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史上,一场大的动荡不安,总会引发一场大的残酷杀戮,造成生灵涂炭,血流遍野,沉冤难雪,万民喑哑的局面,紧接着必是一场暴虐统治。在整个社会的大倒退中,恶行对于进步的摧折,丑陋对于公正的嘲弄,乖谬对于文明的肆虐,黑暗对于正义的亵渎,成了普遍、公开而且不以为耻的现象。
因为整个社会只有一种威慑的声音时,那社会便不能称作健全的社会。而统治者靠刺刀、监狱与荷枪实弹的武装士兵保卫才能生存,这种统治也不能称作正常的统治。在马鞭和铁蹄统治的社会里,失去最起码的安全感的人也不可能像人一样生活。
这样,人类的恶本质像癌细胞一样迅速蔓延扩展,浸润腐蚀整个身体。告密、出卖、谗害、构陷,置对方于死地的卑鄙行为,立刻如瘟疫似地传染开来,而且愈演愈烈。生活在恐怖统治中,唯有从恶去使别人恐怖,自己方能免于恐怖。所以鹰犬走狗,爪牙打手,细作线人,密探暗谍这类职业,便异常地兴旺并迅猛地发达起来。于是,以恶近恶,恶性膨胀。用人唯恶,恶性循环,由于汰优存劣,远善近恶。刈良遗莠,憎洁喜污的单向选择,个别人的恶自然要发展为集团性的恶。所以,穷凶极恶的董卓以后,出现李傕、郭汜这样无恶不作的人物,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恶与恶也是物以类聚的。所以去掉一个董卓,出来两个董卓,就是恶的泛滥之果。社会如人,潜藏着这种病态的恶,一旦如癌扩散,有时近似物体的加速度运动的原理,愈演愈烈,无法控制,最终,必然酿成一场不可收拾的悲剧,遭殃的当然是老百姓,以至多少年休养生息,也恢复不过来。一国之都,蔚然王气的洛阳,只残留数百户人家,岂不哀哉?
却说曹操大破吕布于定陶,布乃收集败残军马于海滨。众将皆来会集,欲再与曹操决战。陈宫曰:“今曹兵势大,未可与争。先寻取安身之地,那时再来未迟。”布曰:“吾欲再投袁绍,何如?”宫曰:“先使人往冀州探听消息,然后可去。”布从之。
且说袁绍在冀州,闻知曹操与吕布相持,谋士审配进曰:“吕布豺虎也,若得兖州,必图冀州。不若助操攻之,方可无患。”绍遂遣颜良将兵五万,往助曹操。细作探知这个消息,飞报吕布。布大惊,与陈宫商议。宫曰:“闻刘玄德新领徐州,可往投之。”布从其言,竟投徐州来。有人报知玄德。玄德曰:“布乃当今英勇之士,可出迎之。”麋竺曰:“吕布乃虎狼之徒,不可收留,收则伤人矣。”玄德曰:“前者非布袭兖州,怎解此郡之祸?今彼穷而投我,岂有他心?”张飞曰:“哥哥心肠忒好。虽然如此,也要准备。”玄德领众出城三十里,接着吕布,并马入城,都到州衙厅上。讲礼毕,坐下,布曰:“某自与王司徒计杀董卓之后,又遭傕、汜之变,飘零关东,诸侯多不能相容。怎因曹贼不仁,侵犯徐州,蒙使君力救陶谦,布因袭兖州,以分其势。不料反堕奸计,败兵折将。今投使君,共图大事,未审尊意如何?”玄德曰:“陶使君新逝,无人管领徐州,因令备权摄州事。今幸将军至此,合当相让。”遂将牌印送与吕布。吕布却待要接,只见玄德背后关、张二公各有怒色。布乃佯笑曰:“量吕布一勇夫,何能作州牧乎!”玄德又让,陈宫曰:“强宾不压主,请使君勿疑。”玄德方止。遂设宴相待,收拾宅院安下。次日,吕布回席请玄德,玄德乃与关、张同往。饮酒至半酣,布请玄德入后堂,关、张随入。布令妻女出拜玄德,玄德再三谦让。布曰:“贤弟不必推让。”张飞听了,瞋目大叱曰:“我哥哥是金枝玉叶,你是何等人,敢称我哥哥为贤弟?你来,我和你斗三百合。”玄德连忙喝住。关公劝飞出。玄德与吕布陪话曰:“劣弟酒后狂言,兄勿见责。”布默然无语。须臾席散,布送玄德出门,张飞跃马横枪而来,大叫:“吕布,我和你并三百合!”玄德急令关公劝止。次日,吕布来辞玄德曰:“蒙使君不弃,但恐令弟辈不能相容,布当别投他处。”玄德曰:“将军若去,某罪大矣。劣弟冒犯,另日当令陪话。近邑小沛,乃备昔日屯兵之处,将军不嫌浅狭,权且歇马,如何?粮食军需,谨当应付。”吕布谢了玄德,自引军投小沛安身去了。玄德自去埋怨张飞不题。
吕布之所以败,就在于他从来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刘备比他聪明,想方设法得找一块安身立足之地。
真话,还是假话?真话,说明刘备没有头脑;假话,说明他也太有头脑了。吕布是强者,拒之不如迎之。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逆之不如安之。主客有别,强宾不压主,先让之以塞其口,然后以某种缘由暂且稳住,别图良策,这是处于弱势者必须保持的低姿态。
这场戏他是主角!
话里有话。
居然能伸出手去!这世界上就有这等不要脸的货色!连客气一声也不会,就照单全收了。
对付不好打发的亲戚,也就只能这样。养虎遗患,虽非良策,可又有什么法子?
却说曹操平了山东,表奏朝廷,加操为建德将军、费亭侯。其时李傕自为大司马,郭汜自为大将军,横行无忌,朝廷无人敢言。太尉杨彪、大司农朱隽暗奏献帝曰:“今曹操拥兵二十余万,谋臣武将数十员,若得此人扶持社稷,剿除奸党,天下幸甚。”献帝泣曰:“朕被二贼欺凌久矣,若得诛之,诚为大幸!”彪奏曰:“臣有一计,先令二贼自相残害,然后诏曹操引兵杀之,扫清贼党,以安朝廷。”献帝曰:“计将安出?”彪曰:“闻郭汜之妻最妒。可令人于汜妻处用反间计,则二贼自相害矣。”帝乃书密诏付杨彪。
彪即暗使夫人以他事入郭汜府,乘间告汜妻曰:“闻郭将军与李司马夫人有染,其情甚密。倘司马知之,必遭其害。夫人宜绝其往来为妙。”汜妻讶曰:“怪见他经宿不归,却干出如此无耻之事。非夫人言,妾不知也,当慎防之。”彪妻告归,汜妻再三称谢而别。过了数日,郭汜又将往李傕府中饮宴。妻曰:“傕性不测,况今两雄不并立,倘彼酒后置毒,妾将奈何?”汜不肯听,妻再三劝住。至晚间,催使人送酒筵至。汜妻乃暗置毒于中,方始献人。汜便欲食,妻曰:“食自外来,岂可便食?”乃先与犬试之,犬立死。自此汜心怀疑。一日朝罢,李傕力邀郭汜赴家饮酒。至夜席散,汜醉而归,偶然腹痛。妻曰:“必中其毒矣。”急令将粪汁灌之,一吐方定。汜乃大怒曰:“吾与李傕共图大事,今无端欲谋害我。我不先发,必遭毒手。”遂密整本部甲兵,欲攻李傕。早有人报知傕。傕亦大怒曰:“郭阿多安敢如此!”遂点本部甲兵,来杀郭汜。两处合兵数万,就于长安城下混战,乘势掳掠居民。傕侄李暹引兵围住宫院,用车二乘,一乘载天子,一乘载伏皇后,使贾诩、左灵监押车驾,其余宫人内侍并皆步走,拥出后宰门。正遇郭汜兵到,乱箭齐发,射死宫人不知其数。李傕随后掩杀,郭汜兵退。车驾冒险出城,不由分说,竟拥到李傕营中。郭汜领兵入宫,尽抢掳宫嫔采女入营,放火烧宫殿。次日,郭汜知李傕劫了天子,领军来营前厮杀。帝后都受惊恐。后人有诗叹之曰:
计无高下之分,以决胜为佳,也不必管是否上得台盘,见得天日,即使近乎宵小无赖所为,能赢了对手,又有何妨?但一国之君,帝王之尊,竟参与此等谋划,看来献帝也是个庸君。所以有亡国之君,必先有亡国之臣。王允比杨彪高明之处在于,他至少不把皇帝拉到连环计的赌局中。而杨彪画虎不成反类犬,这场皇帝支持的离间计,结果将事情搞得更糟了。
光武中兴兴汉世,上下相承十二帝。
桓灵无道宗社堕,阉臣擅权为叔季。
无谋何进作三公,欲除社鼠招奸雄。
豺獭虽驱虎狼入,西州逆竖生淫凶。
王允赤心托红粉,致令董吕成矛盾。
渠魁殓灭天下宁,谁知李郭心怀愤。
神州荆棘争奈何,六宫饥馑愁干戈。
人心既离天命去,英雄割据分山河。
后王规此存兢业,莫把金瓯等闲缺。
生灵麋烂肝脑涂,剩水残山多怨血。
我观遗史不胜悲,今古茫茫叹《黍离》。
人君当守包桑戒,太阿谁执全纲维?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别看那些坐在高位上的当朝一品,剥下他的冠盖袍带,也不过是些流氓兵痞盗匪蟊贼之徒,所以恶习难改,便时有许多不雅难堪的表演,令人唾弃。
兽性大发!历史上的“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侯景之乱”、“安史之乱”等等大的屠杀毁灭中,恶,会驱使着人只能循食肉类动物的本能行事,毫无理智可言。
却说郭汜兵到,李傕出营接战。汜军不利,暂且退去。傕乃移帝后车驾于郿坞,使侄李暹监之,断绝内使,饮食不继。侍臣皆有饥色。帝令人问催取米五斛,牛骨五具,以赐左右。傕怒曰:“朝夕上饭,何又他求?”乃以腐肉朽粮与之,皆臭不可食。帝骂曰:“逆贼直如此相欺!”侍中杨琦急奏曰:“傕性残暴,事势至此,陛下且忍之,不可撄其锋也。”帝乃低头无语,泪盈龙袖。忽左右报曰:“有一路军马,枪刀映日,金鼓震天,前来救驾。”帝教打听是谁,乃郭汜也。帝心转忧,只闻坞外喊声大起。原来李傕引兵出迎郭汜,鞭指郭汜而骂曰:“我待你不薄,你如何谋害我?”汜曰:“尔乃反贼,如何不杀你?”傕曰:“我保驾在此,何为反贼?”汜曰:“此乃劫驾,何为保驾!”傕曰:“不须多言,我两个各不许用军士,只自并输赢。赢的便把皇帝取去罢了。”二人便就阵前厮杀。战到十合,不分胜负。只见杨彪拍马而来,大叫:“二位将军少歇,老夫特邀众官来,与二位讲和。”傕、汜乃各自还营。杨彪与朱隽会合朝廷官僚六十余人,先诣郭汜营中劝和。郭汜竟将众官尽行监下。众官曰:“我等为好而来,何乃如此相待?”汜曰:“李傕劫天子,偏我劫不得公卿?”杨彪曰:“一劫天子,一劫公卿,意欲何为?”汜大怒,便拔剑欲杀彪。中郎将杨密力劝,汜乃放了杨彪、朱隽,其余都监在营中。彪谓隽曰:“为社稷之臣,不能匡君救主,空生天地间耳!”言讫,相抱而哭,昏绝于地。隽归家成病而死。自此之后,傕、汜每日厮杀,一连五十余日,死者不知其数。
小人物一朝得意起来,必然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报复欲望。而施虐的主要对象,则是曾经使他毕恭毕敬、俯首帖耳、心惊肉跳、魂飞胆丧的大人物。君不见“文革”期间坐喷气式者,有几个平头百姓?其实,此等逆反心理,也是一种压迫愈甚,则反抗愈甚的物理现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狗咬狗!
皇帝成为赌注,中外古今鲜见,倒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纪录》。读者常恨曹操置献帝于股掌之上,不知对此时此地的这位皇帝和他的保护人持何看法?
一副盗马贼分赃不均的口吻!
却说李傕平日最喜左道妖邪之术,常使女巫击鼓降神于军中。贾诩屡谏不听。侍中杨琦密奏帝曰:“臣观贾诩虽为李傕心腹,然实未尝忘君。陛下当与谋之。”正说之间,贾诩来到。帝乃屏退左右,泣谕诩曰:“卿能怜汉朝、救朕命乎?”诩拜伏于地曰:“固臣所愿也。陛下且勿言,臣自图之。”帝收泪而谢。少顷,李傕来见,带剑直入。帝面如土色。傕谓帝曰:“郭汜不臣,监禁公卿,欲劫陛下,非臣则驾被掳矣。”帝拱手称谢,傕乃出。时皇甫郦入见帝。帝知郦能言,又与李傕同乡,诏使往两边解和。郦奉诏,走至汜营说汜。汜曰:“如李傕送出天子,我便放出公卿。”郦即来见李傕曰:“今天子以某是西凉人,与公同乡,特令某来劝和二公。汜已奉诏,公意若何?”傕曰:“吾有败吕布之大功,辅政四年,多著勋绩,天下共知。郭阿多盗马贼耳,乃敢擅劫公卿,与我相抗?誓必诛之。君试观吾方略士众,足胜郭阿多否?”郦答曰:“不然。昔有穷后羿,恃其善射,不思患难,以致灭亡。近董太师之强,君所目见也。吕布受恩而反图之,斯须之间,头悬国门,则强固不足恃矣。将军身为上将,持钺仗节,子孙宗族,皆居显位,国恩不可谓不厚。今郭阿多劫公卿,而将军劫至尊,果谁轻谁重耶?”李傕大怒,拔剑叱曰:“天子使汝来辱我乎?我先斩汝头。”骑都尉杨奉谏曰:“今郭汜未除,而杀天子使,则汜兴兵有名,诸侯皆助之矣。”贾诩亦力劝,傕怒少息,诩遂推皇甫郦出。郦大叫曰:“李傕不奉诏,欲弑君自立。”侍中胡邈急止之曰:“无出此言,恐于身不利。”郦叱之曰:“胡敬才,汝亦为朝廷之臣,如何附贼?君辱臣死,吾被李傕所杀,乃分也。”大骂不止。帝知之,急令皇甫郦回西凉。
是其时也!一个好的谋士,也是最能把握时机的谋士。贾诩总是能在最佳时刻、最佳场合,提出他的计谋,所以,他总能立于不败之地。
没有说出的一句话,便是接着要皇帝的命。亡命之徒的最大特点,就是无所敬畏,所以无论什么样的造反革命,都得请出这等货色来打先锋。
却说李傕之军,大半是西凉人氏,更赖羌兵为助,却被皇甫郦扬言于西凉人曰:“李傕谋反,从之者即为贼党,后患不浅。”西凉人多有听郦之言,军心渐涣。傕闻郦言,大怒,差虎贲王昌追之。昌知郦乃忠义之士,竟不往追,只回报曰:“郦已不知何往矣。”贾诩又密谕羌人曰:“天子知汝等忠义,久战劳苦,密诏使汝还郡,后当有重赏。”羌人正怨李傕不与爵赏,遂听诩言,都引兵去。诩又密奏帝曰:“李傕贪而无谋,今兵散心怯,可以重爵饵之。”帝乃降诏,封傕为大司马。傕喜曰:“此女巫降神祈祷之力也。”遂重赏女巫,却不赏军将。骑都尉杨奉大怒,谓宋果曰:“吾等出生入死,身冒矢石,功反不及女巫耶?”宋果曰:“何不杀此贼,以救天子?”奉曰:“你于中军放火为号,吾当引兵外应。”二人约定,是夜二更时分举事。不料其事不密,有人报知李傕。傕大怒,令人擒宋果,先杀之。杨奉引兵在外,不见号火。李傕自将兵出,恰遇杨奉,就寨中混杀到四更。奉不胜,引军投西安去了。李傕自此军势渐衰,更兼郭汜常来攻击,杀死者甚多。忽人来报:“张济统领大军,自陕西来到,欲与二公解和。声言如不从者,引兵击之。”傕便卖个人情,先遣人赴张济军中许和。郭汜亦只得许诺。
巫术,在中国之所以有市场,特别在广大的农村地区有市场,这是和绝大多数老百姓的文化低下相关联的。《魏志》载曹操为济南相时:“国有十余县,长吏多阿附贵戚,赃污狼藉,于是奏免其八,禁断淫祀,奸宄逃窜,郡界肃然。”又载他:“皆毁坏祠屋,止绝官吏不得祠祀。及至秉政,遂除奸邪鬼神之事,世之淫祀由此遂绝。”能有这等见解的政治家,在文明程度不高的时代,确是不多见的。他在遗嘱里,要求死后葬在废除河伯娶妻陋习的西门豹祠附近,可能也有某种志同道合的情愫在内吧。
张济上表,请天子驾幸弘农。帝喜曰:“朕思东都久矣,今乘此得还,乃万幸也。”诏封张济为骠骑将军。济进粮食酒肉,供给百官。汜放公卿出营。傕收拾车驾东行,遣旧御林军数百,持戟护送銮舆,过新丰,至霸陵。时值秋天,金风骤起,忽闻喊声大作,数百军兵来至桥上,拦住车驾,厉声问曰:“来者何人?”侍中杨琦拍马上桥曰:“圣驾过此,谁敢拦阻?”有二将出曰:“吾等奉郭将军命把守此桥,以防奸细。既云圣驾,须亲见帝,方可准信。”杨琦高揭珠帘,帝谕曰:“朕躬在此,卿何不退?”众将皆呼万岁,分于两边,驾乃得过。二将回报郭汜曰:“驾已去矣。”汜曰:“我正欲哄过张济,劫驾再入郿坞,你如何擅自放了过去?”遂斩二将,起兵赶来。车驾正到华阴县,背后喊声震天,大叫:“车驾且休动!”帝泣告大臣曰:“方离狼窝,又逢虎口,如之奈何?”众皆失色。贼军渐近,只听得一派鼓声,山背后转出一将,当先一面大旗,上书“大汉杨奉”四字,引军千余杀来。原来杨奉自为李傕所败,便引军屯终南山下,今闻驾至,特来保护。当下列开阵势,汜将崔勇出马,大骂:“杨奉反贼!”奉大怒,回顾阵中曰:“公明何在?”一将手执大斧,飞骤骅骝,直取崔勇。两马相交,只一合,斩崔勇于马下。杨奉乘势掩杀。汜军大败,退走二十余里。奉乃收军,来见天子。帝慰谕曰:“卿救朕躬,其功不小。”奉顿首拜谢。帝曰:“适斩贼将者何人?”奉乃引此将拜于车下,曰:“此人河东杨郡人,姓徐名晃字公明。”帝慰劳之。杨奉保驾,至华阴驻跸。将军段煨具衣服饮膳上献。是夜,天子宿于杨奉营中。
徐晃在杨奉手下,纵有非凡武艺,不过尔尔。后来随曹操南征北战,功勋卓著,封爵封侯。可见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假如他遇不上曹操,也会像韩愈所说的那样,即使是一匹名马,最后也是“抵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而庸碌一生。所以,一个低能儿再兼瞎眼的领导,不但发现不了人才,还会耽误、埋没,甚至戕害人才的。
郭汜败了一阵,次日点军,又杀至营前来。徐晃当先出马。郭汜大军八面围来,将天子、杨奉困在垓心。正在危急之中,忽然东南上喊声大震,一将引军纵马杀来,贼众奔溃。徐晃乘势攻击,大败汜军。那人来见天子,乃国戚董承也。帝哭诉前事。承曰:“陛下免忧,臣与杨将军誓斩二贼,以靖天下。”帝命早赴东都,连夜驾起,前幸弘农。
却说郭汜引败军回,撞着李傕,言:“杨奉、董承救驾往弘农去了。若到山东,立脚得牢,必然布告天下,令诸侯共伐我等,三族不能保矣。”傕曰:“今张济兵据长安,未可轻动。我和你乘间合兵一处,至弘农杀了汉君,平分天下,有何不可!”汜喜诺。二人合兵,于路劫掠,所过一空。杨奉、董承知贼兵远来,遂勒兵回,与贼大战于东涧。催、汜二人商议:“我众彼寡,只可以混战胜之。”于是李傕在左,郭汜在右,漫山遍野拥来。杨奉、董承两边死战,刚保帝后车出,百官宫人,符册典籍,一应御用之物,尽皆抛弃。郭汜引军入弘农劫掠。承奉保驾走陕北。傕、汜分兵赶来。承、奉一面差人与傕、汜讲和,一面密传圣旨往河东,急召故白波帅韩暹、李乐、胡才三处军兵,前来救应。那李乐亦是啸聚山林之贼,今不得已而召之。三处军闻天子赦罪赐官,如何不来?并拔本营军士,来与董承约会,一齐再取弘农。
忽而咬得死去活来,忽而亲得难解难分,除非没记性的狗,奚能为之?
一败涂地。
当时各路诸侯均可听命,为什么独召这些人马保驾?以贼讨贼,引狼入室,决非乱世颠倒,失去理智,而是各怀鬼胎,暗打算盘的结果。因为所有围绕统治者的亲信,总像一堵围墙,生怕别人(尤其比他们强的人)挤进来,打破已有的平衡。不管是曹操,还是袁绍,都是些望而生畏的角色,不能不考虑到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后果,这也是杨彪那封诏书迟迟不发的隐衷吧。
其时李傕、郭汜但到之处,劫掠百姓,老弱者杀之,强壮者充军。临敌则驱民兵在前,名曰“敢死军”。贼势浩大。李乐军到,会于渭阳。郭汜令军士将衣服物件抛弃于道。乐军见衣服满地,争往取之,队伍尽失。傕、汜二军四面混战,乐军大败。杨奉、董承遮拦不住,保驾北走。背后贼军赶来,李乐曰:“事急矣,请天子上马先行。”帝曰:“朕不可舍百官而去。”众皆号泣相随。胡才被乱军所杀。承、奉见贼追急,请天子弃车驾步行。至黄河岸边,李乐等寻得一只小舟作渡船。时值天气严寒,帝与后强扶到岸,边岸又高,不得下船。后面追兵将至,杨奉曰:“可解马缰绳接连,拴缚帝腰,放下船去。”人丛中国舅伏德挟白绢十数匹至,曰:“我于乱军中拾得此绢,可接连拽辇。”行军校尉尚弘用绢包帝及后,令众先挂帝往下放之,乃得下船。李乐仗剑立于船头上,后兄伏德负后下船中。岸上有不得下船者,争扯船缆,李乐尽砍于水中。渡过帝后,再放船渡众人。其争渡者,皆被砍下手指,哭声震天。既渡彼岸,帝左右止剩得十余人。杨奉寻得牛车一辆,载帝至大阳。绝食,晚宿于瓦屋中。野老进粟饭,上与后共食,粗粝不能下咽。
次日,诏封李乐为征北将军,韩暹为征东将军,起驾前行。有二大臣寻至,哭拜车前,乃太尉杨彪、太仆韩融也。帝后俱哭。韩融曰:“傕、汜二贼,颇信臣言。臣舍命去说二贼罢兵。陛下善保龙体。”韩融去了。李乐请帝入杨奉营暂歇。杨彪请帝都安邑县。驾至安邑,苦无高房,帝后都居于茅屋中,又无门关闭,四边插荆棘以为屏蔽。帝与大臣议事于茅屋之下,诸将引兵于篱外镇压。李乐等专权,百官稍有触犯,竟于帝前殴骂;故意送浊酒粗食与帝,帝勉强纳之。李乐、韩暹又连名奏保无徒、部曲、巫医、走卒二百余名,并为校尉、御史等官。刻印不及,以锥画之,全不成体统。
除逃难活命外,还有何事可议?中国人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阿Q精神,最可笑。
我真怀疑在官本位的社会中,这幅升官图会是最后的一次洋相?
却说韩融曲说傕、汜二贼。二贼从其言,乃放百官及宫人归。是岁大荒,百姓皆食枣菜,饿莩遍野。河内太守张扬献米肉,河东太守王邑献绢帛,帝稍得宁。董承、杨奉商议,一面差人修洛阳宫院,欲奉车驾还东都。李乐不从。董承谓李乐曰:“洛阳本天子建都之地,安邑乃小地面,如何容得车驾?今奉驾还洛阳是正理。”李乐曰:“汝等奉驾去,我只在此处住。”承、奉乃奉驾起程。李乐暗令人结连李傕、郭汜,一同劫驾。董承、杨奉、韩暹知其谋,连夜摆布军士,护送车驾,前奔箕关。李乐闻知,不等傕、汜军到,自引本部人马,前来追赶。四更左侧,赶到箕山下,大叫:“车驾休行,李傕、郭汜在此!”吓得献帝心惊胆战。山上火光遍起,正是:
前番两贼分为二,今番二贼合为一。
不知汉天子怎离此难,且听下文分解。
偷鸡摸狗,小痞子永远改不掉的恶习。
在《阿Q正传》中,这位流氓无产者与王胡、与小D的两场战斗中,我们充分领教了这类文明程度相对落后,文化水平相对低下,生活资源相对匮乏,社会环境相对恶劣的底层人士,所表现出来的物极必反的异常心态:第一,他们绝对不怕无耻;第二,他们绝对以属于动物本能的刺激反应方式,即刻生出极具爆破力的冲动;第三,他们绝对不计一切后果,绝对不顾一切秩序、规范、伦常、道德,马上迸发出可怕的破坏力。
反观这场以汉献帝为筹码的争夺战中,那些从匹夫董卓派生出来的,一蟹不如一蟹的徒子徒孙们的表演,便知道中国封建社会能够拖延数千年而不变革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