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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李月珍之死

小翠杂货店开张半年了,常尧仁却从来没有做过一次盘点。常善娟记得,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大约六、七岁的光景,信丰祥店堂的两开门面对着青石铺就的中市街,开得正是兴旺。姆妈坐在帐台上拨算盘,爹爹站在店堂里招呼来往顾客,她自己,则穿着长至脚踝的棉袍立在帐台一边,身旁坐着爷爷。幼小的常善娟喃喃背诵着珠算口诀,一遍背完,常冀昌说:好,善娟记性不错,行商人家,这些基本功是顶要紧的。

得了爷爷的夸奖,常善娟心里得意洋洋。这边厢,程美珊停了算盘珠子,对老爷子说:爹爹,这个月盘点下来,帐面是无论如何轧不平的。进了三匹大红绸布,宣传队扯去十米跳秧歌用,镇委会剪了十五米,做会堂里插的红旗。公家来买布,说是记帐,也不好意思问他们收钞票,爹爹你看这帐怎么做?

常冀昌笑笑:权当做好事,以前逢年过节,不也是做了馒头糕点派送穷人的吗?哪怕是烧香拜佛,也要开销花费的。贡献点红绸布,也是积德。

小小的常善娟自然是不懂积德是什么意思,但信丰祥每个月底要盘点,那是她自小看在眼里的。现在,小翠杂货店开了半年有余,知道是没有亏本,但究竟赚了多少,那是一笔糊涂帐。年脚前,常善娟回了一趟娘家,对常尧仁说:我来帮你盘点,开店怎么能不盘点?

常尧仁当然同意,姐弟两便一个拨算盘记帐,一个点货。半日下来,帐面基本轧好,一算,竟有将近五千元的毛利。当然,守店的是姆妈程美珊,用的也是家里的店面房子,电费人工等等都是不记本钱的,即使不开店,也还是要花消的。这样,毛利也差不多可算是纯利润了。常尧仁心头暗暗计算,不禁裂嘴笑起来。从小到大,赚钱这样的话题,也只是小时侯听爷爷常冀昌象说书样提起过。常善娟还算是站在信丰祥里背诵过珠算口诀,等到常尧仁有记忆的时候,信丰祥就已不是自家的了。爷爷在他面前提到过的一些兴衰往事,听来究竟是具备了传奇色彩的。一个走街穿巷的货郎,做成了浦东沿海众多乡镇里最大的老板,这段历史虽是中断了,但依然让常尧仁为自己的祖辈骄傲不已。为此,他还立下过志向,他要做一个能赚很多很多钱,象他的爷爷常冀昌那样的生意人。

常尧仁的志向随着年岁增长,形势的骤变而终于自行湮灭。直到他放弃云学业,一无所有地从云南回到刘湾镇。这时候,他已对未来失去了任何想象。他甚至只要做一个上海人就够了,哪怕卑微之至地靠做临时工养家糊口。这期间,秦小翠生下一个女儿,常尧仁户口在云南,他是丢了身份随大批返城知青回上海的,所以没有办理迁户口手续。女儿自然是跟随了秦小翠报了农村户口。没有户口,连再参加一次高考都不可能。常尧仁是完全死了心,生活似乎过到了百无聊赖的程度。好在政策又允许私人经营店铺作坊,称之为“个体户”。常尧仁没有户口,只能以秦小翠的名义注册了这家杂货店。以常尧仁的心气,最好这店铺是能继承信丰祥的老字号,但是很显然,叫信丰祥,卖的却是油盐酱醋肥皂草纸等杂货,那是不相衬的。而开个布店,那更是不符合形势,投入大,收益小,刘湾镇上的家家户户,一年做不了几件新衣服,国营布店都没有多少生意,私人开布店,不亏本才怪。开个杂货店,倒是权宜之计,日常吃用的零碎物件,赚不了大钱,但绝不会蚀本。今日里,杂货店盘点下来,居然也小有赚头,不能和当年的信丰祥比,但还是让常尧仁不禁又多了几分信心。既然爷爷能从一个货郎做到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那自己为什么不能呢?

其时,李月珍已经是一个九十岁出头的老人,她整日坐在房里,一双混沌的眼睛盯着窗外庭院里的香樟树顶端的枝杈,嘴里常常念叨着旁人听不懂的话。不知这茂密的绿荫给了她什么样的暗示,李月珍浑浊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瞬灵动的光芒。她说话越来越多,内容却越来越不着边际,只要是哪个孩子把饭送到她房里,或是端着热水去给她擦脸洗手,她便要对这孩子唠叨许多。话题的主角,是错了身份的,发生的故事,也是混淆了年份的,甚至死去的人,也在她的话语里活了回来,这就有些骇人了。一开始,孩子们还为老阿奶冬瓜搭着茄门的糊涂话感觉好笑,争着去为阿奶送饭,好和阿奶搭话。只要是一搭上话头,一来一回的,就有许多好笑的故事可相互传讲了。可后来有几回,孩子们去老阿奶房里,竟看见她指着屋里的某个角落说得有声有色,似是在与谁对话。只听得她对着墙角说:厚娣阿姐,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明德这里我去替你说,红娟要嫁说书郎,就让她去嫁吧,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有时候,又听见她说:老爷子,信丰祥开张,我们要给钦公大人烧柱香,老客堂好风水,他老人家庇护我们生意兴隆啊!

再有几次,居然听见她说:大伯,大伯妈,月珍嫁给冀昌后,还是会和过去一样服侍好厚娣阿姐的,你们放心好了,我没了爷娘,你们就是我的爷娘。

听起来,阿奶的话在逻辑上没什么问题,但显然,她煞有介事的说话对象或者话中的主角,都已不在人世。而且,最近她提到的人和事,年代一次比一次久远,好似老到近乎痴呆,记得更清晰的,不是眼前的人和事,倒是离世的故人和久远的往事。提到最多的,就是她的堂姐李厚娣。

有一次,已年过花甲的宋丽珍端着一碗新做的糯米汤团给老阿奶送去。李月珍一见大媳妇宋丽珍,便伸手指着墙角说:丽珍,你爹爹姆妈来了,来来来,快点倒茶……

宋丽珍听得一脸糊涂,又顺着老阿奶手指的方向看,墙角里端端地站着一只方凳,什么也没有。宋丽珍放下糯米汤团说:月珍姆妈,吃汤团吧,我新磨的水磨粉,白糖芝麻馅的。

李月珍却并不搭理,依然对着墙角里的凳子说:厚娣阿姐,这一厢里,冀昌你照顾着,烦累你了,空闲了就常来玩,我这里没啥好招待,儿孙倒是孝顺的。吃汤团,来,吃啊。

宋丽珍十分纳闷,她这是在跟谁客套呢?只见李月珍转过头对宋丽珍说:丽珍,你爹爹姆妈难得来一趟,你怎么不招呼一声呢?快叫你爹爹姆妈吃汤团,冀昌,厚娣阿姐,自己家里还客气啥?快吃啊……

宋丽珍“哇呀”大叫一声,吓得狂奔而出。口里叫唤着:善娟的娘,善娟的娘……

宋丽珍不常来看李月珍,一来是因为李月珍不是她的亲婆婆,她的亲婆婆李厚娣早已在十多年前去世了。况且,常明德把她和三个女儿丢在浦东乡下,自己去了台湾后再也没有消息,为此,宋丽珍始终感觉常家是亏欠了她的,所以,也只有她,在众人面前最是嚣张。只是,再不懂规矩的人,也还是出身和成长于这样的人家,起码的礼数还能勉强做到。偶尔来探看一下家里活到现在的最后一个长辈,送个点心吃食,也算是尽了孝心。可是这一日,李月珍对着墙角头头是道的样子,着实吓着了宋丽珍。她所指的宋丽珍的爹爹姆妈,不就是常冀昌和李厚娣吗?李月珍与两个已故的老人在说话,旁人看不见她说话的对象,但看情形,被她招呼着的人简直就象站在她面前一样,是活着的,一举一动都是历历在目的。活人怎么能和死人说话呢?这可真的把宋丽珍吓坏了。

宋丽珍惊魂未定地向程美珊描述了她的所见,一边说,一边拍着胸脯:吓死我了,这老太太是撞见鬼了吧?以后我可不敢再到她房里去了。

程美珊笑笑说:人老了,糊涂了,有什么好怕的,我是天天听得她在讲很早以前的事情。

程美珊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看来老婆婆寿数已不远,她对现时发生在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她记得的,都是过去的物事。她不断与死去的人说话,操心着亡人们未完成、她自己也很难完成的未了心愿。她似是有愧于那几个被她经常提及的人,于是,越发地要表白,要解释。常与死去的人说话,说明她正踏上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道路。

果然,这一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家里最早起床的程美珊开了店门,在炉子上炖上了一锅米粥,开始做早市的第一拨生意。等到秦小翠起床,换下了在店里站了一个时辰的婆婆。程美珊就端着熬好的大米白粥和肉松皮蛋,去给李月珍送早饭。房里安静之至,李月珍没有如以往那样早早地醒来,她静躺在被窝里,无声无息。那几日,程美珊已有警觉,老婆婆的情况不是很正常,不知道是不是能熬过这个年脚。这时候,程美珊见老婆婆该醒的时候没有醒,便把手里一碗粘稠的米粥和一碟过饭小菜放下,轻声唤她:阿奶,醒了吗?

李月珍没有应答。程美珊提高了声音:姆妈,你没事吧?起来吃早饭了。

李月珍依旧静卧无声。程美珊拔高嗓门叫起来:姆妈,阿奶,你答应我一声啊,老太太……

程美珊辈份混乱的叫喊代表了一家老少对李月珍的称呼,常家的最后一个老辈子人李月珍,却在她九十岁上的这个冬季里,无疾而终了。刘湾镇上的人都说:常家的女老人可真是个有福人,活到九十岁,那可是喜丧啊!看看她四世同堂、儿孙满膝的样子,这福分,那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可不是她前世修来的?

因了子孙的齐全,也是世道终究与前几年不太一样了,所以,李月珍的丧事,比之李厚娣和常冀昌来,要隆重奢侈得多。灵堂里挂满了亲戚邻里送的“奠”字绸缎挂轴,豆腐饭摆了好几十桌,子孙们哭“阿奶”的声音也是热闹异常,显见得,常家的气数正在回转。

常明义一夜之间成了这个家里辈份最高的长者,虽然他早已是常家名义上的户主,但有李月珍在,但凡拿不定主意的棘手事,就去请老娘定夺,哪怕老到糊涂了,也还是因为至高无上的地位,儿孙们便对老太太作出的决定有着毋庸置疑的信任感。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经历了多少世事曲折?什么样的事她没有遇到过?那是心里有底的,哪怕她的定夺是错的,家人也不会责罪于她。说到底,常明义的骨子里是有些怕担负责任的,多年来的经历,把一个本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人磨砺得唯唯诺诺而少有主见了。那样的日子里,谁都要学会做一个人云亦云的人,有主见的人,是必定要吃足苦头的。这也是一种进化,把一个锐利的人进化成一个圆润的人,是为了免受伤害,是为了缓冲撞击而已。常明义在最应该有个性的年岁里,练就的却是凡事逃避不表态、凡事能不参与就不参与的颓废。这种处世态度,对外,自然是明哲保身的道理,但面对家事,他也一样无法做到一家之主的魄力和威信。现在,老娘终于撒手升天,常明义便忽然感觉失去了主心骨,空落落地着慌。头发花白的常明义自己也可算是一个老人了,他捧着老娘的骨灰,竟号啕大哭着,倒象是一个丧母的少年。这个男人活了大半辈子,也曾遭遇了种种大难临头的打击,但从无一次如这般大哭过。他多半在灾难来临或者亲人离世时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沉郁。这些年来,他很少露笑脸,从失去信丰祥后一直保持到如今,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很难改变他紧绷面皮一脸愁容的表情。快乐的事情自然也是有的,比如常善娟给他养了外孙女和外孙子,比如儿子常尧仁结婚了、考上大学了、从云南回来了……可这种开心事,只是在漆黑的夜路上偶然闪现的灯火,虽是光亮,但却无法照明整条道路,路,是无以因偶尔的灯火而改变它的漆黑。常明义的愁容和少言寡语使家里的气氛也常常处于压抑中,这种压抑,比之凶狠的吵闹或者大声的啼哭更具杀伤力。孩子们因此而希望爹爹出去上班不要回家才好,只要他一回家,本是正在说笑的几个便停了聒噪,本是正在打闹的几个也停了手脚,呆呆地等候着爹爹的训斥。但常明义多半不训斥,他沉默着看一眼他的孩子们,然后一声不响地回了自己的房,把胆战心惊的孩子们晾在了身后。常明义人离开了,孩子们却并未再度回到说笑打闹中,他们乖乖地寻着可做的家务,或者干脆缩在某个角落里,不再发声。这种时候,哪怕是被喝骂几声,被敲两记毛栗子,也好过被丢在一边不理不睬。小孩子就是这样皮肉发贱,被打被骂,是亲,不理不睬,是疏离。常明义在家里的形象,完全成了一个过于严厉而无亲近感的家长,一个令人无法产生愉快心情的古板的家长。可孩子们谁又能知道,这个一家之长的内心,其实并不如他的外表那样强悍。他沉闷、忧郁、独来独往、少言寡语,这是他在苦苦承受和掩饰,一个少爷出身的人,年轻时过的是优越的生活,到了成家立业了,生活却越来越惨淡,前途也越来越无望,甚至要随时准备承受家破人亡的危险。这怎么能不叫他万念俱灰?但这万念俱灰,又怎能让孩子们一起去承受?于是,他便变得格外沉默了。他的沉默,也可算是一种逃避。他不会挺身而出,也不能迎头追赶,一切都是任其自然,并且,他在心理上还有一个可依赖之人,关键时候请出老娘拿主意。这样,也就多少让他自欺欺人地跨过了一道道门槛,过到了花甲之年。

现在,李月珍去世了,常明义最后的依靠没有了,他一弃所有的自持和禁锢,在众人面前号啕大哭了。他的哭,于他而言是丢了身份地位、是显得过于脆弱的。但他的家人和孩子们却发现,这个严肃而难以接近的爹爹,此刻暴露的脆弱,让他显得亲切了。他的哭,使他变回了一个正常的父亲,一个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各种情感都具备的人,而不是一个从不流露感情的冷漠的人。今天,孩子们终于知道,他们的爹爹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强大,这一哭,让他既显了脆弱,又变得可爱起来。

常明义哭着老娘,恰也是在哭着他自己,从此以后,一切都要他自己去担当了。他哭得肝肠寸断不可回转,人们无一例外地赞叹着他的孝心,却无人会以为他这么哭,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自怜、他的无助。

好在,常家长孙常尧仁已成人,他在远离家乡缺少庇护的环境里生活了十年,多少磨砺出了一些为人处世之道。现如今,他又在刘湾镇上开起了店做起了生意,处理内外事务,倒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就这样,李月珍去世后,常明义未有真正当起这个家。当家的责任和权利,自然而然地,直接过渡到了常尧仁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