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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李厚娣

李家宅小地主李毛弟的大囡,小时候得过天花,落下了满脸麻坑。李毛弟为了把这个麻子大囡嫁出去,不惜重金买通了媒人三娘娘。那日常冀昌看到的织布姑娘,自然不是李家大囡李厚娣。那是李毛弟的远房侄女,叫李月珍。李月珍很小的时候,爹妈就已过世,李毛弟收养了她,既是把她当侄女,又让她做着自己的大囡的小佣人。李月珍从小和堂姐李厚娣一起长大,一个是地主人家的小姐,一个是小姐的丫头,一个是丑如八怪,一个是美若天仙。李厚娣虽是丑,但生就是个敦厚人,从不会因了堂妹兼小佣人的美貌而产生半点嫉妒之心,她们常常同进同出,别人对李月珍的赞誉,似也是她的荣耀。就这样,李月珍陪伴着李厚娣,渐渐地长成了十七、八岁的豆蔻女子。

长大了的李月珍,人是越发出落得水灵秀丽,手脚也是分外勤快灵巧。而李厚娣,却是随着脸盘的长宽长大,那些密布的麻子,也在变大变黑。李毛弟发现,若是要把李月珍嫁出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但要把自己的大囡嫁出去,却是十分困难的。于是,他找来了刘湾镇著名的媒人三娘娘。李毛弟说:三娘娘,我们家厚娣是该找婆家了,你看看,啥人家的儿子合适把我们厚娣说给他呢?

三娘娘眨巴着三角眼,眼珠子溜溜转了几圈,十分实事求是地回答:李老爷,按你的家境和你的身份呢,刘湾镇上啥人家儿子娶你家厚娣,都是高攀你的。

李毛弟咬着烟斗,把戴着小滴子瓜皮帽的脑袋点得象啄米的鸡,显然,三娘娘的话,他是十分赞同的。接着,三娘娘话锋一转说:可是,李老爷,你也不要怪我说实话,按照大小姐厚娣的长相,说给啥人家儿子,都是不合适的。

李毛弟象鸡啄米一样点着的头,顿时梗在那里不动了,红堂堂的脸色也变得发青转而有些发白了。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三娘娘,我是知道我们家厚娣的,这个你不用提醒,厚娣要没得过天花,脸上也不会生出麻子,要是脸上没有麻子,现在我家的门槛早已给媒人踏破了,我也不用特地把你三娘娘请来了,你说是不是?你三娘娘要来干吗的?不就是做媒吗?你只要给厚娣找到人家就行,若找到了,我心里是有数的,不会亏待你。

三娘娘伸手抽了一下自己扁薄的嘴巴,连声道:是是是,老爷说得是。你让我想想,镇上哪家有儿子还没娶儿媳妇的。

三娘娘继续转悠着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挨个儿想着刘湾镇上还未定亲的男子,直想得搜肠刮肚、呕心沥血,也没想出个好主意。李毛弟“呵呵”笑了两声,一边“当当当”地敲着烟斗里的烟灰,一边说:三娘娘,我倒是看中了一个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说成这个媒。刘湾镇上的常冀昌张老板,一个外乡人,在这里无亲无故,也不了解我们家的情况,我们厚娣说给他,你看行不行呢?

三娘娘转了转眼珠,然后堆起一脸笑纹说:老爷,你说得是不错,可人家要是一看厚娣这个样子,还肯答应吗?

李毛弟眯缝着眼睛,用了近乎胸有成竹的口气说:你做了那么多年媒人,也不晓得想想办法吗?常冀昌若要想看厚娣,那我们就给他看,只不过我们不给他看真的厚娣,我们来个掉包计。等到他答应了婚事,就好办了。娶亲这一天,厚娣蒙着盖头,他也看不见。接过去拜了堂,成了亲,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也没得办法了。

三娘娘脸色有些尴尬,支吾着说:老爷,这么办我是有些怕的,麻子瘌痢总有一天是要让人家看见的,这样子,我这媒人也要做坍牌子了,这事情,我可是担待不起啊。

李毛弟哼哼了一下鼻子,笑笑说:我会备一份丰厚的嫁妆的,三十亩棉田,不算亏待他吧?讨一个女人还赚回三十亩棉田,这还不能堵住他的嘴?至于三娘娘你呢,你看,八块龙洋够不够?

八块龙洋,实在是很大一笔钱了,这是要做成多少家媒才能攒到的呀。三娘娘听李毛弟如此这般一说,干瘦的黄脸上立马堆起笑来,茅塞顿开似地拍着大腿嚷嚷:哎呀,老爷可真是神机妙算。行,这媒我是做定了,我到刘湾镇上寻常冀昌,这件事体,包在我身上!

三娘娘拍了大腿,在说“包在我身上”的时候,又去拍胸脯,只是她的胸脯过分薄瘦,一巴掌拍下去,就拍到了肋排骨上,声音也没有拍在大腿上响亮清脆,所以她又把手掌移回到大腿边,一路拍着走出地主李毛弟家,向着三里外的刘湾镇护塘走去。

那天,李厚娣的母亲、李月珍的大伯妈、地主婆李钱氏拿了一身水红袄子百褶裙和湖青色云肩背心,走到李月珍身边,露出一脸尴尬且略微讨好的笑容说:月珍啊,今朝不要下田摘棉花去了,就在西厢房里织布吧,喏,穿上这套衣裳,去吧,坐在西厢房里勿要出来,啥人走过,你也勿要出来,有人叫你,就更加勿好出来了,晓得了伐?

李月珍不明就里,感到有些奇怪。大伯妈平日里是不会如此慷慨的,也不会笑得皮肉不作堆,有些假惺惺的样子。这么一套好衣裳,只有做客人时才穿得的,干活的时候,都穿老土布短衣衫,今朝居然织布辰光也要穿好衣裳,实在有些奇怪,也不知大伯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李月珍尽管满心狐疑,但她从小寄人篱下,懂得察言观色,做人也向来乖巧,所以她是不会违背大伯和大伯妈的,也不会去问个所以然。她只是顺从地换上了那身好看的衣裙,坐在西厢房的织布机上埋头纺织起来。

常冀昌挑着货郎担子从李家饶圈房子门前走过时,西厢房里的女子正忙于靛蓝色棉线的来回穿梭。事实上,李月珍的头是低垂着的,眼睛,似乎是看着手里的木梭子,但她的眼梢里,还是落下了常冀昌挑着担子的高挺身影。正如大伯妈说的,任凭啥人来了,她也未曾离开过西厢房一步。在常冀昌眼里,这个姑娘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但姑娘的眼里,却已留下了常冀昌的影子。

后来,李月珍才知道,其实那天大伯妈给她穿出客衣裳,叫她坐在西厢房里织布而不是去棉田里弯腰曲背摘棉花,其实是给堂姐厚娣做替身的。心里虽是有些不甘,却因厚娣堂姐平时对自己向来宽仁,便也尽力地往好处里去想。只要堂姐能嫁出去,不管是张老板还是王老板,都是好的,只要人家因为看了她而答应娶堂姐,她的心眼里也是满捎着很好的愿望的。就这样,李月珍以秀美端庄的样子于织布机的“咔嚓”声中,迎来了前往窥探的常冀昌。

在三娘娘和小地主李毛弟的一手操纵下,婚事就这样瞒天过海地办成了。直到掀开那块蒙着新娘面貌的红盖头,那满脸麻子的新娘忽然呈现于常冀昌面前,他的嗓子眼里,顿时犹如吞进了一只苍蝇,那种五脏六肺都要翻出来的感觉,实在是无以形容。织布姑娘哪里去了?第一次看到的李家大囡被掉包了?难道往后每天睡在身边的女人就是这个麻子了吗?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段时间后,常冀昌才知道那日里看见的织布姑娘的确不是李家大囡李厚娣,而是李家侄女、李厚娣的堂妹李月珍。常冀昌这才发现自己受骗了。

常冀昌的脑海里始终装着只见过一眼的织布姑娘,织布姑娘却变成了麻子姑娘,显然,这件事情,打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可是常冀昌牵着红绸子那一头的新娘,在刘湾镇众多乡邻面前已拜过堂了,这糟事已再也无法挽回。常冀昌满心懊恼地度过了那一年的春天,那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里,李厚娣新娘却在每夜里始终如一地等待着常冀昌新郎的到来,又在长久的等待后失望地独守空房,这空房,一守就守了大半年。

过了这一年夏天,李厚娣新娘不再是新娘了,可是李厚娣还没有叫常冀昌碰过一回身子,连那间新房,常冀昌也没有进去睡过。不过,李厚娣究竟还是一个敦厚实在的女人,尽管常冀昌从未主动搭理过她,但她还是以女主人的身份开始在杂货铺里帮着做生意了。

那是出嫁前一天,李厚娣的母亲李钱氏在被窝里教她的。李钱氏说:囡啊,你嫁拨常冀昌后,就要自己掌管自己的日脚了。姆妈对你讲啊,要是常冀昌嫌贬你丑,不理你,你门槛要精一点,要看三四。日里相呢,你要帮他做好饭,洗好衣裳,家务事体要做得妥帖,空下来的辰光,就去站在店堂里,帮他做生意。做生意的辰光,要晓得替自家男人赚钱,也要多招揽一些顾主,要公平厚道,要做得隔壁邻舍都讲你的好。

李厚娣有些胆怯,她问:我脸上都是麻子,我要是站在店里,人家都围拢来看我哪能办?

李钱氏说:让人家看去吧,第一次看看希奇,第二次看看好笑,第三次看,就觉得习惯了。辰光长了,他们看你,就象看常冀昌一样了,你要是哪一天没有麻子了,他们倒觉得你不好看了。人都是这样的,不要怕的。

李厚娣蒙着被子“吃吃”地笑,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姆妈,日里相要做点啥我晓得了,日里过掉了,就是夜里了,那夜里相要做点啥呢?

李钱氏说:你听姆妈讲下去啊,夜里相呢,你要守着你的床,夜夜里守着,定定心心地守着,直守到他来找你。

李厚娣沉默了片刻,又问:那他要是一直不来找我呢?

李钱氏说:你只要做得到家,辰光长了,他是会来找你的,你是不可以着急的,你帮他做生意,帮他烧饭,帮他洗衣裳,只要是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日日里一起过日脚,哪能会不找这个女人?总有一天会来找你的。

李厚娣在被窝里点头答应了母亲,把母亲的话是句句牢牢记下了。事实上,李钱氏的猜测果然是十分准确的,她以对自己女儿和对普天下所有男人的了解,在女儿出嫁的前一天,给未懵世事的女儿上了一堂十分及时的人生哲学课。这堂课,让李厚娣在独守空房的那半年漫长的时光里,始终抱着希望,耐心地等待着常冀昌来找她。也正是这堂课,让李厚娣顶着满脸麻子站进了店铺,帮着常冀昌做起了生意。

李厚娣的脸长得实在是太难看了一点,但她做起生意来,还是颇得刘湾镇人的称拥的。李厚娣刚站进店铺里的时候,小店的生意便在那几天里好得不可收拾。刘湾镇上的人们争相前来,借着买一缟丝线、称一斤海盐或者打一碗黄酱的口,看一眼麻子老板娘的真容。他们纷纷议论着这桩有些传奇却也有些恶作剧的婚事,多半为常冀昌叫屈。这么一个堂堂七尺男子,居然娶了一个麻子女人。这简直成了那一年里刘湾镇上出过的最大的骗局。

人们看见麻子老板娘站在柜台里,一张脸上,眉毛开着,眼睛也笑着,那些褐色的麻点点就象放焰火时闪出的火星一样随着笑容的颤动播撒而开。人们看着她收铜钿递货色,面不改色,神情自若,似乎并不在乎围观人的议论。人们也都不敢大笑,只在心里暗笑着她的不自知,却又希望她一直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地站在这里供人参观和议论。这简直成了一场戏了。就这样,一拨人来了,走了,另一拨人又来了,又走了。半个月下来,正如李钱氏预见的那样,刘湾镇人习惯了麻子老板娘一脸焰火星子般的笑脸。并且,麻子老板娘的态度始终温和,笑容始终灿烂,却并不是纯粹愚笨和老实,推荐给人们商品时,话里倒尽是透着精明,但也不是精到刻薄,依然是大气的,遇到零头的几钱几两,她也是折算给人家,不收人家的钱。人们渐渐地开始喜欢上了这个丑陋的老板娘。小孩子们叫她“麻子娘娘”,大人要打孩子,她也不恼怒,只说这不是骂我的话,这是和我亲昵。那语气里,也尽是谦和礼让的。刘湾镇人都说,常冀昌讨回来的麻子女人,就是难看点,人倒是好人,不是一点点好,是很好的人。

这褒扬的话,自然也会传到常冀昌的耳朵里。也是在一个屋檐下过了大半年了,布满麻子的那张脸也看得有些习惯了。冬至日这一天,夜夜里独自守着一张宁式雕花木床的李厚娣居然看到常冀昌迈着稍显迟疑的步伐,轻轻地走进了那间已不是新房的新房。

常冀昌低着脑袋进了房间,转身闩上房门,一口气吹灭了油灯,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脱去长袍裤子褂子底衫,直脱得一溜光,忽地一下钻进了李厚娣的被窝。那床松软的绸缎被子从未睡过这个男人,这冬至日的夜晚,李厚娣冲好了烫婆子捂在被窝里,直捂得里面热烘烘的,常冀昌一脚伸进去,就象是伸在了女人的胸脯上,又暖又软,筋筋骨骨都要化了。

李厚娣在呆立片刻后,想起母亲在她出嫁前说过的话,她想,今夜里,这个男人就是来找她了?姆妈真是说对了,只要是个男人,是不会不找女人的。

正想着的当口,李厚娣已被常冀昌一把拖进了被窝,身上的软缎袍子丝绵夹袄被一双大而硬的手掌一件件剥除了下来,直到也变成一具溜光的身体,胸前两个突翘而弹性的肉团团,紧紧地贴在了另一个宽大的胸膛上,两个发烫的身子,终于缠粘在了一起。

常冀昌终于在平息下巨大的浪潮后,静静地平躺在黑暗中,身边的女人象只猫一样偎在他肩头,连一丝细小的响动都不发出。他就那样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心里想着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并无任何不适,想想这女人再难看,只要是一关灯,都是一样的女人。

其实,常冀昌也已经想了很久了,不搭理这女人,总不是办法。搭理她,又有些不甘心,好似是把自己卖了还帮着她数钱一样的屈辱感。这段时间,女人在家里家外的表现,他是看在眼里的,若不是长了一脸麻子,这女人,真是很好的女人。

今日是冬至,晚上打烊后,常冀昌结帐盘点下来,发现这半年来,店里的生意是比以往好了许多倍,钱也赚了不少。他就想到,自从她嫁过来后,店铺的生意的确是有些蒸蒸日上的意思的。也许,这女人倒是他的财神菩萨呢。结帐盘点完后,他从店堂的酒缸里舀了一小壶酒,烫热了,一个人独自斟酌起来。前前后后地思来想去,常冀昌决定,今夜,去新房里找他的麻子女人,只不过进房间后的第一件事情,是要把灯火吹灭,这是顶重要的。灯火吹灭了,女人脸上的麻子也看不见了。

灭了灯火之后的感觉,常冀昌自然是初次尝识,那一刻,女人脸上的麻子真的全不见了,有的,只是汹涌的潮水,在心里、在身体的每一个缝隙里翻滚奔腾着,那感觉居然是十分不错的。于是,他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灭了灯之后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但是,此刻安静下来,那个西厢房里水红色袄子的织布姑娘,忽然又一次显现而出。他想,也许,刚才他是把身边的这个女人当成了她了,这么一想,就有些懊丧起来。可是再伸手一摸,烫乎乎软绵绵的身体却是真实得让他不敢相信。忽然,一个想法在脑海里闪出。

常冀昌侧过身子,抱住赤条条无声无息的女人,问:你的堂妹,可嫁人了没有?

很轻很轻的声音传来,带着委屈,想是要辩解:还没有。那不是我的主意,是……

常冀昌打断女人的话头:我没怪你,我是想说,那天我去看你时,看到的是你堂妹,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她。到今朝,这成了我的心病了,我在想,你堂妹要是还没嫁人,能不能接她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吧,也是给你作个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这样好不好呢?

女人终于明白了,原来,常冀昌是想把李月珍堂妹娶来做二房。女人沉默了,并未回复男人的话。常冀昌,眼皮却渐趋沉重起来,朦胧的睡意袭击而来,随后,一记响亮的鼾声从他年轻的口腔里传出。

常冀昌在他婚礼的大半年后,终于走进了新房,与李厚娣过了这个迟到的新婚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