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厚娣终于在结婚半年之后的那个冬至日里,守来了她的夫婿常冀昌,从此以后,她不仅是名正言顺的张太太,而且是货真价实的老板娘,不搀一点假。然而,就在这第一个同房之夜里,常冀昌却提出了要取李月做小的想法。李厚娣当时是沉默了,简单的脑袋里生出许许多多想法,竟是再也无法入睡。身旁的常冀昌,却是一夜鼾响,睡得极其沉着安稳。李厚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前想后,觉得这事也只能如此了。好在常冀昌看中的是堂妹李月珍,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坏也是自家人,容易相处。委屈是定然有的,但这委屈,也只是面子上的委屈。男人讨个姨太太是很正常的,与其等到常冀昌将来想起这件事情,要娶别人家的女子做姨太太,还不如现在就答应他,把堂妹接过来吧。李厚娣打定了主意,心里便安定了下来。天色刚刚泛白,她就摸索着起了床。自然是烧了早饭,开了店门,做开了早生意。
常冀昌醒来后,睁开眼睛,仰面朝天看见头顶上的细纱帐子,忽然想起,昨夜里是睡进新房了,黑暗中还和麻子女人做了一场云雨大事,隐约记得,还和她商量了很重要的事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死了过去。这会儿,天也已经大亮了,脑子忽然清醒过来,他吓了一跳,又慌忙闭上眼睛。他怕一侧头看见躺在身边的女人,离得如此之近,女人脸上的麻子定然会看得颗粒分明。尽管常冀昌是睡到新房里来了,这也表示着他已接受了麻子女人做妻子的事实,但若看见和自己睡在一个枕头上的女人脸上布满麻点,还是十分不能接受的。常冀昌闭着眼睛伸手一摸,发现旁边的被窝是空的,这才大胆地睁开眼。女人果然已经起床出去了。常冀昌便慢慢地把夹衣长袍往身上套,一边想着昨夜里自己和女人说的话。不知道女人会不会答应他娶她堂妹的事情。
那段日子,常冀昌和李厚娣就是这样,白日里不说什么话,只是埋头做生意,多半时候是李厚娣守着店堂,常冀昌外出进货送货,也是配合得十分默契。一到夜里,店铺打烊,洗漱完毕,李厚娣便回到房间里,宽衣解带,吹灭了油灯,先躺进被窝。半个时辰后,常冀昌把一天的帐算完了,便也进了房,就这么摸着黑,脱了衣衫钻进李厚娣的被窝。当然,每天早晨天刚亮,常冀昌还未醒来时,李厚娣就已起床了。许多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女人还是没有答复他娶李月珍的事情,常冀昌也再没向她提起过。
李厚娣这边厢每日里是煞费苦心地盘算着不让男人近距离看到她的麻子面孔,也是绝不让男人有产生一点点嫌恶的机会。那边厢里,李厚娣还紧锣密鼓地开始操办起了为常冀昌娶小的事情来。李厚娣回了一次娘家,与父亲李毛弟、母亲李钱氏商议了这件事情。地主和地主婆躲进房间里,用他们现实而精明的处世之道预测了一下这件事情的得失利弊。
李毛弟想想自己虽不美貌但也被他所宠爱的女儿,对家主婆说出几句颇为通情达理的话:男人讨小老婆是正常的,厚娣有这胸襟,我是很高兴的,她比你强多了。只不过,不晓得以后她能不能摆得平和月珍之间的关系。
李钱氏打断丈夫的话说:我有什么不对啊?你那个辰光看中护塘外东浜头的陈家小囡,我是没得意见的,只不过你老娘不答应。老太太说,你女人又不是没有生养,多一房多一事,再说捉鱼人家的囡,无规无矩的,不好。你没敢把小老婆讨回来,可不是我的错,那是老太太作的主。
李毛弟皱了皱眉头说:现在是在说厚娣的事体,不是说我,你又扯那个陈年挖臭屁的事体做什么?我看,常冀昌要讨月珍过去,倒是好事。月珍不是坏良心的小囡,她从小对厚娣好。再说,她去了,还可以里里外外帮厚娣一把,顺带着照顾她,也是划得来的。
李钱氏从椅子上忽一下站起来,情绪几乎有些激动了:这回你可说对了,以后常冀昌的家业,全在我们一家人手里,用不着担心被别人家占去的。这叫什么?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毛弟的眉头在李钱氏得意的笑声中撮得更紧了:真是妇人之见!出了这个房门,可不作兴这么讲的,晓得了伐?月珍这边,就由你去摊牌了。李钱氏赶紧捂住嘴,“嘿嘿”的笑声还是从指缝间漏了出来。一顿饭的工夫,他们便商量妥当,双双走出了房门。
李厚娣想不到,父母竟是如此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心里便更有了一份立功受勋的骄傲。她想着自己这般宽宏大量,常冀昌定是对她感激之至的。因了她有恩于常冀昌,她在常家的地位,也该是越来越巩固的。这是她的忠厚,也是她的精明。大凡女人,想博得男人的心,只有牺牲自己,才是最便捷最有效的方式。李厚娣就这样悄悄地操办着为自己的男人娶小的事儿,直到几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才把两件喜事一并告诉了常冀昌。
常冀昌果然近乎雀跃,他白净端庄的四方脸上立时就浮起一层幸福的红晕,他不仅要做父亲了,而且还将娶回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于他而言,这女人的意义,甚至比未来的继承人更为重要。曾经见过一眼的那个在岳丈家的西厢房里织布的姑娘,那是他所钟情爱慕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的女人。如今终于是称了自己的心,将要娶她回来了,这自然是十分高兴的事情。
常冀昌一高兴,就在店堂的酒缸里舀了两碗酒,叫麻子女人坐在桌边,笑盈盈地说:厚娣,难为你操心了,今朝我们一起喝一点吧。
那夜里,常冀昌和麻子女人相对酌饮,居然还破天荒地用他大而硬实的手掌抚摩了一下女人的麻脸,那可是在灯火下摸的。女人脸上的麻坑在灯火下是十分明显清晰的,常冀昌的眼光完全被当前的喜事填满了,此刻他眼睛里看出来的,全是美的好的,没有一样是不入眼的,连女人脸上他一向不敢正视的麻子,也已微不足道到视而不见了。可见得,女人做得好到一定程度,在男人眼里,都会成了美人。当然,这美人是要用一些特殊的原因过滤出来的。李厚娣被常冀昌的大手抚摩了一下她的麻脸,便是这么得来的幸运。
常冀昌喝得稍稍多了点,话也就格外地多起来。闪烁的油灯下,常冀昌的额头显得亮堂堂的,眼睛也灼灼地发着光。他把自己从十八岁到刘湾镇之后的创业史对着李厚娣回忆了一遍,然后又把这大半年来做生意赚的钱向李厚娣稍稍透露了一些,似乎是一个十分不小的数目。当然,他还特意留下一些神秘的悬念,并不兜底相告。嘴里是向女人表达着他的感激,也因着酒的兴致,极其慷慨地说着一些好听的话,说麻子女人是他的财神,是他的福星。平日里并不多话的人,此刻显得分外口舌伶俐。接下来,他又把将来的生意计划一一盘算给李厚娣听,很多美好的憧憬以及远大的理想,在他嘴里滔滔不绝地说出来,又向着李厚娣排山倒海地扑面而去,直把李厚娣听得哈欠连天、云里雾里,他却竟是亢奋得毫无睡意。
在常冀昌的眼里,一副美妙的蓝图正呈现而出,所有的梦想,他都要去努力实现,他也相信,自己是能实现的。而面前这个麻子女人,尽管丑陋,但他隐约感觉,自己的好运气似乎就是这个女人带来的。所以,他在想象着把李月珍娶回家后,与那个水红袄子的女子男欢女爱地度过未来的每一天时,便拍着胸脯以表里如一的真诚态度对李厚娣说:厚娣,我是不会亏待你的,我是要娶你堂妹,但你是大的,谁也抢不走你的名份,你放心,我就是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也是心甘情愿的。
李厚娣正打着第十七个或者第十八个哈欠的时候,听到了常冀昌说要把她当菩萨供着的话,她便在大张着的嘴里发出一些喜悦的笑声,然后揉了揉眼睛说:那就准备准备早点娶月珍回家吧,我生下小囡,月子里也好有她帮忙。自家人总是放心点,比请外人做娘姨好。
事实上,李月珍穿着水红袄子云肩背心坐在西厢房的织布机上低头干活的那天,门口挑着货郎担子走过的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她是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男人的样子是令人钦慕的,尽管日后知道了这就是堂姐要嫁的男人,但心里很明白,男人看的是她,便也担心着一旦穿帮,男人会怎么想?极其复杂的心态,是为堂姐担忧,也是为男人委屈,更为自己充当着堂姐的替身而心怀不甘,同时又对男人多了一份歉疚,似乎那骗局里,有着自己参与的一份,她也就成了连裆的骗子了。
堂姐出嫁的那天,她一直躲在厢房里不敢出来。那是大伯妈关照好的,新姑爷来的时候,她是一定不能露面的,她一露面就全露了馅了,堂姐的婚事也要告吹了。所以,那一日,她是从落着窗板的厢房窗户缝里偷偷地看到穿着长衫带着礼帽的新姑爷的。这个身型高大、相貌堂堂的男人喜气洋洋地站在场地上,白净的脸面上露出满足的微笑,那笑里还带着一丝稚嫩和羞涩,竟是令躲在窗户后面的李月珍掉下了一串莫名其妙的眼泪。
后来,刘湾镇上传出堂姐夫在洞房花烛夜从新房里拂袖而去的话,还有人说,他们成亲后大半年来,堂姐夫从未碰过堂姐的身子,连新房也从不去睡的。李月珍听到这些传言,蒙昧惘然的心里居然流出些许甜蜜的快意。她十分不安地发现,自己一边在悄悄祝福着堂姐能嫁一个好男人、过上好日子的同时,也为堂姐夫对堂姐的冷落而暗暗窃喜着。这一发现,令她越发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内心萌动着的一些念想。可这又是羞于启齿的念想,是定要永远烂在肚子里的念想。
有一天,李月珍在西厢房里织布,大伯妈走了进来,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就象是审视着她手里的活计。她便低着头把活计做得越发仔细起来,大伯妈却让她停手,说有事情和她讲。她捏着梭子,抬头看着大伯妈。只见大伯妈扭捏支吾着说:这些日子,你堂姐夫的生意忙得是昏头六冲,厚娣也要生养了,家里人手不够,厚娣想替你堂姐夫娶个姨太太,一来好帮着做生意,二来也是想有人作个伴,家里好闹猛一些。你堂姐想来想去,这事体还是要来求你帮忙了,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嫁过去这半年里,是日日夜夜在想你……
大伯妈说到这里,李月珍的心已经开始狂跳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散乱了。接下来大伯妈说了什么,她已听不见,只记得好象这事情是和她有关的,她是要去刘湾镇上与堂姐一家一起过日子了。这简直是一个几乎令她不知所措的消息,她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大伯妈了。心里头是一阵热一阵凉,热是因了一段日子似是而非的念想忽然有了着落,直热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凉是因为这事情实在是玄乎得令人怀疑它的真实可靠,直凉到捏着木梭子的手也在发抖。她不记得是否答应了大伯妈,她只是一味低着头,把一张小脸蛋羞得象霜降后的柿子一样红。也许她是在大伯妈面前点了头的,可那也根本不能叫点头,她只是轻轻阖了一下脑袋,轻到几乎看不出是在点头,大伯妈却已欢天喜地起来,大声嚷嚷着:月珍是好囡,大伯妈不会亏待你的,我们就当你是自家囡一样把你嫁出门,你和厚娣一样,都是我们李家的囡。
接下去的那些日子,大伯妈就开始为她置办嫁妆了。她似乎就一直是在被动中作着很不情愿的准备。别的嫁妆都由大伯和大伯妈操办,她自己是只负责裁制一些枕套床沿、做一双红缎面子绣花鞋、缝一两件贴身穿的蚕丝小衫、绣上鸳鸯戏水或者并蒂莲花的图案。做着这些活计时,是显得懒洋洋而不热心的,手里的针脚,却是因动作的缓慢而分外细密精致了。有时候李月珍是缝了拆,拆了缝,李钱氏见了,以为是她心里不乐意的缘故,却不知,她是要把这出嫁前的准备做得十二分的挑剔,才能呼应了她有些且迎且退的心。
就这样,在李厚娣身怀六甲的时候,常冀昌顺利地娶回了织布姑娘李月珍。李月珍嫁给了常冀昌,成了常家的二太太。李毛弟夫妇尽管承诺要象嫁亲囡一样嫁李月珍,但毕竟常冀昌娶的是二房,李毛弟嫁囡是给人家做小的,所以嫁妆还是相对粗陋一些,娶亲那天没有安排吹打,筵席也简单得多,只是一顶大红花轿,把李月珍抬了回来。挺着大肚子的李厚娣在那一日里也是满脸喜气,里外张罗着,俨然一副大太太的主事派头。刘湾镇人都说,常冀昌调教女人是有些手腕的,李厚娣居然是如此热心于为男人娶小,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夜里,李厚娣为常冀昌和李月珍铺好了床,便悄悄地回了自己的房。她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寂寞,因为有肚子里的孩子伴着她,胎儿踢腿顶脚地骚扰她,恰是一种抚慰。这种抚慰,是男人无法给予的,李厚娣是满足于这种抚慰的。
这边新太太房里,常冀昌站在久违的织布姑娘面前,竟是百感交集的。这一回,他是舍不得吹灭灯火了,就这么盯着那张红润的小脸蛋看,洋灯罩里的火焰是安稳静谧的,那张脸也是静静的,偶一抬眼,遇上看着她的男人,慌忙又垂下眼皮,匆匆的顾盼里,还是流露出了些许期待,那期待被羞怯遮掩着,隐隐绰绰,竟是美得有些象是梦中的仙女。
常冀昌忍不住俯下身去,凑到了李月珍的耳跟边,轻声说:我等这一天,等了一年多。你总算是来了,我也安心了。
说着,便把李月珍一把搂进了宽大的胸怀里。这小巧婀娜的身子,便在他用力的拥抱下成了一小捆鲜柔的稻秧,水水嫩嫩的,几乎要掐出汁液来。常冀昌在灯火里蹲下身子,替坐在床沿边的女人脱去绣了牡丹花的红缎鞋,把一双粽子小脚捧在手心里,居然是如此轻盈巧妙,简直让他爱不释手。李月珍轻轻缩了一下脚,常冀昌便放了手,直起身来,去解她系在腰上的大红百褶裙,又摸索着解开她对襟衫上的盘扣。李月珍轻轻地扭捏着身子,却并未强硬地抵抗,忽而有些躲避,忽而又是迎合着他,直到身上被常冀昌脱得只剩下一件粉色贴身亵衣。那薄如蝉翼的蚕丝小衫子上,还绣着一对鸳鸯。衫子下的肉身肌肤,已是玲珑剔透地呈现在他眼前,实在是撩拨得男人既是性急忙慌,又是手足无措。常冀昌就这么眼不离手地看着,嘴里居然发出一连声的叹息,仿佛是看到了某一样珍品,怜惜与赞赏、珍爱与占有的念头一并呼之欲出。这红彤彤的灯下女子,已是羞涩得再也抬不起头来。常冀昌却是伸手轻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就着灯火再次细细看来,口里念叨着:就是你啦!
那一刻,常冀昌发现,李月珍闪亮的眼睛里,竟有很多眼泪滚落下来。却不是悲伤的眼泪,是有些幸福、亦或是感激、责怪、娇嗔搀杂着的复杂表情。常冀昌心里的疼和爱便一股脑儿涌得满身心都是,他一把抱住李月珍,倒进了一床绵软滑润的绸缎被褥里,漫天潮水便翻滚起来,竟是连绵不绝、滔滔不尽。
常冀昌与二太太李月珍的新婚之夜,居然亮了一夜灯火。李月珍的到来,让常冀昌结束了与女人睡觉前必须灭灯的习惯。一个月后,大太太李厚娣生下了少爷常明德。这一年,常冀昌的家里、店铺里,到处弥漫着红火喧腾的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