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尧仁和秦小翠要结婚了,日期选在五一劳动节。为了把假日攒起来,这一年的春节,常尧仁没有回家过年。常尧仁的婚事牵动了常家的老老少少,李月珍虽已老眼昏花,但她还是亲自为孙子的婚事出谋划策,贡献了不少老规矩和新点子。李月珍说:我们常家,长孙办喜事,要办得象点样子,喜酒办三天,新房一定要做在楼上的南屋里,若是早些日子,我是一定要把那套红木家具给尧仁的,可惜抄家抄走了。只好做一套新家具,木料要好一点。正日那天要接嫁妆,我箱子里还有几匹老布,可以用来捆嫁妆。大姐夫挑脚马桶,走在头里,一定要从老客堂进门,后门是不可以走的……
四月中旬,常尧仁风尘仆仆地从云南赶回了家。等待结婚的日子既短暂又漫长,常尧仁似乎并不热衷于婚事的操办,他在临近结婚的半个月里过着几近寄生虫的日子。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房里看书,偶尔出门,也是跑新华书店。程美珊对常明义说:尧仁一点也不懂事,家里人都在为他的婚事操心,他倒象是别人的事情,脚翘王天宝,啥事也不管。
常明义笑笑说:我看也是,就你和姆妈是最忙的,好象结婚的是你们,不是他。
程美珊便有些怨气:你也是,好象结婚的是别人家的儿子,和你没关系一样。你们爷俩是一个模子里的货色,我看是有种象种。
常明义摇摇头,轻叹一口气:你别说,我还真不太乐意。要是在过去,哪能娶一个农村姑娘做媳妇,尧仁是孝顺的,要是那种忤逆的小囡,老早和你闹翻天了。
程美珊便有些黯然神伤,沉默着不再说话。
最忙碌的当属舒根富,因为是单位食堂的采购员,舒根富可以买到不凭票证的鸡鸭鱼肉。那段日子,舒根富的小卡车三天两头奔驰于刘湾镇和市区的菜场之间。常家的庭院里堆起了越来越多的干肉皮和咸猪肉,直到五一劳动节前一天,舒根富装回了一车新鲜鱼肉蔬菜,喜宴所需的用品才全部备齐。
这一夜,常家灯火通明,老客堂后面的屋里飘逸出阵阵油炸蒸煮的香气。肉皮、香菇发好了,白花花的板猪油熬出了亮汪汪的油,金黄色的油渣漂浮在油面上,抵挡不住的香,五花肉煮了又炸,做成了一碗碗色泽红亮的走油肉,一大锅糯米饭蒸熟后加入白糖炒过,铺上红绿果丝,填进豆沙,做成几十个八宝饭……过去在信丰祥里做厨师的计林南被常明义请来掌勺。计林南现在一家国营饭店里做厨师了,常明义亲自把计师傅请来掌勺,已经谢顶的计师傅便成了常尧仁婚宴的主厨。
这会儿,计师傅脑袋上泛着红光,眼里闪耀着兴奋的神采,吆喝着打下手的男人和女人们杀鸡宰鱼、择菜洗碗。常家多少年没有这般热闹过了?计师傅清楚地记得常明义结婚时的情景,那场面,可是刘湾镇上有史以来最排场的,他计林南是轮不到做主厨的,当年的他只能干干下手活,掌勺的是常冀昌常老板从国际饭店请来的大厨。那一回,计林南还着实从国际饭店厨师手里学到了不少绝活。如今,常老板已入土,年轻而书生气的常明义小少爷也已变成了头发斑白的老年人,当年刘湾镇上最美丽的新娘子程美珊,此刻正蹲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择葱,腰里扎着一块老布围裙,手臂上套着劳动布袖套,布满深刻皱纹的面孔上淌下缕缕汗水。新娘子早已是一个与刘湾镇上的女人毫无区别的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主妇。
计林南师脚不停地干活,脑袋瓜子一刻不停地思忖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往事。这会儿,计师傅的派头实在是很足的,他一声吆喝,连小少爷也要俯首帖耳地应答。一个月前,常明义提着李月珍派下的礼品——五斤猪肉和三斤蛋糕,特地去了一趟计林南家。张明义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说:计师傅,尧仁要结婚了,今朝我来,是想请计师傅出山掌勺。日子定在五一,不晓得计师傅有没有空。
信丰祥的火夫现在已当家作主,但小少爷亲自来请他,他还是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了:小少爷,哦不不,常师傅,哎呀,不对不对,这可叫我怎么叫你才好呢?
常明义笑笑说:不讲究这些,叫明义就行。做宴席的这个事体,我是没有办法的,只好来请计师傅帮忙,就怕你不答应。
计林南的心里便生出了一丝得意,可他骨子里的佣人脾气还是不能抹去,他不仅忘了他的身份已不再是信丰祥的下人,他甚至对常明义感激涕泪,小少爷来请他,他如得了奖赏似的,说了一句十分不象当家作主的新社会劳动者该说的话:你看得起我,我哪能不答应?没空也要有空,我一定去,你放心吧,小少爷,哦不,明义。
计林南当场开出了一张菜单交给常明义,常明义一看,菜单上全是一些几乎销声匿迹的菜名,什么“火腿干贝”、“鱼子海参”、“蟹粉狮子头”……常明义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把菜单还给计林南:计师傅,现在的日脚不比从前了,你看看,这些菜,我是没有办法买得到的,你再改改吧,平常一点的,不要太少见。
计林南这才缓过神来,常家已不是多年前开信丰祥绸布庄的常家了,他忘了常家的现状,他以为他是在为信丰祥的某一次宴请开菜单。那时候,常冀昌邀请刘湾镇商业联合会的股东们到家里吃饭,都会让计林南开一个菜单让他亲自过目。计林南的拿手菜就是火腿干贝和鱼子海参,每次请客,这两道菜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这火腿必须是金华火腿,干贝是要莱州湾出产的荣城干贝,至于鱼子和海参,也是要烟台或者大连那边的海域里的。这里边的讲究还真是不少,掌握着这些菜式的窍槛,就是别人不拥有的手艺,这是令人尊敬、令自己骄傲的独门手艺。可自从离开常家以后,计林南就再没有机会展示他的“火腿干贝”和“鱼子海参”了。这一回,常尧仁的婚宴,给了他重显技艺的机会,他以为,他又可以重展他的看家本事了。常明义的苦笑令计林南一时有些为难,以他的想法,掌勺的不拿出看家菜,而去做那些人人会做的家常菜,那是对他厨艺的污辱,他是不屑于去做什么红烧肉、糖醋鱼之类的普通菜肴的,一般人家请他去掌勺,他总是会看看这家人家的实力,叫他计林南出场,不配上好的原料,他便会不屑地断然拒绝。
常明义的提醒,终于让计林南了解了他的苦衷。想想也是,常明义再是有本事,也无法觅到配得上一流厨师计林南需要的原料了。即便千辛万苦地买来他开出的菜,也是不对路子的货色,他要的是乌参,买来的是狗参,他要的是金华火腿,买来的是咸猪肉一样的蹩脚火腿,那都是做不出他要求的口味的,做出来的菜不对路数,那还不如不做,否则是要做塌了牌子的。那么多年没有机会展露手艺的计林南,依然计较着手艺的正牌。这一点,也是过去在常老板身上学到的。信丰祥的规矩就是如此,一分价钱一份货,是二等的丝绸,绝不卖一等的价格。计林南是一流的厨师,叫他做二流的菜,那是宁可不做的。可是,常明义是是他计林南过去的主子,他怎么能不接受邀请?于是,计林南牙齿一咬,脚板一跺,赴汤蹈火一般地说:豁出去了,能买到什么我就做什么,就这么办吧。
喜宴前夜,计林南提着一把专用菜刀和一条专用围裙到了常家,这一夜,他便热火朝天地投入了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的挥洒之中。浦东人家的喜酒一般都要办三天,第一天叫预邀酒,第二天才是正日酒,第三天,叫敲钵底。第一天的预邀酒已有了十分的喜庆气息,亲戚朋友们该来的都来了。除了被充了公的老客堂,刘湾镇这一幢二层房子里摆满了八仙桌,足足有二十多桌。桌子是从众多邻家借来的,锅碗筷勺也是借的,自然是作了记号的。碗底都刻着字,比如从洪老板家借来的碗,就刻着豆瓣大的“洪”字;筷子,是用油漆在末梢上刷了不同的颜色,红的是李家的,黄的是刘家的,绿的是许家的。等宴席过了,这些餐具还能一归一地分清楚,再搭上足够的礼数去还给人家,那是绝不会弄错的。预邀酒上的菜也是热气腾腾色味俱佳,但筷子夹起来的,是鱼头鸡脚一类的下脚菜。这也是刘湾镇的规矩,谁家办喜酒不是这样呢?杀了鱼宰了鸡,正日酒用的是好肉好鱼,下水边角料的处置,便都在这第一天的宴席上了。虽是如此,但人们还是吃得喧腾而满足,且是怀着更多的期盼。看这大如婴儿脑袋的,鱼头绝对是六斤以上的大青鱼、这黄蜡蜡粗壮的鸡脚,那是正宗的浦东九斤黄草鸡。明日里要吃的炒鱼块和白斩鸡,是不会枉骗了人的嘴巴的。也喝酒,是用泥缸封着的黄酒,酒也不是倒在杯子里的,用的是小号汤盅,一缸可以倒二十碗。喝的时候不用小口咪,嘴对着碗,一楼就是小半碗。这就叫大口吃菜,大碗喝酒。预邀酒虽是粗陋一些,但却是豪放的。不精致的酒菜让普通的吃者感到爽快放松,酒宴便也显得热闹,平朴中透露着满足。这情形,倒是刘湾镇人十分乐意接受的。
客人们自有常家老少招呼礼让着,吃到差不多时,只剩下几桌贪酒的男客人和老邻居还在消磨时光,主人们便投入了更为紧张的准备工作。新房是早就张罗好的,要紧的是再整理一遍明日送去女家的盘礼红包,盘点一下亲眷们已经在今日里送的礼金。姑妈送了十元礼金,姨丈家送了十五元礼金,明日里就该给姑妈的孙子四元压岁钱,给姨丈家小女儿六元压岁钱,送的礼金不同,返还的压岁钱也是不一样的。若这家人家没有小孩,那就要把礼金的数目记录下来,下一回他们家办喜事,就该礼尚往来,送出相应数目的礼金了。送八元的,回送十元,送十元的,就要回送十二元。这笔帐,程美珊是心知肚明,绝不会搞错的。搞错了,就失了礼数了。刘湾镇上的女人,都有这样的本事。同样的红包,人家送来时大多不会在红包上签名,主人也不会当场打开红包数钱,只是客气地推让,最后总是主人应承下礼金,把红包羞涩地装进自己的口袋。晚上回了房,就掏出口袋里的红包一一清理,竟能无一错漏地知道这一包是林家阿婆送的,那一包是远房表叔送的。程美珊在刘湾镇上生活到现在,早已练就了这样的本事。
这一晚忙到深夜,睡觉也多不过几小时,但还是要睡的,明日里的事情更重大。常明义和程美珊劳累到腿脚酸痛,但还是兴奋得无法入眠。常明义干脆把算盘拿到了房里,一遍遍核对着用出去的钞票和收进来的钞票。拨算盘的手法完全没有生疏,只是在单位里轧帐和在家里轧帐,心情是完全不同的。这会儿,常明义似乎又找到了在信丰祥里做生意时的感觉,这一进一出,多出来的票子就是利润,利润越多,心情就越好,拨算盘的劲头也更足。这种久未体验的感觉,让常明义把着算盘久久不肯躺到床上去。
此刻的程美珊,却不象常明义这般务实,她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想着当年自己嫁到刘湾镇上来的情形,时隔三十多年,自己已经从一个只晓得上学堂读书、跟着阿姐去西海大戏院看戏、半夜里醒转来张嘴吃阿姐和阿哥带回来的生煎包子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操办着娶儿媳妇的婆婆了。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日子似是在煎熬着过,可也过得飞快。
这一边的常明义程美珊夫妻俩睡不着,那一边的新郎官常尧仁也没有一丝睡意。常尧仁是作好了充分的准备的,把春节的假期推迟到五一,就是为了回来结婚,可回了家,又觉得结婚这件事情是如此缺乏诱惑。常尧仁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竟沦落到要经人介绍才能娶上老婆,且是一个种田的农村老婆。这让常尧仁很是懊丧,但终究还是要结婚的,那就结婚吧,别想那么多就是,小翠虽是农村姑娘,但她心好,人勤快,这就够了,结婚吧。于是,常尧仁便平服了焦躁的心,作好了当新郎的准备。
可是今天,常尧仁在来家里做下手帮忙的人里,发现了姚芊玲。姚芊玲坐在井台边,手握一把镊子,正给手里的一只鸭子拔毛,她的脚边有一只大篮子,篮子里是需要拔毛的另几只鸭子。姚芊玲有些发胖,本是削尖的面庞变得饱满圆润了,脖子和下巴的连接处多出一层肉来,肚子微微隆起,本是白皙的脸色,似是养得越发水嫩嫩的。她垂着眼皮专心干活,没有发现正悄悄注视她的常尧仁。常尧仁看了姚芊玲足足有五分钟,五分钟并不漫长,但他还是发现了姚芊玲身上的些微变化。他发现,结婚后的姚芊玲变得丰腴了。恰在那时,他看到宋丽珍大伯妈走到姚芊玲跟前,大声寒暄道:哎呀,小玲,交关辰光不见了,你哪能变得这样好看了啊?你家小官人今朝来了吗?
姚芊玲笑了笑,轻声说:没来,他上班。说完继续低头拔鸭毛。宋丽珍围着姚芊玲转了一圈,然后张开嘴巴嘎嘎笑起来,她指了指姚芊玲的肚子说:小玲,几个月了?
姚芊玲羞涩得脸都红了起来,她没有回答,宋丽珍却顾自嚷嚷着:我看起码有五个月了,老古话说,怀女小囡会变好看了,怀男小囡就会变得难看。作兴怀的是女小囡……
宋丽珍还在继续唠叨,这一边的常尧仁,心头霎时冰冷。虽然知道姚芊玲不可能再属于他,但他听到她已经结婚并且怀孕了的消息时,他还是犹如被当头痛浇了一盆凉水,又似心脏被一双大手揪得紧紧的,随即,绝望的感觉扑面而来,鼻子里顿时涌出一顾强烈的酸楚,热辣辣的水份,即刻充满了眼眶。常尧仁赶紧回头上楼,回了房间。
常尧仁在结婚前夜的失眠了,他睡在布置得崭新的房里,看着衣橱镜子上贴的大红喜字,脑海里却是抹也抹不去的往事。和他在井台边抢洗衣盆的女孩,已经变成了把鸭毛的怀孕女人,姚芊玲已经属于别人。他知道她早晚都会和别人结婚,但他还是在看到她因别的男人而变得丰腴的身影时,感觉到了无以名状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