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当骟匠纯属偶然。
那年，长河应江伯之邀，载他到邻村的元庆家劁猪。江伯是斗龙名声最响的骟匠，经他骟过的牲畜，一个星期就能痊愈，因此常有人舍近求远请他去。
谁知那日刚到元庆家，江伯突然手脚麻木动弹不得。长河此前已有过两次陪同经历，亲眼目睹过江伯劁猪骟羊，于是对主人说，要不我来做吧。你？行吗？试试吧。言罢拉过猪来，学着江伯的样子，一手温柔地给猪挠痒痒，一手悄悄操起手术刀，把刀刃在炉火上炙烤几下，左手轻轻撩起猪的一条后腿，右手旋即一刀下去，在猪胯间划开一道两厘米长的口子，然后将刀柄往嘴里一衔，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从刀口里掏出个物件来，“扑哧”一声挤出两个蛋蛋，前后也就几分钟的功夫，猪的俗根已被解决，动作之快之准，连江伯都暗自称奇。
此后，只要听说有要劁猪骟羊阉鸡的，长河总是自告奋勇。家人见长河恋上了这个行当，心里老大不高兴。在他们看来，长河好歹初中毕业，怎么着也应有个体面的工作。于是求张三拜李四，终于在县五金厂给他谋了个合同工。谁知长河死活不肯去，家人气急败坏，说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难道是让你干骟匠的？你知道人家称骟匠什么吗？“下九流”！长河反驳道，骟匠怎么啦？骟匠靠手艺吃饭，一不偷二不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父亲跺着脚骂道，你就倔吧，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不久，县里开展征兵工作，心有不甘的父亲再次找人托关系，好不容易争取到个当兵的名额。带兵的听说长河有文化，人又长淂很机灵，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谁知长河对带兵的说，我虽然向往兵营，但我更喜爱农村，毛主席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现在城里的知识青年都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我是个农村青年，更应该带头做出表率。
长河的再次违拗，气得父亲差点吐血。消息传到公社革委会，革委会主任激动得直拍桌子，好哇，咱们正差个扎根农村闹革命的先进典型，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第二天就有人找长河谈话，让他担任大队民兵营长，长河没反对，高高兴兴应下来。
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时候，村里的造反派们整天忙着造反操家破四旧，闹得乡邻人人自危个个心慌。长河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释放关押着的“牛鬼蛇神”。长河说，这些人罪大恶极，把他们关在那里享清福，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应该让他们劳动改造好好反省。造反派们本来对长河的举动有所怀疑，听他这么一讲，倒也觉得合情合理。
在“牛鬼蛇神”中，有个地主子女叫翠玉，是长河的同学。文革初期，翠玉的父母就被揪进牛棚，批斗游街遭凌辱，父母吃罪不过，双双寻了短见。父母“畏罪自杀”后，翠玉“顶替”进了牛棚。
看到翠玉遭罪，长河心疼得厉害，做梦都想帮助她。当上民兵营长后，长河利用职权，尽量为她开脱。一次，乡中的几个红卫兵气势汹汹来抓翠玉，长河一把将他们挡在门外。长河说，一人犯法一人当，翠玉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充其量只能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既然可以教育好，就应该用一种文明的方法，而不是极端的手段。
还有一次，长河听人说村里的老光棍石癞子对翠玉动了坏心，晚上常常敲她的门，有几次还当作别人的面对她动手动脚。长河一听火冒三丈，立马找到石癞子，警告他说我是民兵营长，有权保护一方平安，谁要是敢动歪点子，当心我骟了他！说完掏出手术刀，做了个夸张的劁猪动作，吓得石癞子尿了一裤子。
时间的年轮飞驰而过，转瞬长河已二十五岁。这期间常有热心的人上门做媒，可是长河不知怎么又犯起了“倔”，不管谁来说亲，看都不看就一口回绝，直到母亲以死相逼，才勉强应下一门婚事。
结婚当晚，长河把自己灌得烂醉，然后呼噜呼噜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不顾新娘子的感受，居然提出约法三章，要求同她只做表面夫妻。好在新娘子仰慕已久，不愿同他撕破脸皮。后来长河的母亲遭遇车祸，躺在床上数月不能动弹。新娘子极尽孝道，日夜侍奉在旁。长河被其孝心感动，这才有了夫妻之实。
长河从民兵营长干起，没几年就坐上了村里的第一把交椅。这期间，公社曾几次要调他过去，都被他婉言拒绝。人们不理解，问他是丢不开手艺，还是离不开故土。长河笑着说，兼而有之吧。
事实的确如此，即便是当了干部，长河的手艺仍没丢，只要有人求助，他都会答应。
长河最后一次操刀是骟马。骟马不同于劁猪，得几个人帮忙才成。那天不知是绳子不结实，还是马儿的劲太大，长河还没来得及拿刀，急红眼的马就挣脱羁绊，朝防不及防的长河飞起一蹄。这一蹄正中要害，待大家反应过来时，长河只有出气的份了。
长河啊，你不是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吗？怎么就先走了呢？长河啊，你说你傻不傻啊，我说我成分不好，不值得你稀罕，可是你偏不听，错过那么多大好机会，长河，你不值啊，你真的不值啊！呜呜，老天爷啊，你怎么不长眼呢，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啊，呜呜……
收殓那天，一身素衣的翠玉突然撞了进来，“扑通”一声哭倒在长河灵前，任谁劝都不起来。至此人们才明白，长河的那些莫名奇妙的“倔”，竟是为了翠玉不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