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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枇杷梦

多年前,我父亲出了趟远门,我父亲这趟远门出得有些蹊跷,说是去公干,其实去做挑夫。所谓公干,是我父亲那个时代冠予农工的溢美之词。

我父亲前去的那个地方,我母亲小时候去过一次。我母亲是随了她的继母去的。我母亲后来对那个地方的遥想,就像嚼甘草一样,至今仍然满口弥香。这主要源于我母亲在那里吃过两枚枇杷果。这两枚枇杷果给我母亲留下了一生都无法抹掉的记忆。

我父亲出门的那天早上,母亲作了她人生中一次非常之举,这次的破天荒,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她的行为,比初恋还初恋,比疯狂还疯狂。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我的母亲,跟随在父亲身后送了一程又一程。我父母当时的送别情形,就像古诗里说的,十里长亭送短亭,母亲一直把父亲送出到离家十里之外的相思亭上。

相思亭有一传说,从前有一对青年夫妇,因为家境贫寒,男的须远行打工挣钱,夫妇难舍难分,女的把男的送到一处高高的山坳上。山坳那边,是一望无尽的莽莽云海群山,男的再不能让女的远送了,他止住女人的脚步,自己匆匆地消失在云海深处的山道上。数年后回乡,男的成了有钱人,可他的女人却离开了人世。这消息当场就把男的打趴下。男的无法相信,在他匆匆消失在云海深处时,他的女人在送别他的山坳上永别了他。他的女人是因为别夫心恸突发心脏病死去的,而男的趴下后,据说也因心脏病突发再也没能醒来。为纪念这对情深义重的夫妇,后人在山坳上建了一座相思亭……

这天,母亲送别父亲来到相思亭,父亲就像传说中的男的一样,沿着那条陡峭的石板路往云海中走去。也许,父亲想起了古时男女送别的事,他探入云海中的脚步,突然匆匆地往相思亭赶回。

父亲的眼睛顿时瞪圆了,他发现我的母亲仍然待在送别时的原地,她的目光失神地停在远处的云海中,脚下散碎掉一只水杯。我父亲以为我母亲怎么了,他疯也似地冲向我母亲,使劲摇晃我母亲的双肩,他说晴兰,晴兰你怎么了,你醒醒?

我母亲于恍惚中重重地喘息一口,好像从遥远的地方归来说,哦,哦,我没什么呢。

父亲说,你还没什么?我父亲的惊惶声调在相思亭的上空萦绕盘旋。

母亲说,你怎么回来了?

你这副模样怎能让我不回?

你看到我还站在这里?

我当然能看到。

我母亲的目光由失神转而金光闪烁,说你快赶去吧,误了往返时间,生产队会怪罪的。

你肯定没事吧?

我真的没事。

那我走了?父亲很不放心地往相思亭的峰下走去。母亲的声音在峰的南面喊我父亲说,你可要赶快回来呀。

父亲的声音在峰的北面回应说,你赶快回去吧,儿女们在家等着呢……

匆匆而别的我的父亲,找到了我母亲所说的那户人家。那户人家,对父亲的到来非常惊奇,他们把父亲围在核心问长问短,眉宇间的关照神情,把他们对母亲的怜惜思念发挥到淋漓尽致。他们杀掉了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款待父亲,临走前,他们把特意为母亲留下的两条鸡腿包好,让父亲带回。然后,又把两株枇杷果苗,塞入我父亲的贴身衣袋,我父亲偷偷地把它们给带回来了。我父亲从胸脯深处把两株枇杷苗取出时的那份小心翼翼,以及我母亲见了两株枇杷果苗时的欢欣鼓舞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记得,我母亲那个下午脸色红润,精神焕发,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我母亲在那个下午的出色表现,整整使她年轻了十岁。我父亲和母亲像呵护鸡雏一样,把两棵枇杷苗,偷偷地植入屋后菜园最隐蔽处。

说句不在听的话,我的父母,对两株枇杷的经营,就像经营儿女,她们对枇杷的关爱,有时竟胜过我和我的妹妹。

在那个整天忙生产队活路,把人逼得鸡飞狗跳的年代,我的父亲和母亲哪怕再早出门,收工再晚,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到菜园深处观察一阵枇杷苗长势。我嘲笑我母亲说,你就差没给它们梳头洗脸和喂奶。母亲嗔了我一句说,你别急,我会帮它们洗的,说不定还真喂给它们奶吃呢。为此,我和我的妹妹妒忌得不行。

枇杷苗缓慢而悄然地长大,然后慢慢地呈现出它独有的姿态。这时,我会不时地看到母亲或早或晚地站在枇杷树前,发出一抹会心的微笑。

母亲说,等它们长大了,结了果了,我一定要美美地吃上一顿。

母亲说,你们能否想象,枇杷果是怎样的一种味道吗?

我呆头呆脑地问母亲,它们究竟是怎样的味道呢?

母亲说,说出来就怕你流口水。

我催促说,你快说,我不流口水。

母亲说,甜丝丝的,黄爽爽的,细嫩的肉质里裹着一丝清香,还有点酸。一个酸字未了,早把我馋得满口流涎,母亲见了大笑。我说你还笑呢。母亲说,可惜那次我只吃了两颗。母亲说话时,把意犹未尽几个字悉数写在脸上。

我又问,你为何不多吃几颗?

我漂亮的母亲微微闭着眼睛,仿佛那股清香仍然滞留于唇齿之间。

母亲慢慢地把头抬起,她看了看我。我以为她会继续说枇杷滋味,哪知她骂我傻子。

我说我不是傻子。

母亲说,你还想怎样傻啊?

我很不服气说,你凭什么说我傻?

母亲说,如果有得吃,母亲我会只吃两颗吗?

我哦了一声说,原来这样。

母亲说,再想多吃一颗都没有了。树上空空的了。篮子里也空空的了。

母亲脸上充满了失落的哀伤。

我说,你不用难过了,我们有自己的枇杷树了,到时,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母亲听了这话,精神来了,眼睛闪闪发亮。母亲的神态里,仿佛枇杷树已经长大结果了。随后母亲笑了。

母亲的笑容多甜蜜呀,就如蜜汁淌过心间。

父亲也笑了。

然而,父亲的笑容里深藏着不安。

父亲总觉得对不住母亲。而且,在父亲心里,好像要发生什么似的。

我父亲说,我母亲打小就苦,三岁时被她的父亲接给了人家。

我母亲说,她不怪她的父亲,她说她的父亲也是没有办法,假设有其他什么办法,谁会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接出去呢?

我母亲说,她就是在接给那户人家两年后的那个夏天,吃到那两枚枇杷果。吃了两枚枇杷果后,她就离开收养她的那户人家,因为收养她的那户人家,生养了自己的骨肉,随后,继父也不在人世了,那户人家养不起她了,她又被她的亲生父亲接到另外一户人家。我的母亲在新的家庭只待了两年。我母亲说,这是她暗无天日的两年,我母亲用黄连之苦比喻那段日子,一个八岁不到的小女孩,压在她肩头上的担子比大人的还重。她每天须干完一屋人的洗刷。然后是打扫卫生,煮食猪潲,跟着要上山打柴,割猪草、牛草,天天半夜喊天光,晚上谁都睡了,她才能爬回到她那个狗窝似的床铺上去。刚刚躺下,主人家的儿子要屙屎屙尿又把她叫醒。

我母亲说,这也罢了,反正自己身子骨贱。她受不了的是,这户人家的眼光让她心里发寒。他们的眼里,她是条狗。而他们的做法,让她感觉自己连狗都不如。这户人家,盛给猫狗们吃的是新鲜饭菜。她能享受的只能是他们吃剩的饭菜。我母亲说,她看见他们往剩饭剩菜里擤鼻涕口水。我母亲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他们的口水鼻涕不可以吐到地上,一定要吐进她的饭碗?他们不知道自己少装些饭菜,让她能从锅头里盛些新鲜的吃?

我母亲说,我也是人哪。

好了,好了,我父亲见我母亲的泪水来了,就轻轻地为我母亲抹去泪水,又轻轻地给母亲抚一回背。

我父亲能为我母亲做的就是这些了。

我父亲帮不了我母亲什么,他把我母亲娶过来,说是要好好地照顾她,但更多的时候,反而是我母亲在照顾我父亲。不是因为我父身体不好要母亲照顾,而是我父亲的父母,过去有些薄田。因为这点薄田,土改时被划为富裕中农。我父亲的父母划为富裕中农后,村里人很不高兴,说是上级工作队太偏心了。我们村没有富农地主,他们家怎能划为富裕中农呢?至少应当将其划为富农。即使不在他们的脸上贴上富农标签,至少也应当制一顶漏划富农的帽子让他们戴上。我父亲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获取了一份免费的,漏化富农崽的帽子的荣誉。享受这样一顶帽子的赏赐,自然就得有所付出,别的生产队斗争地主富农,我们生产队就把我父亲拉出来狠狠地斗争一个晚上,第二天出工的路上,这些人见到我父亲时,会冷不丁地给我父亲一句赏赐:你就好罗。

我父亲只好微笑一下,以示对他们的感激。

那时候,老天爷送给我父亲的最好礼物就是轻轻地微笑一下。暗下里,我父亲问那些嘲笑他的人,你们既然这么羡慕我头上的这顶帽子,我送给你们好吗,不用钱买,我白送你如何?

紧接着,我父亲的痛苦汹涌而来。我父亲苦涩的泪水不敢当众流出,只好暗暗咽进肚子。但咽进肚子也不舒服,我父亲在斗争他的会议后赶回家,把头往被子里埋了一会儿,然后就出门去了。我父亲一般出门都在晚上,白天我父亲是没机会出门干自家活的。

我父亲下河沟去捞虾,我父亲的捞虾行为不幸被社员群众发现,结果就再没机会拿着捞绞下河沟了。这主要是因为下河沟捞虾的捞绞目标太大了。我的父亲,再次走到河沟边时就只能两手空空了。我父亲在河沟边站了很久。我父亲感觉月光照耀下的河沟里鱼虾很多,他没有捞绞,便空手伸入河沟,鱼虾们在我父亲的手心里跑来跑去,它们戏弄我父亲,我父亲无法抓住滑溜溜的鱼虾们,只能空手而归。我父亲又发现新的猎物了。离我家不远有棵大枫树,树上有窝鸟儿,白天,我父亲发现有鸟儿从枫叶深处出出进进。到了晚上,我父亲上树去了,那窝鸟蛋在高高的枫树尾端,鸟窝里排列着十几枚溜光圆滑的鸟蛋。鸟蛋十分可爱喜人,我父亲摘鸟蛋的手有些发抖,因为他的造访,扰乱了人家的宁静,但手脚灵敏的父亲,还是从树上掏了几颗鸟蛋下来,他并没有全部把鸟蛋掏光,他得给“那家人”留些血本,它们不是要孵后代么。我母亲因流产身体很差,急需要营养补充。我父亲充满着温情与心理矛盾之后下到地面,他的行踪又被人发现了。这点,我父亲事前真的没有想到。我的父亲说,他在上树前,曾对枫树前后可能发生的情况作了仔细观察才上树去的。

但我父亲的行踪还是被发现了。

发现我父亲的人,就等在枫树下,那神态,好像等着捉我父的奸一样,我父亲的脚一落地,就被守候的人逮个正着。他斥责我父亲说,深更半夜你上树干什么?我父亲说我上树玩。

是吗?斥责我父亲的口气冷得像严冬的凛冽寒风,我父亲后来对我说,当时不仅他的脸上,连身上都好像被剐去一层皮那样难受。但是我父亲却忍了下来,我父亲对那人说,我真是上树去玩。

别跟我装了,那人很不客气说,交出来吧?我父亲说,你让我交什么?那人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我父亲后来对我说,我真没想到,个子十分矮小的那人真敢动我,他的手不知怎样地钻进我的裤子口袋。立即,我父亲的口袋被那人给翻卷过来,几个鸟蛋砸在地上,顿时血肉横飞,溢满一地。我父亲的脸顿时白了。后来,我父亲开始恨自己,我父亲不恨别人,只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能为母亲做些什么。我父亲之所以下河捞虾,上树掏鸟蛋,并非我父亲生性贪婪,或者我父亲喜欢爬树。完全是没有办法,但凡有些办法,谁又愿意深更半夜爬树呢,那有多危险?有被蛇咬的危险,有被毛虫伤害的危险,也有摔下树来的危险。之所以这样,全是为了母亲呀。

假如你见过白纸,那你就见过我生重病的母亲无血的脸了。假如你见过白雪,你也就见过我母亲无血的脸了。

我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重病在床的母亲还能靠什么呢?她的手她靠不了了,她想吃鸡,吃鸭,吃牛肉猪肉,什么也没啊。只有我父亲的手可以让她靠靠,可她也靠不了啊。我父亲虽然生就一双有力、灵巧而又勇武的手,又有何用?

我母亲的病,多半因为苦累,饥饿酿成。我母亲生我,挨饿。我母亲生我妹妹还是挨饿。后来生产第三个小妹,人没保住,母亲却垮了。一个做母亲的,身上掉下那么大砣肉,又流了许多的血,没能获取必要的补血、补养料,我父亲便常常引以自责。

我母亲撑不了多久了,这点连我和我妹妹都看出来了。正因为如此,我父亲,除了下河或者上树捞虾掏鸟蛋,还能为我母亲做些什么呢?

我父亲被生产队叫去了。生产队部人山人海,每逢开会就人山人海,这是我父母亲那个时代的特殊产物。充满无产阶级丰富情感的人们,批斗我父亲的热情,让我父亲感慨不已,然而,我父亲又不得不为此经常流泪。批判我父亲的人说,你就那么忘不了你漏化富农的生活?我们都可以吃苦,就你不能吃?你为何上树摘鸟蛋,这鸟蛋是留给你这号人掏的?如果允许你这号人去掏鸟蛋,何不让你养鸡?养猪?让你养鸡鸭,这样,还需要你上树掏鸟蛋吗?

我父亲被批斗得笑嘻嘻的,说我错了,我改正。

每次批斗,我父亲都说我改正。这几乎成我父亲的口头禅,聪明绝顶的社员群众哪可能老吃我父亲这一套?

你这人怎么了?批斗我父亲的社员不干了,说你这个死不悔改的家伙,你骗谁呢?你老说改正,你改正了吗?

我父亲说,我骗谁了,我没骗谁呀?

你还说你没骗?

我父亲说,我骗谁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想不起来了,我可以帮助你想起来。说话的是民兵队长。民兵队长走上前来,狠狠地揪了一把我父亲的头发,我父亲的头发硬生生地被揪掉一撮,他的头顶出血了。

我父亲忍着剧痛说,我想起来了。

我父亲接着又说,你刚才问我什么?

民兵队长大怒,说,你个老顽固分子,你是不是怪我揪得太轻了,所以想不起来了啊?这么我就揪重点。我父亲的头发再度被揪了起来。这种揪法是斗地主时的创造发明,将其用于我父亲头上,似乎也不无效果。

我父亲知道自己不是地主,却享受了地主的待遇,我父亲真的受不了了。

半夜时分,我父亲捧着满头的伤痛回到家里,偷偷地进了后房,那是很少人进去的杂物间,黑暗的壁板下放了一张床,我父亲把自己埋进被子深处压抑住哭声。我父亲不想让他的哭声从被子里跑出来让家人听见,尤其不想被母亲听见。可我母亲还是听到了。一个病魔缠身的人听听音乐可以,听听山歌可以,但不能听哭声,病人听了哭声,会加重病情的。我母亲从病榻上艰难地走了下来,颤着身子,摸到后房,我母亲发现我父亲像只蛤蟆,头掬进被子深处,身子却露在外面。我母亲把她瘦骨嶙峋的手抚在我父亲脊背上。我母亲抚摸我父亲,就像我父亲抚摸我母亲一样。

我父亲转过身子,眼泪汪汪说,我对不住你。

我母亲说,别说小孩子话。

我父亲说你病了,你需要营养,我没别的本事,我想上树摘两枚鸟蛋给你养养身子,没想到把事情搞成这样。

我母亲说,你快别这样想,有你这份心我已经满足了。真的,比真吃了还高兴。

我母亲如此一说,我父亲笑了。我父亲笑起来像孩子。我父亲一笑,我母亲也笑了。我母亲笑起来也像孩子。我母亲说,我不喜欢吃什么虾呀蛋呀的,那些东西有腥味。有腥味的东西我不喜欢吃,你忘了啊?

我父亲说,我还真忘了。我母亲见我父亲不那么难过了,就说,你的样子我很喜欢。

我父亲说真的?

我母亲说当然是真的。

在我看来,我的父母亲有时真像一对老小孩。有时,他们也打打闹闹,遇上痛苦、屈辱的事,或者有病在身,他们反而呈现出那么多的温存、快乐与理解,这让我深受感动。

我父亲上山去了。

我母亲病了以后,全家的事就落到我父亲一人头上来了。我父亲除了吃饭时有片刻休息,其余时间,就像马儿一样不停地飞奔。我父亲在出生产队工前的刹那间,要进屋后的菜园一趟。我父亲的手抚在快速成长中的枇杷树上。枇杷树长得几乎与我父亲一样高了。我父亲惊喜地发现它们已经挂果了。这让我父亲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父亲抱着满怀的惊喜疯也似的往家跑。

我父亲想把这消息告诉我母亲。我父亲想象着,我母亲听到这样的消息,脸上会呈开怎样的一片景色。

躺在床上的我的母亲,那一刻也在推想着枇杷树挂果的时候到了……

我父亲向我母亲报告枇杷树挂果的消息后,我母亲兴奋得哭了。我父亲连忙为我母亲抚背。说,你哭什么呀?马上就有枇杷果吃了,快别伤心了。我母亲的心因此好些了,她说,我不伤心,我笑好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们家整个被扔进一片哀嚎声中。

我父母亲视如儿女的两棵枇杷树,在一个阳光初照的早上,被人连根刨出,肢离体碎,抛尸一地。枇杷树和它的果实们虽然身首异处,却双目难闭,仿佛向世人诉说冤情。

我能想象,发生惨状之前,我的父亲如何兴高彩烈地爬上菜园去的情形,随之而来的是,如何扭曲和撕烂着脸怔在当场。我父亲不肯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他认为这是某个顽童跟他开玩笑。于是,我父亲视自己为魔术家,开始接续那些被肢离满地的枇杷果树枝。我的父亲忙活了约莫两个时辰,突然一阵风刮来,我父亲清醒了,他想让枇杷果树复活的幻象,彻底支离破碎,他这才感觉他回天乏术。我父亲发疯似地一路尖叫着往家里跑,随后,一家人跟着哭得天昏地暗。尤其是我的母亲,闻此噩讯,当即昏死过去。

我们家凄厉的哭声引来了不少邻居。我们的邻居,以为我母亲死了,他们慌忙地朝我们家跑来,然后跑进我母亲房间,结果发现我母亲没死,反而被我母亲哭成烂桃一般的两眼困惑住了。

晕头晕脑的邻居说,你家到底为何事哭呀?

我怒火冲天的父亲说,你们真想知道?

是呀,邻居说,你们家又没死人,你们哭什么呢?

我父亲带着邻居爬上屋后的菜园深处,他指着碎尸满地的枇杷树大骂。他大骂碎尸枇杷树人的十八代祖宗;他大骂他们断子绝孙。他还骂那些人是畜生、土匪、强盗;他还骂那些人的人心是蛇的毒牙做的。父亲说,这些人就这么下贱,你要是手痒痒无处可擦,可以让毒蛇的牙齿给擦擦呀?或者抠抠自己的粪门也行呐。我父亲骂了很久,我父亲行云流水般的流利口齿,把整个生产队的人都骂拢来了。

围观的人越多,我父亲的情绪越加激昂。我父亲口悬若河的勇敢和英勇壮举,把我一贯唯唯诺诺的父亲的形象扫荡一空,让围观于此的生产队的人们瞠目结舌。

我此刻的父亲完全昏了头了,他只记得他那两棵枇杷树。他只记得我母亲的愿望的破灭,而把一个家庭的安危给抛弃。

围观者中的两个人,他们是上演这场悲剧的总策划师与演员。他们为维护社会主义的纯洁性,铲除了我们家的资本主义尾巴枇杷果树。这样的英雄壮举,岂能遭受一个漏化富农的耀武扬威的辱骂指责?我父亲对他们的辱骂,就是对社会主义的不满与攻击,这就必须付出代价。他们其中的一个,捏碎了手心里的一截枇杷果枝。另外的一个,眼睛被骂出了血,但是他们竭力地把他们的愤怒情绪掩藏掉了,他们没有当场发作。

我父亲终于骂累了。

白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大家照常上山挖地除草。这让我忙活在地里的我的父亲觉得,人们看他的眼光过于恭敬。我父亲想,这恭敬是不是对自己早上的一番怒斥的肯定?以至我父亲一份份地报以回馈般的微笑。这是我父亲经常采用的招数。我父亲觉得,某些过于简单的招数,往往收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一天过得太平静了,就好像一片冬土,静静地躺在冬日的阳光下那样宁静。或者像一面宁静的湖,没有任何一丝微风吹来,让湖面划开一丝涟漪。这情形反倒使我父亲忐忑不安,收工的时刻终于来到,直到这时,我父亲紧绷的心才有所松弛。我父亲哪里知道,这种宁静,仅仅是一种掩饰,是暴风雨前力量的酝酿与积聚。

就在社员们即将离开地头时,我父亲感到气氛不对。那时,我父亲正把一捆柴火扛上肩膀。

我父亲的那个时代,晚上收工回家,从来都是要带点什么回去的。要么一挑草,要么一扛柴火,要么挑一担谷子。所有这些,依季节而定。比如挑一担谷子,必定发生在秋收时节。而一挑草,大多是春夏季节的事。农人的肩头,生就扛硬活重活的命,这样的肩头,岂容有片时休闲。

我父亲扛柴火时,民兵队长什么时候来到身后,他不知道。他只感觉柴火很沉,压得他挺不起身来,我父亲恼火地骂了一句,说搞什么鬼嘛,难道我连这点重量也奈何不了,我的力气竟退得这般厉害?我父亲第二次想把柴火往肩上扛时,相同的情况再度发生,这次我父亲不怀疑自己的气力有问题了。他朦胧感觉身后有人作怪,我父亲骂了一句他妈的,吵死啦。

你骂谁的娘哩?贫下中农的娘是你这号人骂的?

听声音我父亲就知道这人是谁了,他再不敢了,他的头耷拉下来。他回头冲那人说,民兵队长,我不是故意的。

民兵队长冷笑一声说,我自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只是请你跟我到大队部走一趟。

我父亲的头脑轰地炸响开来,他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父亲战栗着求大队长说,能否让我先回家一趟?

大队长说,你想回就回吧。

我父亲感恩似的看了一眼大队长的眼神说,那我先回了?我父亲尚未转过身去,大队长的手里多了条绳子出来。这是条捆牛草的绳子,它同时还承担着捆人的义务。这点,我父亲十分明白,他连忙把已经扛上肩头的柴火摔掉说,我还是先不回去了,我这就跟你走。

我父亲呆呆地站在大队部会议室墙根。我父亲的样子有些像落水狗。

站好!威风凛凛的民兵队长,觉得他这样对我父亲发布命令,就是对我父亲表示敬意。

我父亲只好木桩似的笔直站立。

这还差不多。民兵队长笑了,这时会场里已经挤满了开会的社员们。

民兵队长在我父亲身后突然说了声强盗!土匪!

民兵队长没头没尾的话,使我父亲的眼睛睁得很大。

民兵队长指着我父亲说,今天早上你骂谁了?

我父亲说,我骂土匪强盗。

民兵队长说,谁是土匪,谁是强盗?

我父亲说,毁掉我枇杷树的人。

你的枇杷树在哪?

在我菜园里,它原本已经结果了。但它被人毁掉了。

民兵队长说,你还没回我话呢?

我父亲说,我回答了呀。

民兵队长说,你不想回答是不是?

我父亲又呆呆的了,他想我分明回答了,为什么说我没回答呢,难道我的声音太小?

民兵队长说,你不想回答那么你就这样站着。

我父亲站了大约一个钟头后说,我不想这样站了,我想屙尿,我尿胀了。

民兵队长的脖子动了动,我父亲以为他同意了,不由兴奋起来。

别乱动。民兵队长命令。

我父亲没办法只能站着不动。但他实在憋不住了,憋尿是很困难的事。我父亲忍受不住,自有其道理,因为晚饭期间,人人有饭吃,我父亲没有。没有晚饭吃的我的父亲早上只喝了点粥,中午也喝了点粥,这是我家的饮食常规。这来源于缺乏粮食才出此下策。我父亲一般只有在晚上才能吃得饱一些。可这天晚上,我父亲却一直饥肠辘辘。这样的情形越往后推,我父亲的肚子越不肯干了。再后来,我父亲坚强的意志力也不肯干了。我父亲的意志力和他的饥肠辘辘相互比拼捣蛋,使得我父亲独木难支。我父亲要求会议室里的人赐他口水唱。被要求的人十分乐意满足我父亲的要求,因为他身后有水,哗哗流淌的自来水被我饥饿的父亲作为粮食,一瓢又一瓢地吞下肚腹。这样的行为结果是,我父亲的肚子和充盈在膀胱里的尿水又不肯干了,它们闹着出来,我父亲也想让它们出来。可民兵队长正和社员群众高谈阔论今年的雨水怎样。口若悬河的民兵队长从河里说到湖里,又从湖里说到大海,再从大海说到身后的流水汪汪。再也无法承受雨水充沛的我的父亲,他大声叫唤,他说民兵队长,我求你别说了,你们就别说什么江呀,河呀的事了,我的肚子要胀破了。我父亲额头上汗水滚滚而来。我父亲说,你们让我解个手好不好?

民兵队长一脸坏笑说,不好。

我父亲说,好,怎么不好?我父亲已憋得满脸通红。

民兵队长说,告诉我,你今天早上骂谁了?

我骂土匪强盗。

不对,民兵队长说,你还骂了其他什么?

我父亲说,我骂天杀的。

仅仅是这样吗?

我的父亲站立不稳了。他左脚搭过右脚,说我憋不住了。然后他又把右脚搭过左脚,说我的尿要出来了。随即,我父亲弯下他的腰身以减轻痛苦。

郑来舒,站好!民兵队长冲我父亲大声呵斥。

我父亲说,你再不准我去解手,我就当着你们的面解了?我是说得出做得出的。

看看,民兵队长指着满脸酱紫色的我父亲说,这个人今天说什么了,你们都是亲耳听到的,他骂我们贫下中农是土匪强盗,你们谁是土匪强盗?

我们不是。社员群众说。

民兵队长说他骂你们是土匪,你们是土匪吗?

我们不是,我们革命群众,绝不是土匪强盗。

民兵队长说,他还骂你们是狗娘养的。你们谁是狗娘养的?社员群众说,他才是狗娘养的!

民兵队长指尖划到我父亲的眉峰上,他说你骂砍树的人是土匪,你就是骂社会主义。

我父亲说,我哪敢哪?

民兵队长说,还说你不敢?我这里有证据。也许,我父亲确实被尿胀昏了头,我父亲并未听清楚证据怎么回事,而且也不知民兵队长手里摇摇晃晃的是什么。我父亲只为他的尿水想跑出来的事焦急,他说,你快让我去解手,快点,快点,我忍不住了……我父亲开始浑身哆嗦,我父亲已经口齿不清。于是,已然神志恍惚的我的父亲,毫无阻碍地走向民兵队长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的光荣之路。民兵队长身旁的人,很快地把我父亲所说的一切记录下来:我咒骂社会主义。我是土匪,我是强盗,我偷生产队的枇杷树苗栽进自家菜园。而我为了报复,还砍掉生产队的几棵枇杷树……我父亲看都未看一眼记录本都记了些什么,就匆匆地摁上自己的手印。我父亲摁完手印就解手去了。我父亲钻进茅厕大约半个钟头,仍然无法把全身的哆嗦摁平息,我父亲那泡尿的汹涌程度,大约可以淹死三棵蔬菜。这天晚上,我父亲没有回家。我母亲知道我父亲回不了家的消息,昏死过去。我和我妹妹,死死掐住母亲人中,呼喊母亲醒来。

我母亲醒过来了。母亲神思恍惚,眼望着夜空,仿佛想从夜空里找答案似的。可我母亲哪能从夜空里找到答案呢?夜空里只有黑暗,连星星也看不见一颗,母亲被夜空里袭来的阵阵寒流弄醒了。

母亲问,你们的父亲呢?

我说父亲还没回来。

母亲沉重地哼了一声后,吩咐我立即上大队部去打探我父亲的消息。

我父亲蜷曲在大队部的墙角落里遍体鳞伤。显然,父亲在大队部遭遇的拳打脚踢并不比憋尿时的痛苦轻松多少。

我偷偷问父亲,他们为何这般打你?

父亲说,他们说,他们要纯洁这地球。

我问父亲,什么叫纯洁这地球?

父亲说,只留下贫下中农阶级,余下的人,必须从地球上全部清洗出去。

我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我想阻止,却阻止不住,泪水还是汪汪地流了出来。

父亲不允许我哭。父亲说,我儿啊,我再照顾不了你兄妹了,我也照顾不了你母亲了,你母亲身子坏了,她的时间不多了,你两兄妹不管有多大困难,都要好好照顾她。我不能给她送终了。我父亲说完这话,头一偏好像死去一样,再不愿多说一句。这天晚上,父亲被连夜送往县城监狱去了。隔天早上,县里的人前来查看生产队的枇杷果园,发现生产队的枇杷树赫然地被砍掉了好几棵。这还了得,这是破坏社会主义财产。民兵队长指着被砍掉的枇杷树说,这就是郑来舒干的好事。

然而,砍倒枇杷树的事却不是我父亲干的。多年以后,民兵队长犯罪,在承认犯罪事实中,不小心把此事和盘供了出来。民兵队长当时是贼喊捉贼,自己干下了伤天害理之事,却把它栽到我父亲头上,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出风头。并以此邀功请赏,升迁任用。

我父亲被送往县城的这天晚上,母亲分明感到了什么。她在黑暗的屋子里睁着惶恐不安的眼睛。她说天怎么黑了,你两兄妹快给我把灯点上。说完这话,母亲顿了一顿,她在等回话,可她没有等到,便喊叫起来。母亲先是喊我的妹妹,她喊不应我妹妹。接着母亲又喊我,她也喊不应我。妹妹上哪去了,我不知道,当时我站在黑暗中的高坡上,坡上有一棵大树,我隐蔽地倚靠在大树身上看着我父亲被两个全副武装的民兵押着。父亲猥琐的身躯,让我感到撕心裂肺的难过,我呶着嘴,紧咬双唇,不觉间,我感觉我的嘴唇有些甜味。转而就辣开了,我拭了一把嘴唇,一股黏糊糊的腥味自唇间流出,我的嘴唇破了。

微弱的天光之下,我看着两个全副武装的生产队民兵把我父亲捆绑着,我父亲身材高大,却被两个比他矮小的人推搡着往前走去。我父亲走得踉踉跄跄,押解的人骂骂咧咧。

我父亲说,你们别这样推我,我会摔倒的。

两个押解我父亲的民兵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们抬着你走?

我父亲说,我没这样说。

你嘴上没说,可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我父亲说,你知道我想什么啊?

我父亲的脚后跟挨了狠狠的一击。

我父亲说,怎么又踢我,你们要是把我踢伤了,我就走不动了。

押解我父亲的人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应当踢石头,而不应当踢你?你的腿有弹性,那些石头有弹性吗?如果你认为那些石头有弹性,那么你抬腿踢它们一脚看看,如果你把它们踢痛了,我们就用不踢你了。

押解人的强盗逻辑令人发指,那时,我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可我只敢动心念,却不敢有所举动,假设采取了什么举动,后果可以想象,父亲会因此遭遇更为不可思议的灾难。两个押解的人,他们仍然不停地要我父亲快走,我父亲稍许走慢一点,他们抬腿就踢。这幕景象,颇有些像《水浒》中押解林冲的场景。

我含着泪花,拉开着距离,一路暗暗地跟随在其后,我很怕两个押解人暗中对我父亲下毒手,如果他们真敢对我父亲下毒手,那我也管不了许多了。在经过一条小河时,他们突然停下了脚步。我听见父亲的说话声,父亲说,你们能过桥,我为什么一定要从河里过去呢?两个押解我父亲的人笑了起来,说,让你从水里过去,你还有意见呐?我父亲说,天黑看不清路,走在水里会滑倒的。我父亲话音未着地,扑通一声,栽进了水里。父亲的栽倒极大地满足了押解人员的快乐,他们哈哈大笑。他们的笑声淫荡地在空中肆意盘旋,紧接着,我父亲再次滑倒在河里。

他妈的,找死呀。其中一个押解人大声咒骂我父亲。我父亲落水狗一样从水里被拖了起来,我的泪水汹涌地漫过我的眼帘。

大约走了两个钟头,来到相思亭上。在亭子上,我父亲央求两个押解人给他休息一下,两个押解人又凶了我父亲一句,我父亲再不敢出声。当我出现在亭上时,父亲已押往亭下的茫茫云海中去了。我多么希望父亲能够回头看我一眼啊,可父亲始终没有,他的眼睛仿佛不会转弯,他的身子仿佛也不会转弯。假如父亲回过头来,他能看见我吗?我站在相思亭上,身子靠着柱头,我的指头抠进柱头里去了,一股鲜血从柱头的夹缝里淌了出来,我没有察觉。要不是头顶上空划过一声凄厉的夜鸟的叫声,也许我会在相思亭上待到天亮。我不能再送父亲了,我得回家,家里有正愁肠百结的我的母亲盼着我。我回到家里已是下半夜了。母亲的房里还点着灯。妹妹坐在母亲床沿上。母亲枯黄的手抓着妹妹的手不放,仿佛她一松手,妹妹就不是她的了。而妹妹的脸上则是一片不明就里的阴晴不定。

是我儿回来了吗?母亲耳朵极尖。

我说是我。

母亲说,快到我跟前来。

母亲抓住我的手说,为什么一整夜喊你都不答应?

我说我有事去了呀。

母亲说,你的手怎么抖得这般厉害?

没有哇。我否认说。

母亲说,你的手怎么出血了,你没和谁淘气吧?还有,你的身子为何汗流渍渍?

奇怪的是,母亲居然半句有关父亲的话也没问。我最怕她会问父亲,可是她没问。我松了一口气。按理说,父亲在菜园里大骂那些人,母亲应当能听到的。但是,她只字不提。

母亲说,你和你妹妹不在的时候,我吓死了,你知道我遇上什么了?母亲说话的时候,眼神直直地望着天上,仿佛吓人的东西还停留在那里。

我说你遇上什么了?

母亲的脸立即黑了下来,她的身手微微颤抖没有说话。

我紧握住母亲的手说,别害怕,有我在呢?

母亲说,满天的乌鸦,把天都压黑了。

你不是做梦吧?母亲的话让我惊心。在我们那地方,听见乌鸦叫不是什么好事情。遇见大群乌鸦更不是什么好兆头。

母亲说,你别以为我说胡话,我告诉你,刚开始的时候,来了一只乌鸦。那只乌鸦在天上盘旋了好一阵子,后来落在生产队枇杷园旁边的那棵大树上,不一会儿,从西北方铺天盖地飞来大群乌鸦,天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母亲的话把妹妹给吓住了。妹妹的头直往干瘦的母亲怀里钻。母亲捧住妹妹的头脸说,别怕,有你哥哥在,你怕什么呢?

妹妹说,母亲我怕。

母亲说,我都不怕,你别怕。乌鸦不吃人的,它们只是吓人。

妹妹说,它们为什么要吓人?

母亲说,它们长得黑呀。

妹妹说,我听说乌鸦一叫就要死人的。

乱说,母亲堵妹妹的嘴。

我亲耳听说的嘛。

母亲说,我懒得跟你这傻妹子争。

妹妹说,我也不想和你争哩。

母亲说,那群乌鸦实在太多了,枇杷园后边的那棵树已经站不下了,然后它们就往我们家方向飞来。接着就扑向我们家的枇杷树上去了,它们把我们家的枇杷树占领了。它们大口大口地吃我们的枇杷果。吃尽了枇杷果,然后抬起凶恶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枇杷果似的。说到这里,母亲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我说母亲,你身子发冷吗?

母亲说,我心里冷。

我连忙跑出去,抱来我的被子替母亲盖上。母亲的哆嗦好些了,说,我儿,可惜你不在家,你要是在家就好了。

我要是在家,会怎么样呢?

你一定能弄它两只下来。不过,母亲突然打住话头。

我说什么呢?

母亲说,我听说乌鸦肉不好吃。

对于乌鸦这事,母亲和我兄妹一直说到快天亮。接近天亮的时候,母亲终于头一歪睡去了。我也歪着身子在母亲的床沿上睡着了。

妹妹也睡着了。

我父亲因为辱骂攻击社会主义和破坏社会主义生产等数项罪名,被判刑一年……我父亲被判刑的消息传回,使得深埋在母亲内心里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离奇的是,母亲显得异常平静,仿佛结局早在意料当中。要在平常,父亲在应当回家的时候不回,母亲会不停地催问我和妹妹,说,你们父亲呢?你们的父亲呢?而这次,她只是说她有个心愿未了。

我问她,你有什么心愿未了?

母亲又不说话了,脸上一片安详宁静,一副无求无望的样子。

那一刻里,我感到我的心比铅还沉重。

妹妹在一旁轻轻推母亲,说,母亲你说话呀。母亲被我兄妹逼急了,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心有不甘。我问母亲,你有什么不甘心的事?母亲的眼睑又望到了天上。

我和我妹妹互相观望着,都不知道母亲的未了心愿是什么。后来发现,母亲的眼神总是趁我兄妹不注意时偷偷地望着菜园子的方向。

我的眼泪抑制不住汪汪涌出。但我不想让母亲看见我流泪。我让妹妹守护母亲,然后出到门外,在门外站了很久,我看着远处的群山。群山灰灰的,像位面目不清的老人。天灰,人心更灰了。那一刻里,我感到灰色的世界是这样的绝望,我痛苦极了。我不知道怎样为母亲减轻痛苦。也不知道母亲的未了心愿。后来,我的眼神不知怎地落在不远处的两棵古松上。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说是那两棵古松树是我的继父继母,我小时候多病,身子虚弱,寻遍所有的中草药医师,都不见效。后来一位来自湖南的杂货客,他对我母亲说,大嫂,为你的孩子找位继父继母吧,你儿子命大,你们家的土壤太薄,养活不下他,你帮他找个继父继母,说不定他的身子就会好起来的。我的母亲依照杂货客的说法做了,我的病体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我的眼神从我的继父继母身上滑落下来,那里有一片果园。那是生产队的枇杷果园。里边的枇杷果树,是我父亲那次远行挑回来的。生产队的枇杷树早已挂果,很快就要熟了。这时我突然地感觉到,母亲的未了的心愿,一定与枇杷果有关。可我家的枇杷树毁了,枇杷果完了。只有生产队的枇杷园还在,生产队的枇杷果树,不仅洒满我父亲的汗水,同样也洒满我母亲的汗水。我母亲和生产队社员种植这片枇杷园时,欢快的歌儿满山飞扬……我站在我家门前朝那里张望,观察到的结果是,枇杷园没人守候。

天上有风,但没有月亮。

我鬼使神差地接近枇杷园下,我顾忌不了太多了。我感觉到我的心在燃烧,我的理由是,谁叫你们把我父亲抓走,谁叫你们把我家的枇杷树砍掉?我们也是人,我不能让你们任意宰割。复仇的愿望升起来,我感到自己很勇敢。勇敢的心把我推向快慰的高峰,而忘了可能的危险。

我的手已伸向满树的枇杷果,一切顺利而干净利索,我快活如小鸟的手,很快就摘满两裤兜枇杷果。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我被突然而至的两个民兵逮住了。我身上的枇杷果成为我偷窃的铁证,铁证先是摆在生产队办公桌上,后来又摆上了大队长兼民兵营长的办公桌上。大队民兵营长的笑脸像猴屁股。猴屁股在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大队民兵营长说,你好轻快啊。

我说我一点也不轻快。

大队民兵营长说,你还说你不轻快?

我说你比我轻快。

我比你快?大队民兵营长的脸,顿时像雷公样黑了下来,他说,我怎么和你比呢,你做贼,我做贼了吗?我问你,你知道你是怎么被逮住的吗?

我说我不知道。

大队民兵营长说,你知道的,你只是不肯说罢了。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呢?你应当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骄傲。

我说我父亲进了监狱,我母亲也活不了几天了,我也被你们抓起来了,高兴的应当是你们。

大队民兵营长说,说说吧,你为什么要偷窃。

我说我没有偷窃,我只是摘了几颗……

大队民兵营长笑了,说,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呢?你怎么可以把偷字改换成摘字呢,你把偷字改换成摘字,你不就没有事了,你怎么会这样想问题呢?

我被送进大队学习班去了。所谓学习班,和今天的非法监禁没什么两样,只不过那个所谓的学习班,比起今天的非法监禁,在叫法上要文明一些。

我被大队部抓去办学习班的事,把我妹妹吓坏了。我妹妹是个不善掩饰的人,我妹妹吓坏的表情被我母亲捉到。我母亲捉这样的表情,就像捉只鸡那样手到擒来。无缚鸡之力,在死亡线上游走的我的母亲,从病床上蹬地翻身坐起。我妹妹为我母亲英雄般的壮举感到极大惊讶,我妹妹冲母亲哇哇地叫了起来,说母亲你病好些了吗?

我母亲的病当然没好。发生这样的情况,也许是她病体的回光返照。我母亲颤抖得十分厉害的双手,捉住我妹妹的双肩使劲摇晃,说,你告诉我,你哥哥呢?

被我妹妹喻为英雄壮举的我的母亲,仅仅支撑不到两分钟,就颓然地倒在床上。

母亲叫我妹妹,说你快去给我煮些稀饭。

我的妹妹一听母亲让她煮稀饭,如同注入一剂兴奋剂说,我去,我马上去。

我的妹妹走进厨房后就慢慢地变傻了。她在为母亲煮稀饭的同时,觉得应当做上一份可口的下饭菜。可是我的妹妹傻了,她对自己说,我拿什么给母亲做下饭菜呢?家里没有油,几乎连盐也没有了,更没其他什么肉食之类,甚至连小菜也没有。我妹妹发现家里什么也没有时,才将自己变得傻傻地动弹不得。再说我妹妹炒菜煮饭的手艺,父母亲和我向来不敢恭维。有关我妹妹不善做饭菜的事,常常被母亲调侃,母亲说,小灵呀,你的饭菜怎么做得这么好呢?

更为有趣的是,我妹妹明明把饭煮焦了,把菜也煮得冒烟了,把三餐的盐一餐放了。母亲却没有批评妹妹,反而表扬了她。妹妹经受不住母亲表扬,越加变得傻了。母亲见我妹妹一副傻乎乎的模样马上又对我妹妹说,别慌,你会炒出比这好吃的。母亲赞许我妹妹,将来会炒出更好吃的饭菜,使得我妹妹兴奋不已。

过后,妹妹问我,哥哥?妹妹只说了半截话就打住了。

我说妹妹你想说什么?

妹妹说,母亲表扬我了。

我说那好啊,这说明你进步了。妹妹听说她进步了,她便满脸悦色,比母亲对她的赞许还高兴。

我的妹妹属于大脑开发较为迟钝那种类型。注意,我这里所说的是迟钝而非傻呆,如果你把她看成是傻,或者神经病之类,因此造成什么后果,你自负其责。

我的妹妹仰着头问我,说,哥哥,你说我长大了吗?

我说你差不多十六了,你已经长大了。我的妹妹因此高兴得满脸绯红。

当晚,妹妹在没有父亲和我这个哥哥在身旁,所表现出的勇敢而无畏的精神大出我母亲所料。我妹妹想象不出该炒些什么好菜给我母亲下饭后,干脆不白操那份心了。我妹妹把煮好的稀饭送到我母亲床头,她打算亲自喂母亲吃。

我母亲说,小灵,你能扶我起来吗?妹妹说我能,我当然能。于是妹妹轻手轻脚地把母亲扶起。

我母亲亲自进食,她不让我妹妹喂她。母亲喝粥的声音十分响亮,像山野中的杨梅虫叫。我妹妹说,母亲,你的病好了?

母亲听我妹妹如此一说,真的就感觉自己的病好多了。我母亲觉得,自己吃了这碗稀饭就可以出门了。我妹妹看懂了我母亲的急迫心情,说,母亲,你病是好多了,但别急于出门,现在该做的是好好休息。

母亲说我不焦急。

我妹妹说,你看你吃了点饭,精神好多了,脸色也好看多了。

我母亲感觉脸在发热,心在发热,这两套零部件一起加速运转,我母亲肯定自己的病好多了,一想到病好多了,我母亲便想笑一笑了。

我妹妹说,母亲,你知道你的病为何好得这般快吗?

母亲说我不知道。

我妹妹说,你是因为吃了饭的原因。你只要天天都吃饭,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的病好起来,你就可以去看父亲,你还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我母亲说,小灵,你觉得人生什么事情最重要?

我妹妹说,你说过的呀,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忘了?

我母亲说,我说过的话怎会忘了呢?你还是说说人生最重要的事吧。

我妹妹说,你说哥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你要为哥哥找门好亲事。

母亲望着我妹妹红扑扑的脸蛋笑了,说,你呢,你也十六岁多了,你有相中的男孩了吗?

母亲,你说什么呀?妹妹害羞的脸蛋像朝霞。

好好好,母亲不说,我不说了。

我妹妹说,你还跟我说,你要把父亲救出来。

是啊,母亲叹息一声说,我好想去看一眼你的父亲了。

我妹妹说,那你就多吃点饭。你把身体吃好了,你就可以去看父亲了。

母亲在我妹妹的鼓励下,把稀饭喝得啪啪响。我妹妹见到母亲这副神态开心地笑了。经妹妹这样的一阵笑过之后,母亲更加感觉一身上下通畅多了。然而,气力的增长仍觉缓慢,暂时还不能下床。但母亲还是试着动了两下,结果就天旋地转起来。母亲就再不敢动弹了。

母亲说,小灵,你能帮母亲去看看你哥哥吗?你哥哥在哪,你知道吗?母亲说这话时,心里一阵剧烈疼痛袭来。顿时,母亲背过气去。

我妹妹吓坏了,但她把从大人身上学到的本领用到母亲身上。她一边死死掐住母亲的人中,一边呼喊母亲醒来。妹妹的泪水把母亲的脸都淋湿了。母亲哼了一声醒了过来,说小灵,你哭什么呀?

我妹妹摇头说,我没哭,我没哭。

母亲说没哭就好,母亲不会这样快就死去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哥哥在哪?

母亲有感觉,我的迟迟不归,一定出了什么事情。母亲再不能承受失去儿子这样的损失了。她说,小灵,你快去看看你哥哥。

妹妹说,我上哪去看哥哥?

母亲说,上生产队或大队去。

我妹妹轻轻地拍了拍母亲说,那你在家乖呀。

母亲说,你去吧。

我妹妹兴奋地笑着说,那好吧,我就去找哥哥。

我妹妹是个快活的女孩。我妹妹的快活来源于她的快活的个性。重要的是,她把母亲救活了。已经病入膏肓的我的母亲,在我妹妹的鼓励下,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可以想见,妹妹的兴奋有多汹涌。

我妹妹走出家门去找我,是这天下午的五点。我家离大队学习班不到三个时辰的路程。我妹妹临出门时,母亲突然把她叫住了,母亲说,我叫你去找你哥哥,是让你帮他拿套衣服和牙刷去,你空着手干什么去呢?

我妹妹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脑问母亲,你已经知道哥哥在哪了?

母亲点了点头。

妹妹蹦蹦跳跳地进我房间去了。我妹妹很喜欢进我的房间。妹妹说这主要是因为她崇拜我这个哥哥。我被我妹妹的夸张弄到脸都红了。我的妹妹说,哥哥,你别害羞,我就是崇拜你嘛。

我妹妹除了迟钝外,还有一个缺点,这就是天真。我妹妹的天真简直不可思议。她几乎对任何事物都乐观,她从不知道怀疑。她不怀疑别人也不怀疑自己;我妹妹除了天真之外,还有她的纯朴,我妹妹的纯朴也发挥到了极致。在我妹妹的眼里,世界是这样的美好。天永远是蓝的。尽管天正阴着,而且下着蒙蒙细雨,她也会说天是蓝的。到了天寒地冻,我妹妹也说天是好天,说这样的天一点都不冷。

我妹妹走到我的房里,抓了一套我的衣服,就往我办学习班的地方来了。

我妹妹妹蹦蹦跳跳着。她走过我家门前那垅田基,像只黑蝴蝶。走过挨着田基的那片红薯地,我妹妹仍然像只翩翩起舞的黑蝴蝶。再往前走就有些荒凉了。可我妹妹根本就不知道这荒凉对于她,意味着什么。我妹妹迎上去的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的逼近。如果我妹妹当时多个心眼,不是那般天真,或者她会嗅到些什么,那么她就会多一份戒备,多了份戒备,事情可能就是另外一番情景了。

可怜我天真的妹妹没具备这份戒备心。

我妹妹走过那片荒凉,就接近生产队的枇杷园了。这时,从枇杷园里绕出两个嬉皮笑脸的人来。这两个嬉皮笑脸的人,我妹妹认识,一个叫巴巴脸,另一个叫歪嘴。巴巴脸和歪嘴对我妹妹的献媚,让我天真的妹妹感到好奇。他们关心地问我妹妹上哪。我妹妹把去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们。

我妹妹快速地经过枇杷园下面,径直往大队部方向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去。

错了。巴巴脸和歪嘴说。

我妹妹依然未改她的天真说,我的哥哥在哪?他不是在大队部吗?

错了,巴巴脸和歪嘴在我妹妹面前表现得乐乐大方,说,你的哥哥不在大队部,他在大队部干什么?

我妹妹说,他应当在大队部的。

巴巴脸和歪嘴说,如果你的哥哥在大队部,我们拿屁股给你当凳子坐。

我妹妹说,谁稀罕坐你的屁股,你只要告诉我哥哥在哪就行了。

巴巴脸和歪嘴说,我们知道你哥哥在哪,但是我们不能告诉你。

我妹妹说,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们快告诉我吧?

不行。巴巴脸和歪嘴说。

我妹妹说,你们就告诉我吧,我想见我的哥哥。我妹妹说着说着眼睛红了。

巴巴脸和歪嘴说,不是我们不想告诉你,我们不敢。

为什么不敢呢?我妹妹说,你们都是武装民兵,你们敢的。

巴巴脸和歪嘴受了我妹妹的表扬,欢快极了,说,那我们就告诉你吧。但他们却止住了话头。

我妹妹焦急地追问,快告诉我呀。

巴巴脸和歪嘴说,但你必须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我妹妹说,只要你们告诉我哥哥在哪,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不行,巴巴脸和歪嘴说,我们告诉你了,你会反悔的。

我妹妹说,你们告诉我,我不反什么悔就是了。

巴巴脸和歪嘴说,你肯定反悔。

我妹妹说,我绝不反悔。

巴巴脸和歪嘴说,反悔是狗。

我妹妹说,是狗。

巴巴脸和歪嘴说,等会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得保密,不得乱喊叫。

我妹妹说,我发誓。

巴巴脸和歪嘴阴阴地笑了,说,那我们走吧。

我妹妹丝毫也未怀疑巴巴脸和歪嘴有何阴谋,就随他们钻进了枇杷园里。

巴巴脸和歪嘴把我妹妹引进枇杷园深处的悬崖边上。这里地势较高,离村庄和民家又远。他们突然地向我妹妹形成合围圈,紧接着就饿虎扑食向我妹妹扑来,紧紧地把我妹妹搂进怀里。我妹妹被他们粗重的出气吓坏了,但我妹妹还是不失天真地说,你两个别吵。

我们不吵,只是玩玩。巴巴脸和歪嘴说。

我的妹妹说,我要去看我哥哥,你们说过带我去看我哥哥的,我哥哥已经两天未回家了。

巴巴脸和歪嘴说,我们也是你哥哥呀,你去看他和看我们有什么不同呢?

我妹妹说当然不同。

巴巴脸和歪嘴说,没有什么不同。

我妹妹固执地说,就是不同。

巴巴脸和歪嘴哈哈笑了起来,说对,是有不同。

我妹妹说你们赶快放手,我要给我哥哥送衣服去了。

巴巴脸和歪嘴觉得幽默应当到此打住。他们懒得跟我妹妹玩这套无聊的,磨嘴皮子的把戏了。他们开始剥我妹妹的衣裤。我的妹妹虽然惊恐万状,倒不失最后一份天真说,快放手,我现在没空和你们玩这些下流的把戏。

巴巴脸和歪嘴觉得,到了这会再使用语言交流实在多余,他们已经没这兴致了,他们只想动手却懒得开口。他们对我妹妹实施强暴的手段很粗鲁。我妹妹再傻,再天真也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妹妹没有学会尊重别人的粗暴而双手乱抓乱挠,她的尖利的爪子挥来挥去,颇让巴巴脸和歪嘴感到为难,而且巴巴脸的脸已经挂彩。他们对我妹妹说,你就不知道安分些?一个女孩子这样乱喊乱叫的,羞也不羞?哪知我妹妹哇呀地大叫了一声,我妹妹的叫声把巴巴脸和歪嘴吓坏了,我妹妹感觉这招很管用,于是又想喊第二声时,被歪嘴从后脑绕过来的一条毛巾勒住了嘴。我妹妹满脸通红,双脚乱蹬,巴巴脸被我妹妹飞腿踢中下裆。歪嘴则死死缠住我妹妹双臂,没想到被我妹妹伺机反腿一蹬,歪嘴哟了一声,身子往下一沉,勒住我妹妹的毛巾已经松开。随即,歪嘴捂了一把下裆慢慢地站了起来,脸上依旧是满脸笑容,说你别再叫了,也别再蹬了好不好?你再这样就不好玩了。

我傻乎乎的妹妹频频点头说,我不蹬了还不行么?而且我还有话要告诉你们。巴巴脸和歪嘴怔了一怔,心想你只要好好配合,我们就不为难你。我们也不封你的嘴了。你以为我们想封你的嘴,我们就舒服了,其实一点都不舒服。

我妹妹便表现出很听话了。这是我妹妹在使心计,以此扰乱对方的注意力。然而,令我妹妹没想到的是,她使心计脱身,巴巴脸和歪嘴也使心计要彻底制服她。他们乘和我妹妹说话之机,巴巴脸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在我妹妹面前晃了几晃,说别乱喊叫。

我妹妹望着刀子不无幽默地说,我不乱喊,但动手脚总可以吧?

就你可以动手脚?巴巴脸和歪嘴奸笑着朝我妹妹的身子扑下。

我妹妹的反抗力令人害怕。她馈赠给先向她扑来的巴巴脸一个前飞腿,接着又以同样的方式,馈赠给歪嘴一腿。巴巴脸被踢中下腹,歪嘴被踢中胸脯,两人捂着各自的痛处,茫然不解地望着我的妹妹十分不解。我妹妹的愤怒,在最初的几分钟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巴巴脸和歪嘴一面有些害怕地望着我妹妹,一面心想,这么个小娃娃我们都对付不了?巴巴脸在害怕过后,冲我妹妹奸笑着,躬身把被踢飞的刀子捡了起来,然后冲自己高高勃起的鸡巴说,我索性把这碍手碍脚的东西割掉算了,你说好吗?我妹妹说当然好啦。歪嘴却说不好。我妹妹说怎么不好?巴巴脸说,你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我妹妹说,我哪知道你们这么下流。说话间,我妹妹猝然飞腿踢向巴巴脸的前胸,巴巴脸啊哟一声,翻身倒地。我妹妹飞出的另一腿不偏不倚踢在歪嘴的下裆上。巴巴脸和歪嘴哪里容许我妹妹的神力一再发威,他们忍住剧痛双双地扑了上来,把我妹妹死死压住。我妹妹的神力,应当说源于我父亲的基因。岂知,她纵有神力,在两个大男人的前赴后继,勇往直前的夹击下,我妹妹再想突围也属枉然。两头棕熊般的人物就这样用了我妹妹。他们的兽性得到满足后,觉得夜幕中的我的妹妹更美了。他们十分得意地看着挂满果子的枇杷园,以及树上的果子。这时,我妹妹猝不及防地翻身而起。巴巴脸和歪嘴知道我妹妹想逃,但我妹妹不想逃;他们以为我妹妹想去告状,我妹妹也不想告状。什么也不想的我的妹妹起身后,突然往悬崖顶冲去,没等巴巴脸和歪嘴反应过来,我妹妹已纵身往绝壁飞去。我妹妹纵起的身姿有些像飞鹰,还有些像大鹏鸟,当然,我妹妹只是只小鸡子。我妹妹飞下去了。绝壁下有荆棘,有毒蛇,有蜈蚣,有如刀剑般的石剑……我妹妹就这样飞下去了。我妹妹以一曲悲歌般的壮烈,完成了她十六岁的人生。

目瞪口呆的巴巴脸和歪嘴登上我妹妹飞身的悬崖绝壁,往下探了探身子,被绝壁下袭来的阴森寒气所逼退。歪嘴用手拂了拂自己的脸说,死都死了,还刮什么阴风?

在失去我妹妹的这个晚上,是我母亲来到这世上最为难耐,也是最为漫长的一夜。最初,我母亲只是感觉眼皮跳得厉害,继而,我母亲内心也随之烧灼起来,就像把心放进油锅里一般。我母亲十分清楚,我妹妹一定出事了。我母亲知道,假如我妹妹真的出了事情,一定来源于她的漂亮。我妹妹太漂亮了。别的地方,我母亲不敢夸口,在我们生产队,若只论相貌,我妹妹绝对第一。我妹妹的那双大眼睛,还有她看人时的那股温柔……自古红颜多薄命,我母亲太知道其中的内涵了。太漂亮的女孩一般命运都不好,更何况又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我母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我妹妹真的出事了,她永远也回不来了。

可我的母亲当时还不知道我妹妹不在人世的事,她还在为我妹妹担心,越是担心,我妹妹的所有的一切银幕般一幕幕闪来,我母亲在这个空落落的晚上,想起我妹妹许多的好处来。我母亲想起我妹妹的天真,想起我妹妹的苦命。想起我妹妹五岁就上山扯猪草,拾柴,洗衣,做饭。虽然她从来就对我妹妹所做的饭菜口味不敢恭维,可我妹妹的付出却时常感动着她。我母亲在想,小灵赶快回来就好了。小灵会帮她挠痒,帮她梳头,帮她捶背,帮她刮痧,给她熬汤喂药。我母亲这次身体的奇迹般好转,正是因了我妹妹的鼓励与精心护理的结果。

我母亲躺在床上运气,我母亲没有武功知识,但我母亲仍然想试上一试。我母亲在不断地运气以后,竟然奇迹般地生出些底气。我母亲凭着上升的一口真气,大声地喊叫起我妹妹来。无论怎样喊,屋子依旧死一样沉寂。屋子死了。屋子里的一切都死了。其他的一切也都死了。没有人听得见我母亲的声音。我母亲的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在死亡的夜空回荡。我母亲只盼着天亮的到来。我母亲想,等到天亮,也许一切就都好了。

天终于亮了,我母亲竟然能够试着下地了。我母亲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力量。我母亲不问这股力量缘何而起,她只是粗粗地洗了把脸,粗粗地梳了个头,粗粗地换了套衣服。

我母亲出门了。

我母亲的出现让久不见我母亲的人感到惊讶,她问候我母亲说,你病好了啊?

我母亲说好些了。

她们说,那就好,那就好。

她们又说,你这么东倒西歪着身子上哪去呢?

我母亲说,去找我的女儿小灵。

她们说,啊,你找你的小灵啊?

她们的声调,让惊弓之鸟的我的母亲,心怦怦乱跳。

她们又说,嫂子你别这样。你刚刚大病一场,不该出门呀。

我母亲说,你们见到我家小灵了吗?

她们说,没有,我们没见到你家小灵呢。

我母亲说,我小灵昨天下午给她哥哥送衣服和洗漱用具,不知为何一夜未归。

她们说,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出门呢?

我母亲捶起自己的胸脯来。我母亲捶足擂胸,接着又擂自己的脑壳,母亲把自己的脑壳捶成一面锣一样,哐哐直响。我母亲痛心自己太大意了,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家,在下午过了还出门呢?

我母亲一身轻飘飘,像空中飞翔的蒲公英一样。我母亲一边走,一面望着四野的田地,山水,草木。我母亲觉得这山水田地对她来说,是那样的亲切。我母亲是个爱生活、爱欢乐的人。我母亲在她黄金一般的十六七岁的年龄阶段,曾经是大队的扭秧歌队员。我母亲的歌声很美。我母亲在我妹妹这个年龄段,就像山崖上的一朵盛开的茶花,更像一丛狗尾巴草,不怕风吹雨打,更不怕什么黑夜,什么野兽毒蛇的昼行夜出,全不在母亲眼里。母亲更不怕什么阶级敌人。那时候的我的母亲,仿佛一身都是胆,我母亲疯得连家都不归,到处去参加各种大会小会,到处去唱歌,唱红歌,唱革命歌曲。我母亲还唱得一口好山歌……我母亲和父亲,就在那时相爱上的。没曾想,她们遭到了家庭社会的坚决反对,原因是我父亲的父亲是富裕中农。那时,我父亲虽然受家庭影响,但我父亲生性快活,他能扛住压力,在我母亲身上释放出浑身快乐的因子,我母亲因此感觉幸福无比。同时也使她看到我父亲金子一般的心。虽然社会把据有这样一颗心的人视若毒瘤,可我母亲却矢志不渝。我母亲的越是不悔改,社会就越具有把我母亲抛向苦难深渊的理由。反对这场婚姻的社会说,你一个苦大仇深的人,有何理由嫁给富裕中农?富裕中农什么阶级你不知道?

我母亲说,没你们说的这么严重吧?

你已经把自己埋掉了,还不知道后果?后来,我母亲虽然深刻体验到社会的声音是多么骇人。但我母亲并不后悔,反而十分感激我父亲。

我不后悔。这是我母亲最爱说的一句话。我母亲之所以这样自信,是觉得自己有对好儿女。我母亲认为,她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