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家三少爷常明义出生时,正是常冀昌商业生涯的转折时期,也是常冀昌从小店铺走向象模象样的商号的发迹阶段,是常冀昌在刘湾镇上成为一名德高望重前途无量的实力派商人的开始。这个叫常明义的孩子似乎给他的爹爹姆妈带来了好运,因此常冀昌的这个小儿子,就格外地得宠。当他长到读书的年龄时,一,二八凇沪抗战已拉开了上海的抗日救亡运动。常明义的大哥常明德和二哥常明城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岁。而常明义,却还只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少年。
那时候,常冀昌已经在刘湾镇乡下买了几十亩田产,又在上海杨树浦的江浦路上买下了一幢不小的沿街房子,开出了信丰祥绸布庄的分店。那年月,大少爷常明德在上海市里的国民政府部门做着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常务官员。常冀昌是一心想把大儿子常明德培养成他的鼎力助手的,但大少爷似乎对做生意并无兴趣,从政为官倒是他的理想,一心要做上个一官半职,替常家光宗耀祖。常冀昌自然是不屑一顾,他对大儿子常明德说:乱世从政,不会有什么出息,只有做正当买卖,才是在任何时候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正经事业。你看看,从古至今,哪个朝代少得了商人?要吃饭要过日脚,就缺不了做买卖的人。我们是本本份份的生意人家,就是改朝换代,我们也还是照样做生意,只要不害人,我们是不会落到坐监牢杀头的地步的。我看你还是回家吧,江浦路上的店里缺人手,我是上海乡下两头跑,你也该为家里撑撑门面了,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常冀昌几次三番的劝说,也未曾让大少爷常明德回心转意,常冀昌只能摇头叹息:算了,也不指望你了,你做你的官,我做我的生意,我看你是不长进了。
二少爷常明诚更是让常冀昌操心担忧。正念大学的常明诚整日里与一帮同学上街集会游行、演讲、唱抗日歌曲,忙得五荤六素。难得回一次家,便是向常冀昌讨钱,还要把家里的衣服被子捐出去,有一次甚至要父亲捐出信丰祥里的布匹给抗日将士做军服。常冀昌自然是十分生气,他以少有的严厉口吻教训二儿子:你放着正经书不好好念,整日在搞些什么?捐钱捐衣的事体我老早就做过了,我也不是落后分子,这刘湾镇上的善事,我还做得少吗?以后不准你上街胡闹,外面多少乱你晓得吗?从今天起,你给我呆在屋里相,不许出门。
二少爷急了眼,大吼着:日本人都打到我们头上来了,你倒还能在家呆得住?你做生意赚钱来做什么?你做了亡国奴还要那些钱做什么?你有钱有布不捐献出来,你做再多善事都没有用,你还是一个为富不仁的人。你是中国人就该抗日救亡,你自己不参加,你起码应该支持我,你不支持我,你就是帮日本人,你就是汉奸!
常冀昌被二少爷常明诚说得目瞪口呆,他刘湾镇堂堂工商联合会会长,居然被自己的儿子骂作“汉奸”,浑身血液全部涌上了脸,直把一张四四方方的面孔涨得血红。常冀昌气得没了谱,拿起桌上一把量布的尺子冲上前,举起来劈头往常明诚脸上打去。李月珍及时拦住了他,夺下了尺子,说着一些不轻不重的规劝的话:父子俩,犯不上这么闹,有话好好商量。明诚啊,你爹爹也是为你好,念书做生意是正经事体,别的我们不要去做,好不好?在家歇一段辰光再回学堂去吧,这两天就不要出门了,听话哦。
李月珍不是他的亲妈,说话自然是客气的,但话也是明显帮着常冀昌说的。常冀昌喘着气吼道:我有钱替乡人造桥修路,施舍给穷人,我就是不花钱在打仗上,你居然教训我,你还反了你?把他关进房里,锁上门,不准让他出去!
吼完,气呼呼地别转身走了。第二天,佣人给关禁闭的常明诚送饭去,发现二少爷房里没有人影了。朝向随塘河的那扇窗户大开着,屋里的柜子床铺已翻得乱七八糟。看来,二少爷常明诚撬开了窗户,带着更换衣服和被褥逃走了。
从那以后,二少爷常明诚就再也没有回家。那些日子,常冀昌愁得茶饭不思。他到二少爷读书的大学去打听,也没有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李厚娣更是整日哭哭啼啼,认为儿子这一走,是丢下她再也不回转来了,这乱得一塌糊涂的世道,说不定连小命都要丢在外面了。哭完后,又责怪常冀昌,说他不该这么凶狠地骂儿子,更不该把他锁起来,如果不锁,他就不会逃了,即使上街唱唱歌,讲讲话,也不会到今朝这地步。直把常冀昌闹得心烦意乱,做生意都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常冀昌收到二儿子的一封信。常明诚在信里说,他和他的好几个同学一起走了,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参加抗日了。他向常冀昌道了歉,说那天骂爹爹是汉奸,实在是因为急了才胡言乱语,他说他知道爹爹绝不会做汉奸的。他叫爹爹要原谅他,还说以后他也许会很长很长时间不能回家,他不能对爹爹姆妈尽孝道了,只好请哥哥、弟弟和月珍姆妈多多费心。另外,他还说了一大通抗日救国的道理,规劝父亲要力所能及地出钱出力,抗日是全中国人共同的事情。最后,他用了一句那时十分流行的话结束了这封信,他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爹爹,我等着你的觉悟!
常冀昌吊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二儿子终于来了信,说明他还安好。那另半颗心,却是为他并未明确相告的事而悬挂着。他到底去了哪里?那一路会不会遭遇不测?即使一路无恙,那以后还会碰到什么样的事情?这些,都是令常冀昌极不安心的。再想想,这儿子居然还说等待着父亲的觉悟,实在是又气又疼。难道在儿子的眼里,他果然就这么不觉悟吗?
常冀昌的两个大儿子,没有一个让他省心的,都不肯遂他的愿去从商。他实在想不通,做一个本分规矩的商人有什么不好,偏要去做什么官抗什么日,弄得他整日提心吊胆不得安生。再想想小儿子常明义,这个正在洋学堂里念书的儿子,心里便想着,无论如何,明义这孩子,是一定要让他留在家里的。幸好还有一个小儿子,要不,我常冀昌白手起家辛勤经营的一份产业,真的要败落在他的下一代手里了。
那一年,常明义还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他很少回刘湾镇上来。他住在江铺路一百四十五号信丰祥分店后面的二层洋房里,在他的爹爹姆妈和大哥的关照下,过着无忧无虑少不更事的生活。他并不关心父亲的腰背是否有些佝偻,也不在乎二哥为何一去不返。每个礼拜他回刘湾镇一次,还要坐在姆妈李月珍怀里纠缠一会儿,竭尽做小儿子的撒娇惯宠。他常常对佣人们说洋学堂里学来的“Good morning”或者“How do you do”,洋学堂里教的课,佣人们是听不懂的,正因为听不懂,家里人便一致认为,三少爷终归是一个可造之材,将来,他是要继承他父亲常冀昌的事业的。
事实上,常明义确是继承了一些生意人家所遗传的善于经营的本性。那是敦实憨厚中带着精明的性格,是实在的,又是聪明的。在他眼里,似乎看不见父亲在生意场上的烈火真金过关斩将,他看到的只是顾客盈门的信丰祥,笑容可掬的父亲和母亲。偶尔在信丰祥里玩上半天,就去看帐房陆先生低头拨算盘,一把红木算盘在精瘦的帐房先生手里被拨弄得噼啪乱响,帐本上的数目就这样一是一、二是二地轧平了。常明义看着陆先生打算盘,半天不离地盯着看,陆先生便教他打算盘。先把算盘上“个”、“十”、“百”位的位置告诉他,再教他背口诀,加减乘除进位去位,小半天工夫,常明义已把珠算口诀背得滚瓜烂熟。陆先生尝试着给他一笔简单的帐,让他算一算,他便趴在帐台上开始拨算盘,一阵“踢踢嗒嗒”的响声,然后一个还是女童般的声音朗朗叫到:卖出缎子三丈三,府绸一丈六,真丝七尺半,营业额共一百十六块七角,毛利二十八块五角……
陆先生从帐台抽屉里捏出一把铜钿哗啦啦撒在常明义面前,说:三少爷,这些铜钿就是你刚才算出来的毛利,做生意人第一要学会算帐,你已经学会一半了。
常明义看着那些票子角子,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些迷人的笑容。陆先生便在心里说:看起来三少爷是欢喜铜钿的,他和大少爷二少爷不一样。
有一回,洋学堂里放假了,常明义在江浦路上的信丰祥里和雇员们玩。店里来了一个兜售洋布的贩子,穿着长衫带着礼帽的男人走进店堂就问谁是老板。陆先生出面说:老板不在,先生有啥事体对我讲好了,老板回来了我会转告的。
那男人就从怀里掏出一块花布说:最新式的洋布要伐?货色是很好的,价钿要比缎子贵一点,但市面上没有这种货,你们店里要是愿意上柜,就是独此一家了。
陆先生面有难色,想想这人鬼鬼祟祟的样子,洋布也定是来路不明的,于是推委说:老板不在,这事体我是不好作主的,等老板回来再说吧。
常明义在一旁抓着那块洋布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抬头说:我晓得的,这种洋布是机器上织出来的,用的是棉纱线,不是蚕丝,不好卖这么贵的。再说,人家没见过这种布,愿不愿意买还不知道,我们要是拿下来,卖不掉要蚀本的。你送几匹来摆在这里试销,要是卖不掉,你还是要拿回去的。
来人看一个小孩头头是道地说这些话,禁不住“哈哈”笑起来:你是不是小掌柜?门槛介精啊?
陆先生赶忙呵斥常明义:小囡家不要瞎讲,大人谈生意你不要插嘴。
洋布的生意究竟没谈成,但陆先生还是把三少爷的表现向常冀昌如实相告了,并且还加了一句:张老板,我看三少爷是个做生意的料,可造之材啊!
常冀昌长久以来阴郁的脸色终于露出了舒畅的笑容。小儿子的行为恰是表现了一个商人后代的精良品质,商人的血液在他身上流畅,已是初露端倪。
就这样,常明义得到了常冀昌格外的宠爱,他简直象一只钻在温暖的茧子里的虫子一样,不断构筑着自己少年的幻想。甚至这茧子,也不是他自己建造的,是旁人做了送给他的。他不在意这茧子的好坏,兀自在里面快乐地生活。但他却也并不象公馆人家的小开一样油头粉面地出没在十里洋场,他总觉得他还小,他应该是去读书的。他即使偶尔关心一下父亲的生意,也是歪打正着的巧合,懵懂的少年,未经世事,说出来的话是象模象样,内在的道理却是不清楚的,他就是一个天生的人才,并不刻意,只是不经意间,便成了得道之人了。事实上,常明义的眼睛里还尽是一个纯洁的世界,他看不见执斗和竞争,他也看不见灯红酒绿,他的视线都被茧子的墙壁遮挡住了,朦胧的世界里全是太平安乐的生活,他也因此而得了一个“安乐王”的绰号。
大哥常明德公务很忙,还要照顾这个小兄弟,就骂他:你是个安乐王啊,你姆妈把你一养出来,你就过上了好日子,好事体都叫你赶上了……
什么叫“安乐王”?常明义并不是很理解,可常明义真的是享福的命,直到多年以后他自己成家了,大哥大嫂在背地里还是叫他“安乐王”。他的确没有为常冀昌创下的产业做过十分巨大的贡献,可他却得到了父亲的几乎所有产业。尽管这份产业让常明义在以后不短的年月里一直饱受凌辱,但于他的两个哥哥来讲,似乎的确不甚公平。可是常冀昌喜欢这个小儿子,在他的眼里,常明义象一颗小福星一样照着他在生意场上级级攀登所向披靡,并且他预感到,这个小儿子将来会比他更有出息,会把信丰祥做成更大更有影响的商号,甚至做成一个上海市面上家喻户晓的名牌连锁商铺也说不准。
常明义还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关心生意经,常明义在洋学堂里的书却念得象模象样,外国话吐出来象吹肥皂泡一样,有的是一串串,有的是一嘟噜一嘟噜的,连刀块往外吐,熟练活溜得很。常冀昌看在眼里,与李月珍谈论起儿子们的事情时,总是会说:明义这孩子将来是要和洋人做生意的,他不象他两个哥哥没有生意头脑,他是个做生意的料。
李月珍亦是满心喜悦,因为这小儿子的品性更合常冀昌的心意,便也增添了“母以子为贵”的心思。看起来,这儿子是没有白养,将来是靠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