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冀昌挑着货郎担子,从松江乡下一路叫卖到了刘湾镇。那一年,常冀昌正当十八。年轻的常冀昌虽是一个小小货郎,但也是身高七尺,相貌堂堂。青白肤色的小伙子挑着一副担子,走在刘湾镇护塘上,全无一般挑担人的猥琐佝偻,居然是身型挺拔,气宇轩昂的。常冀昌的货郎担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有针线头绳拨浪鼓,赤膊硬糖盐金枣、檀香橄榄萝卜干,一格格一层层整齐码放。常冀昌做生意勤恳热情,刘湾镇上的女人都喜欢到他那里买个针线零嘴的,小到一根鸡骨牙签,大到各种银器头饰,只要是顾主想到的,他都能提供。即便这一回没有,他也会记着她们的要求,下回,便带着人家要的物件送到门上,在门口用带着松江口音的大嗓门喊一声“洋碱要伐,新到的洋碱”。这户人家的女主人便走出门来,付几个铜钱,取回了她要的洋碱。也有看过货色后,发现与自己的想象有些差别而决定不买,常冀昌也不会恼怒,只依然说:下回再来,换一个样式的,看看能不能对了你的心思。
刘湾镇人把肥皂叫做洋碱,把火柴叫洋火,把外来的纺织品叫洋布,这些称呼沿袭至今。那时候,刘湾镇上还没有一家象样的店铺,所有的生意,都是挑着担子的人走村串巷做的。护塘上也有集市,就是那些挑担子的人,从外乡带来刘湾镇上没有的洋货,又把刘湾镇上出产的鱼虾菜蔬担出去卖。只是这集市也是白日里才有,闹猛喧哗的护塘上,几百副担子聚集成长长的一条街市,一到太阳落山,都收摊回家,命塘上便是一片沉寂了。
在那些挑着担子做生意的人中,常冀昌是比较特殊的一个。他超过别人的个头和他干净的打扮,使他在集市的货郎群中显得鹤立鸡群。更重要的原因,是常冀昌的勤于奔波和善于经营的特点。只要是顾客的要求,他便是不舍体力为之求得,久而久之,常冀昌有了很多固定的顾主,每月里要的生活用品和希奇玩物,都由他提供,生意是越做越大,越做越宽。就这样,鸡蛋变小鸡,小鸡变母鸡,母鸡下鸡蛋。常冀昌在刘湾镇上渐渐站稳了脚,小生意积攒成大生意,货郎担子已装不下他的买卖了,刘湾镇上的第一家店铺,便开了出来。
常冀昌开了一家杂货铺,不仅卖针线油酱,还卖起了产自湖州或者苏州的绸缎丝织品。刘湾镇上的人们向来是穿用棉花纺出来的老布的,棉花是在滩涂上围垦出来的沙土地上种的,女人们把收下的棉花用土制纺纱机纺出长长的棉线,然后送到二十里外别镇的染坊里染色,颜色多半是靛蓝和青白。赶上好天气,女人们把染好的棉线饶着圈子绷在两个木架子上晒,耀眼的太阳底下,象极了一条蓝色的长河。棉线晒干后,就可以上布机织布了。刘湾镇上的女人们坐在家里吱纽吱纽地纺线,咔嚓咔嚓地织布,年头到年尾,穿在身上的也就是几件老蓝土布衣裳。虽然不是十分破旧,但实在有些过于单调。赶上集市,放眼望去,一片蓝或者白,毫无艳色,整个刘湾镇,便显得枯燥无味了。
常冀昌店里那些来自湖州或者苏州的丝绸,在刘湾镇上引起了小小的波澜,女人们自然是被这艳丽的色彩和瑰魅的花纹所诱惑,蠢蠢欲动着想买一块这样的料子回去做一身衣裳来穿,但终究因为无人敢于第一个尝试,便对那些闪烁着光芒的丝段抱以艳羡的注视,却始终未有真的去买来穿着。偶尔有人买那些料子,也是婚嫁人家要做一两床新被子,或者给新生的小儿做肚兜小帽用的。刘湾镇人能接受常冀昌店里这些来自丝绸之乡湖州或者苏州的漂亮贵重的纺织品,但还未到能接纳它成为日常穿着的地步。尽管如此,但这店的名气,却是越做越响了。后来,常冀昌又定出了新的规矩,他开始接受顾主们来预订货物,需要什么预先说一下,过不了几天,他就往市里跑一趟,带回来预订的货,刘湾镇人就越发信任了他,也愿意让常冀昌为他们置办一些紧俏或者希奇古怪的商品,就这样,店铺的生意便越做越兴旺了。
那年月,常冀昌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时候了。
三娘娘颠着小脚到常冀昌的店里来,一屁股坐在店堂里的一张竹椅子上就不走了。三娘娘是常冀昌的老主顾,三娘娘头发团上插的簪子、三娘娘男人戴的小滴子瓜皮帽,还有三娘娘儿子讨娘子时的那条压床绸被,都是到常冀昌店里买的。三娘娘与常冀昌是老相识,她看着常冀昌挑着货郎担子来刘湾镇,看着他从一副担子做成了一个铺子,看着他从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小老板,刘湾镇著名的媒婆三娘娘便开始张罗着要为常冀昌说媒了。
三娘娘坐在常冀昌店里的那张竹椅子里,对着店里的陈设环顾一圈,看到柜台下的蜜饯匣子,顺手抓了一把杏干,一边往嘴里扔,一边说:梓昌啊,哦不对,现在要叫你张老板了。张老板啊,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的,一个人过日脚是辛苦的,三娘娘给你说一户人家吧。
常冀昌饶有兴趣地问:多谢三娘娘了,你总是想着我,不知你要给我说的是哪家的囡啊?
三娘娘一嘴的杏干,酸得她眯起了眼睛,却依然不停地继续往嘴里扔着蜜饯,快速地煽着三角单眼皮,说:李家宅李毛弟,他家的大囡刚好十八岁。李毛弟家里有八十多亩地,是我们镇上的地主。你大小也是我们镇上的一个老板,你讨了他家大囡,李毛弟少不了要给十数亩地做嫁妆的吧。这样,你有店铺,又有田产,是好上加好,富上加富,三娘娘我替你想得周到伐?
常冀昌白净的脸面上浮起一层红晕,他笑笑说:三娘娘说的人家,好是好的,只不过不晓得李家的大囡生得什么样,总要看一看才好定的。
三娘娘手心里的杏干已经全扔进了嘴巴,她咂了咂泛酸的腮帮子,眼睛又盯上了装葡萄干的另一个匣子。她伸手抓了一把葡萄干,咯咯笑着说:杏干太酸了,吃点甜的。这葡萄干甜吗?
三娘娘没等常冀昌回答葡萄干甜不甜,就把一手掌葡萄干扔进了嘴里,然后弩动着扁薄的嘴唇说:张老板啊,李家大囡的长相,你是一百个放心,那可是方圆十八里内勿有胜过她的。你还不相信三娘娘的眼光吗?刘湾镇上多少媒是我做成的?你去打听一下就晓得了。再说,人家女小囡,被你一个大男人盯着看来看去的,是要难为情的,也没有这个规矩,是不是?
常冀昌依然微笑,却坚持着说:还是看一下吧,不能当面看,找个机会雅雅叫看一眼,这事体,就有劳三娘娘帮忙了。
三娘娘转着三角小眼,一拍大腿说:好!那就说定了,我和你讲定一个日脚,到时候你假装去卖货,看一眼李家大囡。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十月天,常冀昌关了店铺门,挑着那副旧货郎担,一路向距离刘湾镇三里路外的李家宅赶去。常冀昌没有如以往那样一路叫卖,只闷头挑着担子直奔目的地。三娘娘和他说好的,暮紫桥下的那排绕圈房子就是李毛弟家。绕圈房子正中是客堂,东边是正屋,西边是灶间和饭间,东厢房是米仓,西厢房,就是常冀昌要去看的地方。西厢房里有一架织布机,每日里发出“咔嚓咔嚓”穿梭的声音,那个低着头织布的姑娘,就是李毛弟的大囡李厚娣。
常冀昌活到二十岁,一味想着做生意站稳脚跟,并未想过娶亲的事情。但看看自己也已到了年岁了,三娘娘送上门来的亲事,便是有着接纳的意思。但常冀昌毕竟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对未来岳丈家的家境兴许并没有很多介意,只是这家的女子,定是要长得入眼一些的。他十分了解自己的秉性,也见识过城市里的那些小家碧玉乃至大家闺秀,要娶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的奢望他是未曾有过,但至少也要在品貌上过得去。将来站在店堂里做生意,人来人往地议论起来,小小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因此,他便坚持要先看一眼李家大囡,再决定是否答应这门亲事。
常冀昌挑着货郎担子一路走到暮紫桥下,果然见到河边大片棉田前,有一排青瓦白墙的饶圈房子。看那房子的阵势,确是殷实人家才能有的。他下了桥,沿着宽宽的田埂,拐到饶圈房子正前方。正如三娘娘说的,正中是客堂,两边有厢房。他一眼便向西厢房看去,只见敞开的门里,传出“咔嚓咔嚓”的织机和梭子来回穿插的声音。三娘娘说过的,弄出这些织布声的姑娘正是李家大囡。常冀昌伸长脖子朝门里头看,墙头却挡住了常冀昌的视线。他不敢过份靠近西厢房门口,冒然出现在门口,吓着人家姑娘是有些造次的。他只能挑着担子,装着从西厢房门前的土路上走过的样子,以不十分缓慢也不十分匆忙的脚步移将过去。他努力地扭着脖子,尽力使自己能看清楚那个正在织布的姑娘。终于在那扇敞开的门于眼前一闪而过的当口,他看到了一个侧面而坐的年轻女子。只是那么一眼,那低头忙碌的女子的身影,便落于常冀昌眼中,再也逃脱不了。
常冀昌看到的那位坐在织布机前的姑娘,比三娘娘描述的还要漂亮。呈现在常冀昌眼前的身影尽管是侧面,但他依然记住了她。她穿着水红袄子,粉色百裥长裙,外套黑缎宽镶湖青色云肩背心。一张白皙的脸蛋,有着尖尖的下巴,红润的嘴唇于侧面看起来,竟是如被绿叶遮挡着只露出一小片花瓣的月季,隐约透露着甜润和新鲜。乌黑的云头下留出一条细长的辫子,直拖到水红袄子宽松地包裹着的腰际。她就那样端端地坐在织布机边,样子十分端庄,小巧的身子因做着活计而不断前后左右轻摇,身段越发显得妖娆多姿。
就是她了!常冀昌挑着担子离开饶圈房子前的场地时,已在心里同意了这门亲事。眼里是烙下了那个织布机前的婀娜身影,想着这便是不久以后自己的老板娘,心里美滋滋的,对三娘娘也多了分外的感激之心。
在刘湾镇著名的媒人三娘娘的撮合下,常冀昌的婚事已是十拿九稳。常冀昌按照刘湾镇的规矩,给李毛弟家送了几次丰厚的盘礼。这盘礼的份量是刘湾镇上一般人家不能及的,礼金是多出了几倍,礼物也是贵重了十分。小地主李毛弟抽着烟斗笑得满脸带花,一口承诺要用他八十六亩棉田里的三十亩给他的大囡做嫁妆。地主婆李毛弟的老婆李钱氏更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亲自煮来水浦鸡蛋,还加了冰糖,一个劲儿地劝常冀昌快吃。
常冀昌去了小地主李毛弟家三次,听了三次关于要把三十亩棉田作嫁妆的话,吃了三次地主婆煮的冰糖水浦鸡蛋,这门亲事就谈成了,就等着到时候设宴娶亲了。当然,这三次上门,不包括偷偷去看西厢房织布姑娘的那一次。浦东人家过去谈婚事,也是有规矩的。第一次是通脚,就是男方的头一趟上门,这标志着两亲家以后就可以有来往了,常冀昌逢年过节可以送些礼品去孝敬未来的岳丈和岳母大人了。第二次是裁缝,那是男方请了裁缝师傅去女方家,为未来的媳妇做几身衣裳,当然不是嫁衣,只是一个程序,嫁衣是要等结婚前另做的。第三次是定亲,常冀昌在通脚和裁缝时表现得极其慷慨,让小地主李毛弟迅速接纳了这个毛脚姑爷,于是常冀昌第三次去,便十分顺利地定下了婚事。婚期定在次年正月元宵节。
三次上门,常冀昌每每是抱着可以一见那曾经偷看到的织布姑娘的希望的。那个曾经在眼前一闪而过的水红袄子的身影,实在是与别的女子十分不同的。常冀昌见过的刘湾镇女子,多半是老土布短打扮的,这般穿着不露脚踝的裙子的女子,确是不多见。尽管那时已有走在上海租界里的女人穿上了带镂空花边的洋纱裙,但刘湾镇上的女子,依然保持着渔民农家的穿着。李家大囡的端庄秀丽,令常冀昌过目不忘。可是去李家宅三次,竟是一次也未曾见着水红袄子的织布姑娘,想来是未来的夫婿来访,年方十八的姑娘因羞涩而有意躲起来了。见不到人,常冀昌更有了快快把她娶回家去的心思,可以日日里与这般美貌的女子在一起,自然是向往到迫不及待的程度的。
岁末年关很快就来临了,常冀昌已是全部准备妥当。布置好了新房,请了厨师订下了宴席,还有吹打班和抬轿子的,一样也不少。又给亲朋好友发了邀请,就等着元宵节这一天的大喜日子了。
那一年的元宵节,刘湾镇街头是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常冀昌借着民国成立的东风,办了一场具有空前绝后意义的婚事。自然,热闹和喜气是其一,另一层原由,却是让常冀昌极为懊丧而不堪回首的。常冀昌兴冲冲地把蒙着红盖头的新娘接回家,他跟着轿子走在李家宅到刘湾镇的三里路上,一边想象着红色帷幕遮挡着的轿子里,颠簸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这女子,他仅见过一眼,但已刻骨难忘。从今以后,他就要与这个女子相伴到老了。这么想着,长衫礼帽身上斜挂着红缎带的新郎,便露出近乎痴迷的笑意。
婚礼开始了,拜堂成亲的仪式是顺利的,吹打班子奏出的乐曲是喜庆的,宴席中收到的祝福也是诚意的。直至夜晚掌灯时分,远客都走了,只剩下一群左邻右舍围在新房里,等着新郎掀红盖头时,一睹新娘子的芳容。常冀昌在人们的哄闹和簇拥下,笑咪咪地走到端坐于宁式红木床前的新娘身边。在大伙儿的催促下,他伸出手去。那一刻,他的心情是有些紧张的,这紧张里完全没有担忧,尽是喜悦。这不是如老代头里的结婚那样,新郎新娘从未见过面的,他是见过新娘的,尽管是偷看,也是十分清晰地记得那个水红袄子的妙龄女子,自然是十分合他的意,也是对自己的眼光有足够的信心,才愿意娶她回家的。常冀昌带着一份喜悦的紧张心情,伸出两只手,捏住那块挂着流苏的红绸盖头的两个角,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新娘便在那一瞬间公布与众了。
那块遮挡着新娘脸蛋的红盖头被常冀昌轻轻掀掉时,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哄然一声惊呼,彼时还充满着起哄喊叫声的新房里刹那间一片沉默。常冀昌猛然转身,拨开人群,绝然跨出新房的门槛。人们看到,常冀昌适才还是舒展红润的脸,霎时变成了铁青色。只见那坐在床头的新娘,沉重的凤冠头饰下的一张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麻点。因为人群发出惊诧的哄叫声和新郎拔腿而走的尴尬,麻脸上腾起一层通红的血色,那些褐色的麻点更显得突兀夸张了,简直就象每天早上护塘集市里的林阿六卖的芝麻大饼,且是刚烤出来的新鲜大饼,一颗颗黑色的芝麻把整个热腾腾的大饼镶嵌得满满登登的,十分货真价实。
新郎几乎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客人们也因了这突如其来的事端而纷纷无趣地退了出去。麻子新娘李厚娣,就那样独自楞坐在床边,那一夜,竟是再也没有见到新郎常冀昌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