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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台湾消息

这一日,程美珊照旧坐镇杂货店店堂,香烟老酒肥皂草纸零碎生意不断,直到中午时分,顾客才略微稀少下来。邮递员送来了这一日的《文汇报》,程美珊便乘着顾客不多生意不忙的时候,戴上老花镜读起报纸来。但凡经历过某一个革命性时代的人,对阅读报纸,总是有着格外的兴趣。倒并不是为了增加知识或者提高觉悟,而是很多动向、形势,或者前景,都可以在报纸上看出稍露的端倪。报纸是一种有气味的读物,读报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嗅觉,感知命运前途所向。程美珊,亦是在这些年里,养成了读报的习惯。只要有时间,一份报纸的角角落落,她都会阅读到家。好处也是有的,因为看报纸,程美珊总是要比刘湾镇上的别人更先了解到一些时事状况。比如对尝未追回的抄家物资的解决办法;比如纺织品涨价的消息;比如云南回沪知青的户口问题……程美珊就这么坐在店堂里,在做生意的间隙,把国家形势或者国际形势了解得清清楚楚。

今日里,程美珊又在报纸上了解到一个最新情况,大陆和台湾可互通信件往来了。这消息对程美珊而言,显然关乎重大。她的姐姐程美琳夫妇,还有常明义的大哥常明德可不就是解放那一年去的台湾吗?程美珊读到这条消息,立即喊来秦小翠看好店面,自己捏着那份报纸,快步向着中市街对面的新洋房方向走去。她要告诉常明义,他们可以和台湾的大哥和阿姐通信了。可她把报纸上的消息告诉常明义后,常明义竟毫无激动神色,他平淡地说:我早就晓得了。大陆和台湾可以通信那是好事,可我们不知道大哥和美琳阿姐的住址,我们又怎么给他们写信?再说,你看了一张报纸就这么兴头头地要给他们写信,你晓得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一旦政策有变,你就又成了挨枪子的出头鸟。

常明义把一脸兴奋的程美珊说得哑口无言。当年,常明德一到台湾就无了音训,程美琳呢,刚到台湾那阵,还给上海的家里人写过几封信。只是因为新迁过去的人实在太多,又要找房子安顿,又要工作,住址是几封信不一样的,并不固定。后来,即便是通过几封信的,也不可以再来往了。这么多年没有联络,常明义并无找回他大哥和美琳阿姐的奢望。也或者,这些年来风云多变的世道,让常明义始终心有余悸。他不相信报纸上的一条消息能成为真实可靠的政策。常明义早已学会了固守着万事退于人后的处世原则,至少,落后比领先要安全得多,做个先锋,总是有很大风险的。

在这件事情上,程美珊的确显得过于热心了,经历过动荡的年月,她似乎没有变得谨小慎微,她依然象个年轻女人,对什么事情都保持着热情,她天生的乐观主义致使她在面临新形势时,显得缺乏理性思考,表现出来,便是积极、向上、善良、易接近。常明义就不一样了,凡事为他所认识,他便是站在一个悲观主义者的角度,有无数种顾虑让他举步不前,这个世道,什么事情是可以不细细观望就可纵身投入的?甚至是三思而后行的原则,也还是会一不小心误入歧途。这捉摸不透的世道,怎可以这般不顾后果地让自己走在最前沿?

这夫妻俩活到六十多,相处了四十多年,脾性依旧是截然不同的。只是在动荡中,因着一个家庭的危安而同心协力地迎接和抵挡,内在的排斥暂时被外面世界过于激烈的动静所淹没。而如今,似乎世界稍事平静,但这平静,也只是限于人们本是躁动不安的内心。这个城市,是到了百废待兴的时候了。人们从一味地只关心社会政治,逐渐把家庭和生活也纳入关注的范围,人的需求正慢慢被正常提出,当然,还不至于到大肆宣扬人作为个体的本质需求的地步。但终究,家庭与生活的内容,还是和社会政治无法分割的。人们越来越减弱了自己对这个世道所保存的内心芥蒂,但依然是小心翼翼的,抱着观望的态度,犹如被严厉暴戾的家长看管着的孩子,某一天这家长忽然变得通情达理起来,态度突变的家长对孩子说:孩子,你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吧。

家长的情绪实在是太嬗变了,长期在这种晴雨无定的氛围下长大的孩子,便也学会了察言观色,甚至,他学会的,是一种世故而圆滑的处世。表现出来,他便是胆小怕事的外在了。常明义,就是这样一个胆小怕事的人。

程美珊呢,却似乎是缺心少肺的,她依旧是泼辣辣的行事风格,有些急噪的性子,却是办事效率较高的人。程美珊这种女人,是有着丰富的情感,却又不是缜密到喜欢纠缠细节的人。她总是对他人乐观,对自己漠视,这就使她的性格趋向包容性,这样的人不会因一遭被蛇咬而十年怕井绳;这样的人是常常要跌倒的,但抗跌能力也强,爬起来的速度更快。这种人的坚强,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一种粗略。可是,一个外表柔和的女人,正是因为内在的粗略而使她可爱了和坚强了,因此,程美珊总是比常明义更能得到儿女子孙以及邻里顾客们的喜欢。现在,报纸上说,大陆和台湾可以通信了,她就立马要采取行动了。常明义的悲观猜度,才让她稍稍按捺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可她并不死心,这些年来,丈夫变得越来越胆小怕事了,而她,常常悄悄越过丈夫,自行处理着一些棘手的家事。

几天后,程美珊又从金星牌彩色电视机里看到市政府成立了台胞办事处,专门为市民寻找失散的台湾亲人。电视和报纸都说可以与台湾联络了,还会有假?程美珊便瞒着常明义,找到浦东侨联,果然,侨联专门开辟了一个台胞事务办公室。程美珊去得那里,才知道,已经有好多人在那里登记寻找台湾亲属了。而台湾方面,已有一个台北浦东同乡会发来的联络信息,寻找浦东乡亲的人里,就有刘湾镇上林家药铺儿子的名字。药铺家儿子,可不就是程美琳的丈夫,程美珊的姐夫?程美珊看到了姐夫的名字,便如看到了阿姐美琳那张白皙漂亮的脸。于是,十分容易地,程美珊在台胞事务办公室里登记了自己的名字和阿姐的名字,然后回家,静静地等待着台湾的信息。

一个多月后,程美琳的信终于寄到了刘湾镇上的妹妹程美珊手里。这一对姐妹,终于重逢了。第一封来自台北的信送到时,她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她的美琳阿姐现在怎样了?姐夫呢?那个瘦瘦高高会开小轿车的男人,他怎样了?美琳阿姐的三个女儿,她们是该早已长大了,她们过得好吗?程美珊记得不久前看过的一个沪剧,剧里的女主人公有一段唱词就是这样的:有个小孩子,名叫李小明,家住在台湾,吃不饱穿不暖,孤苦伶仃……总之是生活困苦到极点的。台湾在程美珊的印象中,就象未经开发的原始部落,阿姐去那里,一定是受了很多苦。现在,阿姐终于来信了,程美珊双手颤抖着撕了开封口。信封里掉出一张彩色合家照。照片的大小,就象沈阿六家的那只傻瓜照相机拍出来的一样。程美珊戴上老花镜,仔细看起了照片。只见照片的背景,是一个摆设优雅的房间,房间里的沙发上,坐着一对老年男女,他们的身边,围绕着一些年纪与程美珊的儿女差不多年龄的人,沙发前的地毯上,还爬着几个大小参差的孩子。这对半老男女,程美珊一眼就认出来了,削尖的下巴,白皙的脸色,大眼睛,双眼皮,笑着,露出一对酒窝,她就是她的美琳阿姐啊。美琳阿姐的边上,就是她的姐夫呢。他们身边的那些孩子们,大约,就是美琳阿姐的女儿、女婿和孙子孙女们了。

程美珊的眼睛湿润了,多少年过去了,美琳阿姐的容颜自然已老去许多,但从照片上看起来,程美琳的气质风度依旧不改。一如从前,她是一个精致的女人,犹存的仪态风韵,从彩色照片里不可抑制地流露而出。更让程美珊感慨不已的是,美琳阿姐居然还穿着绸缎旗袍。这在大陆,已是被拒绝着身了那么多年而无人问津的衣服了啊。可说实话,穿着旗袍的女人,实在是美艳动人极了的。照片上的美琳阿姐,身着一件米白底色撒浅黄花鸟图案的软缎旗袍,立领盘扣、收腰短袖,下摆及膝,四十年代末的时新式样,美琳阿姐直到现在还喜欢穿。她本是小巧的身材居然保持得很好,已是半老的女人,身姿却依然袅娜娉婷。她的头发,是大波浪的中短发,下巴还是象过去那样尖尖翘翘,她甚至还涂了淡淡的口红,象牙色的脸庞柔滑光亮。与过去不同的是,她戴着一付金丝边眼镜,这才使她稍稍像了有经历和一定年岁的女人,但这女人,更是雍容高贵的女人。看起来,她可绝不是一个比程美珊大了好几岁的老年女人呢?她是那么年轻,又是那么美丽,她身旁的男人和周围的孩子们,又是那么洁净整齐,身上,流溢出一种特殊的光彩。这张程美琳的全家照,让程美珊再次回忆起小时候,她和美琳阿姐手牵手去麦德赫斯特路上的蓝都花园里白相的往事来。身着旗袍的小女子一笑露出两个酒窝,路人悄悄议论着:这个女小囡,长得可真是象电影明星陈燕燕啊!

那时候,她们可是青春十八豆蔻年华啊,一晃,四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程美珊看着照片,叹息感慨着:美琳阿姐的生活,不像沪剧里唱的那样“吃不饱、穿不暖,孤苦伶仃……”

与程美琳重新取得联系的消息在家里家外传开了,宋丽珍这边也已按捺不住,她特地请程美珊写信给她阿姐,打听一下常明德的消息。她操着浦东方言一边掉着老泪,一边诅骂着杀千刀没良心的男人。程美珊安慰道:阿嫂你也不要着急,我会叫我家阿姐去打听。大阿哥在台湾的话,应该会有消息的。

这一回,常明义不再阻止程美珊,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似乎相信了这个世道真的已经改变,他接过程美珊递给他的照片,看着这团团聚坐的一家人,心里忽然生出几许酸楚。药铺的大少爷,都已经生了满头白发,这小子当年念书可不行,又不肯在家里跟他的爹爹做生意,跑到上海跟了师傅学开车。开车师傅程肇启后来成了常明义的老丈人,那时候,程美珊姐妹一个嫁了药铺老板家的大少爷,一个嫁了信丰祥绸布庄的小少爷。可是药铺又怎么能和信丰祥绸布庄比呢?药铺是小店,信丰祥是大商号。药铺老板是刘湾镇商业联合会的一个小会员,信丰祥老板常冀昌是商业联合会的会长。在刘湾镇上,还有哪个少爷能与常明义比的?可是现在,药铺的大少爷虽然生了满头白发,但他身着西装,脚登皮鞋,身边的儿女子孙们一个个打扮洋派,看样子生活景况是很好的。当年的大商号里的小少爷常明义,少奶奶程美珊,以及他们的儿女,都无法与台湾的那一家子相比。四十年很快就这么过去了,过的又都是受苦受难的日子,可这样的日子,怎么还过得那么快呢?常明义抬头看了一眼老房子屋顶上的椽子房梁,涂过桐油的木料已经发黑,穹顶空洞而昏暗,就这么一眼,看不透这屋顶深处的角角落落,究竟结了多少张蛛网,积了多少厚的灰尘。低下头再看照片,常明义嘴里就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他们倒是一走了之,留我们在这里顶罪,什么名堂嘛。

常明义的自言自语究竟没有被别人听到,他把照片还给程美珊,并且说了一句:既然你阿姐给我们寄了照片,那我们也应该寄照片过去的。叫善娟他们每人拍一张全家照,收拢来,给阿姐寄去。

程美珊已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她点点头说:好,善娟的爹爹,小囡们去拍照片,我们也要去拍一张的,小妹头还没有成家,我们就和小妹头一起拍吧。

常明义不置可否,只追加了一句话:叫善娟他们找好一点的照相馆,身上穿得清爽点,不要弄得一副寒酸相。

程美珊说:对,叫他们去剪一下头发,还要穿上最好的衣裳,照相馆呢,上海的王开照相馆是最好的了,不过不晓得他们是不是都有空去。

那些天,常善娟、常尧仁和他们已经成家了的弟妹们分别去了一趟照相馆。秦小翠倒是出过一个好主意,她说,家里的阿姐阿弟阿妹们都回来一趟,去沈阿六家把那个柯尼卡傻瓜相机借来,拍个全家福不是更好吗?也省得每家都到照相馆去拍照了,况且照相馆里拍出来的还是黑白的,沈阿六家的傻瓜相机拍出来的呢,倒是彩色的。

秦小翠的建议被常尧仁当场驳回,他一脸不屑地说:为了拍一张照片,叫阿姐和阿弟他们都回来,你想得出来。他们上班都很忙的。还有,阿六家的相机借来了,你总要去买一卷胶卷吧。这种胶卷要到上海的照相器材店里买的,这里的照相馆都没有卖。一卷胶卷你晓得有几张?三十六张呢?你要拍三十六张照片干什么?就算拍了,浦东还没有冲印的地方,还要拿到上海的大照相馆去。你以为你聪明,别人没想到这个办法?阿六家的那个傻瓜相机,其实是很不实用的,买个家什回来吧,配套的后备工作也要跟得上。你看看阿六自己家用傻瓜相机拍了几回照片?没有,我就从来没有看见他们家用过这个相机。

秦小翠被丈夫说得哑口无言,想想常尧仁的话是没错的,可就是男人的态度实在是让秦小翠不能消受。自从开了杂货店后,秦小翠发现,常尧仁对待刘湾镇上的乡邻顾客是越发地和蔼可亲,外人是个个说他的好。可对待家里人呢,尤其是对待她秦小翠,更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可即使常尧仁对秦小翠的态度再是恶劣,她依旧是言听计从、决不违抗的。她确信自己的家庭出身、文化水平乃至智慧和见识,都与常尧仁不能启及。她也十分清楚,当年若不是常尧仁的成份和在云南插队的原因,常家是绝不会接受她这样一个农村人家的姑娘的。秦小翠自然是因为中意了常尧仁的一表人才,可那时候,她是绝没有想到,她是可以获得常家那么多的财富的。秦小翠的内心,便有着十分的庆幸和感激,她对常尧仁,便越发服气得一帖药了。这个家,自然是常尧仁作主。常尧仁确是有主见,有魄力,最重要的,他是一个有远大理想的人。拥有一个这么强势的丈夫,秦小翠自然是不需有什么主见了。

常尧仁代表父母一声令下,兄弟姐妹们纷纷投入了拍照片的行动中。这个周日,舒根富和常善娟夫妻俩带着女儿舒畅和儿子舒展去理发店里进行了一次全家美发工作。常善娟烫了一个满头卷的发型,最新式的电烫,花了大半天时间,头上吊了几十只电夹子,又钻在一只马桶形的烘箱里烘了半天,最后打开烫发卷子,原来直溜溜的头发,变成了羊毛卷。那时节,女人们都是轻易不敢烫头发的,烫了头发的,都是最时髦的女人,而且,似乎全上海就只有这一种发型,满头小卷卷,居然看不到别的样式。虽然常善娟看不出这种发型好在哪里,但她还是为自己并非主动地烫了头发而感觉兴奋不已。常善娟可不是一个张扬的女人,刘湾镇上也有时髦女人烫了头发招摇过市的,引得许多目光追随着。常善娟却不会追这种时髦,可女人毕竟是女人,不会赶时髦,也会对时髦的物事悄悄地关注着。她没有主动去追赶时髦,时髦却找上了她,推也推不掉,这种时候,她又有什么办法不让自己也时髦一回呢?所以,常善娟对这一次客观需要的烫发,心里实在是颇为兴奋的。

舒根富呢,因为是男人,所以就没什么花哨的发型可做了,只是把头发理了理,又修了面。本是胡子拉茬的脸庞,看起来清爽了许多,人也变得年轻了,倒显出了几分青年时代的俊气来。理发店的师傅在给常善娟烫头发时,建议给舒畅也做一个电烫,遭到了舒根富的反对,舒畅便也只能和父亲、弟弟一样,让理发师给修剪了一下短发。好了,现在一家人都整修一新了。接下来,他们便坐上舒根富的小卡车,去往十二里路外的县城。县城里有一家红艺照相馆,那是周边几个乡镇唯一的照相馆。舒根富没有带家人去市区的王开照相馆拍照,在王开拍一张照片的价格,放在红艺照相馆里,是可以拍十张照片的。同样是一张照片,贵那么多,是因为人家拍得好。可贵到了这样的程度,舒根富就感觉失去了公正性了。一张照片好到高于别人家十倍的价格,简直坑人。红艺照相馆有什么不好呢?不一样也是拍照?

红艺照相馆的摄影师也算是领市面的人,他一听说这照片是要寄给台湾同胞的,便使出浑身解数,开始为他的顾客设计起来。身为小县城的照相馆摄影师,虽有一身本事,也当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即便拥有再是过硬的技术,但他的道具真正是捉襟见肘。他把舒根富一家四口丢在一边,把摄影间门口排着队等候拍工作证和毕业照的工人和学生们扔在一边,一手撑着腰,一手托着下巴,仔细研究着他面前这间简陋的摄影棚和手边几样可怜的道具。他希望在这张出自他的手、即将走出大陆走向台湾的照片上,充分体现出大陆人民的摄影师具有何等高超的摄影技术。他自然也是有着强烈的国格尊严的人,在一个敌对政党统治的地区的人民面前,哪怕再是困苦艰难的条件,他都要努力使之改观,他希望,他拍摄下来的画面,是一副最美好最崭新的生活图。

可是面前的摄影棚,最豪华的就是一块用来拍结婚照的背景画,转角楼梯,木制扶手,水晶吊灯。道具呢,除了为婴儿拍满月照、百日照或者一岁照时用的木马,逗孩子吸引注意力的拨浪鼓,一捏会叫的橡皮小狗小猫,还有就是一束供新娘捧在手里的塑料马蹄莲。

摄影师实在是有些为难了,红艺照相馆的摄影师也算是远近有名的摄影师,他是方圆周边最早引进上海王开照相馆里拍摄结婚照的那套道具的摄影师。他请人画了一块大布景,又置办了一些拍摄结婚照的必须用品。摄影师十分用功,拍照也很不马虎,他拍的结婚照,简直和王开里拍出来的一样好,于是,红艺照相馆差不多要被浦东地面上的新婚男女们踏破门槛了。当然,这也是最近才盛行起来的,几年前,人们结婚拍照,多是手握红宝书,胸佩领袖像,幸福时代春常在,革命夫妻情谊长。资产阶级那一套根本不允许拿出来,那是旧社会的时候,在资本家和有钱人里流行的。这些年,当然已经没有什么资本家了,劳动人民也开始流行拍结婚照了。当然,还没有谁敢于在举办婚礼的时候穿上婚纱礼服以示与众不同或者对往昔的追忆,但穿着这样的行头拍一张婚纱照,倒是十分时髦的。于是,那些日子里,但凡周边地区结婚的男女,都到红艺照相馆里来拍结婚照,最后,他们都拥有了一张千篇一律的照片。每个新娘穿的都是同一件白花边拽地婚纱,镂空网纱手套被百十位新娘的几百双有胖有瘦、有大有小的手戴过后,毫无疑问地呈现出千创百孔的局面,好在网纱手套本来就有许多镂空,所以照片上也还看不出什么破绽。还有新娘手里的捧花,那是一束永远都不会颓败的塑料马蹄莲,用得多了,污垢蒙在花叶上,有些灰暗了。讲究点的新娘,自己拿了到水龙头上冲一下,马蹄莲便又显现出鲜艳的色泽,看起来倒也新鲜漂亮。新郎呢,穿的是同一件黑色西服,经过来自各大乡镇的不同身材的新郎们千百次的穿上脱下,西服的掖窝处脱了线,袖子下摆起了毛,纽扣是掉了又掉,结果,西服的纽扣干脆全部掉光了。好在红艺照相馆里的小学徒是个姑娘,她从家里的旧衣服上拆下两颗纽扣,缝在了店里的西服上,至于袖口上的纽扣,没有也不要紧,谁会注意结婚照上新郎的袖口呢?因为这件西服是红艺照相馆里唯一的一件西服,所以它不得不服务于各种不同身材的新郎。若新郎的身材还算标志,那么穿在身上总算是登样的。若是个胖新郎,那么这件西服就比较可怜了,遮不住肚皮,挡不住前胸,把新郎很是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身材格外清楚地显露出来。新郎的身材优越,西服就显落魄委顿了,照片上的新郎,横竖与他的身份不肯妥协似地较着劲,别扭着,无法与西服达成默契。若是个瘦小的新郎,西服倒是显得宽阔豪迈而有派头的,这一回显得比较可怜的是新郎了,肩衬让西服更显刚直的线条,不管这件西服是否已经被穿得过多而失了型架,但西服毕竟是西服,瘦小的新郎,只需要一对硬邦邦的肩衬一烘托,就完全变成了一个装在盔甲里的木偶了,宽阔的肩膀上扛着一颗小脑袋,脖子好比细瘦的木棍,撑着这眼睛滴溜溜转的脑袋,好似动画片《大闹天宫》里的龟将军了。

总之,红艺照相馆里可提供的道具和布景就这么一些,这让摄影师感到十分为难,可摄影师绝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他对这份职业的热爱和对自己摄影技术的自信和骄傲,让他不得不在舒根富一家四口来拍全家福的时候,竭尽全力地要让这张即将飞到台湾岛的照片显得更上档次一些。

好在,摄影师终于从角落里找出了一本大开面的画报,画报的其中一页,是一张巨大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白皮肤的外国儿童。很好,可用的道具终于找到。摄影师把画报翻在外国儿童这一页,让舒畅和舒展站在前排,两位新中国的少年儿童一人扯住画报一角,画面当然要对着摄影师,这样才能看到金发蓝眼的外国儿童。父母呢,就站在两个孩子的身后,妈妈站在女儿后面,爸爸站在儿子后面。一家人都对着画报看,其中的父亲,还要伸出一根手指,点着画报上的某一处,作指点解释状。这不是一家人在看画报吗?孩子们总是有问题请教父亲的,父亲呢,耐心地为儿女们作着讲解,母亲则站在一旁,面带慈爱的微笑,既是欣赏着丈夫与儿女们的学习讨论,又若即若离地参与着看画报的活动。画面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好一副天伦之乐图,行了,接下来是布景问题了。摄影师拉开遮挡着一面墙壁的帷幕,那片用来拍结婚照的经典背景赫然呈现。现在,这一家四口,正聚集在某个资本家的客厅一角,后面有转角楼梯通向二楼,扶手是雕花木的,楼梯是大理石的,顶上还垂挂下水晶吊灯,楼梯口还有花架一只,上面摆着一盆袅袅娜娜的藤萝。这可真够华丽富贵的,虽然这都是画出来的,但画的水平实在不低,立体感很强,就这么看,已近乎伸手可摸的逼真,拍进照片,完全可以乱真了。

红艺照相馆的摄影师煞费苦心编排出了一张“赏画报图”,而且必须说明,这一家四口人,赏的是外国画报。一个星期后,舒根富拿着冲出来的照片回到家,还不等常善娟仔细看,舒畅和舒展就抢过了照片,正和舒畅舒展一起玩耍着的一群孩子们也纷纷围拢来欣赏照片。接下来,邻居们也都把脑袋凑到了这张照片上。大家纷纷赞叹着常善娟烫过头发拍照看起来很上相,大家还夸奖了舒畅和舒展扯着画报笑眯眯的样子很是自然一点也看不出是摆摆样子的,也有人对舒根富在照片中伸出手指点拨儿女的动作提出些微意见,他们说,若是把手指头再放得低一点,直接点在某一个具体位置,会显得更真实。不过,手指头指得太高,也不影响照片的质量。看看,多么幸福的家庭啊,华丽高贵的室内装饰布置,表示着物质生活的富足;父母儿女健康漂亮,还有画报看,这说明文化生活亦是丰富,而且是外国画报,可见我们的生活是不落伍的,是完全跟得上世界潮流的生活,我们可不是不见世面的人,我们渴求知识,我们追求理想,我们同时生活得丰足而快乐。台湾同胞们看了,怎么能不羡慕呢?

程美珊的大女儿常善娟一家的照片首先在兄弟姐妹中引起强烈反响,照片拍得很成功,虽然是黑白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照片是好的,照片里的人也是好的,那就足够说明问题了。一个星期后,子女们一一把照片送来了。为了拍这些照片,程美珊的子女及家庭成员几乎人人都焕然一新。他们分别添置了新衣服,做了新发型,买了最新款的蜂花牌人参雪花膏涂在脸上,虽然雪花膏的香味是不可能通过照片传到台湾的,但涂了雪花膏的人,脸上的笑容自然是如绽放的花朵一样喷香鲜艳了。常明义程美珊夫妇和未成家的小妹头也拍了一张照片,小妹头笑得很灿烂,常明义夫妇笑得就没有小妹头那般灿烂了,他们的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局促,但他们还是笑了,努力地作着幸福的表情,拍出来的照片,倒也显得这一对老夫妻慈祥中带威严,很有些老派大户人家出身的样子。就这样,程美珊收齐了全家的照片,并且在每张照片的背面写上儿女的排行和姓名,寄去了遥远的台湾。

这边厢热闹地做着亲人重逢的接头交流工作,那边厢,宋丽珍却是满心愁苦。同样去台湾的人,程美琳来了信,连照片都寄来了,常明德却依然未有任何消息。宋丽珍本是一个粗俗的女人,老到将近七十,倒是不比从前跋扈了。她所能做的,只是自怜命运的不公,指桑骂槐的诅咒,连带大女儿红娟嫁了说书郎去了苏州都成了常明德不认她这个原配结发的原因。可不是吗?小叔子家的儿子都已经造起了小洋房,自己没有养得儿子,女儿也是不孝的讨债货色。难不成这好运道都给小叔子家占去了?这可真是那边欢笑这边愁,一个家门里的人,竟有着如此不同的境遇,难道这不是老天爷的不公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