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药铺大儿子程美琳的丈夫抱病在床,所以这次回家,程美琳是独自前来。常尧仁新造的小洋楼二楼朝南房间,打扫干净后,在床上铺了新床单,给美琳姨妈住。程美琳的亲亲眷眷,有搬到市区的,多半住宅面积狭小,招待远方来客显得过于寒酸。还在刘湾镇上居住的,没有一家的条件是可以与常尧仁比的,所以,程美琳回来,十分自然的,住进了常尧仁的小洋楼里。
程美琳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祖坟祭拜了已故的父母和公婆。随后,亲朋好友开始大批赶来探望她。那几天,程美琳忙着接待络绎不绝的访客,包括娘家和夫家的亲眷。毕竟,离开家乡四十年了,那些故人,那些往事,都让她处于激烈的情绪波动中。遇到一个亲人来看她,便要哭一场,随后又因为终于得见而笑一场,再相互诉说着离别后的种种生息家事。就这样,程美琳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五六个小时,还要回访亲眷朋友,搞得疲惫不堪。
常明义和程美珊商量,干脆请所有的亲朋好友吃顿饭,一来为美琳阿姐的回来表示一下庆贺,二来,也替美琳阿姐答谢来探望她的客人。这样,也不用一家家回访了。
那个五月暮春季节里,常明义在上海的“梅龙镇”酒家请了整整六桌酒席,来参加宴会的是程美琳的远亲近眷和邻居朋友。起初,常明义并没有打算要请客人到这么高档的饭店吃饭,他只是想找一个机会让美琳阿姐与客人们聚一聚,地点呢,就选在了刘湾镇上的“大佬官”饭店里。大佬官饭店在刘湾镇上算是新开出来的最好的饭店了,店主是本乡本土人,起个大佬官做店名,是因为在浦东方言中,大佬官就是大哥的意思。店里的菜式,也是本地的土菜,什么肉皮三鲜、扣三丝、红烧狮子头等等。虽是极其符合本地人的口味,但究竟是开在镇上的,没有城市里的大气度,装潢派头都属中低档次。常明义一提出来,常尧仁就对父亲的选择抱以不屑。他说:要请客就找一家象样的饭店,大佬官算什么?
常明义想象力颇为贫匮,他的脑子里只有刘湾镇这块弹丸之地,多年来的压抑和控制,使他的思维已经走不出这个浦东小镇,除了大佬官,他实在想不出在这个地方还可以找出一家更好的饭店了。常尧仁却已然是一个改革开放后发家致富的老板派头,口气也十分豪迈:我看南京西路上的梅龙镇酒家很不错,名气响,菜也好,美琳姨妈好不容易从台湾回来,就该找个老牌饭店,叫她重温一下老上海人的生活,而且也很有面子。
程美珊一听梅龙镇酒家,就回忆起了年轻时候的往事,一脸兴奋地说:哎呀,那个梅龙镇酒家可是有档次的地方,过去越剧十姐妹结拜的酒宴就是在那里摆的。那个辰光啊,报纸上都登出来的呢。你们知道越剧十姐妹吗?我都背得出来的,尹桂芳、袁雪芬、范瑞娟、傅全香、徐玉兰,这几个现在都还在世,筱丹桂你们大概没听说过的,她可是最早红起来的,可也是最早死的,当年,十姐妹在黄金大戏院联合演出《山河恋》,哎呀,那可是场场爆满啊,我和阿姐想弄一张票子去看,都弄不到啊……
程美珊回忆的闸门一经打开,就有些跑了题,收不回来了。常明义听着实在有些不服气,他打断程美珊的话:你看看,又扯这么远,越剧十姐妹,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体了?再说,高档的饭店我也不是没见过。我大阿哥结婚,喜酒就摆在国际饭店。那个辰光,国际饭店可是远东第一高楼啊,上海最高档的饭店了,梅龙镇又怎么能比?
程美珊就有些生气了:你大阿哥结婚摆在国际饭店,那我们结婚为啥就摆在乡下?为啥不去市里摆酒席?
常明义有些理亏,但硬是找了个不能说十分有道理但也算可推托的理由:大阿哥不是在市里做事吗?让很多官员、同事、朋友跑到乡下来吃喜酒?我们结婚的时候,请的都是本地的亲眷朋友,跑到上海去请客,叫人家坐小火车去啊?再说,我们在乡下结婚,不也一样办得整个刘湾镇都轰动啊,你也够出风头了,还要怎么样?
常明义这么一说,程美珊也就不觉得吃亏了,但在乡下办结婚喜酒和在国际饭店里办结婚喜酒,终究是不一样的。想想南房里住着的已经七十多岁的阿嫂宋丽珍居然在远东第一高楼国际饭店里做了一回新娘子,实在是羡煞人的。不过,宋丽珍这么粗糙的一个人,站在国际饭店里,实在是不配的,怪不得大阿哥常明德要丢了她一个人去台湾呢。
这一边,常尧仁听着父母的争吵,感觉十分好笑,他一边笑一边说:爹爹姆妈你们也不要吵了,爹爹要是舍得,那我们派头大一记,干脆订国际饭店好了。
常明义和程美珊不约而同地叫起来:不行不行,这样子太张扬了,人家晓得了,以为我们钞票多得生虫子呢。就梅龙镇吧,梅龙镇可以了。
那一日,梅龙镇饭店的百花厅里,程美琳着一套米黄色休闲裙装,脖子里挂一串光亮泽润的珍珠项链,面容虽是有些苍老,但白皙的脸上薄施粉黛,嘴唇上描了淡淡的水红色唇膏,真正是高雅而不庸俗,雍容而不张扬。常明义和程美珊夫妇因为是酒宴的出资者,算是主人,便也打扮得清清爽爽。事实上,真正的出资人是常尧仁。爹爹姆妈要请客吃饭,梅龙镇饭店却是常尧仁决定的,他很清楚,这样一顿酒席,花消定然不会低,若是让爹爹出钱,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呢。说起来,爹爹还是常家的小少爷,如今的派头,哪里还有一点点少爷的影子?常尧仁这么想的时候,就俨然感觉自己才是他爷爷常冀昌嫡传的子孙,爹爹常明义呢,早已走了样。心里便分外地感觉任重而道远。常家的兴旺,全靠他常尧仁了。
中午时分,客人络绎不绝地到了,常尧仁陪着程美琳站在百花厅门口,迎接着美琳姨妈的娘家和婆家的众多客人。大多客人来自刘湾镇,也有一些客人随着孩子的成家立业搬迁到市区的,也一应被邀请了来。程美琳一一叫出那些老亲眷的称呼,想不起来的,常尧仁便在边上轻轻提醒一声,真是恰到好处地替姨妈挡驾了过去,免去了尴尬。有的年轻人,程美琳实在是不认识,常尧仁便郑重其事地替她介绍,这是林水根大伯的孙女,这是顾柄其舅舅的外甥女之类。
正忙得不亦乐乎时,只见一位个子小巧眉目清秀的白衣女子搀扶着一位与程美琳年龄相仿的老人出现在百花厅门口,始终应对自如的常尧仁看到白衣女子,忽然哑了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眼神里,竟流露出一丝怅惘和失意。
白衣女子正是药铺林老板的外孙女姚芊玲,林老板是早已过世了,今日,她是陪着她的舅舅林老板的小儿子前来参加常家的宴请。程美琳的丈夫不是林家药铺老板的大儿子吗?程美琳夫妇也就是姚芊玲的大舅舅和大舅妈了。现在,姚芊玲一手搀着小舅舅,笑盈盈地对着程美琳叫道:大舅妈,早些天没有来看您,今天总算看见您了,您真漂亮,比照片上还漂亮。
常尧仁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姚芊玲了,虽然对她依然心怀怨愤,但终究还是原谅了她的。只是,想起那些往事,心头便有丝丝酸楚冒将出来,要知道,姚芊玲可是他的初恋啊,虽说事实上他们从未进入真正的恋爱,但他们是两相明白的,是心照不宣的,是未曾口头上表达过,但心里默认的一份感情。用最为通俗的话说,姚芊玲,是常尧仁心头的一个痛。
穿白衣的女子出站在常尧仁面前,她不再是常尧仁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田螺姑娘了,她也不是那个站在中市街上低着头,在夜色的掩护下都不敢说话的羞涩的女孩子了。姚芊玲早已脱离了刘湾镇的生活,她成了一个“上海人”。她打扮入时、能说会道、在人群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她只是不再年轻,她是一个稍带沧桑面色的中年女人,但她懂得调养自己,看似随意,却是精心修饰过的。她下身穿一条笔挺的白色长裤,上身是一件白色薄软质地的羊毛衫,脖子里搭着一条粉色和灰色条纹的丝巾,长头发挽成一个发团,紧紧地绑在脑后,光洁的额头完全暴露在外,脸颊消瘦。整个人的气质,自是流溢出一股稍显忧郁的美丽,且是比年轻时候更具风韵和底气,姚芊玲,便完全是一个极具气质的成熟女人了。
常尧仁目瞪口呆地看着姚芊玲,心里,却是潮涌浪起。因为忙碌于生意,他很少想起这个让自己的爱情之树夭折在萌芽时期的女孩。可是今天,这个女孩忽然出现在了面前,女孩虽然早已不是女孩,但依然叫姚芊玲,女孩已经长大,变成了美丽的少妇。
常尧仁看着姚芊玲搀扶着舅舅,与程美琳寒暄着。那时刻,常尧仁的身心似是分离的,他木木地站在一边,不是插不上嘴,而是根本就忘了要去插嘴那些家长里短的话。他脑子一片空白,目光游离着,不知是看着姚芊玲好呢,还是不看的好。姚芊玲呢,却笑眯眯地正视着他,眼神里竟有一丝狡黠和调皮,嘴角轻轻扯开,似是要对他说什么,却又沉默着不说。直到两位老人说完话,姚芊玲便扶着舅舅落了座,常尧仁才如梦初醒。
常尧仁究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封存在心头的感情一经触及,一时思维停顿阻塞,心头隐隐疼痛。但他还是很快恢复了自如,只是稍事缓和,淤塞梗阻的心境又疏通明朗了,他默默地想:不管你现在生活得如何,我常尧仁还是要有气度的,我早已不是那个在井台边洗衣服的我了,我也不再是一个长期生活在荒蛮贫穷的边陲山沟里的我了。上海工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么想着,常尧仁便端起酒杯,对着满堂来客,开始了这一席宴会的开场白:各位爷叔、娘舅、姑妈、姨妈,亲朋好友们,今天,承蒙各位赏光,尧仁替离家去台湾四十年的美琳姨妈,答谢各位的牵记和关照。大家多喝酒,多吃菜,尧仁在这里,替姨妈敬各位长辈亲人一杯酒,我先干为净。
说完,一口喝下了整杯酒。众人也都纷纷拿起酒杯相碰,宴会就这么开始了。
常尧仁一杯酒下肚,便如击活了整个人,席间,只见他这边敬酒,那边劝菜的身影穿梭进出,繁忙不已。一圈酒敬下来,轮到姚芊玲了,常尧仁走到她身边,身板挺得直直的,说话也是爽爽朗朗的:小玲,好多年不见,你变得越来越漂亮了,要是走在大街上,我大概会认不出你的。
姚芊玲施施然站起来,捏着高脚酒杯,轻轻碰过常尧仁的酒杯,嘴角一抿,轻声说:老了,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你倒还是没变,老样子呢。
常尧仁喝掉杯子里的酒,然后用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说:你是上海人了,看不起我们乡下人,也不回刘湾镇来看看。什么时候回来,到我家坐坐,看看我新造的房子,请你这个见过世面的上海人提提意见。
常尧仁的话不无炫耀之意,其实内心是有着几许自卑的。他并不清楚姚芊玲现在究竟生活得怎样,工作是否顺利,家庭是否和睦。看她保养得很好的面容身材,举手投足泰然沉稳,又透着优雅和自信,便猜测她应该是过得不错。常尧仁不由地想要在这个曾经心存爱慕的女人面前显摆自己的成就。
姚芊玲却始终保持着自然的微笑,并未流露一丝不屑,也没有因常尧仁的邀请而表现出半点受宠若惊。只是回答:好啊,过段日脚,我回趟刘湾镇,到时候去你那里看看。
常尧仁在梅龙镇酒家请的这一餐饭,着实给他挣了很大的面子。有几位年轻时上过台面见识过大排场的老人,一吃到那些老牌菜式,便纷纷点头赞叹。有的说:老店就是有老店的信誉,看看,这一道糖醋大黄鱼很地道,正宗的东海大黄鱼,不是那种冒充黄鱼的黄婆。有的说:刚才那道响油鳝丝才叫好,色泽红亮,味道浓煞,又不腻口。总之,这一回的请客,完全得到了亲朋好友的认可和赞誉。常尧仁呢,虽是端着酒杯敬酒勤快,却终究有些心猿意马。他的眼光总是离不开姚芊玲坐的那一桌,时不时地走过去关照一下那一桌上的林家舅舅,问一下菜是淡了还是咸了,是不是对胃口。等到宴席结束送客时,常尧仁又十分主动地再一次邀请姚芊玲下次去刘湾镇一定要来找他,好似不提醒姚芊玲,人家便会忘记了对他的承诺似的。姚芊玲呢,倒也十分配合,好象一时三刻也不想马上就走的意思。两人虽然说的是告别的话,人却都不愿意离开百花厅,面对面站着继续聊着不着边际的话。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们,语气便越发地近乎喧闹,好似他乡遇故知,有着说不完的话。又象是故意要说给旁人听见,内容是十分平常的,背后隐含着一些别样的气氛,可又找不出任何破绽。就这样,梅龙镇酒家的这一顿饭,在客人们的赞美声和告别声中结束了。常尧仁和姚芊玲,只是多说了几句无甚用处的闲话,终是各奔东西。
晚上回到刘湾镇,常明义和程美珊已经累得东倒西歪,早早地上床休息了。常尧仁却独自一人坐在小洋楼那间摆满各色书籍的房里,秦小翠来喊了好几回,叫他早点休息,他只回答“晓得了”,人却并未从书房里出来。常尧仁是把这间书房当作了他的私密空间,书房是他一手设计缔造出来的,里面堆满了各处觅来的书,从地面一直顶到天花板的大书橱使这个本来并不狭小的房间显得饱满而充实,深栗色的油漆,又使屋里稍显沉闷。书房自然是需要一点持重稳定的感觉的,书房若是用了轻飘飘的色彩,还能静下心来读书?然而此刻,常尧仁却并不是在读书,他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不断地吞云吐雾,房里,便弥漫了一片朦胧氤氲之气。姚芊玲身着白衣款款而入的样子在他的脑海里反复重播着,长久挥之不去。年轻时,他从未敢于正视自己的内心,等到苏醒,他已错过了内心真正的所爱。久而久之,他便忘了,他曾经对一个叫姚芊玲的女孩抱以多么美好的幻想。这可真象一场梦,醒过来了,心还依然在疼痛。常尧仁轻叹一口气,口里无声地喃喃道:姚芊玲啊姚芊玲,你还是以前的你吗?为什么我看着你,感觉不象是你了呢?
常尧仁轻轻揉了揉左胸口,似乎,那里正传播出轻微的撕裂的感觉。疼痛,亦是隐藏着,叫他慢慢地承受这痛的深入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