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母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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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赤脚医生

“奶奶,妈,大队通知我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班呢,下午就报道!”

姐的话如同油锅里洒下一把盐,激起了一片欢腾。尤其是我奶奶,拍着巴掌笑道:“我就说哩,怪不得喜鹊唧唧喳喳叫了一上午,原来咱凤儿当上医生了!”

奶奶一高兴,竟将“赤脚”两字省去。年长的人都知道,赤脚医生说白了就是背着药箱的农民。他们活跃在田间地头,防疫治病,悬壶济世,用朴素实用的治疗模式,守住了一方百姓的平安。因此在村人眼中,他们就是华佗再世。

姐在斗龙卫生院参加了一个月的培训,就走马上任成了我们大队的赤脚医生。姐的工作场所设在大队部,一间房拦腰分开,里间为治疗室,供病人打针换药挂水用。外间是问诊室,设有一橱一桌一椅和两条长板凳。

上任第一天,姐的卫生室就来了很多人。这当中有看病的,也有看新奇的。姐深知担子重大,每接待一位病人,总要翻开医书细细对照。实在拿捏不准的,就打电话向培训医生请教。如此一来,诊治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幸好村人都能理解,毕竟姐是个新手,毕竟看病非同儿戏。

姐却不原谅自己,说赤脚医生肩负着乡亲们的健康和安危,没有过硬的本领是难以胜任的。因此一有空闲,姐就捧起医书细细研读。那段时间,姐床头的灯光总是亮到很晚。有几次公鸡都报晓了,姐还在孜孜以求。

姐自从当上赤脚医生后,就常常处于缺眠状态。这其中除了学习充电外,夜间出诊是个重要原因。记得上任第一天,家中就来了求医的村人。看着姐跟随来人跨进风雨交加的黑夜,妈和奶奶就不约而同披衣而起。在姐出诊的两个多小时中,她们就像比赛似的一会儿看看天气,一会儿看看时钟,直至姐在那位乡亲的陪护下平安返回,两人才消停下来。姐反倒怜悯起那个乡邻来,说人家风里雨里三四趟,又要照应病人,又要护送自己,真是不容易。那语气,好像需要帮助的是她自己。

果然,在以后的出诊中,姐就再没让对方护送过。姐的这一谦让,就把“危机”转嫁到家人身上。因为姐胆子小,不敢一人走夜路。而当时父亲在外地工作,奶奶年事已高,母亲还有两个妹妹需要照应,因此除了我这个十二岁的二妹外,还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第一次担任“护花使者”,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们紧紧跟随求诊的乡人,行走在乡村小路上。月光下的乡野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朦朦胧胧,宛如一幅水墨画。可是我们顾不上欣赏夜景,因为前方有亟待救治的病人。

来到病人床头,姐顾不得喘口气,就进入工作状态。姐一边给病人测体温、量血压,听心率,一边询问发病的原因、时间和症状,其镇静和娴熟,分明是行医多年的老先生。我被姐的魅力打动了,以致时间悄悄溜过都不知觉。

返程路上,我们疾步如飞,路旁的灌木和庄稼,远处的坟茔和村庄,鬼影子似的从眼角掠过。我紧紧拉着姐的手,心儿“咚咚咚”的跳得厉害。姐说:“妹,咱们唱支歌吧。”我说:“好!”于是寂静的夜空,就响起我们跑了调的歌声。我知道姐是给自己壮胆,因为姐的手心里全是汗,歌声也颤抖得厉害。

此后,姐只要出夜诊,我便如影随形。陪诊的日子里,我们所遭遇的艰难和惊吓真是举不胜举。但看到病人在姐的救治下一个个转危为安,我们更多的是高兴。后来我进镇中读书,陪护的任务自然落到三妹肩上。再后来,四妹、大姐夫又依次成了“保镖”。

姐担任赤脚医生期间,还负责全大队的防疫、保健、协助重大公共卫生事件处理等工作,整天忙得像个陀螺。一次,姐到三队指导灭螺工作,远远看到村口围着一群人。姐奔过去一看,是位溺水的孩子。那个孩子显然喝了不少水,腹部高高挺起,脸上满是泥浆,呼吸也没了迹象,村人一个个焦急异常,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姐立即将孩子扛到肩上疾步行走,孩子的腹部受到挤压,灌进的水就从口腔和鼻子里争相涌出。紧接着姐又将孩子平躺在地上,口对口地进行人工呼吸。随着姐的一呼一吸,孩子口腔中的污物就到了姐的口中,姐再一口口吐出来。姐喉咙浅,一点瘆人的东西都能引起剧烈呕吐。因此当那个孩子终于醒来时,姐却躲到一边吐得天昏地暗。

还有一次,姐遇到一位足部被蛇咬伤的老人。当时老人的脚肿得又红又亮,意识也有点迷糊了。姐是从镇上开会回来的,身上并未带任何药物和器具。情急之下,姐将自己的衣衫撕成布条,紧紧捆扎在伤足的膝关节下。随后姐俯下身子,一口一口将伤口的毒血吸出来。不一会,姐的嘴巴就麻木起来。危急时刻,一同参加会议的马神医路过此地,姐和那位老人才躲过一劫。妈和奶奶得到消息赶到卫生院时,姐姐正在挂点滴,脸色苍白苍白的。妈一声“凤儿”未喊出口,眼泪就如泉涌一样。奶奶则用拐棍戳着地面恨恨地说:“早知道这么遭罪,这个医生不当也罢!”。

再说那位马神医,就是人们传颂的用计智取鬼子小命的乡村名医,姐早就想拜他为师了。因此身体稍稍恢复,姐就带着礼品拜上门去。从此,村郊野外便时常出现姐采摘药草的身影,我们家中,也常年飘着浓浓的药香。为了尽快掌握中医诊疗技术,姐还偷偷地在自己身上试验针灸、熏艾条、拔火罐等技法,搞得腹部和大腿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终于,我姐凭借自己的勤奋和执着,在同行中脱颖而出。十年中,她用中西疗法先后为数百名患者解除了经年病痛。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还用银针使一位瘫痪多年的患者重新站立起来。

姐的事迹传出后,很多外地患者路远迢迢慕名而来。不久,乡卫生院也伸出了橄榄枝。喜讯传来,一家人高兴坏了。妈说:“这下好了,我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奶奶说:“凤儿如果能进乡卫生院,也不枉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姐却说:“我不稀罕,人活着还不是图个好名声,乡卫生院人才济济的,到那里何时才能混出个头?与其默默无闻当个‘凤尾’,还不如赫赫有名做个‘鸡头’。”

听到姐的荒谬理论,已是镇中学教师的我气坏了。我指着姐吼叫道:“什么‘鸡头凤尾’?名声对你就这么重要吗?你知道这些年来家人是怎么度过的吗?你难道还想让家人为你担心一辈子?即使想出名也应该到大江大海里显身手啊,小沟小河算个啥?”

面对我的张牙舞爪,姐一直微笑着,直至我发泄完了,姐才轻声说:“你以为我愿意?我做梦都想摘掉‘赤脚’二字。可是我走了乡亲们怎么办?卫生院有的是人才,多我一个不嫌多,少我一个不嫌少。在村里我却是唯一啊,我怎能为了自己丢开需要我的乡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