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常冀昌死了。隔天傍晚,重外孙女舒畅在他房里吃着萨其马的时候,提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在和常明义说话。这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幼儿园小朋友舒畅是弄不明白的,常冀昌更是不清楚了。事实上,这个人是来常家调查情况的。四人帮粉碎了,冤假错案一件件开始平反,调查组工作人员到常家来了,也许,常明诚“国民党特务”的罪名也很快会得到平反。但是,多年躺在楼上房里的常冀昌并不清楚来人的真正目的,他听到的只是重外孙女舒畅的转达,那个人提到了有关台湾、有关北京、有关常冀昌的大儿子常明德和二儿子常明诚的话题,这些话题都是常冀昌避之不及的。张明诚就是顶着“国民党特务”的罪名自杀的,张明义脖子上挂着“不法资本家”的牌子一次次地被押着游街批斗。常家的主心骨、向来沉着冷静的常冀昌便因此一蹶不振躺倒下来。后来,“国民党特务”和“不法资本家”的话题很少有人再提起,常家的老老小小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象过街老鼠一样,夹着尾巴做人。常冀昌尽管躺在床上,但他依然忧心忡忡,生怕哪一日又有人闯进家门,带来又一场灾难。
调查组派来的工作人员,让常冀昌以为新的风潮又要来临了,他躺在床上什么都干不了,不能为小儿子常明义分担任何难处。常冀昌说不清话,既是担忧,又毫无招架能力,于是,这个本就只剩下半条命的老人,便急火攻心,气断命绝了。
常明义万万没有想到,当年信丰祥里的帐房陆先生、厨子计林南和伙计阿弟哥也来奔丧了。他们一走进常家的门,便扑在常冀昌的灵床前大哭不止。他们哭诉着常冀昌的好处,对着躺在灵床上的亡人口口声声叫着“常老板”。陆先生哭着说:常老板啊,想当年,你刚开出信丰祥,就请我去做你的帐房了,我贴心贴肺地跟着你,只当能在信丰祥里吃一辈子老米饭了,哪里想到,信丰祥有朝一日会没有了,现在,连你常老板也没有了,你叫我们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陆先生的哭诉引来了众多的哭声,也让一旁陪着哭的常明义不免有些担心,陆先生哭诉的那些话是缺乏觉悟的,这些话要是传出去是很危险的。
信丰祥的厨子计林南也边哭边说:常老板啊,你哪能走了呢?信丰祥散了以后,我就再没给你做过一顿饭,你随便怎么样也要吃过一顿我做的八宝饭再走啊,你是最欢喜吃我做的豆沙八宝饭的呀。我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我炒豆沙的辰光,放了一点橘子皮进去,你说计师傅啊,这一回的八宝饭最好吃了,往后每趟做八宝饭,我都在豆沙里放一点橘子皮,一次也没漏掉过啊……
计林南的哭诉让常明义想到了遥远的年代,那时候,信丰祥正是日上杆头的兴旺时期,常明义还在洋学堂里念书。计林南做的八宝饭他也是吃过的,味道的确十分好。那时候,大阿哥和二阿哥都还在,他们把他这个小阿弟当宝贝一样,带他去凯司令吃西餐,带他去大世界白相,可是后来,大阿哥走了,信丰祥也没有了,二阿哥又跳进随塘河里死了,现在,爹爹也没有了……想起这一切,常明义泪如雨下。与其说他是在哭他的父亲常冀昌,还不如说,他是在哭常家一路败落下来的辛酸。
常冀昌死了,死得倒还不算寂寞,出殡的时候,除了一家老小、亲戚朋友和街坊邻居以外,还有一些不知姓名的人赶来送葬。常明义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走在最前面,身边是被儿媳妇和孙女搀扶着的母亲李月珍,后面跟着常冀昌的孙子孙女们。队伍走在钦公塘上,走向塘外的荒野。跟在队伍后面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相互招呼着: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陆家宅的,有一年大潮汛,东海里的水没了我们宅门口的河,冲掉了河上的桥,是常老板出钱替我们修的桥。你是哪里来的?”
“不瞒你说,我们家以前是常老板家的佃户,我爹爹种过他们家二亩地,民国二十三年旱灾,庄稼歉收,常老板没有收我们家的租,还叫人送来一担谷,借给我们度灾荒。我爹爹老了,走不动路了,听说常老板过世了,他叫我来的。”
旁边也有人搭话:“常老板是好人啊,老底子的辰光,只要是逢年过节,常老板就会在信丰祥门口分白面馒头高粱团子,我也排队领过他们家的馒头团子的。”
常明义与这些人自然是素不相识,他们的议论也是悄悄的,不敢过份张扬。但是出殡队伍一路越发壮大的情形,还是让常明义心生悲叹和感慨。爹爹这一辈子没有白活,那么多人记得他的好、对他感恩戴德,他死了,还有那么多人为他送行。而他这个做儿子的,却不能做到如父亲这般,内心,便多了一层无奈的哀伤。
儿孙们簇拥着常冀昌的骨灰盒,一路向荒滩边的墓地走去。这些儿孙里,缺了一个远在台湾至今不知死活的长子常明德,还有一个在西双版纳的孙子常尧仁。常尧仁收到爷爷去世的电报后立即动身往回赶,可西双版纳实在太远了,从那里赶到昆明就要一个礼拜,再从昆明坐火车回上海,又要三天。常冀昌的丧事办完之后十天,常尧仁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刘湾镇。他没有见到最宠爱他的爷爷的最后一面,他见到的只是爷爷的照片,那张照片上的常冀昌,穿着一件中式对襟长衫,眉毛浓黑,面目俊朗,目光聪慧而坦然。
这张照片是在常尧仁出生的一九四九年拍的,出自同一个摄影师的手,拍摄于同一天的另一张照片,就是刚满月的婴儿常尧仁。那一日,常冀昌为他的第一个孙子办满月酒,请来了摄影师为孙子拍照。摄影师说,常老板也拍一张吧。常冀昌欣然同意,他端端坐在客堂里的太师椅上,摄影师“咔嚓”一声按下快门,常冀昌那张意气迸发却又不失含蓄的脸便永久地保存了下来。尽管一九四九年的常冀昌也已五十多岁,但他是精神矍铄,耳目清亮。他身体没病也没痛,很健康,完全还可以干一番事业。常冀昌这张在孙子常尧仁满月那天拍的照片,现在摆在灵台上,黑色的布缦垂挂在照片的镜框两侧,照片上的人,正眼神明朗地看着他面前的每一个儿孙。
常尧仁跨进家门,看见的便是这张照片,照片里的爷爷正看着他,专注地看着,嘴角几乎要弯起来了,一如过去的日子里,每次看到他放学回家,他便会轻扯嘴角,微笑着说:尧仁回来了,今天读了什么书?讲给阿爷听听。
常尧仁呆立在灵台前,他身上只穿着单衣,看上去显得格外消瘦和单薄,他从没有冬季的西双版纳赶回了上海,上海,却已进入酷寒的隆冬。他就那样轻飘飘地站着,定定地看着爷爷的照片,似乎在等待爷爷向他展露一贯的微笑,可是没有,照片里的爷爷终究是不会在脸上荡漾起笑容的。那时刻,常尧仁终于从一片思维空白中转过神来,爷爷死了,千真万确。他“扑通”跪倒在爷爷的灵台前,眼泪滂沱而下。
爷爷常冀昌素来是常尧仁的偶像,是他的楷模。常冀昌确是一个聪明能干且坦荡磊落的人,在刘湾镇人心目中是如此,在他的子孙后辈的眼中,亦是如此。常尧仁跪在爷爷灵位前痛哭一场后,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曾经的梦想已然遥不可及,比如做一个商人,那是因为爷爷是一名成功的商人;比如做一名数学家,那是因为他的数学成绩一贯优异。可是刘湾镇这个他出生和成长的故乡,却埋葬了他的梦想,他因此而心存怨愤。二伯父自杀、父母挨斗、爷爷一病不起、自己没有求学和工作的机会,每天沉浸在恐慌和绝望中,这样的日子,他过得嫌恶之极,即便是与这个地方恩断情绝永不来往,他亦是愿意的。离开刘湾镇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带着满腔热情、带着希冀和憧憬奔向了西双版纳。
常尧仁刚到达西双版纳时,与所有来自城市的知识青年一样,为热带原始森林的景致所震撼。这些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哪里到过这么遥远的地方?哪怕见识过一些山川江河,也是无法与这热带雨林和红土高原上的崇山峻岭相比的。尽管他们住的是临时搭建的破烂的茅草屋,吃的是最简单的没有营养的辣椒白饭,但常尧仁还是兴致勃勃的给姚芊玲写了第一封信。他曾经向她承诺过,他会首先给她写信,然后,他将等待她点头应允过的回信。常尧仁的第一封信,写了足足四张纸,他向她讲述了从上海到昆明、又从昆明到西双版纳的一路见闻;他向她描述了中国最南端的热带风光有多么美丽多么迷人;他甚至劝导姚芊玲,明年她也可以报名参加建设兵团,而且一定是云南,是西双版纳的建设兵团,这样,他们就可以在一个地方工作和生活了。
常尧仁寄出信后一个多月,接到了姚芊玲回信,虽然回信只有薄薄一张信纸,这一张信纸上,也才写了半页字。对比常尧仁热情洋溢的信,姚芊玲的信显得吝啬而缺乏热情。但常尧仁可不是这么想的,他了解姚芊玲,她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女孩,即便她答应他的请求时,也只是点了点头,她又怎会洋洋洒洒地向你倾吐更多的话呢?半页信纸,对常尧仁来说,已是近乎奖赏了。就这半页信纸,他读了几百遍,尽管连一句亲密的话都没有,但依然让他在字里行间,感受到遥远的上海,浦东的刘湾镇上,有一个他倾心的姑娘。他们用这些纸张和文字,越过千山万水,维系着他们休憩相关的情感天地。就这样,常尧仁保持着与姚芊玲之间的通信。而后一年,姚芊玲的回信间隔越来越长,甚至半年只能收到她一封信。她也并未听从常尧仁的意见报名参加建设兵团,她有了工作,她是刘湾镇粮管所里的一名职工了。
兵团里陆陆续续有人回城了,名目是多种多样的,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的、得了莫名其妙的病开出重病在身的病退证明的,大家想尽一切办法离开西双版纳。常尧仁是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的,上工农兵大学的人必须根正苗红,他自然是没有资格。病退单更是没有能力去开,想也不用去想,做梦都嫌奢侈。常尧仁开始想家了,他想念那片翻滚着黄色波浪的旷阔无边的东海、那条无尽延伸的长长的钦公捍海塘、命塘外的滩涂上连绵的芦苇翻飞摇荡、随塘河边安分守己地端坐着黑瓦白墙的民居、后院里的香樟树终年散发出特殊的香气、中市街狭窄的石板路、沿街敞开着大门的信丰祥绸布店,虽然那间三开门的店堂早已不叫信丰祥,但依然是熟悉的门楣、熟悉的窗棂、熟悉的一根椽子一根梁的老客堂,钦公大人曾经坐镇此地指挥修筑捍海塘的老客堂,曾经是常家的祥瑞之地,后来又成了常家的祸患根源的老客堂。这些带着沧桑和怨愤回忆的地方,让远在西双版纳的常尧仁想来,却充满了温暖的馨香。
姚芊玲终于断了与常尧仁的通信。第一次回家探亲,常尧仁试图见见姚芊玲,他想问问她,为什么半年多不给他回信。他抢着替程美珊去粮管所买米,这样,他就可以去看看姚芊玲了。常尧仁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米袋把粮卡和钱递给小窗口里的女营业员时,他看到,眉目清秀的姑娘紧绷脸皮,端端正正地坐着。她接过常尧仁递上的粮卡,头也不抬,嘴里问道:买几斤米?
这姑娘,正是姚芊玲。常尧仁的心顿时激烈地跳动起来。他看着这个成熟了许多、也似乎冷漠了许多的姑娘,眼光里尽是柔情似水的期待。他希望他的突然造访能给她带来一个惊喜,当她抬起头时,她将突然发现他正站在她面前,她会吓一大跳的,然后,她也许会激动得流下眼泪,再然后呢?常尧仁无法想象再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了。常尧仁这么想着便咧开嘴笑起来。窗口里的姑娘厉声喝道:问你怎么不回答?买多少米啊?
姑娘依然没有抬头,常尧仁笑得更开心了,他甚至笑出了声音。笑声终于惊动了柜台里的姚芊玲,她猛然抬起她的小脑袋,冲着窗口外这个古怪的顾客说: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我问你买多少……
她的话说到一半,嘎然停住了,她认出来了,这个发出奇怪的笑声的顾客,竟是去了云南西双版纳的常尧仁。她紧绷着的脸皮动了动,动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表情,不是笑,也不是哭,简直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常尧仁对着一脸奇怪表情的姚芊玲说:小玲,我回来了。下班后,我去找你吧。
姚芊玲没有回答,姚芊玲嘴巴一张,说出来的话居然是:你,要买多少米?
常尧仁怔了怔,然后犹豫着开口:三十斤,三十斤籼米。
然后,他就看着姚芊玲像对待所有顾客那样在他的粮卡上做下记录,起身为他量米,又把量好的米倒进一只巨大的簸箕漏斗里。然后例行公事地对柜台外的常尧仁说:把米袋套上漏斗,下米了。
常尧仁赶紧把手里的米袋套到木制簸箕出口上,只听见“哗啦”一声,窗口里大簸箕内的米一股脑涌向外面的漏斗口。常尧仁手抓套着漏斗口的米袋,眼睛却越过小窗,看着里面过份严肃而面目有些凶相的姑娘,他发现这个姑娘似乎不是那个抢着替他洗衣服的姚芊玲,她是一个陌生人,井台边的那些往事从来都不曾发生过,那个月夜里的短暂相约也是一场梦吧?常尧仁有些糊涂了,一走神,手就松了下来,米袋顿时脱手掉了下去,漏斗里的米象一阵白色的瀑布,向着地面冲刷而下,地上迅速堆起了一座白米的小山。常尧仁看着地上堆尖的米,心口霎时间凉到了脚心。他想:连一只米袋都抓不牢,我又怎么能抓住她?
后来,常尧仁听说姚芊玲有对象了,是一个在市属厂工作的上海工人。从此以后,常尧仁便掐断了幻想的萌芽,他把姚芊玲封存了起来,他试图遗忘,这样,他在西双版纳的艰辛日子,才可以稍稍好过一些。
因为爷爷去世,常尧仁又回上海过了一个年。他已经在西双版纳生活了七年,这七年究竟是怎么过的,他从未详细告诉过父母兄弟姐妹,他甚至连默默等待着回上海的想法都没有,他只是用回忆和想念填补和滋润着困苦日子里心底的亏空。即便是跪在爷爷的灵台前,亦只有悲伤和追忆,却并未有点滴期盼。过完年后,他还得回西双版纳,他已经不属于刘湾镇,他的生活,在遥远的西南边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