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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辞世

那一日傍晚,舒畅放学回家后,一如既往地悄悄溜到常冀昌的房里。她照旧拖出铝皮箱寻找她爱吃的零食,一边开始向常冀昌诉说外面发生的事情:太外公,楼下有个人在和外公说话,那个人问外公,你是不是有个阿哥,四九年去了台湾?外公点头说是的。那个人又问,你还有一个北京的阿哥是不是?太外公,外公的阿哥是谁?

常冀昌本是平躺着,听了舒畅的话,枯瘦的身体轻轻抽搐了一下,嗓子里发出了一阵咕哝声。舒畅正在吃一块市面上很少见的萨其马,那是她妈妈托人买到的紧俏商品,专门带回来给太外公吃的。舒畅一边吃萨其马,一边继续说:太外公,台湾远还是北京远?下回我叫爸爸开车带我们去好不好?我爸爸开车开得很快的,眼睛一眨,钱湾就到了,我就到弟弟家了。上次爸爸带我去西郊公园,车一开我就睡着了,醒过来,西郊公园就到了,快得来吓死人。太外公,弟弟和爸爸妈妈住在钱湾,我不喜欢住在钱湾,我喜欢住在这里,弟弟没有萨其马吃,我有吃。太外公,太外公,你睡着了?

舒畅看见常冀昌闭上了眼睛,她便十分懂事地盖好铝皮箱,轻轻地推回床底下。舒畅想,太外公困了,让他睡一会吧。舒畅的嘴巴里还留着最后一口萨其马,她一边鼓着嘴巴嚼萨其马,一边悄悄地退出了常冀昌的房间。

半夜时分,舒畅被后楼传来的一阵哭声惊醒了,那些哭声混合在一起,竟如有节奏和旋律的音乐,有的高亢,有的低沉,有的婉转,有的粗犷。那些哭声是有层次的,舒畅竖起耳朵细听,她依稀分辨出,低沉的哭声是外公的,高亢的哭声是太外婆的,婉转的哭声是外婆的,粗犷的哭声是丽珍外婆的。还有更多的,就听不出谁是谁的哭声了,众多的哭声融合搀杂在一起,如一部宏大悲壮的交响乐,突兀地开始,并且长久地鸣奏着。那些哭声在半夜时分传至舒畅耳朵里,听起来幽远而凄厉。舒畅睁开眼睛,房间里一团昏黑,窗外是墨蓝色的天。她叫了一声“外婆”,外婆没有睡在她身边,外婆的哭声从后楼传来的众多哭声中突显而出。舒畅知道,外婆也在后楼痛哭着的人们中,外婆听不见舒畅在叫她。她想到后楼去看看,但她不敢,她害怕在漆黑的夜里下床走出房间,走过天桥,走进后楼的房间。尽管从前楼走到后楼只需几十秒时间,但她还是不敢。此刻,后楼的哭声更是令她惶恐不已,她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竟让一家人痛哭不止。她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了,她干脆把脑袋钻进被子,整个身体拳成一团,她无法想象那些哭声究竟是为什么而发出,她只是害怕。被子里的黑与房间里的黑是不一样的,房间里尽管黑暗,但还可以看见家具门窗的轮廓。因为若隐若现,便有一些不明的影子恍恍惚惚,舒畅的脑子里便产生了一些想象,于是,柜子、衣橱、桌子、椅子都幻化成妖魔鬼怪,甚至游动着迫近舒畅睡着的那张床。这是令舒畅极其恐惧的黑暗。被子里的黑暗是完完全全的黑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有的影像和幻觉一概消失了,只有纯粹的黑。这纯粹的黑,使舒畅的脑子顿时处于一片空白,任何想象都消失了,后楼的哭声也遥远而模糊了。十分钟后,舒畅竟睡着了,她把自己整个儿蒙在被子里,忧心忡忡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舒畅已经忘了半夜时分从后楼传来的哭声。她站在床上让外婆给她穿衣服,程美珊红肿着眼睛替舒畅穿完衣服,又在她的左臂上套了一个黑袖箍。舒畅很奇怪地问:外婆,毛主席又逝世了吗?

舒畅很清楚地记得,那天午睡醒来,小朋友们坐在凳子上等老师发饼干。老师却迟迟不进教室。过了好一会儿,舒畅才看见梳着两条刷子辫的尹老师奔进教室,一屁股坐在风琴边的椅子上,然后,她趴在黄色的风琴盖上哭起来。小朋友们吓坏了,尹老师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啊?谁欺负她了吗?所有的小朋友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哭得浑身抽搐的老师,谁都不敢说话。尹老师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着全班说:小朋友们,毛主席逝世了,没有毛主席,怎么会有今天?毛主席,对我们多好啊!

尹老师说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了。她再次趴在风琴盖子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哭起来,这一回,哭得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尹老师一哭,有的小朋友也开始哭了,两、三个小朋友一哭,就有五、六个小朋友也哭了,再过了一会儿,所有的小朋友都大哭起来。坐在舒畅旁边的王毛毛一边哭一边叫着“妈妈,妈妈”。舒畅也在哭,不过舒畅对王毛毛边哭边喊“妈妈”很生气。老师明明哭的是毛主席,王毛毛却在哭妈妈,真是笨得要死。

放学前,老师给每人发了一块黑色的袖箍,让小朋友们都戴在手臂上。回家路上,舒畅发现刘湾镇大街上所有人都戴这种黑色的袖箍。回到家里,舒畅看到外公外婆姨妈舅舅也都戴着黑袖箍。舒畅问程美珊:外婆,为什么我们要戴黑色的袖箍?我上次看到街上的大哥哥大姐姐戴的袖箍是红的,我们干吗要戴黑的?

程美珊说:毛主席逝世了,全国人民都要带黑袖箍。带红袖箍的是红卫兵。

舒畅还是不太明白,她又问:外婆,为什么要叫“逝世”啊?

程美珊说:逝世就是去世,毛主席是国家领导人,国家领导人去世就叫逝世。

舒畅并不十分懂“逝世”和“去世”的区别,但那段日子,舒畅每天都欢天喜地地戴着黑袖箍去幼儿园上学。戴着黑袖箍的舒畅感觉很骄傲,尽管毛主席逝世总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但因为她一个幼儿园的孩子与所有的大人一样,都戴着黑袖箍,舒畅就有些兴奋了,她愿意与大人享受一样的待遇,这让她很有满足感,很自信。可是,毛主席逝世了,大人们的脸色都是严肃而悲痛的,舒畅便觉得自己也应该是严肃而悲痛的。她很懂事地隐藏起内心的兴奋,学着大人的样子,整天绷着脸,轻易不露笑容。大人都在哭,她哭不出来,她就在脸上做出哭丧的表情。她做得挺象那么回事儿,幼儿园园长就在训斥那些奔跑追闹的调皮孩子时把舒畅当作典范加以表扬:你们居然还在那里大叫大闹,你们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毛主席逝世了,你们怎么还这么大声说话?还追追打打的,你们看看舒畅多懂事,这几天,我就没见她笑过,下课了她也不出去玩,她就坐在教室里,连说话都是那么轻,你们能不能向舒畅学习学习?

那几天,舒畅在幼儿园里果真没露过一次笑脸。回到家里,她还要站在镜子前自我检查一番,看看镜子里的那张脸是不是符合要求。她端一张小凳子到外婆房间里的镜台前,镜台太高了,舒畅只有站在凳子上才能看到那面发亮的镜子。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凳子,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童花头圆脸蛋女孩,她绷着脸皮、嘴角下撇,看起来是一张挺痛苦的脸。舒畅对镜子里的女孩脸上的表情颇为满意,这张脸的确显得严肃而悲痛,受到了园长的表扬也是应该的。可是脸皮绷得太久了,腮帮子扯得紧紧的,居然有些发麻了。舒畅松了松嘴角、眉毛抬了抬,然后,她发现,镜子里的女孩竟露出了一个笑脸。舒畅吓了一跳,自己怎么可能在笑?她一直在告诉自己不可以笑,要严肃,可是现在,她明明看见镜子里的女孩嘴角往上弯着,眉毛提得高高的,眼神里全是笑意。伟大领袖毛主席都逝世了,全国人民都带着一脸沉痛的表情工作、学习、吃饭和睡觉,做梦都要哭醒的。舒畅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笑出来,虽然在幼儿园里她的确没有笑过,她非但没有笑,她还把哭丧的脸保持了许多天。可是现在,她站在外婆房的镜台前,竟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正莫名其妙地在笑。舒畅就对自己十分恼火了,她赶紧调整面部表情,撇下嘴角,皱起眉头,愁苦和悲痛再一次出现在她脸上。她对着镜子练了好多遍,才放心地离开了那面闪着明晃晃的光亮的镜子。

舒畅记得很清楚的就是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大家都要戴黑布袖箍。现在,外婆让她戴黑袖箍,她就举一反三地联想起来了。她问程美珊:外婆,毛主席又逝世了吗?

程美珊一边往舒畅手臂上套黑袖箍,一边回答:不是,是你太外公过世了。

舒畅又听到了一个新的词汇——“过世”,虽然她从未听过这个词汇,但她还是从黑袖箍联想到,“过世”一定和“逝世”是有关系的。她又问程美珊:外婆,什么是过世啊?是不是太外公也逝世了?

程美珊点了点头,回答:意思是一样的,只不过太外公不是国家领导人,太外公是普通人,普通人是不能叫逝世的。

舒畅明白了,太外公果然和毛主席一样,逝世了。等到舒畅明白了意思,她忽然又想到了一个更重大的问题:外婆,太外公过世了之后还会回家吗?他是去干什么了呀?

舒畅的问题让程美珊无法回答,一个死去的人,他会去干什么呢?她帮舒畅穿好鞋子,说:我也不知道太外公去干什么了,反正去世的人是不会再回家了,他们到另外一个世界上去了,每个人都要去的。

舒畅听外婆这么一说,便高兴起来:太外婆,那我以后也会去另外一个世界的,对吧?我会见到太外公的,他那只糕饼箱子里的好东西还没吃完呢,以后我再去他那里吃吧。

年幼的舒畅对太外公常冀昌床底下的那只铝皮箱依然十分牵挂,既然外婆说人人都要去那个世界,那她就可以在自己也去那个世界的时候,再次吃到太外公的零食了。这么想着,舒畅就不再觉得遗憾了,她穿戴整齐,手臂上戴着黑布袖箍,蹦蹦跳跳地出了前楼房间,下了木楼梯。

下了楼,舒畅才发现,客堂里竟有不少人,那些平时很少见到的亲戚也都在场,还有一些人是舒畅不认识的。客堂的墙上,靠着好多个彩色纸花做成的花圈。舒畅知道,太外公去世了,一个人去世了,别人是要做很多花圈给他的。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她看到过很多很多漂亮的花圈,那些花圈放在小学礼堂里,简直堆成了花山,舒畅很想摘下一朵最漂亮的纸花带回家去,可她不敢,要是摘了,老师肯定会批评她的。现在,太外公去世了,家里也有好多个花圈了,舒畅就很高兴,这些花圈是自己家的,她摘一朵下来,老师是不会批评她的。

舒畅看着那些五彩缤纷的花圈,一朵一朵审视过去,她想挑出最漂亮的一朵,然后向外婆提出要求,外婆一定会答应她摘一朵的。这时候,半夜从钱湾镇赶回娘家的常善娟看见了舒畅,她走过来,抱起舒畅说:畅畅,来,给太外公磕头。

常善娟抱着舒畅,挤进人群中,然后把舒畅放下地,在她耳边说:畅畅,快磕头啊,太外公在这里呢,他活着时对你有多好啊,现在他过世了,你给太外公磕三个头吧。

舒畅呆呆地站着,她看见眼前有一张用长凳和门板搭起来的床,床板上的白被单微微隆起,看起来是一个人的形状,只是这个人很瘦很薄,这个人从头到脚让白被单遮得严严实实,舒畅不敢相信白被单里躺着的会是太外公。她不肯跪下,她仰起头对常善娟说:妈妈,这不是太外公,我不磕头,这不是太外公。

说完,她竟挣扎着要往人群外挤。常善娟就有些生气了,这么多亲戚在场,舒畅不肯磕头,很没有面子的。她一把揪住舒畅的胳膊,在她耳边轻声呵斥道:小孩子要听话,快跪下磕头。

常善娟把舒畅拖到灵床前,用手按住她的脑袋硬往下压。舒畅一边倔强地梗着脖子,一边就“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这时候,舒根富也挤到了灵床前,他蹲下来抱住舒畅,说:畅畅,太外公睡在这里呢,太外公盖着被单,你认不出来是吗?那爸爸把被单掀开给你看看,你再跪下磕头好吗?

舒畅委屈地点点头,舒根富站起来,走到灵床前,果真掀开了被单一角。舒畅清楚地看到了被单里那张灰白的脸,这张脸洁净而清瘦,薄薄的眼皮轻阖着,眼眶凹陷,下巴上竟还留有几缕稀疏柔软的胡子,这张脸是如此宁静安详、毫无狰狞,犹如安静地熟睡着。

舒畅看到被单里的人果然是太外公,就冲着床上的人叫起来:太外公,你怎么睡着啦?太外公,你怎么不睡在后楼房间里,睡到这里来了?

此刻,常冀昌已进入了永久的睡眠,一次无梦的、没有苏醒的睡眠。他紧闭灰白的嘴唇,没有搭理重外孙女舒畅的呼唤。

舒畅干脆跑到灵床边,冲着仰面平躺的太外公大声喊着:太外公,你怎么不理我啊?床底下的箱子里只剩下一块萨其马了,昨天还有两块,我吃掉一块,还有一块是留给太外公吃的,你吃掉了没有啊?太外公,你怎么不说话啊……

舒畅发现太外公对她的呼唤置之不理,她一边喊一边想,要是太外公真的不理她了,那以后,她就吃不到太外公床底下箱子里的糖果糕饼了。舒畅越想越委屈,便大声喊太外公,“哇哇”大哭起来,哭得伤心之极。围在灵床边的亲戚们也纷纷抹起了眼泪。

舒根富把掀开的被单又盖上,常冀昌的脸又被盖住了。舒畅一看太外公又被蒙进了被单,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喊着:太外公,快起来,爸爸不要给太外公盖被单,太外公,你干吗不说话啊!

亲戚们都禁不住发出了一阵阵“呜呜”的哭声。舒根富把舒畅抱到灵床前的一只蒲团前,对舒畅说:太外公到另外一个世界上去了,畅畅给太外公磕头,畅畅给太外公送行好不好?

舒畅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太外公和毛主席一样逝世了,太外公要去的那个地方和毛主席去的地方是一样的。那个地方叫“另一个世界”,人要是去了那个世界,就不会和这个世界上的人说话了,所以,太外公再也不会回答她了。舒畅一边哭,一边乖乖地跪了下来,在舒根富的指点下,磕了三个头。然后,舒根富抱着女儿,挤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