严重。金钟扬自然又拍个不停。

拍完了田里的景象,金钟扬让张五先回家,他说他还要到处走走,他说他还想多拍些东西。张五不知道他还想拍些什么,他一边看着金钟扬,一边转身回家去了。

这里确实是拍摄风情风景的好地方。远远望去,许多大大小小的木楼就像蘑菇一样,有的长在坡顶上,有的长在半山腰。远处,苍苍茫茫,天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阳光也是一缕一缕的,像在配合着金钟扬的镜头,把金钟扬想拍的画面,拍得异常的绚丽多姿……

可是,就在金钟扬准备从山坡上下来的时候,出事了。

一只黑色的大狼狗,挡住了金钟扬的去路,狼狗眼睁睁地盯着金钟扬。金钟扬以为那是一只路过的狼狗,便站到路旁,给狼狗让路。但那狼狗却一直站着,死盯着金钟扬不动,金钟扬有点觉得奇怪,他对着狼狗,举起相机,想给狼狗随意地拍一个镜头,可是手指还没有摁下,狼狗突然对着他发出了吼声。吼声低沉,力道凶猛。金钟扬慌了,相机差点掉在地上。他朝狼狗嗯了两声,希望狼狗给他让路,但狼狗一动不动,两眼恶狠狠地盯着他,盯得他背皮都发凉了。他不知道怎么对付它,只好往一旁的草丛竭力避让,想绕过狼狗。没想到,好不容易绕到了前边的路面上,刚想往前走时,一看,那只狼狗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站在那里,再一次挡住了他下山的路……他想怪啦,是不是他金钟扬今天早上没吃早餐,不仅肚子饿,眼睛也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又晃了晃头,睁眼看时,狼狗仍旧站在那里,不远不近地盯着他,一动不动……金钟扬举起相机,像是要朝狼狗砸过去。当然,他不会真用它去砸它,他要是真砸过去,就算砸着了狼狗,他的相机也砸坏了。其实,他只是做做样子。他一面做出要砸的样子,一面喊叫说,嘿,走开!

与此同时,他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脚。不想,他的跺脚声刚刚落地,就看见狼狗猛地叫了一声,朝他冲上两步,吓得金钟扬转身就逃,一直逃到张五的田边时,才发现狼狗并没有追上来。

他想,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过一会,金钟扬才又提心吊胆地往下走,可没走多远,又看见那只狼狗站在路上盯着他,它再一次拦住了他的去路。

狼狗分明是冲着他来的,它就是要拦住他金钟扬,不让他下山。

这黑色的狼狗,谁家的?请你们把它叫走,它挡住我的路了,谁家的,快点叫走……

没有任何人的回音。也没有任何人的唤狗声。

狼狗依旧站在那里,死死盯住他不放。

他只好转身再次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狼狗,那狼狗只是那么站着,并没有跟上来的意思,那样子并不是为了追他,它只是挡住他,不让他下山而已……显然,他得离开这里。于是,他打算爬上另一个山坡,然后从另一条路下去,也许就没事了。他想,也许是这条路的下边出了什么事,或者狼狗打着了什么猎物,它怕金钟扬下去会拿走它的猎物,它才这样……

等到他从另一个山头下去,从另一条路快要绕到张五家的门前时,又看到了那条狼狗,它蹲在张五家门前的那条路上,正远远地盯着,金钟扬吓得只好停下脚步。他想,他要再上前一步,狼狗肯定会朝他扑来。这时,他分明已经察觉到,这条狼狗很不简单,完全就是冲着他来的,虽然没有表现出主动伤害他的意思,但如果他有对抗行动的话,它就会毫不客气地朝他扑上来的,这就是狗!狗的意义有时候就是这样被人利用的。

他心里似乎明白一点什么了,于是他不想再往张五家门前靠近,但总得跟张五说一声吧,他不能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人。

老张……张五,我走了,我到别的地方看看去……晚上我也不回你这里了,我拍到哪里就住到哪里吧……我走了……

说完以后,他又等了一下,张五没有出来,张五的门敞开着,就是没看见人出来。他想,张五也许不想再见他,那就算了,于是又喊了两声:你忙你的吧,我走了!

说着就转身朝别处走去,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回头看看狼狗是不是跟踪上来……

后来,再也没看到狼狗的影子。

金钟扬的心上不由又多出了一点什么,他想,那条狼狗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在干扰他与张五接近……他想也许是的。当然,他不敢完全肯定。

但这并没有影响他那天的照相。余家村的山山水水、风物人家,的确有太多可以入镜的东西。饿了,他就从袋子里掏出两块压缩饼干咬上一口,再喝几口山里的泉水,然后到处转悠着拍他的照片。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走进村里。这是个不错的古村落。几乎全是泥巴围墙。围墙里边是木房,楼上住人,楼下关养猪牛。村巷的通道间,铺着河卵石。这让金钟扬感到稀奇,因为余家村并不临近河流,这些河卵石怎么来的?因年代久远,篱笆墙体早已斑驳陆离,很多人家的墙上,被长年的风雨勾勒出各种图案。这些图案,它们有的像老人的脸,有的像少妇的胸,有的则像人的眼睛。

又拍了几张之后,他想找一户人家住下来。

但村里人几乎都知道他昨天晚上住在张五家里。

他问了一家,人家一开口就说,你昨夜住在张五家吧?

他回答是的。没有等他多说,人家就告诉他,我家不方便,你到前边问问去吧,他们家可能方便一些。

走到第二家,第二家也是这样说,说你到前边去看看吧,我们家不太方便。

他只好往前走去,可前边的人家也都是这么说的。

仿佛他昨天夜里住在了张五家,他就不能再住进别的人家了,为什么?但是,没有谁家告诉他实情,他知道其中肯定有原因。

莫非张五家有什么传染病?他们怕他把病毒传染给他们?很快地,他就推翻了这想法,他想,要是张五家有什么传染病的话,今天一天他就不能在这里跑来跑去的了。

他想,肯定另有缘故。那缘故也许跟那条神秘的狼狗有着不同寻常的内在关联。

走到最后一户人家时,一个老人接纳了他。

老人说,我有话在先,晚上你可要睡警醒些。

他心里咯噔一下问,老人家,你担心什么,你是不是怕我?

老人说,其实我也不想让你住你知道吗?要是谁都不让你住,你就还得回到张五那里去……可张五会不会就让住呢?这就很难说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怕出事情,我们出点事倒没什么,怕就是怕你出事你知道不?

金钟扬知道老人说的意思,而且白天已有教训,但是,为了晚上有个睡觉的地方,他轻描淡写地说,会出什么事呢,不会的。

老人说,出不出事,怎么由得你呢?这样吧,你住在我家可以,但如果夜里出了什么事,你千万别怪我没跟你说过。

金钟扬说,会出什么事呢?不会是有人想害我吧,我除了拍照,没干过别的什么事呀。

老人说,反正你自己小心点吧,害你性命,我想可能不会,倒是你身上的东西,你自己看紧点就是了。

金钟扬外出时,晚上睡觉一般都不脱衣服,但又怕这样睡在老人家里弄脏了人家被子,再说也不礼貌,人家可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让你住下来的。金钟扬最后还是脱了衣裤上床睡觉。他把脱下的衣裤背包以及相机,统统地塞到床底下。转而又想,如果出现意外的话,东西塞到床底下就安全了吗?也不一定。最后还是统统地堆放在枕头边。他伸着长长的胳膊,搂着装有相机的背包入睡。他怕的就是相机的丢失,别的倒也没有什么要特别担心的。

那一夜,他几乎因此失眠,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了,等到醒来时,太阳已经从窗户照了进来……就在这时,他发现他一直紧紧搂着的相机不见了,他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寻遍房间所有角落,哪里还有相机的影子……他想是不是老人家里什么人趁他睡熟之机,拿他的相机上外边照相去了……正当他想拉开房门时,才发现房门一直紧紧地关着,而且插上了门闩……他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因而,他不急着把门打开,而是回到床头旁边的窗户前……这时,他才看到,窗户只是虚掩着,并没有拴上,他一时也忘了昨晚睡觉的时候为什么不看一眼这窗户是否上了插闩。这窗户昨天夜里就一直这样虚掩着,还是夜里被人给弄开了?

他急忙推开窗户。

他的背包就躺在窗户下边的菜地里,躺在那里的还有他的相机。金钟扬没有多想,就急忙地从窗户口跳了下去。

他的相机已被拆得七零八落,里边的CF卡,已经不见了……被人拿走了!

金钟扬颓丧极了!

这一趟辛辛苦苦拍下的那些,就这样全不知去了哪里。

张五的那块田……张五挂在屋里的那些鱼骨……还有张五那随时死去的儿子……还有刘大的田……它们全都在相机卡里……金钟扬知道问题复杂了,便没有多说什么,他捡起受了伤害的相机和他受伤害的心,告别老人,下山回城了。

冬天的时候,金钟扬再一次来到余家村。

他留恋镜头下曾经出现过的画面,他想弥补上次被人偷走的那些图像,他想象冬天里的那些画面或许会更有韵味,尤其是冰雪画面。当然,他也想再看看张五,看看张五的那些鱼骨是不是早已解决了,还有张五和刘大的那几块田,还有张五的儿子,至于那条狼狗,他想,应当是不会再出现了,毕竟,大半年时间已经过去。

他首先想拍的就是张五的那座木楼。

然而,他远远地发现,张五的那座木楼竟然没有了。

张五的木楼是单独立在坡顶上的,那个坡顶,已经空荡荡地什么木楼影子也没有了。

这是怎么回事?

张五不住在这里了……他迁往别处去了……是不是迁到下边的村子里跟众人住在了一起?

但金钟扬还是禁不住朝张五已经没有了的木楼空地走去。

事实上,除了木楼空地,他什么也看不到。雪,已盖住眼前的一切。但他还是禁不住打开相机,对着张五那消失了的房子,拍下几个空空的画面。

这时,天很快要黑了,他想,他还是先到那位老人的家里住下吧,他不打算再换别的人家。

金钟扬哪里想到,他上次从这儿离开不久,张五的小明就离开了人世。小明的死,把张五推到了崩溃的边缘。那些天里,他不再说话,见人也只是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脑袋像一颗挂在树杈上的地雷,像是随时都要爆炸的样子,跟谁都不说话,仿佛一说话就会引起爆炸似的。

他几乎天天躺在床上,要不就默默地坐在门前发呆。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他不知道,不仅他不知道,只怕别的人也都不知道。

这天,张五坐在桌边喝稀饭,妻子突然把一沓钱放在他的桌面上。他眼睛一愣,看着那沓钱再看看妻子,问道:

这是哪来的?

妻子说,是青铁矿赔给我们的……

赔给我们的?赔给我们什么,我们的儿子……

妻子说不是,这是赔给我们的田。

多少?

五千。

五千?

五千。

是不是刚刚拿来的?

妻子摇了摇头说,不是。

那是什么时候?

……妻子思量了好久也没有回话。

砰地一声,张五猛地拍响了桌子。

我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

小,小明走的第二天,他们就送来了……不,不是送到我们这里,是送……送给了刘大,他们也给了刘大五千,让刘大转交给我们……

这钱是刘大给送过来的?

……没,没有……刘大前几天就送过来了……我,我只是一直没敢跟你说……

砰地又是一声!

张五再一次狠狠地拍响桌子。

把这钱给我拿回去……他刘大要收,就收,我张五不收!

妻子一动不动。

见妻子不说话,他又喊叫说,你聋了?

妻子说,我听刘大说,如果按照国家的正常赔偿,也许还拿不到五千……

放屁!

妻子又被张五的斥责声吓了一跳。

他刘大的损失怎么可以跟我们比呢,五千?我们的损失才五千吗?我们的鱼呢,我们的儿子呢?

妻子说,听说我们儿子他们是不会赔的,他们说……说我们儿子的死跟你们张家的遗传基因有关系……

基什么因?他们是不是说我们家的人都胆子小?胆子小怎么啦?我们老百姓就是胆子小!胆子小死了就白死了呀?把这钱给我退回去!我不要……他们要是不给我们儿子一个说法,多少钱我们也不要,给他们退回去!

妻子说:退给谁?退给青铁矿还是退给刘大?

退给刘大!谁叫他自作聪明收下的,让他把这钱退回到青铁矿去!

妻子只好把钱送回到刘大那里。

张五跟妻子说,等刘大把钱送回给青铁矿时,青铁矿肯定会重新考虑他们的事情的,他们要是考虑了,他们就会自己上门来找他,他们要是不上门来找他,他也就不必去找他们,那样,他就到上边告他们去。

几天过去,张五没有听到任何回音,张五便让妻子去问问刘大把钱退回给了青铁矿没有,他想,也许是刘大一直没有把钱退回到青铁矿那里。但妻子告诉他,说她把钱拿给刘大的当天,刘大就把钱退给青铁矿了。

张五说好呀,那你们就等着吧,你们以为我张五胆小是吧,胆小就可以白死人了是吧?你们要是不放那么大的炮,我儿子的胆子就是再小他也不会死的!你们就等着看吧,不信没有地方可以告你们!

随后,张五便开始出门告状去了。

为了他的田,为了他的鱼,为了他的儿子小明!

张五上路的那天晚上,张五和妻子谁都睡不着,妻子说:

听说官司挺难打的。

张五说,你这是听刘大说的吧。

妻子说是呀,你看他都打了多久了,他老婆和他孩子的死有答案没有?我听刘大说,他现在已经不想再打了,他说他的钱全都打完了,他要是再打下去,他就只有卖房子了。

那他就应该把房子卖了。

可我听刘大说,他不想卖掉房子。

为什么?想打赢官司,就不怕把房子卖了。

听刘大说,他要是卖了房子,官司还是打不赢,他往后住哪里呢?

张五突然翻过身来,在黑暗里盯着妻子。

他说你是不是怕我也把房子卖了?

妻子没有出声,只瞪着眼睛看着张五。显然,她真的有点怕张五为了告状,哪天把房子真的卖了。她想,刘大的说法是对的,要是把房子卖了,往后住哪呢?她觉得状可以告,但不要告到把房子都给卖了。

张五告诉她,我告诉你,他们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把官司打下去!

妻子没有反对。她知道,就算她想反对,而且反对的理由很充分,她也不敢吭声。

张五果真进城去了。

十几天后,站在门前张望的妻子,突然看见张五从前边的山路上回来了。看着张五低垂着脑袋的样子,妻子没有迎上前去,她只是站在门槛上傻傻地看着他一步步抵近家门,然后让过身子,让张五回到屋里。

进屋后,张五一直不吭声,妻子忍不住问他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不是告状去了吗?

张五头也不抬,只是狠狠地坐着,好像全身的筋都在路上或者在城里被人给抽走了。

妻子不敢多问,怕惹他生气,只能苦着脸默默地看着他。

大半天后张五才告诉她,过两天我还要去!

还要去呀?你能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吗?

张五说,你问这干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我不懂你就更应该说说,你说了我不就懂了吗?

张五说,外出这些天,我夜夜做梦,夜夜梦见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枯瘦着手指指着山下。你说那是什么意思?妻子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一说到儿子,她的眼睛就潮湿起来……她又何尝不是夜夜梦见儿子,从前她们的家是多温暖,儿子亲她,儿子爱她,儿子几乎一刻也离不开她,她每天做工回来,儿子都在门口守着,他叫她妈妈,他拉住她的手,滚进她的怀里……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就不信城里人都那样!

张五突然拍着桌子大声吼叫说。

妻子吓了一跳,她想张五一定是被城里人给算计了,要不,他不会这样发火的!

那就别去了,她说,再去我们的家就完了。

不去我们家才完了呢?张五吼道。

我不能就这样让青铁矿把我们的家给毁了!

妻子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能默默地拿泪洗面。

张五走后的那些天里,刘大曾找过她好几次,但她又不想告诉他,她怕他知道后胡乱想到别的什么事情上来。她真的希望他不要再出去了,她希望他能在家里陪着她。她怕,她怕刘大还会再来。她以前没嫁给刘大,后来两人暗地里还有来往。世上有些事情,很难说的。

刘大告诉她,青铁矿不是好对付的,他们绝对不是那种你想告就能告得了的。他们放大炮肯定有他们的理由,人家也不是说放就放的,人家后边有县领导撑腰,县里每年的收入有一半听说来自青铁矿。因此,人家那么容易让你说告就告吗?再说,人家又不是说不赔你,人家已经赔了你五千块钱了,是你自己不要的。她想把刘大的话告诉张五,但她知道张五不会听她的,弄不好张五还会骂她,骂她为什么要听刘大的。

妻子为此流了一夜眼泪,泪水把枕头都湿透了。

张五对她的眼泪很不满,他说除了流泪,你还懂什么呢?流吧流吧,流吧,你就是把眼泪流干了,也没用的。

第二天天一亮,张五出门借钱去了。

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说手头紧。他们说,我们还想问你借点呢?要不是看见你这段日子也遇上了困难,我们真想问你借钱了。

张五说没关系,人在遇到困难时,都是这样的。

张五的那些亲朋,被张五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张五的话戳痛了他们,他们心里很不好受,他们真的也难啊,可他们也知道张五比他们还难,张五离开时,他们还是每人三十、五十、一百地往张五手里塞钱,说,这钱就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不要你还了。张五本不肯接受,可他看出,这些亲戚朋友的心很真诚。他就收下了,说,我会记住你们的。

回家的路上,张五看着施舍得来的两百块钱,知道很难再进城告状了。路费,还有吃的,住的,哪一样少得了钱。但是不去又怎么办?就在他迟迟疑疑地快走到家门口时,他站住了。

他看见妻子正在门槛前张望着他,在等着他回去。

但他没有回去,他转过身,就往山下去了。

妻子跑出来大声喊道:

你还要去哪,你不回家吃午饭你还要去哪?

张五没有回答,他直直地下山去了。

当天晚上,妻子没有等到他的回来,她以为他已经借到了钱,他下山进城去了。她想,就算你进城告状,你也可以跟我说一声再走呀,你怎么能什么也不说就转身走了呢?

她为此伤心地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她就到地里去了,等到她从地里回家的时候,已是午后。远远地看见房门大开着,她愣了一下,但她知道,一定是张五又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她想,回来也许自己就该好好地跟他谈一谈,把刘大跟她说过的一些话,尤其是刘大跟她说的告状的苦处,一一地告诉他,也许能把他说住。然后……然后刘大或者他自己到青铁矿去把那五千块钱先拿回来……当然,如果能跟他们多要一点更好,毕竟他们家那么多的鱼都死了,而刘大家的损失只是田里的那些禾苗,光从这一点上说,是不应该只给他们家五千块的……那些鱼骨还挂在屋里呢,他们要是不相信,可以拿给他们看一看的……

可是,没有等到她进屋,却看见一个陌生人从屋里走了出来,那人在门口站了一下,张五也跟着出来了。

她傻傻地在路上站住了。她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人,她远远地站着看着。那人好像也看见了她,但他也许并不知道她是张五的妻子,所以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把目光从她身上移走了。她想那人是不是张五请来帮他们家告状的?她想也许是吧。如果不是与告状有关,这个时候,张五是不会把别人请到屋里来的。他如果是来帮他们告状的,张五就应该留他吃了饭再走,张五给他弄了饭没有?也许张五只是给他炒了几把黄豆喝了两杯酒……屋里还有酒吗?好像没有了。那人也许什么都没有吃到,也许只是喝了他们家水缸里的一碗泉水,如果是这样那就有点不应该了,人不应该这样的,家里再穷,人家是来帮你忙的,你总得留人家吃一口饭喝一口酒的……也许,也许他们已经喝过了也吃过了。他看着张五和那人边走边嘀咕什么,她想在她不在屋的时间里他们俩人的嘴一定没有闲着。张五把那人送到下坡路时就停住了。他朝那人挥了挥手,那人也回头朝张五挥了挥手,就往前走了,走到那人看不见的时候,张五才转身往回走,这时,她发现张五看到了她,但张五并没有和她说话,而是急急地赶回了屋里。

她跨进房门的时候,看见张五正在忙着收拾桌子上的一沓钱。她一下就愣了。这钱是哪来的?借的?是刚才那个人借的吗?她禁不住问道:

刚才那人是谁?

张五没有回答。

他把钱包好,收进包里。

是他借给我们的?她又问。

张五终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但那样的回答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回答,而只是一种搪塞。可她还是觉得张五应当给她一声好好的回答,回答她那沓钱是那人借给他们告状的。

于是,她又问他,他借给我们多少?

看着那么多的一沓钱,她心里并没有感到踏实,而是空落落的,她想,以后拿什么还人家呀?

他只告诉她,没有钱是告不了状的你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他张五不在家的日子里,刘大整天跟她说的就是告状的事,她听都听怕了,她怎么能不知道呢?

可你借了那么多,以后我们怎么还给人家呀?

还什么还?他不耐烦了,他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他说,我打赢了官司,这些钱就全得由他青铁矿出。

要是打不赢呢?这么问的时候,她的眼泪快出来了。

为什么打不赢?打不赢我们还活着干什么?打不赢我就不回来了,我告诉你……

你不回来?你不回来那我呢,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办?你不要跟我啰唆这些好不好?

她还想跟张五说些什么,张五猛地吼叫说:

你别再烦我了好不好?告状的事你又不懂,你问这问那的,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说着两眼恶狠狠地盯着她。

她不敢说话了。

第二天,张五又下山去了。他是趁着妻子下地干活的时候偷偷上路的,他怕她啰唆,他怕她问这问那,她的任何发问都会让他心烦,让他难以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他只想悄悄地下山,悄悄地到城里去,他知道她是不会到城里去找他的,因为一提到进城她就心慌,除非,除非他张五死在了城里……

其实她没有下地,这时候下地她又能干什么呢?她也没有心思干活。她只是装着下地的样子往地里走去,走着走着,走到回头看不到家的时候,便转身躲到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后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她只是不愿意在家里看着张五下山,她怕她会问他什么,她一问,他就会跟她吵架,他就会骂她。她就那样地躲在石头后边默默地看着张五下山,然后坐在石头后面默默地哭着……她真希望他能快点回来,打赢了也快点回来,打不赢也快点回来,毕竟,这个家就剩下他们两夫妻了……

可她哪里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几个月都没有看到张五回来的影子。

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她曾明里暗里无数次地问过村里的人,问他们有没有听到他家张五什么消息。村里人的回答都是摇头,都说没有听到什么。时间久了,有人就告诉她,有机会下山我们帮你问问吧。如果听到有人要下山进城,她就会连夜跑到人家家里,请人家到了城里,无论如何要帮她问一问他家张五的下落,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希望张五,能告赢快点回来,不能告赢也快点回来,夫妻俩先把日子过下去再说,不要这样为了告状连家也不要了。可回来的人也总是摇着头告诉她,没有张五的一点消息。有时,她忍不住又问,你们真的帮我问了没有?他们便告诉她,说没有时间去帮她问。再说了,我们也不知道上哪里去帮她问张五的消息呀。有人对她说,要不,还是你自己进城里去找找他吧。听说进城,她顿时紧张起来,她说,我怎么进城去找他呢,我肯定找不着他。看着她那副可怜的样子,对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人又告诉她,你要是进城去找他的话,到了城里你就问要告状的地方在哪里,也许会有好心的人告诉你的,然后你就上哪里去看看,也许你在那里就能看到他了。她说不会的,都几个月了,他不会总是在那里的,他要是天天在那里站着,站了这么久了,他也会回来了,他不会一直站在那里的。说话的人想想也是,就不再说什么了。

因而,她也一直没敢进城去找他。

她对自己说,他自己都不懂得回来,我去找他干什么呢?他又不是小孩。其实她是怕去找他。

有一天,她从外边回来,看见有个人在他家门前坐着,远远地,她以为是张五回来了,便大声地喊着张五,张五,张五你回来了。可坐在门前的那个人却没有回话,连站都没有站起身来。等到快接近时,才发现,那个坐在门槛上的人并不是张五。

但她认识那个人。

她见过他。就是张五送出门的那个人。张五拿到的那一沓钱,就是他留下的。

她问他,你是来找张五的吗?他一直都没有回来过。

那人说,他一直都没有回来过吗?

她摇头说,一直都没有回来过。

那人说,他不回来那我就找你吧。

她心里有些发慌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从身上拿出了一张纸,他问她,你认识字吗?你要是认识字你先看看这个吧。

她没有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

她摇摇头对他说,我不认识字,这上边说了什么,你说吧。

那人犹豫了一下,他说那我就告诉你吧,你们家老张,跟我借了不少钱,这事你知道吗?

她的心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她说我见过那些钱,都是你借的吗?

那人说,其实我不想借给他钱的,是他整天求我,他还给我跪下,没有办法,我只好答应了他。我对他说,你借那么多你怎么还呢?他就硬是把我带到你们家来,让我看看你们家的房子,他说,他还不了钱,就把房子抵给我……他没告诉你说,我是专门做旧木材生意的吗?

她只是摇着头,她已经不知道如何回话了。

那人又说,如果他一直不回来,到时候让我拿着这个合同给你就行了。

那,那你就给我吧。她向那人伸过手去。

那人说,你不认识字你可以拿去给村里其他人看看。

她说好的,我拿去给村里的人看看。

那人这才把那张纸递给了她。

她拿着纸看了又看,显然,她什么也看不懂,便小心地叠了起来,想收到身上。那人马上阻止她说,你不能收走这张纸条的,它是你家老张打给我的借据,同时也是抵押你家房屋的字据,我只是说让你拿给村里的人看看,你不能把它拿走。

不得已,她只好把那张纸退回给他。

那人有些歉意地说,我五天后再来,如果到时张五回来了,他把钱还给我,我就把这张纸条还给他。如果他还是没有回来,那么,按照约定,你得把屋里该搬走的东西全都搬走。

那人这么一说,她吓得脸都青了。

搬东西?搬什么东西?她像问自己,又像问那人。

那人从她的神情上看出,她没有听懂他的话,他知道张五跟他借钱之后,并没有把事情全都告诉她。他没有告诉她,是怕她担心吧,但担心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于是又说,你记住,我五天后再过来。

那人说完也不再等她有何反应,就走下门前的台阶,往来时的路下山去了。

那人下山没有多久,她就想到马上把张五向人借了多少钱的事告诉亲朋。但她最先遇上的人却是刘大,她几乎没有多想,就把张五借钱的事对刘大说了。刘大话未听完就大声喊叫起来,他说完了完了,我告诉过你的,什么东西都可以卖,就是房子不能卖的,你没有告诉张五吗?

她说我告诉过他,但他不听我的。天哪,我的房子要没有啦,要是没有了房子,我还能上哪去呀……

天哪,天哪……

她两腿一软,软在地上,泪水在脸上哗哗地落。

第五天,那人果真来了。

那人来的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而是来了长长的一队人马,看架势,他们真的是来拆房子的。拆了房子,这些人就会马上把材料搬下山去。

那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张五的妻子。

他看到的只是,从屋里搬出来的东西,它们全都搬到屋子外边一个不远的空地上堆着。房门敞开着。那人心想,都搬好了那就可以动手了,见不见人已经无所谓了。于是,他招呼他带来的人把楼梯架到房顶上去,几个手脚快的,两下三下,就猴子似的爬到了房顶上去了……

就在这时,一大群村民,呐喊着,朝张五的家赶了过来。

他们说不能拆,谁拆我们打死谁!

吓得爬上房顶上的人又都猴子一样,哧溜溜地溜了下来。

村民大声嚷嚷说,你们不能这样火上浇油,不能这样落井下石……

那人说,这是张五自愿的,他并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火上浇油。

但村民们就是不让,他们说,张五签的什么狗屁合约是非法的,因为这个家不光是他张五一个人的,这个家还有一半是张五妻子的,你们这样拆了这个家,他的妻子以后住到哪里去呢?不行,绝对不能拆!

村民们谁也没有想到,张五的妻子这时突然出现了。

她对好心的村民们说,你们不要拦,让他们拆了吧,拆吧……张五答应人家的事就让他们照着办吧。

村民们说拆了你怎么办?

她不知道怎样回答。

她只是不停地对他们说,走吧,你们回去吧,让他们拆吧,我说让他们拆就让他们拆吧,你们回去吧,你们不回去他们不敢拆的,你们回去吧……

村民们不再说话了。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大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拆房子的人,爬到房顶上去,揭开一片又一片的瓦……村民们不忍再往下看,转身走了。那些留在后面想再看一看的,也跟着慢慢地走了……最后,只剩下那些拆房子的人……不多工夫,一座好好的木楼就一点一点地在坡顶上消失了……

转眼就接近冬天,天一天比一天地凉了下来。

张五回来了。他两手空空的,就像一个到处流浪的叫花子,不知什么原因,有一条腿已经坏了,张五只好拖着腿走路,他见了谁都不说话,有人问他话,他也不回,只是两眼迷蒙地看了看对方,然后就继续拖着腿,往前走着。

远远的,张五就看到他的房子已经没有了,但人们见他并没有停下,他还在一步一拖地往他空落落的屋场走来。一直走到门槛的方位才停了下来,也不多看,只是转过身,坐在门槛的石板阶上,默默地望着远处发呆。

不停地有人走过来,有人离他很近,有人则离他远一些,只是看着他,没人问他有关官司的话。问那干什么呢?他们没有谁是瞎子,看着他的那副样子,谁还看不出来呢?

只是,谁也没有看到张五的泪水。

一滴泪水都没有看到他流出来。

后来,村里的一位老大妈问了他一声: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张五点了点头,他说知道。

知道就好。

大妈随后又说:

知道小明他妈……哪去了吗?

张五瞪着大妈,那眼神好像进了人家肉里,但是他没有勇气问他妻子上哪去了。

大妈说:你不能怪她……

张五仍然没有回话,他只是死盯着大妈。

大妈说,你也不用怪她……你知道吗?

张五只看着大妈,从他的眼里,大妈看出,其实,他想知道妻子到底去了哪里……也许他早就知道了,也许他还在城里时就知道了,也许是在回来的路上听说的……但是,他想得到大妈的亲口证实。

大妈说:她住到刘大家里去了。

这时,张五说话了。

他问,他们结婚了吗?

大妈说,结什么婚呢,她跟你离婚了吗?她跟你没有离婚,她怎么可以跟刘大结婚呢?

张五说:那她就还是我的老婆。

大妈说,对呀,她还是你的老婆呀,可你,你还能从刘大那里把她要回来吗?

张五没有回话。

大妈说,你不会为这事想去告刘大吧?

没有等张五回话,大妈紧随着又说:

你就是想告,你也告不了他你知道吗?

你老婆只是跟他住在一起,你老婆并没有跟他结婚,他们两人谁你也告不了你知道吗?

大妈说完转身走了,她说我要看我的牛去了。

张五随后也从石阶上站了起来,然后慢慢地走开,慢慢地离开了他家的屋场。

随后,村里很多人看到张五出现在刘大家门口。

他们担心张五和刘大,或者和他老婆那天会闹出什么事来。都悄悄地往刘大的门前伸出长长的目光。

他们看见张五老婆从刘大的房里走了出来。

他们看见刘大也从房里走了出来。刘大站在他家的门槛上,看着张五,看着张五的老婆朝张五走去。

张五的老婆还没有走到张五的面前,就停下了。

是张五让她停下的,张五看着看着突然低下了头,然后把手高高地往前伸去,他老婆一看就明白了,明白张五不让她靠近,她于是就站住了,站在张五和刘大的中间,不同的只是刘大站在高处,她和张五站在低处。

那样的场面,村民们几乎都看呆了。

张五后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往青龙岭的方向走了。

第二天,村里的人全都知道张五住到青龙岭去了。那里有一处旧砖窑洞。

住在老人家里的这一夜,金钟扬一直没睡着。屋子外边的雪下得很大。那样的雪景第二天是很壮观的。但他首先想到的却是先上青龙岭去看看旧砖窑洞里的张五。

天亮了,屋檐上挂满了一排排晶莹透亮的冰凌。屋后头原来有流水的地方,全冻住了,冰柱比水桶还粗。但金钟扬连镜头都没打开,他只想赶快往青龙岭去。

本来,他想先到刘大那里看一看的,看看刘大,看看住在刘大家里的张五妻子,可从老人家屋子出来时,他又放弃了,他觉得自己不该打扰他们,他觉得那样不好。

上青龙岭的路是老人的儿子给带的,一路上,老人的儿子不停地介绍余家村还有哪些风景地金钟扬没有到过。金钟扬告诉他,先去青龙岭吧。别的地方,等看过青龙岭后再说吧。

爬到青龙岭上的时候,金钟扬惊呆了。

远远的,他们看到的旧窑洞,已经塌掉了。

金钟扬问,就是那个窑洞吗?

老人家的儿子说对,就是那个窑洞。

金钟扬说,原来是这样的吗?

老人的儿子说,原来不是,可能是刚刚倒塌的吧。

塌掉的窑洞四周全是树木野藤,野藤与树木间,挂满了冰凌,凄楚荒凉到令人想哭。

金钟扬说不是这里吧?

老人的儿子说,是,是这里,我来过两次,有一次是爷爷和我给张五拿了一点东西过来。

金钟扬说,什么东西?

老人的儿子说,一筐红薯。

金钟扬又问,他老婆也给他拿过什么来吗?

老人的儿子说,听说也拿来过,而且是很多次。听说她劝他住回村里去,可张五不肯回去。你想,就算他肯回去,他住哪里呀,他总不可能住进刘大家吧?

金钟扬沉吟着,没有回话,心里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老人家的儿子又说,其实,张五要是回去还是可以想出办法来的,随便搭个茅棚住住,总比住在这里要好得多,可他就是不愿回去,你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你说你的,他就是不听,听了也像是没听。

走近窑洞边的时候,金钟扬的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把他绊倒。他低头发现,雪下面埋着一个人。

张五!他就是张五!

老人的儿子惊叫说。

两人急忙把张五从雪里扒了起来。

张五早就硬邦邦了……

金钟扬愣了好久,慢慢地举起相机,可是,怎么也抠不下快门,他的眼睛已经完全被泪水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