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冀昌自从娶了二房太太李月珍后,李厚娣便不再站店铺做生意了。常冀昌对大太太说:厚娣,你就带好明德,管好家里的事体,生意上有我呢,我出门的时候,月珍可以在店铺里做生意的。月珍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要多指点她。
常冀昌这话里的意思,既是要让李厚娣退出他的生意领地,却也没有让她完全不介入。他要李厚娣多多指点堂妹李月珍,那是有意要培养他的二太太参与到生意中来,这培养新手的重任,交给了退居二线的大太太,是有些厚此薄彼的,也是有着两头摆平的心思。大太太李厚娣并不在意自己某一天终要退出店堂,但常冀昌的话,听来却是颇为舒心的。毕竟,李月珍不懂生意经,很多事情,还是要她去点拨她的。常冀昌是做人做到家了,两个女人在他手里,依旧亲密无间,一如过去在娘家时一样,有着地位上的高低不同,却是从不相互疏离。一个是有着足够的底气和实力,尽管自己一辈子没有美丽过,但却因了地位的悬殊差别,而对比她低下的人宽容到几乎没有原则。另一个恰是确信着自己的品貌对男人具有非同一般的魔力,于是并不在乎自己做二房太太的委屈尴尬,对大太太的宽厚,亦是万分感激。这大小两位太太,在一个屋檐下,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跟常冀昌过着一夫二妻的生活。
李月珍也是十分聪明的女人,她在店铺里站了几天,就明白了一些生意经。渐渐地,刘湾镇人接受了李月珍替代李厚娣成为店铺老板娘的事实。人们自然没有忘记麻子老板娘李厚娣的好,但李月珍却是一点也没有输给她的堂姐。除了诸如“店面生意怎么做才是得人心的”、“怎样既能把商品推销出去又能让顾主们乐意接受”,或者是“怎样把大家并不熟悉的商品介绍得头头是道、令人有购买的冲动”,这样的问题,李月珍常常求教于李厚娣,甚至有时候李厚娣也无法回答,她便去询问常冀昌,这么一来,常冀昌对李月珍就更为喜爱赏识了。
几个月下来,李月珍身上已经全无了刚来时的胆怯和羞涩,她站在店铺里甚至能大声吆喝叫卖了。李厚娣对自己的堂妹说:月珍,还是不要叫卖了,梓昌是不允许这样叫卖的,他说,现在已经不是挑货郎担子的时候了,我们也不是摆摊子卖狗皮膏药,我们做的是有门面有店铺的规矩生意。只要我们做得老少无欺公平合理,不用喊叫,人们自然会来买。一喊叫,就好象有些黄婆卖瓜的意思了。
看来,李厚娣与常冀昌一起生活时间不长,生意中的真知灼见倒也积累了不少,麻子女人脸虽麻,心却是明镜似的。
李月珍在店铺里迅速成长,常冀昌的生意也越做越大,本来是主营杂货和小百货的店铺,渐渐转向了卖绸缎真丝棉布等纺织品为主,原来那个小小门面的店堂就显得有些不够排场和档次了。于是,常冀昌开始筹划着,要买一个新的街面房子做店铺门面。
刘湾镇上沿随塘河边的那幢老房子,是常冀昌看中了许久的。老房子很旧了,不知道是哪个年代造起来的,房子的主人也已迁徙到上海市里去了,只留下一排空荡荡的旧屋,屋两侧高大的香樟树散发出清悠的芳香。据说,这老房子里的客堂间,是雍正年间朝廷命官钦琏指挥修筑外捍海塘时所住的地方。因是命塘修筑人曾经在此居住,所以,浓阴下的老屋便有了几许神秘和神圣。虽是年代久远而十分破陋了,但常冀昌却独具慧眼地看中了它。他请来风水先生看过,又对老房子进行了多次周密的实地考察后,便决定要买下它了。常冀昌是这么跟李月珍说的:老客堂前门面向中市街,后门临靠随塘河,是一块风水很好的地盘。况且老客堂已经旧了,价格是绝不会贵的,我算过了,这生意经是划算的。
一年以后,大太太李厚娣又生下了二少爷常明诚,家里又添新丁,常冀昌便下了决心,买下了老客堂和客堂后门至随塘河的一片土地。等到大少爷常明德和二少爷常明诚长到可以下地挖蚯蚓、和邻家孩子玩丢石子赌橄榄核的年龄时,二太太李月珍也怀上了孩子。已拥有两个老婆和两个儿子的常冀昌即将有第三个孩子降临人世。多年来,李厚娣做着他的内务总管,李月珍也已成了他生意上的左臂右膀,家里是太平安稳,生意也越发兴隆,正所谓财丁兴旺、家道富贵。刘湾镇乃至方圆几十里的多个集镇上,都找不出能与他匹敌的从商人家了。
当然,常冀昌的理想也绝不只停留在刘湾镇与周边小镇为限,他始终是踏着稳健的步伐走在充满阳光的从商道路上。那步子并不十分迅疾,亦不缓慢拖延,是稳中有长的进步,是一步一个脚印的走法,是打下一个桩子,夯实了再打第二个桩子的做法。他始终认为,但凡大事业,就是这么从小事业上一步步做起来的,常冀昌是完全信奉着勤勉经营、稳捉稳打的生意经的。常冀昌追求的并不是“暴富”,他甚至是看不起那些一夜之间富起来的商人的,那只能叫“投机”,是维持不了长久的,能一夜暴富,自然也会一夜落魄,所以,那不是他所追求的。
常冀昌也有十分远大的理想,那理想不是凭空想出来的,那是自己长久以来打算着要去做的,并且在他的努力下,正逐步接近。做了多年的百货纺织品生意,常冀昌对业内业外的规矩行情以及生意门道已是谙熟于心。他的店铺,从起初的杂货百货零售,到后来兼营纺织品,一直到如今,纺织品占了主导,且在近年里渐渐地颇有了一些名气。这是一个十分良好的开端,接下来,他便开始着手扩大他的家业了。二太太怀上孩子的这一年,他请匠人整修了一下他买下的老客堂。换了屋顶上的瓦,刷白了布满霉斑的墙壁,加固了梁木椽子,破了面街朝西的那堵墙,朝街的门面扩大到有三开间的宽度,大屋里摆上了柜台,南北靠墙竖起了两排三丈货柜,柜台上和货柜里码上了一卷卷缎子、真丝、府绸或者花洋布,东墙边立起了一张高高的红木账台,一个全新的绸布庄即将开张。
时逢二太太李月珍生下常冀昌的三少爷常明义,又是一个双喜临门的好年份。
常冀昌给他的绸布庄起了一个颇有气派的名号——信丰祥,“信”,乃从商之家“信义”为本的准则,“丰”,即生意兴隆丰业进财的祈望,“祥”,乃布庄名号的传统叫法,比如上海市面上至今依然开着的“宝大祥”、“恒源祥”,都是经营纺织品生意的。信丰祥开张这天,正是这一年冬季的第一个飘雪之日。
那一天,也是常冀昌的第三个儿子、三少爷常明义的满月日。刘湾镇中市街整修一新的老客堂门前张灯结彩、鞭炮扬声。天是阴冷的,素寒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台硌路上,新落下的一层雪花刚要叠上去,前一层已化为一汪水迹。上海的冬季,下雪是常有的,但那雪,是极少能堆积起来的。因为雪落下又化了,石头路面便渐渐潮湿起来。
中市街上信丰祥门前的那段台硌路面,常冀昌已让人清扫得纤尘不染,所以尽管化雪潮湿了路面,但却并不显脏,倒是多了一点润饰的春意,暖融融的。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的焦香味,隔壁邻舍的孩子穿着开档棉裤,露出通红的屁股,拣拾着未燃的鞭炮。常冀昌的大儿子和二儿子挤在孩子群中显得有些与众不同。短打扮的群体中,这两个瓜皮帽绸缎袍子的半大孩子并未感觉到自己的特殊,也未意识到这代表着喜事的鞭炮燃放是与自家有关系的。乡里人的孩子难得有这样的热闹好凑,况且这热闹都是别人家的,拣拾着别人家燃放过的鞭炮里漏掉的那几枚,这是一种包含了侵略性的抢夺和占有,这侵略又是被许可的,于是这占有就带了很大的轻松和快乐,和偷偷摘食邻居家的枇杷的感受全然不同,一种是带着豪气的快乐,一种是偷鸡摸狗的快乐。
常冀昌的两个儿子抢鞭炮的积极性比起短打扮的孩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好似这自家的喜庆与他们没有关系,倒是要和别的孩子争抢那一点点拣拾起来的快乐。这是人家把整张的幸福裁剪下来的边角料,而争抢边角料比起享受整张幸福来,倒是象在喝人家吃剩下的火锅底料那样,显得有些寒酸,味道却是浓得煞根,过瘾极了的。
常冀昌的二太太李月珍抱着刚满月的常明义的蜡烛包,坐在绸布庄的帐台里。刚出了月子,她的脸色并不红润,却也不显得苍白,光洁的脸面上有些凹陷的双眼皮里的大眼睛闪烁着温和的笑意,鼻子依然是高挺的,下巴亦还是削尖的,却是成熟了的女人样子。原本稚嫩的长相,因了生过孩子,便不显稚嫩了。她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微笑着、却是不失庄严,正襟危坐于账台后的靠背大椅上,完全是一个女掌柜的样子。这情形,便让人们忘了她只是常冀昌的二太太。人们叫着她“太太”,那个满脸麻子的大太太李厚娣,正在后院张罗着宴席礼品帮工佣人的种种事项,此刻,似乎已被人们遗忘了。
常冀昌站在悬挂着红灯笼的绸布庄门口,面带笑容,不时抱拳作揖。他头顶上那块巨大的檀木匾上,草体的“信丰祥”三个字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常冀昌似乎是有些劳累了,也或者是拱手作揖时,他自然要显得谦逊礼让的,所以,他总是拱着他宽大的背。这略微有些弯曲的背脊上落了几片新鲜的雪花,肩膀上也有些纷纷扬扬的白屑屑,好象是经常用生发油的头,因为长久未洗而落下的皮屑一样,落在常冀昌咖啡色印着圆形福禄寿图案的马褂上,闪着点点雪白的光斑。
进绸布庄的商业界人士都是刘湾镇上的头脸人物,尽管刘湾镇并无几家象样的店面,但却也有一个叫做“工商联合会”的组织。常冀昌的“信丰祥”绸布庄一经开张,他就是刘湾镇上最大的工商业者了,因此在这信丰祥开张兼三少爷常明义满月的喜庆日子里,刘湾镇上的知名人士无一例外地都来道贺了。
长衫马褂的男人们披着一身雪花踏进门槛,拱手寒暄着:恭喜恭喜,常老板!
常冀昌躬身回礼:同喜同喜,李老板!
这些李老板冯老板洪老板之流的人物,其实也仅仅是一家煤球店,一家老虎灶,或者一家小百货店的店主而已。可是在刘湾镇上,那已完全可以算得上老板的级别了。他们多半是祖上传下的生意,小到算不上店铺,但也是由他们的父辈交托于他们的,他们只是继承着这个营生而已,能养家糊口便是可以。相比之下,从一个货郎发迹到开绸布庄的成就,刘湾镇上,就只有常冀昌是独一无二的了。
李老板冯老板洪老板们的业绩,自然是不能与常冀昌相提并论的。他们的营生因为并不是自己花费多少心血争取来的,他们有着渔民的秉性,头脑里还是缺乏了一些商业经营的意识,他们的生意做得笃定而毫无竞争,就象他们的祖辈出海打鱼一样,有两网就打两网,绝没有想过要多打一网,或者留下一网等到长得更肥一些在下一个渔汛里再打,从老天手里多争取一份收成或者从长计议的打算,他们是绝没有的。况且这小小的刘湾镇,也是不适应上海市里的那种激烈竞争的。这里没有灯红酒绿,这里没有车流人海,这里的买主都是刘湾镇上的老住户,所以这里是适合那种零打零碎的薄利生意的,慢吞吞地经营着,是有些听天由命的,是赚钱也赚得温文而雅的。他们认为,都是一个镇上的人,乡里乡亲的,急吼吼地做生意,是要做坍牌子的,实际上,却是疏于勤勉的被动式的经营。这就是刘湾镇本乡本土人的生意。
常冀昌是外乡人,挑着货郎担子到刘湾镇上,无亲无故的,倒多了一份自在潇洒。生意是照着那时代的新模样做,与刘湾镇上一贯的风格有区别,积极而热情的,并不忌讳镇上人的闲言碎语,有好货就进好货,也是货真价实的,不怕人家说三道四着议论他是想着法子赚人钱。
刘湾镇是一潭宁静的池塘,有着一两条支流,多半时候没有什么波澜。这池塘即便有风过浪起的时候,也是自生自灭即刻消失的,偶尔有从支流里通达过来的他乡之水,那也不能改变这整个池塘的波起波落,只稍稍荡起一点涟漪,那也算是大动静了。可信丰祥却是一条能引起整池水的波动的支流,不论是它沉重而散发着广漆黑红光泽的牌匾,还是店堂里码得整整齐齐耀眼光鲜的五色绸缎,亦或那坐在帐台后面的李月珍怀抱里哭声响亮的婴儿,都让整个刘湾镇的人们在原本死水般的眼睛里注入了光鲜明亮的活源。
信丰祥里卖的是湖州或者苏州进来的最好最新式的绸缎,那些绸缎在过去的刘湾人眼里,是具有城市化的张扬显摆的。他们多半认为这些料子并不适合刘湾镇上的乡里人穿。比如粉色暗花纹的真丝,比如淡紫抽银丝的软缎,刘湾人是做梦也未曾想过要把这种画布样的东西裁成衣裳来穿的,他们习惯了老蓝色调的衣服,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在走上海亲戚的时候见识过女人的鲜艳、男人的挺刮的,可他们觉得,自己只是走在这条路上的看客而已,他们是挨不上那条路的全程的,他们也主宰不了这条路的色彩和方向,而那些把绫罗绸缎披挂在身上的人,才是该昂首挺胸地迈着让他们这些乡下人欣赏赞叹的步子,俨然以主人翁的态势走着的人。
可是信丰祥却开始在悄悄地改变着刘湾镇人,老板娘李月珍穿着收腰身缎子旗袍,抱着大红织锦缎一口钟包裹的常明义,这个已生了孩子的女人在刘湾镇人的眼里,便是出挑的美。既然常冀昌的女人可以这样穿红着绿,刘湾镇上与她年龄相当的女人们便也渐渐地滋生出了一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来。女人是顶经不起诱惑的,况且这诱惑来自别的女人的出彩。刘湾镇上的女人们从一开始捏着鼻子对信丰祥的绸子真丝不屑一顾,到后来看见李月珍穿着月份牌上的女人穿的旗袍在刘湾镇上招摇而过时,她们才发现,这原本不屑一顾的东西,实在是美丽得令人艳羡的。只因为以前并不是穿在自己身上,或者没有穿在周围熟识的人身上,才那样冷落了这些美得有些奢侈的衣料。那时候的女人还是亦步亦趋、人云亦云的,她们与七十年后常冀昌的曾孙时代的人截然相反。常冀昌曾孙们的衣着,是定要讲究个性的,不重复着穿人家穿过的样式,那才是时髦。而当时的刘湾镇,人们讲究的潮流,是轰轰烈烈不敢落单的,是有了领头的人,才敢于将自己推入这个潮流的,是要结伴着才有勇气去尝试的。刘湾镇上开始流行起来的那股并不强烈但也颇有影响的着衣风潮,便是来源于信丰祥老板娘李月珍。李月珍穿长袖镶边素色旗袍,别的女人也一样地做一身;李月珍穿无袖过膝短旗袍,别的女人也模仿着穿了出来,至于这做旗袍的料子,也都是信丰祥里最新式,最接近上海人的那些花样色彩。
常冀昌确是一个善于经营的生意人。过年节的时候,信丰祥的绸缎洋布常常有折让。刘湾镇上别的店家,是绝不敢做这种蚀本的事情的,打折就是抢别人家的生意,都是一方土地的乡邻,怎么可以?可刘湾镇上的绸布庄仅此一家,常冀昌的打折是没有影响的。他一边打着折扣的牌子,一边煮了一大锅红枣赤豆粥摆在门口,穷人走过,都可以叫守着粥锅的常家佣人盛一碗倒给他们,那是施舍给穷困极了的人的。常冀昌还知道把赚来的钱拿出一些来为刘湾镇做一些修桥铺路的好事,比如随塘河通往外护塘的那座石桥,在潮汛时被冲塌了,常冀昌请了匠人来修好了;比如刘湾镇边有一个尼姑庵叫潮音庵,每年,常冀昌都要送去不少的香火钱和灯油,乃至米面柴盐,他成了潮音庵最大的施主。这样的事情,是数不枚胜的,久而久之,刘湾镇上的人们就愿意念他的好了,都说信丰祥张老板派头大,有善心,善人有好报。有些小钱财的人家也开始争相效仿起来,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竟然给一个外乡人抢去了人气口碑,实在有些不服气的意思。施舍是面子的事情,谁都愿意为自己争下这个脸面,心里头却在猜度常冀昌接下去的生意经,要跟上常冀昌的趟,实在是有些勉为其难的,但又因碍着刘湾镇上大多数人对常冀昌买帐的份,于是也就按耐下有些不平的心境,相安无事地做着他们的小生意。
常冀昌是唯独出息到人财两得的生意人,这是刘湾镇人给予他的褒奖和信任,他也让刘湾这一潭波澜不惊的池水荡起了亦收亦扬的浪潮,浪潮不大,却也时有浪花的激越和潮水的溢流,这池塘就变活了,变活了的池塘又反馈给信丰祥这条支流更多的源泉,于是,信丰祥成了刘湾镇上最大的店铺,常冀昌就是刘湾镇上最有底气的生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