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琳阿姐在信里依然如同四十多年前那样,把程美珊叫做“妹妹”。多少年没有被人叫“妹妹”了?程美珊只记得,“妹妹”,是她十八岁之前被家人叫得最多的称呼。如今美琳阿姐在信里这么叫她,程美珊心里,便悠然生出几许温暖和辛酸。“妹妹”,是包含了“女孩子”、“小姑娘”的意思的。上海人家庭,不管是兄弟姐妹,还是父母祖辈,都会把家中的女孩子叫做“妹妹”。姐妹多的,就会称“大妹妹”、“小妹头”或者“奶末头妹妹”。“奶末头”是另一个特指称谓,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的意思。谁家的奶末头不是宝?哪怕最穷困最潦倒的人家,奶末头孩子也是事事占尽便宜的,除了衣着这一样是必定穿兄姐的旧货,别的,可都是“奶末头”的天下。程美珊,就是程肇启的“奶末头”女儿。大姐程美琳一直称她“妹妹”,父母哥哥,也随着大姐的叫法称呼她。当年,常冀昌第一次带着常明义上程家门的时候,程肇启就是这么说的:我这个养刁的奶末头囡,往后要你多担待了。
程美珊这个养刁的奶末头囡果真嫁给了常家,出嫁后,“妹妹”的称呼就改成“新娘子”了,再后来,就有人把“新娘子”改成了“常家少奶奶”,有了常善娟,她就被叫成“善娟姆妈”,直到如今,连“善娟的姆妈”都已少有人叫。也有人会把多子女的妇女叫做“常家姆妈”、“李家姆妈”的。可程美珊却从未领受过“常家姆妈”的称谓,远郊小镇上的人家,相互之间都是知根知底的,又何需用这样一个模糊的称谓去概括一个女人呢?这个女人,又是具备着独立性的女性,不能叫知识女性,但也绝不是依附于丈夫的农村女人。所以,人们便把她叫做“老程”。人们强调她未出嫁前的娘家姓氏,这表明,她是一位独立自主、当家作主的女人。可不是吗?程美珊虽然是在老旧的年代里出生、成长起来的,可这世界不是很快就进入新社会了吗?这样的女性,是尤其能体会当家作主的意义的,因为她经历了一个旧时代,又进入了一个新时代,她是完全可以理解“妹妹”、“新娘子”、“常家少奶奶”、“善娟姆妈”和“老程”之间的区别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一晃,“妹妹”已成了性别特征竭尽模糊的“老程”。“妹妹”这个称呼,钩起的,已不仅仅是对亲人的思念了。往昔生活历历在目,程美珊的心头便生出了一丝忧愁和伤感。
程美琳的来信当然也给家里带来了不少喜气,常明义认同了台湾与大陆的联系终是成了政府认可的事情,便也不再作任何梗阻,甚至也表示了他的支持。只是,心下里却总是想起他同父异母的大哥常明德。宋丽珍更是面色幽怨,皱纹纵横的脸上常常暴露出愤恨的表情。这个守了将近四十年活寡的女人,虽是从来衣食无忧,但终是因了男人对她的不宠而觉得常家老少是亏欠了她的。因常明德把宋丽珍母女丢下只身去了台湾的缘故,常冀昌向来对大媳妇抱有歉意。她不似程美珊那样因念过书而通达明理,又没有正经工作。老爷子就无条件地抚养着宋丽珍和她的女儿。老爷子过世了,李月珍是继续遵循着老规矩办事,给宋丽珍的家用绝不会少于程美珊的工资。李月珍是宁愿克苦自己,也不愿让人戳脊梁骨的,她确知常明德并非己出,而需要她对厚娣阿姐的儿子加倍地厚待,这样,才是贤德。李月珍过世后,常明义和程美珊依然按照老太太在世时的规矩,每月给宋丽珍足够的家用。宋丽珍受之无愧,谁叫常家娶了她这个媳妇呢?谁叫常明德丢下她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呢?信丰祥的家业,还不是都叫常尧仁占去了?小叔子家独占着老客堂,开了一家杂货店。自己的三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她没有儿子,自然没有资格与他们争这份家业,但供养她这样一个半死的老女人,那完全是他们应该的。四十年的活罪,不能白白地受。现在,程美琳从台湾写来了信寄来了照片,这更加让她触景生情心生酸楚。于是,好似常家又做下了对不起她的事,宋丽珍那张本就显得过长的脸,在那些日子里,越发变得削长了。
五月暮春,程美珊终于盼来了最新消息,台湾亲人可以回大陆探亲了。一接到美琳阿姐要回来的信后,程美珊赶紧跑到中市街上的邮局,给在上海的各个角落工作的儿女们一个个电话通知。五月底,他们的美琳姨妈要回上海了。
说起美琳姨妈,程美珊的七个儿女中,也就大女儿常善娟还稍有记忆。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每逢过年,她总是会得到美琳姨妈给的一个红包,里面会有一张面额不小的压岁钱。常善娟的压岁钱,向来是被姆妈收归家用的,小孩子要钞票来做什么?可这一回,小小的常善娟却知道告状了,她对美琳姨妈说:我不要压岁钿,姆妈要压岁钿的。
程美琳觉得小孩子说话有意思,就追问着和她逗着玩:姆妈是大人,要压岁钿做什么?
常善娟老实不客气地回答:美琳姨妈,你每次给我的压岁钿,姆妈总归要拿去的,她要买小菜,要帮我存起来,以后读书用的。
程美琳一听,就有些生气了。长着一双大眼睛和有着一对酒窝的漂亮姨妈郑重其事地对程美珊说:妹妹,我给小孩子的压岁钿,你收掉做什么?还给她,她欢喜什么,就让她买点什么吧。
那一年的春节,常善娟终于有了主宰自己的压岁钱的权利。除夕过后,爹爹姆妈带着她去上海白相,走进永安公司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常善娟挣脱了母亲的手,向着玩具部撒开她幼嫩的小腿脚飞奔而去。她捏着美琳姨妈给她的一张面额不算很大但也十分可观的钞票,兴高采烈地指点着橱窗里的一个穿裙子梳辫子的圆脸娃娃说:我要妹妹。
那会儿,程美珊刚怀上第二胎,一家人都指望着她头胎生女,二胎生男。常善娟站在一大堆玩具娃娃前的发言,让常明义脸上呈现出稍度不悦的表情。程美珊试图转移常善娟的注意力,她指着另一个穿背带裤留小分头的男娃娃,弯腰劝导四岁的女儿:善娟不要那个娃娃,要这个吧。
常善娟却大声喊道:这个是弟弟,我不要,我要妹妹。
女孩决意要“妹妹”不要“弟弟”,她以她幼稚的思维确认这个梳辫子的娃娃更能成为她的闺中伙伴,背带裤的小男孩又怎么能做她的好朋友呢?程美珊却生气了,她一把夺过常善娟手里的钞票,厉声呵斥:小囡家,拿着钞票象什么样子?现在这么丁点小就不听话,大起来还了得啊?
常善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嘴里依然叫着“我要妹妹”、“我要妹妹”。常明义面上便挂不住了,虽然永安公司巨大的店堂内本是一片嘈杂,玩具柜台前的孩童哭闹亦是常有发生,但自己的妻子在大厅广众之下这般喝骂女儿,闹得店员和顾客都回头看,实在是不太体面的。常明义便用凌厉的语气轻声在程美珊耳边说:快给她买,谁让你阿姐给她压岁钿了?
常明义说完,转身出了玩具部,远远地站定在出口处,好似要与这一对聒噪的母女划清界限。程美珊顿时心生委屈,但碍于这是在永安公司,不是刘湾镇上的信丰祥,程美珊压住心头的火气,拖着哭泣着的女儿的手,向店员递上了那张属于常善娟的压岁钱,买下了这个穿裙子梳辫子的“妹妹”。当然,买“妹妹”找下来的钱,还是被程美珊收了去。常善娟呢,因为有了“妹妹”,便对剩下的压岁钱不再追究,更没有向美琳姨妈告状“姆妈把压岁钱没收了”。事实上,常善娟的一句“我要妹妹”,并没有让程美珊的第二胎真的生下一个女儿,常尧仁出生了,皆大欢喜。
将近四十年过去了,常善娟每每想起美琳姨妈,就想到小时候的压岁钱,和那个早已不知去向的“妹妹”。随着弟弟妹妹们相继出生,玩具娃娃顺理成章地从常善娟的手里传递了下去,终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再见到它花裙子小辫子圆脸蛋的踪影。
在常善娟的印象中,美琳姨妈是一个长得十分俊俏的女子,穿着又时髦,和姆妈走在一起,两姐妹一个是大眼圆盘脸,另一个是大眼瓜子脸,看起来姆妈反是更年长一些,美琳姨妈倒象是个做妹妹的。程美琳呢,确是因为结婚几年没有生养,身型相貌都保持着少女样的紧凑修长,看上去就特别显年轻。因为没有生养,所以她对待常善娟,便视如己出。只是未曾想到,程美琳在刘湾镇上时没有生养,到了台湾,倒是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女儿。
五月暮春时节,程美琳终于在离开家乡近四十年后第一次回到了刘湾镇。这一回,舒根富借来了一辆小型面包车,载着常明义、程美珊和常尧仁一起到虹桥机场。常明义穿了一件雪白的海螺牌衬衫,一条灰色的毛料西裤,外套一件灰色羊毛开衫背心。程美珊则穿了一件紫色丝绒套衫和黑色毛料长裤,花白的头发染得漆黑,还特地烫了一个满头卷。两位老人挺挺刮刮的装束,是还没出嫁的小妹头替他们张罗打扮的。他们双双站在接机大厅里,张开耳朵倾听着广播里播报的到达航班。因为台湾和大陆还未正式通航,所以,从台北到上海须先到香港,然后再从香港搭乘飞机到上海。今日的接机人,耳朵里格外注意的,是播报的香港飞往虹桥的航班。他们到底是有些过于心急,到得早了一些。好在身边多是一些与他们一样来迎接几十年断绝音讯的亲人,他们无一例外地早早立在大厅里,只消听听相互的交谈,便晓得了身世过往的相似。人与人的生命轨迹是各有各的样,可站在接机大厅里的这些人,这一家的情形与那一家的状况如此相似,世事变迁赋予他们的命运轨迹,竟是无甚差别,这些人,可说是真正的同命鸟。接机大厅里站满了这样的同命鸟,他们焦急等待着,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香港到虹桥的航班终于有了落地的消息。听到播报,常明义和程美珊老夫妇俩顿时紧了紧身躯,把衣服抻抻挺,然后伸着脖子眺望着涌向出口处的人流。二十分钟后,程美珊忽然扯住常明义的衣角,大声嚷嚷起来:明义你看,那个是不是美琳阿姐?
因为激动,程美珊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常明义的手里,却始终捏着那张程美琳的全家福。通道口,一群旅客推着行李走出来,看打扮,就知道来自海外。这群旅客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老年人居多。其中,一个穿着白色运动短衫,披着一头雪白的卷发,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女人,正东张西望地扫视着接机的人群,从通道口慢慢走出来。
常明义手里照片上的程美琳,的确是一个老年女人了。程美珊刚拿到照片时,只是因知道了穿旗袍的时髦老太就是四十年前离开上海去了台湾的阿姐,便确信自己是知道了阿姐现在的模样。此刻,她果真在一群走向出口的老年人中找出了一个眉眼神态依然是记忆中的阿姐的人,可她却忽然失去了自信。程美珊记忆中的阿姐是年轻而俏丽的,四十年过去了,她却未曾在心里把美琳阿姐的容颜同样增加四十岁。明明眼前那个有着白皙的皮肤、削尖的下巴的银发老人就是照片中的阿姐,她却站定着不敢迎上前去。她忽然怀疑起来,原来多么漂亮多么俏美的阿姐,怎么会变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了呢?她的脑海里,是麦德赫斯特路边的蓝都花园里,那个与她商量着做新娘的时候穿什么样的婚纱的阿姐,是手提木柄布包一脸骄傲冷艳的小家碧玉的女子,那个骄傲的、泼辣的、漂亮的阿姐不见了,那么她们姐妹,果然已经分别了四十年了,她们在青春妙龄的年岁里分别,直到苍老委顿的年岁,才重新看到了彼此已进入暮年的生命。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程美珊终于意识到,四十年真的已经悄然过去。时间是如此残酷的东西,它居然让一个青春美丽的姑娘变成了满头银发的老人。她禁不住鼻子一酸,喉头梗塞住了。
常明义用手肘碰了碰程美珊:哎,你有没有认错?怎么站着不动啊?
程美珊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头发,她知道,长白头发的人,不仅仅是那个正在走向她的美琳阿姐。那一边,程美琳脚步缓慢,眼光四顾,她在寻找她的妹妹。然后,美丽的老女人程美琳终于看见接机口站着一对表情局促紧张的老年夫妻,他们正用殷切的目光注视着她,他们的身边,还有一个高个子年轻男人。程美琳终于认出来了,是妹妹。她举起手,向着通道口的妹妹微笑着扬了扬,然后加快脚步,向着程美珊奔去。程美珊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和酸楚,眼泪顿时滚滚而下。那个跌撞着快步走出来的美丽的老女人,一边笑着,一边也淌了一脸的眼泪。一对年迈的姐妹,终于在离别四十年后,又一次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她们在虹桥机场拥挤的人流中,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那时刻,出口处简直是一片哭声的海洋。这一班从香港到上海的飞机上,坐的多半是离别几十年未曾归来过的老上海人。他们在半个世纪前离开上海去了台湾,直到今天,他们带着一腔思乡和大半生沧桑,回到了他们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