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湾,就是坐落在东海边钦公塘内的一个小镇,位于上海浦东地区。这是一个曾经被海潮吞没过的小镇,就是因为有了钦公塘,便再也没有遭遇过水灾,钦公塘成了阻挡滔滔海浪,捍卫着上百个刘湾镇的救命之塘。刘湾镇附近的许多宅子村落,零星洒在钦公塘周边,他们是依傍着命塘生存的,所以,对这条五百年前的古老护塘,他们始终怀着深厚的感情,他们历来把“到镇上去”叫做到“到护塘上去”。显然,对钦公塘的感情,不是一种突兀而毫无来由的感情,那是祖辈代代延承而来的。
所以,发生在钦公塘边的刘湾镇上的故事,便也多了一些神秘的情感色彩。
刘湾镇上那户人家的老客堂,据说就是当年钦琏率民众修堤时在此歇足的地方。既是能让钦琏知县大人把客堂当作修塘的指挥部,那么这间屋子,定然是没有在雍正十年的那次七月海潮中土崩瓦解。县志上记载的史实是“庐舍尽为瓦砾场,不辨井里”,那么老客堂又怎会一避灾难、悠然矗立于万顷潮水退却之后的刘湾镇上?想象一下,放眼望去,尸骨横呈,遍地废墟,惨不忍睹。惟独一幢青砖黑瓦房,于满目疮痍中凋然独立。这实在是一幕既萧煞又悲壮的景致。
刘湾镇人的说法,便是有些神话般的浪漫了。他们多半会说,钦琏是玉皇大帝任命的钦差大臣,来浦东做知县,是玉皇大帝派他来挽救众生的。东海龙王口吐潮水冲毁外捍海塘边的众多民房时,单单留下了那间客堂,说明龙王爷还是很给钦琏面子的,当然,那是给玉皇大帝的面子。天大还是海大?那自然是天大,所以龙王爷是不敢得罪玉皇大帝的。不得罪玉皇大帝,就不能得罪了钦琏,所以,龙王爷在冲毁数以千计的房舍时,还是留了一间客堂给钦琏,钦琏才好住在里面指挥修塘啊。
这说法自然是经不起推敲的,既然东海龙王威慑于玉皇大帝的至高无上,那玉皇大帝何以不让龙王爷放弃灾难的制造?既然玉皇大帝是要派钦差大臣来修筑海塘的,那又何以会听任龙王爷随随便便地冲毁了海塘?这么问,是永远得不到答案的。大凡在民间传说中,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或者东海龙王等等诸路神仙,都有一些令凡人不可琢磨的怪脾气,用后来新式的说法,也许,那就叫封建官僚主义。今日里作恶多端,明日里救苦救难,谁知道他们当官的是怎么想的。若是摆在人间,自然是由官场内讧、拉票贿赂引起的恶性事件,才会闹起这般灾难重重、民不聊生的事故。老百姓只是那些为官者棋盘上的一颗子儿,只有听任摆布的命。人间都是这般复杂,何况是神仙世界的事情,那是绝摸不透的。
总之,钦琏是好人,这一点,大家都是认可的。至于玉皇大帝和东海龙王,可以免谈。刘湾镇人关心的,是这间如今依然存在却已摇摇欲坠的老客堂。老客堂里的故事,便是流传得经久不衰,并且不断有人在编写着且听下回分解的续集。刘湾镇上的人,也许都是续篇的编写者,或者,都是续篇故事里的主角。完全可能。
不难看出,刘湾这个小镇,也是有着将近五百年的历史的。上海浦东,也许是中国最年轻的一块土地了。坐落在浦东的刘湾镇,自然是年轻者中的更年轻者。五百年,相对于人的生命,是要有多少代的传承才能历经的,但对于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刘湾镇那五百年,简直是太短了。
正因为刘湾镇没有十分古老悠久的历史,所以,这里的人们,才过着相对荒蛮的生活。这荒蛮,用现时的话来说,是开放,是没有许许多多祖辈流传下来的繁复规矩约束的自由自在,是只要生活所需便可合理存在的质朴。自然,因着对自己常常要越轨的了解,也便有着宽容别人的胸襟,那也是对自己的宽容,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是你不揭我的短处、我不捏你的关节。刘湾镇由此而在五百年后发展成了一个能容纳农业、工商业、金融业等等各行各业寸土相争亦是相安无事的繁华小镇,那是刘湾镇人之间相辅相成、相制相协的结果。但那些诸如男盗女娼、偷鸡摸狗的事情,大约也还是比别处要多一些。
刘湾镇上的多数人家,是从上无片瓦遮身,下无寸土立足的渔民而来。也有一些是外来户,比如刘湾镇工商联合会会长常冀昌,便是从百十里以外的松江迁徙而来。当然,松江也不是一个具有十分久远的历史的地方,那是与古都西安甚至西北丝绸之路等等相比。松江比起刘湾镇来,却是要悠久得多了,至少它还可以如数家珍地说出一些“纺织家黄道婆”之类的元代人物。所以松江人常冀昌比刘湾镇人多一些礼数和规范,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刘湾镇当年的情形,与现今是截然不同的。现在的外来户要比当地人少规矩缺教养,而那时,外来户常冀昌,却是刘湾镇上绝无仅有的守法良民。并且常冀昌于二十世纪初落户刘湾镇后,便在三十多年里创下了一份不薄的家业。常冀昌前半辈子创下的这份家业,让他成为了刘湾镇上最德高望重的人之一。
常冀昌,生于光绪十八年(1892年),卒于1976年,家庭成分工商地主,曾拥有绸布庄两家,雇有店员十一名,于浦东刘湾镇购置耕地一百二十六亩,出租于佃户耕种,收取租金。常冀昌活到将近六十岁时,前半辈子的这些业绩便成了他的罪状,他的后半辈子,是再也做不了刘湾故事的主角了。这就等于本是受宠的孩子,有一天忽然被贬到角落里做了后娘养的,那也是人间常理。常冀昌第一次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是在二十出头入户刘湾镇时,第二次,便是在变成一名徒有虚名的工商地主之后。是年,常冀昌已是一位六十出头、儿孙成群的花甲老人。
一百年后的今天,常冀昌早已入土化为烟尘,他的儿孙们,却在刘湾镇上继续演绎着生生不息的故事。刘湾镇不是世外桃源,刘湾镇上的人,自然也要跟着外面世界的脚步走,这是读过书或者未读过书的人都知道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