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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舒畅

舒畅该进幼儿园了,可是舒畅的户口随着常善娟的户口落在钱湾镇,所以,刘湾镇幼儿园是进不去的。又因为常善娟夫妻俩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弟弟舒展,已经忙不过来了,所以舒畅是必须要呆在刘湾镇上的外婆家的。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却没办法上,这种事情于常明义来说,简直是一筹莫展的,要他去求人帮忙,他是放不下脸面来的。程美珊却不然,女人总是有女人结交朋友的方式,针线活的交流、买菜做饭的经验、张家长李家短的议论,都是女人之间成为志同道合者的纽带。叫志同道合者也许不确切,或者只是相互倾诉的需要,可是倾诉是那么重要,越是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与人之间越是需要相互倾诉。女人和女人,便是在倾诉的过程中成就了求助者和施助者的身份转换。程美珊杂货店里的一位同事,她姑妈是幼儿园的园长。舒畅入幼儿园的事情,就这么有了办法。

程美珊把一件手织的膨体绒线衫送给了幼儿园园长。这件绒线衫本是程美珊给远在西双版纳的儿子常尧仁织的,宝蓝色,元宝针,厚实软和,手感很好。但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外孙女的入园问题,于是,这件本应是常尧仁的绒线衫穿在了幼儿园园长的儿子身上了。为此,程美珊让常明义写信告诉儿子,毛衣派了别的用处,希望他耐心等待,姆妈很快会再织一件给他寄去的。常尧仁回信说,西双版纳很热,不需要毛衣,只要不赶夜工,没有毛衣是完全可以的,畅畅入幼儿园更加重要。接到儿子的回信,程美珊还是心疼地掉起了眼泪。她抹着眼泪说:尧仁赶夜工的时候一定要受冷了,离得这么远,实在是没有办法。

舒畅终于进了幼儿园,进了幼儿园的舒畅很快显露出她能歌善舞的特点来。她非但能歌善舞,还能讲比较标准的普通话。这完全得益于她的父亲复员军人舒根富的教导,当过三年兵的舒根富常常会用普通话和女儿说话,于他而言,那是一种展示,在孩子面前展示自己的本事,以树立父亲在孩子心目中的威信。未曾想,舒畅小小年纪模仿力倒很强,居然一学就会。为此,舒根富对女儿就多了一些私心的宠爱。经常的,舒根富开着小卡车去浦西的大菜场装完蔬菜鱼肉,再到菜场隔壁的乔家珊点心店,花四分钱买一个豆沙糕团,小心翼翼地托着两片粽叶垫着的糯米团子上车,把团子放在副驾驶坐上,然后发动汽车,马不停蹄地往浦东赶。回厂的途中要经过刘湾镇,小卡车沿着钦公塘一路开,舒根富的岳丈家渐渐于视线中越发清晰。这是每日必经的地方,那幢二层小楼在早晨初升的阳光中安静地伫立着,如一位神情落寞的失败者,外型庞大高贵亦然,内在,早已被掏空,却勉强坚持着它巨大的身型,肃穆端立。

舒根富驾驶着小卡车在晨露中开到岳丈家门前,停下车,跨过木桥,轻轻敲门。那时刻,程美珊已经早早起床,正在厨房烧一大锅泡饭,那是一家人的早餐。程美珊听到敲门声,知道是大女婿来了。大女婿通常不进门,他站在门口,把一只粽叶垫着的糯米豆沙团递给程美珊,说:姆妈,畅畅起来给她当早点吃,我先走了,礼拜天我和善娟会回来的。

说完,转身离开。小卡车的发动声在片刻之后响起,然后快速远去,直至消失在钦公塘蜿蜒无尽的深处。

收了程美珊一件膨体绒线衫的幼儿园园长对舒畅格外关照,舒畅当上了文艺宣传队的报幕员了。由一群幼儿组成的文艺宣传队一点也不输给成年人,他们在刘湾镇各大工厂、机关、医院、街道频频亮相,报幕员舒畅更是表现突出。起初,她只会说“下一个节目,《赤脚医生好得来》”,后来,她又能说“表演者,陈毛毛”和“伴奏,王老师”了。这是她从一个下乡演出的专业文工团的报幕员那里学来的。

有一回,市区来了一个专业文工团,演出场地选在小学操场上。那天下午,幼儿园的孩子们被老师领着,排着队、端着小凳子去看演出。操场前面那个破旧的水泥舞台边搭起了一个临时化妆间,一些男人和女人从化妆间里一会儿进去,一会儿出来。进去时,他们的脸和刘湾镇人的脸没什么区别,是一张张眉目疏淡的脸。出来时,他们的脸就变得五颜六色了,眉目也是浓重突出,嘴唇是殷红的,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五彩缤纷的。连白毛女或者胡琼华的破衣衫,也破得很有型。

演出开始了,演员们在挂着巨大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相片的舞台上又唱又跳。那个演白毛女的演员穿着袖口和下摆撕成碎条的衣裤,踮着脚尖在舞台上一蹦一跳地走路;那些唱歌的人,竟能唱出和广播里一样好听的歌。让舒畅最为关注的,是那个漂亮的报幕员,她梳着一根长长的麻花辫,涂着红嘴巴,浓眉大眼地面对操场上人头济济的刘湾镇人民群众,发出她脆亮的声音:下一个节目,歌舞,《逛新城》。

舒畅很欣喜地发现,自己在报幕的时候说的话居然和漂亮的女报幕员说的话是一样的。舒畅说过“下一个节目,《赤脚医生好得来》”,很专业,一点也不必台上的报幕员差,舒畅就有些沾沾自喜了。可是,节目演下去,她又发现,台上的报幕员不仅说“下一个节目……”,她还说“表演者……”或者“伴奏……”。这几句话,舒畅是从来没有说过的,自然,她连听都没有听见过。老师没有教她,那说明老师也没有听见过。舒畅刚得意了没一会儿,沮丧的情绪迅速把自得骄傲驱逐得无影无踪。接下去,每次报幕员上台报节目,她都听得格外仔细,她希望牢牢记住那几句刚见识的、最新的、最时髦的报幕专业用语,她将在以后的演出中尝试着使用,那样,才不会让人觉得她这个报幕员很差劲、很没有水平。尽管刘湾镇上的观众们,水平是很有限的,但幼儿园小朋友舒畅还是很希望自己的报幕是有水平的。

看完专业文工团演出后不久,幼儿园宣传队又一次接到了演出任务。舒畅终于有机会使用她新学会的专业报幕词了。那天下午,他们去刘湾镇五金厂,为厂里的工人叔叔阿姨们演出,演出的地点在厂内礼堂里。这个礼堂,开饭时间用来充当食堂,开会的时候用来作会场,演出的时候,可以作剧场,这是一个多功能的礼堂。刘湾镇上拥有这种多功能礼堂的单位实在是很少的,所以,今天的演出场地条件是十分良好的。幼儿园文艺宣传队的小朋友们是很有见识的,他们去过农村、去过医院、去过街道,那些地方的演出,多半是现场拦出一块空地,或者是临时用木板、桌子、椅子搭起一个舞台。没有麦克风,没有开幕闭幕,唱歌得扯着嗓子唱;跳舞得小心翼翼地跳,以免临时舞台轰然倒塌;报幕,自然也要拔亮嗓子大声喊:下一个节目,《金珠玛米亚克西》。

眼前这个五金厂的礼堂,显然是小朋友们见过的最好的演出场所了,舞台是高出半人的大舞台,舞台上还有两道紫红色的幕布,最要紧的是有麦克风,对着麦克风唱歌或者报幕,就不用扯着嗓子拼命喊叫了。在这种地方演出,是很能够显示节目水平的。

小朋友们到达五金厂时,正是午饭过后没多久,礼堂里弥漫着一股饭菜油烟气味。半小时前,这里还充满了盘盏撞击和咀嚼吞咽的声音。现在,已经吃完了饭的工人叔叔阿姨们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蓝色工作帽,坐在刚才他们吃饭时坐的长条凳子上,抬着头,等着看一群小孩子的演出。有的人还端着没洗的饭碗打着饱嗝,有的人正歪着嘴用小拇指剔牙,大多数人的嘴巴是油汪汪红润润的,这些嘴巴显示着工人阶级的伙食质量是很有水准的。

舒畅有些兴奋,她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孩子,见到那么多人看着,她的表现欲望就油然而生了。这一次,她准备试用她新学会的报幕词,她要让老师和小朋友都吓一跳,他们一定会惊讶地问她:你怎么会说这些话的?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她也要让台下的观众吓一跳,天啊,这个小孩怎么说得和广播里一样啊。这是舒畅的想象,她希望达到这样的效果,尤其是在有麦克风的舞台上,她的风头就出尽了。但她实在是一个十分乖巧的孩子,她在上台前还不忘记要问一下老师,她十分明白,只有老师认可的事情,她才可以去做,否则,她将会失去老师的宠爱。那场演出,幼儿园园长也在,舒畅很识时务地在上场前拉拉园长的袖子,园长低头问:有什么事吗?舒畅说:杜老师,报幕的时候可不可以说“表演者”?

园长当即首肯:可以,舒畅真聪明,说吧,说吧,这词挺好听。

六岁的报幕员舒畅得到了园长的支持,便迈着小腿脚,充满自信地上了台。接下来,她稚嫩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到了五金厂礼堂、会堂兼食堂的每一个角落。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蓝色工作帽、手里还拿着饭碗、筷子,打着饱嗝,或者用一根小拇指剔着牙齿的嘴巴油汪汪的工人叔叔阿姨们无一遗漏地听到了舒畅响亮美妙的声音:下一个节目,表演者,《我是光荣的解放军》。

其实,没有几个人听出小报幕员的话有失误,连园长也一个劲地夸她说得好,舒畅为此得意了好几天。直到周末,爸爸妈妈回外婆家,演出得到巨大成功的舒畅无比激动地向父母作了一次汇报演出,并且如实地复述了那天的盛况。她一个人把整台节目全部演了下来,从开场到谢幕,她甚至还扮演了台下作为观众的工人叔叔阿姨们的角色。舒畅忙坏了,她一会儿充当舞蹈演员,一会儿又做歌唱演员,还要兼职伴奏老师的角色,谢幕后就扮演鼓掌喝彩的观众。爸爸妈妈也是观众,但他们代表的只是他们自己,舒畅做的观众,代表的是五金厂里那些穿蓝色工作服、戴蓝色工作帽的观众。尽管舒畅扮演着众多的角色,但她还是发现,她演得最好的,还是她的本职工作——报幕员。

舒畅表演得十分投入,虽然有些场面她无法完全表现,比如群舞中小朋友们叠罗汉,把一个最瘦小的小朋友举在半空中挥舞着鲜花彩绸,这种节目她一个人是很难演出效果来的。没有别的小朋友和她配合,也没有鲜花和彩绸。但她还是全力以赴,动用了凳子、鸡毛掸子和手帕毛巾之类的道具,尽力使节目最精彩的部分充分展示。表演结束后,她已经浑身是汗了。爸爸妈妈看得直笑,妈妈说:畅畅真是能干,这小孩就是该上学,一上学,就学会这么多本事了。爸爸说:畅畅演得真好,唱歌的声音很响,跳舞的动作很象,不过,畅畅报幕的时候,有些地方说错了,来,爸爸教你。

舒畅这才知道,原来“表演者”指的是演这个节目的人,不是节目的名字。知道了真相的小报幕员就有些懊恼和气愤了。为什么她报幕下台后没有一个老师指出她的错误呢?为什么连园长都表扬她说得好?园长也不知道“表演者”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这是幼儿园文艺宣传队报幕员舒畅小朋友十分困惑的一件事情,但是,她终究还是学会了许多新词儿,这些新词儿起初只是用得不太恰当,在父亲的指导下,她已经会用了,而且用得越来越娴熟,越来越自如。

事实上,幼儿园园长真的不懂“表演者”是什么意思,这句时髦话她似乎是听到过的,好象就是上次那个专业文工团来刘湾镇演出时听到的,既然人家专业的文工团这么说,那要是自己幼儿园的小朋友能说的话,他们的水平就显得很高了。所以,园长对舒畅大胆灵活地使用新词是十分赞赏和支持的。至于园长是否要懂得这些新词儿的意思,那也是未必的。

刘湾镇幼儿园的这个园长,过去是个农民,因为得了一场病,不能下地出工了,便给要出工但无法照看孩子的人家带小孩。究竟怎么会逐渐成长为一名新中国幼儿园的园长的,这就不是很清楚了。总之,成为一名幼儿园的最高领导,实在是令她非常有成就感的。她常常不敢相信眼前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否真实,她因此很喜欢在小朋友下课的时候站在院子里眺望着东奔西跑的孩子们,还有那几位鹤立鸡群的年轻的幼儿园教师。在她眼里,这些孩子和教师都是她的虾兵蟹将。他们是如此活泼,如此好动,那几位梳着辫子、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大将率领着活蹦乱跳的小兵们唱歌跳舞、捉迷藏丢手绢,念着:毛主席,爱儿童,小妹小弟来唱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园长的自豪感便不可抑制地泛滥而出。她喜欢走到正跳绳子或者踢砖块甚至蹲在地上拣糖纸的孩子群中,用她握过锄头、镰刀或者粪勺的粗糙的手掌温和地抚摩几下跟前某一个孩子的脑袋。谁若正好站在她跟前,谁就是被抚摩的对象。被园长抚摩过脑袋的孩子今天就会受到年轻的女老师的嘉奖,睡完午觉后,这个孩子会在得到与别的孩子一样的那块饼干以外,还得到一小撮饼干桶里的碎屑,这个孩子便是这一日整个幼儿园里最幸福的孩子了。当然,舒畅得到的嘉奖总是最多的,园长一般只会抚摩几下恰巧站在她身边的孩子的脑袋,但只要她视线里落下舒畅的影子,她便会特地走上去,幸运的舒畅便多次得到了嘉奖。其实,并不是舒畅真有那么好的运气让园长的手掌反复光顾她的脑袋,也不是舒畅长得特别漂亮而让园长不由自主地想上前抚摩她那个毫不出奇的脑袋。这实在是程美珊的毛衣起了作用,并且具备着比较强的持久性。那段日子的很多个下午,午觉醒来还睡眼朦胧的舒畅总是鼓着腮帮子咀嚼着一嘴香喷喷的饼干屑,并且不断接受着别的孩子羡慕乃至嫉妒的眼光。

园长实在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她得到了一件膨体绒线衫,收了一名叫舒畅的借读生,这两个交换的条件在她看来是不对等的,她认为,一件绒线衫的价值要高于收取一名借读生的权利。甚至,园长在收下过去刘湾镇上最富有最高贵的常家少奶奶程美珊的贿赂时,是有着受宠若惊的感觉的。犹如落难财主要饭要到过去的佣人家门口,那佣人便惊惶得倾尽家底给财主送上好吃好喝的,完了还要想办法接济财主,甚至跟着财主一起去要饭,忠实到愚昧的程度。尽管常家不是过去的常家了,但刘湾镇上很多人的脑子还没有转换过来,这些人是没有觉悟的人,甚至连幼儿园园长也属于此类人。一个如财主家的佣人一样没有觉悟的人,怎么就当上了幼儿园园长呢?

可人家就是幼儿园的园长,一点也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