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畅住在外公外婆家,众多的舅舅姨妈是舒畅的兼职保姆,外公外婆是舒畅的专职监护人,家里有太外公常冀昌和太外婆李月珍,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远比父母的那个家更热闹。自打舒畅记事起,就没见过太外公下床。太外婆还算手脚灵便,但她也总呆在家里,很少外出。每天傍晚放学回家,舒畅总是要到太外公的房里去报到一下,倒不是她特别喜欢这个整日躺在床上、说话含糊不清的老人。她去太外公房里,是因为在太外公的床底下,有一个挺大的铝皮箱,这只铝皮箱简直象一只百宝箱,里面总是塞满了吃也吃不完的、各种各样的糖果糕点。傍晚时分,李月珍到楼下厨房做晚饭去了,舒畅就悄悄溜到楼上,推开常冀昌的房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站在床头叫道:太外公。
常冀昌翻翻眼珠,扯了扯嘴角,向重外孙女表示笑意。然后,他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躺着的床下。舒畅完全明白太外公手势的意思,她欢天喜地地从床底下拖出了那只铝皮箱,然后开始在里面淘宝。幼儿园小朋友舒畅能把一只巨大而沉重的铝皮箱从床底下拖出来,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当然,铝皮箱里的食物给了她超常发挥的动力。拖出铝皮箱后,她气喘吁吁同时满目生辉地站在常冀昌床边,等待着太外公许可她吃铝皮箱里的东西的信号。那时刻,常冀昌会努着嘴,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要是外人来听,那是定然听不懂的,但舒畅能听懂,她听到太外公对她说:打开来,有糖吃的,还有糕。
舒畅不仅明白太外公的话,而且还可以和太外公进行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心领神会的舒畅打开铝皮箱,只见箱子里塞满了各种好吃的。这些糖果糕点是常冀昌的子孙们买来孝敬他的,但他似乎没有足够的能力来消耗这些食品,日积月累的,床底下这只铝皮箱里,就储存了大量的糖果糕点了。
舒畅先从铝皮箱里挑出一颗糖,剥去糖纸塞进嘴巴,然后,开始和躺在床上的常冀昌闲聊起来:太外公,你干吗老睡在床上不起来呀?
常冀昌扯扯嘴角,牵出一个皱纹丛生的笑容:明诚,回来了吗?
舒畅不认识明诚,她随口说道:明诚没有回来。
舒畅嘴里的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又从铝皮箱里找出一块桃酥饼,一边吃一边说:对了太外公,这个礼拜天姆妈回来会带萨其马给你吃的,你吃过萨其马吗?我没吃过。
常冀昌砸了砸嘴,好似已经品尝到了香甜的萨其马。舒畅便把手里吃了一半的桃酥饼递到常冀昌嘴边:太外公你嘴巴馋了吧?我给你吃一口,你张嘴,咬一口吧。
常冀昌果然张开了嘴巴,舒畅便把桃酥饼塞进了那张已经没有牙齿的嘴里。常冀昌抿紧嘴巴,桃酥饼在他口水的浸润下,融化了一小角。舒畅收回手里的饼,那块已成月牙的饼上留下了一圈湿漉漉的口水印。
舒畅看了看因为被太外公吃过一口而沾染了他的口水的饼,撇了撇嘴,然后用手轻轻掰下饼上带有口水的一圈。躺在床上的常冀昌自然不会发现重外孙女嫌弃他的口水,他只呼噜呼噜喘着气,嗓子里的浓痰在深重的喘息中几乎随时呼之欲出。舒畅却并不在意这些,现在,她已经把那块被常冀昌吃过一口而沾了一圈口水的桃酥饼打理干净了,她一边继续吃饼,一边找到了新的话题:太外公,你的牙齿到哪里去了?
常冀昌却目光呆滞地说:尧仁,他回来了吗?
这一回,太外公提到的人,舒畅是认识的。尧仁就是舅舅,这是外婆告诉她的,舅舅在很远的云南,那个地方很热,也很穷,据说,只要走几步就到外国去了。在舒畅的记忆中,她是从来没有见过舅舅的,但外婆说她见过的,在她两岁的时候,舅舅从西双版纳回来过了一回年。或许她是真的见过舅舅的,只是她太小了,她不记得舅舅的样子。现在,太外公问舒畅:尧仁回来了吗?舒畅便十分明确地回答他:太外公,尧仁没有回来,尧仁回来过的,又回去了,现在没有回来。
幼儿园女生舒畅一口一个“尧仁”地叫着,全没有这个“舅舅”的印象和概念。
常冀昌又伸出手指了指床底下,舒畅便把最后一口桃酥饼塞进嘴巴,嘟哝着嘴巴说:太外公,我都吃饱了,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拿吧。
常冀昌动了动下颌,嘴里依然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明德,有信吗?
这一回提到的名字,舒畅又是不认识的。她从铝箱里拣出一颗糖,剥去纸,塞进常冀昌嘴里:太外公,你吃糖吧,我下楼去了,明朝我再来哦。
舒畅离开前是不会忘记把铝皮箱推回床底下的,她尽量把铝皮箱推到原来的位置,看起来好象没有人动过一样。她不想让太外婆知道她吃过铝皮箱里的东西,太外婆知道了是不会骂她的,但太外婆知道了,家里人就全知道了,礼拜天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也会知道的。妈妈肯定会骂她不该吃太外公的东西,因为那是大家买来孝敬太外公的,不是给舒畅吃的。
舒畅把铝皮箱推回床底下,然后撒开腿一溜烟地出了房门,只留下嘴里含着一颗糖的常冀昌躺在屋里的床上,嗓子眼似乎堵着一块石头,发出一些奇怪的呻吟。这呻吟里既有着无法言说的快意,又象是呜咽,硬憋着不被释放的哭泣。这些声音从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嘴里发出,让人轻易地判断出,这个老人的生命已接近垂危。
舒畅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会到常冀昌的房里去,她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向他汇报外面发生的故事。
“太外公,王毛毛今天上幼儿园没有带手绢,我带了,老师表扬我,批评王毛毛了。”
“太外公,园长今朝又摸我的额角头了,我们班尹老师就多给了我一撮饼干屑。”
除了幼儿园里发生的故事,舒畅还把从外婆、姨妈或者舅舅们嘴里听来的消息发布给躺在床上的常冀昌听。
“太外公,今天外婆去买菜,菜场里的人算错了帐,应该找三分,他找了一角三分,外婆就拿多找的钞票买了两只豆沙馒头,外婆说一只给太外公吃,还有一只给我吃。太外公你喜欢吃豆沙馒头吗?”
“太外公,小姨昨天在外头玩得忘记回家,被外公骂了一顿,外公骂她:你还晓得回来啊,女小囡野在外头面孔还要吗?小姨就哭了,外公还摔了一只凳子。”
舒畅简直是个小人精,大人说过的话,她一律可以复述得只字不差,连表情带语气,她都模仿得象模象样,甚至外面发生的一些重大新闻,她也会及时向躺在床上的太外公反映。有一回放学后,舒畅手臂上戴着一个黑色的袖箍,胸口别着一朵白色的纸花来到常冀昌的床边,她一脸严肃地对常冀昌说:太外公,毛主席逝世了,我们老师都哭了,我也哭了,太外公你看看,我的眼睛还红着呢。
还有一回,舒畅跑上楼,气喘吁吁地站在常冀昌床头说:太外公,“四人帮”被抓起来了,四人帮就是王、张、江、姚。老师说,四人帮是大坏蛋,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抓起来好,抓起来是大快人心。太外公,什么叫大快人心啊?四人帮怎么会长出狐狸的尾巴?
常冀昌的身子虽然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太清楚,但他还是能听懂舒畅的话。他听了舒畅的话,脸上会露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表情,有时候是惊讶,有时候是担忧,有时候,他也会笑。这一回,他听到舒畅说“四人帮怎么会长出狐狸的尾巴”,他眼睛一眯,嗓子眼里便发出了沙哑的“呵呵”声。舒畅知道,这是太外公在笑,她便说得更带劲儿了:太外公,我们幼儿园外面墙上贴着大字报,上面画着四人帮,一条蛇的脑袋上画个戴眼镜的女人,还有一头猪、一只老鼠和一条狗。小学门口也贴了批判四人帮的大字报,四个人都穿着衣服,女的还穿了裙子,不过屁股下面都拖了一条狐狸尾巴。太外公,四人帮到底是人还是动物啊?四人帮真的很坏吗?
常冀昌没有回答舒畅四人帮究竟是人还是动物,他只是把视线转向了窗外。秋天的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绯红,常冀昌躺在这张床上已经许多年了,窗户外面的世界究竟怎样了,他是没有办法亲眼看到的。谁都知道,常冀昌是一个日渐迫近死神的老人,但他还是日复一日地活了下来,即便是躺在床上,他也活了整整九年了。他长年躺着的身体已委琐佝偻,本是修长的身型,成了一具枯萎的木头。儿子媳妇自然也会每天来看看他,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话。那些话显然是避重就轻、报喜不报忧的。只有重外孙女舒畅的话才是真实的,又因为这些话被一个幼童说来,总是显得格外可爱有趣。所以,每天傍晚,常冀昌会等待着舒畅的到来,看着她香甜地吃他那只铝皮箱里的糖果糕点,听她说一些家里家外正发生着的故事。他从舒畅嘴里知道了家里人不愿意告诉他的一些事情,比如儿子常明义某一天在单位里又挨批判了;大儿媳妇宋丽珍和婆婆李月珍闹着要分家;孙子常尧仁来信说他在西双版纳吃不上油;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四人帮粉碎了;宣传队在演批判四人帮的节目……
常冀昌的身体瘫痪了,但他的头脑依然可用,他和重外孙女舒畅的交流并不十分通畅,但他还是对每天与舒畅的一次会面看作他一天中最重要最快乐的时光,他整天昏睡,一到舒畅放学的时候,他便自然醒来,睁着眼睛等着舒畅的脚步声从楼梯上蹦跳而来,心里便有暖暖的快慰油然而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