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残镇
6162800000037

第37章 婚礼

喜庆的日子终于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来临。常明义和程美珊天还没亮就起床了,老夫妻俩分头检查了一遍该做的准备工作。他们分工明确,新房里的一切工作,都是程美珊负责,宴席上的活,由常明义操心。

现在,新房里该有的都有了。新油漆过的家具还散发着香蕉水的气味,这气味虽是有着化学品的刺鼻感,但因为这气味又意味着这里的一切都是簇新的,所以,刺鼻也变成了喜气。新房里的床上,松软的被褥已经铺好,昨天请了刘湾镇上大福大贵的“五全”女人林家媳妇来铺的床。“五全”,是指父母双全,公婆双全,这就已是四全了,剩下的一全是指子女,光有女儿是不算数的,要有儿子才叫全。林家媳妇有一儿一女,她是占尽了五全、甚至是“六全”的有福女人。刘湾镇上,林家媳妇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为结婚的人家铺床的任务,这是一个吉利的女人,她的手铺了谁家的床,谁家就会成为“五全”家庭。这就好比现时的“五好”家庭一样,是一种荣誉。

程美珊抚摩了一遍松软的床铺,又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切都妥帖完整,那么就该煮上一锅红枣莲子汤了。新娘子接来后,要在新房里小坐,这叫坐床喜,是希望新婚这一夜便怀上一个孩子的旧风俗。坐在新房里的时候,该上莲子红枣汤,也是早生贵子的意思,桌面上自然还要有糕点。糕点也已经有了,是大女婿舒根富从市区的老大房和乔家栅里买来的,几样糯米粉包了豆沙、莲蓉或是百果的中式点心,甚至还有西点,是那种包裹着奶油卷起来的蛋糕,奶油是白的,蛋糕是黄的,肥胖雍容的样子,倒是为喜事增添了不少贵气。这种点心自然是价格昂贵的,一般人家不用,但常家是老底子里的富商,也追崇一些洋气的消费,虽是贵,也却是轧台型的东西。

这边厢,常明义和忙碌了一夜的计林南正数点着还需添加的调料菜蔬,基本也已准备妥当。两人便算计着,是五分钟上一道热炒呢还是十分钟,这是有讲究的,出菜快,桌上的盘盏就堆积得十分繁盛,这宴席就显得丰富而充裕。但因为进行得快,客人快速吃,很快就会饱,剩下的菜肴也会多出来,等客人回家后,发现又饿了,酒席上没吃饱,这口碑落下了,就有些没面子了。若出菜慢,客人吃完一个菜,聊天说话,再出一道,肚皮里又空出了地方,往往桌上的盘碗都会见底,最后,菜吃得精光,客人是个个肚皮饱涨,这自然是好的,但宴席桌面上,也是要有点样子的,总是叫客人吃得盘子见底,也是丢面子的事情。这些问题,计林南是有经验的,他拍着胸脯保证:明义你放心吧,我会掌握好的。

现在,他已经叫他的少东家“明义”了,当家作主的佣人终于显示出主人翁的自信来,且这自信里,还带着宠辱不惊的低调,计林南不愧是在大户人家做佣的,这做派,哪里是一个下人能把握的?这会儿,计林南便胸有成竹地准备在宴席上大展身手了。

除了常明义夫妻俩,另一个忙碌的人,数大姐夫舒根富。前期的准备工作做完,他就该担当接嫁妆的领头羊了。大约是上午十点种的光景,舒根富率领着数十个表兄弟堂姐妹,从秦小翠家拉回了一车五彩缤纷的嫁妆。小卡车开到钦公塘上停了下来,年轻人跳下来,从车上往下搬东西。舒根富首当其冲,他一肩挑起嫁妆里最具婚俗特色的脚盆马桶,向着塘下的二层小楼走去。浦东人家把马桶叫“子孙桶”,对娶媳妇的人家来说,是最具备传宗接代的意义的。舒根富挑着子孙桶跨过了木桥,木桥那一边的门里,就是常家的后院,院里喧闹异常,计林南正率领着一帮下手干得热火朝天。舒根富挑着子孙桶正要进门,门里的计林南看见了,急忙冲出来:哎呀不行不行,嫁妆是不能从后门进的,要坏了规矩的。

舒根富被堵在门外,身后的年轻人扛着五颜六色的被子枕头热水瓶塑料花,也被堵在了桥上。舒根富急了,不知道怎么办才是合适的。计林南是常家的老伙计,他是知道的,常家这幢房子的前门,是面对着中市街的,就是原来的信丰祥店面。可是自从信丰祥被收归公有后,店堂和后面的住房之间就砌了一堵墙,面朝随塘河的后门就成了常家人出入的正门了。按照老规矩,嫁妆该从前门进,可是前门不属于常家,前门是刘湾镇供销社的布店。这一点,是连李月珍阿奶也没料到的难题。或者,她是想到过的,只不过这问题实在难以解决,便缄口不提,由得嫁妆从后门进吧。装聋作哑总是好过知道了不去做。可是,这不知就里的计林南却一语道出了尴尬局面。常明义夫妻俩被人叫到了后院里,一长绺抬着新家什的人站在桥上,那木桥,几乎被压得摇摇欲坠了。只是也并不叫人担忧,抄家的时候,更多的红卫兵抬着红木家具过这座木桥,它也没被压垮,这会儿,想必也是不会出问题的。

常明义急得白面皮发了红,这一家之主全没有当年他父亲常冀昌的魄力和果断,许是摊上了一个不允许他作主下决断的年代,他便渐渐失去了下重大决策的能力了。程美珊倒是丢弃了年轻时的娴静优雅,变得泼辣了几许。她一着急,大声吆喝起来:前门堵死了,还能砸了墙头?就从后门进吧。

虽是这么说,但身子还是挡着门,不敢真的让出道来引进嫁妆,也没有人敢把她的话当真。正当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月珍被人扶着从屋里出来了。老太太今日里穿了一件半新的对襟绸缎褂子,咖啡色底子,暗花纹的铜钱图案,是藏了好多年的出客衣裳。老太太的头发已稀疏花白,但梳得溜光水滑。看起来,这老人倒是清爽得超过在场的所有人,浑身上下,透露出大户人家的高贵气质。尽管已八十有余,但老太太还是传承了正规老派的习惯,在孙子的婚礼上,把自己搞得一丝不苟的。

老太太一出场,七嘴八舌的人们都禁了声。她看了看门外门里,笑了笑,说:这老规矩都不时兴了,再说,前门后门都是房子的主人说了算,我们已经从这门里出入了几十年,这里早就是正门了,根富,进来吧。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挑着子孙桶的舒根富得了老太太的令,便重新整了整扁担,准备往门里进。门口的人让开了道,舒根富一抬脚,往门槛里跨进去。舒根富的前脚跨进门,后脚还在木桥上,便听得脚下的木桥发出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叫唤。他转过脑袋看了一眼,只见竖立在水里撑着桥面的几根木柱子正剧烈晃动着。舒根富心想:不好,这桥要塌。刚这么一想,便听见木料的断裂声接二连三的爆响。舒根富挑着担子往门口里扑面跌去,肩膀上的子孙桶甩进了门,整个身体,也扑倒在了门槛里面。舒根富的身后,却象是上演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戏,那些色彩艳丽的家什伴随着大呼小叫的喊声,“扑通”“扑通”地落进了河里。只一瞬间,木桥倒塌了,桥柱折断,桥面的中间部分已被水面浸没,两端正倾斜着搭住两边的岸。搬嫁妆的年轻人中,一前一后抬着一大叠被褥的两兄弟是直接跌进水里的,前后其他人,是顺着桥面的倾塌滑落进水里的。不管是怎么下水的,总之是除了舒根富一个人扑进了门,别的人都掉下了水。随塘河里顿时一片人头涌动,新脸盆新被褥飘了一河面。门里的人在呆惊片刻之后,发出了或轻或重的叫喊,尖利的是女人的,粗重的是男人的。然后,便是营救和自救。随塘河边乱着了一团,却是少有的热闹,比当年学毛主席游畅游长江还热闹。

沿海人家的孩子没有不会游泳的,所以,搬嫁妆的年轻人是不会被淹死的,且这河,也并不深。搬嫁妆的年轻人尽管年少,责任心还是很强,人变了落汤鸡,还不忘打捞落水的东西。等全部上了岸,居然人人抱着一两样嫁妆,有拖着浑湿的被褥的,有抱着掉了塞子的热水瓶的,有嘴里咬着一束塑料花,手里还举着裂了纹的圆镜子的。除了几瓶小而重的雪花膏没有捞上来,其余物品基本完好回归。镜子是摔碎了,但镜子框架还是好的,以后可以去配一面镜子;热水瓶壳子也是好的,胆虽已破了,但热水瓶的胆,也是可以配的。这插曲洪荒一般地来临,又退潮一般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后,人们又归复原位,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这一边的新房里,乱哄哄地忙碌开了。李月珍阿奶坐镇指挥,程美珊带领着一帮儿女亲戚干着补救的工作。被子枕头湿了,就把被面和棉花胎拆开,枕套和枕心也拆开,找来家里所有的被子和枕头,同样拆开,把新的被面和枕套用熨斗烫一下,半干的样子,就缝上了旧棉花胎,塞进了旧枕心。幸好家里人多,帮忙的人手也多,大约是六条被子,六只枕头,不多时,就重新缝好了。别的东西就更容易了,塑料花甩甩就干了,浸过水,倒显得更娇艳水灵,色彩也浓重了。热水瓶破了胆,空壳子也是可以摆在那里的,没有人考证新房的热水瓶里有没有胆,瓶壳子上的牡丹花和喜鹊都鲜亮着呢,看上去没什么不好。三帘橱上本来就安了镜子,缺一面小圆镜不会显得寒碜。有些小玩意儿,是可以缺什么补什么的,铁盒子的百雀灵雪花膏,蛤蜊壳装的面油,这些,百货店里都有卖,当场派人去买来就是。

男人在这时候只能袖手旁观,常明义只是闭着嘴巴往肚子里咽酸水,不知是饿了,还是急出了胃酸。新郎官常尧仁一直没有露过面,这会儿,却穿着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在新房里转悠,东看看,西瞧瞧,并不见着急,嘴角居然还往上扯着,竟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象是精心预谋达到了捉弄人的目的后偷着乐的坏孩子。

女人们洗刷、缝补,擦拭,一样样干着,忙碌,却有条不紊。不多时,新房就整理得差不多了。一眼看进去,倒也是崭新发亮的。只有细看,才能看出被面还有些潮湿,新房里除了油漆味,还搀了一股河泥味,再加桌上的奶油蛋糕糯米糕团散发出的香味,新房里,便有了过了一段家常日子的人烟气息。

李月珍阿奶又检查了一遍,才舒了一口气,轻声说了一句:触犯了老祖宗的规矩,是要遭罚的。好在子孙桶已经进了门,万幸啊!

惊魂未定的舒根富简直成了常家的功臣,他及时扑进屋门并且往门里甩进了子孙桶,常家传宗接代的物件终于未遭损伤。

插曲过去了,婚事还在继续中。下午两点,常尧仁终于身着新装出场了。迎亲的队伍依然是庞大的,木桥断了,现在是用几块长木板架在河两岸搭起来的简易桥。河是不宽的河,木板是长而宽厚的,也不知道是从那里觅来的,自然是一家办事,百家帮忙。崭新的常尧仁小心翼翼并且表情严肃地过了桥,随后,别人也一个一个地过去了。桥随着人的走动颠簸得厉害,但因为有了准备,所以脚下是轻缓的,且是一个一个地过,就没有什么险象出现了。只是常尧仁撮着眉心,心有余悸的表情,持续了许久。

依然是舒根富开着车去了钱湾镇,秦小翠家第二次迎来了男方的亲眷。这一回,坐得久了一些,也算是办了酒席的,只不过桌数少,菜点少,场面无法与常家比。仪表堂堂的常尧仁落座于席间,便是一道明亮的风景。秦小翠家是农村人,乡里从未见过这么庞大的迎亲队伍,也未见过打扮得如此鲜亮的新郎。这么多年来,新郎最好的装扮就是一身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军装,因为新,所以与正宗的军装又不太象,看起来就象是一群人在欢送刚入伍的新兵,如常尧仁这般,穿藏蓝色中山装,裤线笔挺的新郎,实在是新鲜好看的。秦小翠家,便格外地尊崇了这个新郎,连小翠的父亲,对常尧仁都表现得尊敬多于亲热。翁婿之间多了客套,少了密切。这也是正常的,自从攀上了这门亲事,常尧仁只来过秦小翠家屈指可数的几次,与秦小翠的家人自然是谈不上密切的。

下午三点半光景,一直没露面的秦小翠终于在众人面前出现。天蓝色的咔叽外套,小驳领子,里头的粉红衬衣露出水嫩的色彩,头发做了一个时髦的电烫,却又扎了两把小刷子,小刷子的末梢往里弯着,象两只黑色的绒线球。脸色是一如既往的黝黑,许是因为兴奋,黝黑里还透露出一丝红润,这么一红润,新娘便有了新娘的样子了。新娘子跟在新郎官后面,被一群人簇拥着上了卡车,卡车在秦家的门前甩下一股浓烟,呼啸着远去了。

小卡车顺利到达刘湾镇,这一回,卡车刚停下,鞭炮声便噼啪着滚动而来,硝烟四起,热闹异常。等鞭炮声渐渐停歇下,烟雾慢慢退下去,只见常明义和程美珊已站在桥的这一端,笑容满面地迎向天蓝色的新娘。

进了新房,秦小翠就被奢华的布置弄得眼花缭乱,自然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几样嫁妆带着从水里捞上来的痕迹。喝红枣莲子汤时,她发现了一盘奶油蛋糕,竟不知道这是什么,好奇心让她很想品尝一下这种包着肥皂泡白沫一样的点心,但碍于新娘子的身份,始终保持着矜持被动。程美珊招呼着大家吃,才有陪同送亲的姐妹们纷纷把手伸向了奶油蛋糕。小翠还是不吃,这时候,她是需要有人服侍的,若有人逼着她吃,把蛋糕送到她的跟前,她是可以咬一口表示一下意思的。但是,居然没有一位小姐妹让她分享她们手里的蛋糕。她们吃得一脸糊涂,有的笑,有的皱眉,有的嘴角涂了奶油,让另一位帮忙擦,她们就是不强迫小翠也吃一口。兴许她们觉得新娘子本就不该吃什么的,也或者,她们认为,小翠嫁到这里,以后有得她吃的时候了,现时是不必要与她们一起吃的,她们是今日吃了便没有明日了,而小翠,从此以后,日日可以吃上常家的东西了。她们没有想过,常家也只有在今日才摆上这样的糕点,常家的好多人,也从未品尝过奶油蛋糕。小翠终于没有吃上奶油蛋糕,摆在面前的东西吃不到嘴里,这遗憾,便不能叫遗憾,倒是可以叫残酷了。

半小时后,酒席开始了。常家的酒席,不能叫高档,但绝对是丰盛的。拼盘里摆成团花样的八样冷菜,底下垫的是葱油萝卜丝;热炒是从第一道炒肉皮开始的,肉皮不是什么高贵东西,却是发得上好的肉皮,颜色白亮,口感松软,用了高汤吊鲜,第一道热菜,便显得十分美味了。接下来,菜是一道紧着一道地上,一道好过一道。花生肉丁、爆炒腰花、茄汁鱼片……热炒的最后一道,竟是虾仁,用淀粉勾芡过的,应该叫滑炒虾仁。男主人常明义并未落座,他是一味地忙出忙进,递烟送酒,关照厨房席间的情况,以便控制出菜的速度,忙碌的间隙,也观察客人的言谈表情。知礼的客人会拉住他说:明义啊,恭喜、恭喜啊!太象样了,其实是不必这么弄的,不过,尧仁结婚是大事,你是不会不舍得的,真的太象样了。

常明义心里是得意的,口里却机械地回应着:同喜、同喜,怠慢、怠慢!

“同喜”和“怠慢”这两个词汇,过去常家开着信丰祥时,常冀昌和店里的伙计们是常用的。伙计们是学了老板的样子才这么说,自然,少东家也是常说这两个词汇。后来,常冀昌和常明义父子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与他人同喜的喜事了,便也不再说“同喜”这个词汇了。而他们也越发经常性地被他人怠慢,他们也失去了可以怠慢别人的资格,这个词汇就不再被提起了。今日里,常明义发现自己竟又用起了多年不用的“同喜”和“怠慢”,仿佛又回到了信丰祥鼎盛的年代。眼前的场景,竟是几十年前的:中市街上的店面大开门洞,“信丰祥”的牌匾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鞭炮声响彻云霄,常冀昌端立在店门前,进门的客人双手抱拳道贺:张老板,恭喜,恭喜。常冀昌阂首回应:洪老板,同喜,同喜。那时候,常明义还小,说恭喜与同喜的时候,又多半在年节里,年节总是寒冷,他穿着厚重的棉袍,需要仰着脖子,才能看清着长衫的爹爹和客人们的寒暄,只记得是修长的身型,有阳光的天色,影子是疏淡的,店门外有风吹进来,身上便有了冷意,想着爹爹快快打烊吧,爹爹却还是和客人寒暄着。店堂后面,炒花生的香味飘来,年节的味道更为浓烈了。后来,记忆里的物事丰富了许多,店还是原来的店,店里的人和店外的人着的衣衫却有了不同,只是店里的绸缎布料还是摆得满满当当。柜台前,客来客往的,伙计们忙碌着挥舞尺子和剪刀,布料被剪开一个口子后哗啦啦地发出裂帛之声,剪下的布料被三叠两折,变成了一小卷,包上一张黄色的印有一只老虎头的信丰祥专用包装纸,用绳子系紧了,交到了客人手里。客人多半会说:多谢。伙计回应着:怠慢,怠慢。一笔生意,就这么客来客气地做成了。那时候,爹爹总是说,信丰祥是在明义出生那一年开的,明义属老虎,所以,信丰祥的牌号商标上,印一只老虎头……

常明义喜极之时,总是想念起了他的父亲常冀昌,镜头竟都是蒙着灰尘的旧相片,泛黄,照片上的人物是模糊的,似相片浸了水,放到日头底下晒干后,起了褶子,光洁的照相纸起了毛,影象不真切了,却变得神秘了。明明是熟悉之极的,曾经属于自己的过往,怎么就变得不象自己过的日脚了呢?常明义是想不通了,可是眼前,倒是杯盘酒菜一片喧闹的场面。又有人拖着他道喜:老张,这一回你是长足了面子,你看看这大菜也好啊!

傍晚,酒席进入了尾声。远道的亲戚自然先要回家,近处的邻里不着急,可以吃到天黑灯亮,继续吃,直吃到厨师也上台面吃了,他们还在吃。便要找聊天的话题,找好玩的游戏出出花头。划拳,那年代是不流行的,拼酒,也很少有。倒是总有一桌人,到席散人稀时,就比上了,比什么呢?是比吃,吃到结尾,比的还是吃,吃的是大肥的红烧肉之类。一有人提议,便有人从旁桌搜罗来吃剩下的红烧肉,主人也是殷勤地端出完整的肉,表示对这赛事的支持。比的那两人,面对面坐,眼睛看眼睛,面前,早已放了两碗满尖的肉。便在一声吆喝下开始吃,起初必定是吃得快,吃得也还香甜,但毕竟是已吃过了整席酒菜了,几筷过后,便开始泛腻。等吃过半碗,就到了难以下咽的地步。可还要硬撑着吃,肉进了口,在口腔里搅拌多时,嘴角汪出了两滩油水,眼也发了直,哽哽脖子,还是咽了下去。这时候,旁人的喝彩和起哄,便是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作用,有气性的人,被人一激,就拼了命也要再吃的,性子软弱的,被哄后,便气馁了,便鸣锣息兵举起白旗表示投降了,那还撑着吃的人,便哇呀一口吐出了嘴里的最后一块肉,挺着肚皮瘫开手脚,一副受难的模样。这吃肉能手的大名,便很快随着他所消耗的肉量扬名刘湾镇了。

直到这样的客人也走尽了,帮忙的亲眷收拾桌子清扫地面了,厨房里也已是冷灶冷锅,酒席已冷清了下来。此刻,楼上的新房里,又变得异常热闹起来。常尧仁已被众多年轻人拥进了房内,新娘子小翠也坐在了床沿边。便有人出节目要二人做,做的是老套的咬苹果。常尧仁在今日的婚礼上表现得大大咧咧满不在乎,敬酒敬烟是随意的手势,与亲戚邻里招呼也与平时一样,该客气的客气,该打闹的打闹,一点也没有新郎的紧张和不自如。这个常家大孙子,大约是天生见世面的,遇着大场面,不着慌,反倒是随性的。现在,站在大家伙中间的新郎正张嘴咬着苹果,苹果是吊在竹竿上的,有一个孩子站在凳子上,举着竹竿呢。女客人硬揿住小翠的脑袋往常尧仁嘴边靠,小翠是死也不肯,常尧仁却全不顾这些,竟一口一口咬着吊起的苹果,咬得很困难,但吃得却很香甜,那提着竹竿的孩子着急了,不给他吃,移动了竹竿,大家伙便全把矛头对准了小翠。农村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她是死也不肯的,宁可被大家数落新娘子要大方点,新娘子要给大家面子之类的话,也不肯对着一个男人的嘴巴咬同一只苹果。嘴巴和嘴巴离那么近,一不小心就可能碰到的,那有多难为情。

事实上,直到今天结婚,常尧仁都没有碰过小翠一根手指头。谈恋爱只是在常善娟家里的一张小方桌两边,正襟危坐,也看过一两回电影,但也是把电影从头看至尾,货真价实的看电影,而不是谈恋爱。并且,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几次,常尧仁在云南,探亲的时日是短暂的,恋爱谈得并不成熟,就提了结婚的事。所以,这样的嘴对嘴去咬一只苹果,小翠做不到。客人们有些失望,便有一位年龄稍微大的表哥打圆场说:要不小翠唱首歌吧?

小翠还是垂着脑袋涨红了脸不开口,劝得急了,小翠便说不会唱。舒畅都替她着急了,在一边提议说:小翠阿姨,北京有个金太阳会不会?

小翠不说话,大家就知道她是会的,于是,又一番哄闹。这场面,倒象是在客人们闹自己,新人们却稳坐观战,本末倒置的意思了。常尧仁有些看不过去了,他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说:我给大家唱首歌吧,我替她唱。

大家便有了台阶,纷纷鼓起掌来。常尧仁想了想,张口唱起来,竟是质感洪亮的声音,象哪一位歌唱家?叫马国光或者李光曦之类的。唱的却是女歌唱家马玉涛的那首《马儿啊,你慢些走》,听起来这歌是有些不同于别的歌的,唱到后来,是一连串的“啊克拉玛依,啊克拉玛依……”,刘湾镇人大多不知道“啊克拉玛依”是什么东西,但觉得好听,便一路地希望这“啊克拉玛依”念经似地一直不停下来,好似越是听不懂,便越象一首歌曲了。常尧仁就那样唱着,脑袋靠在衣橱上,就象是站在草原上,靠着马背唱着歌。这情形,于常尧仁来说,大约勾起了什么怀想,眼神竟有些茫茫然。刘湾镇人,却觉得过于单调了,便有窃窃的嘈杂声冒出来。等到常尧仁终于结束了“啊克拉玛依”个没完的歌,人们给足面子地鼓掌叫好了一番。便又转向了新娘子小翠。这一回,仿佛是受了常尧仁的鼓励,小翠也扭捏着开了口,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歌曲是大家熟悉的,便得到了响应,有人也跟着小声哼哼,气氛倒热烈起来。小翠的歌声没有常尧仁好,但却是有人气的歌,好比曲高和寡一样,常尧仁显然是被埋没的,也是被推至了过于高的位置,便显得孤寂了。

闹新房的节目显然是没有完成多少,但也算是闹过,夜深时,客人们便纷纷走了。这新房里,便是热闹过后的万分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