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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舒根富

六岁的舒畅自打有记忆起,就知道爸爸是开小卡车的,妈妈是商店的营业员。舒畅长得象爸爸,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嘴角边还有两个肉揪揪。这长相说不上特别漂亮,但看上去透着一股机灵劲儿。舒畅还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孩子,她是刘湾镇幼儿园宣传队的报幕员,一亮嗓子:下一个节目,《赤脚医生好得来》。那声音,脆生生、甜丝丝的,就象动画片《渔盆》里的那个小渔童。

不管是相貌还是嗓音,这些特征,完全得益于舒畅的父亲舒根富的遗传。舒根富已经复员回来,在部队里,他当的是汽车兵,现在,他在厂里开小货车,是职工食堂里的采购员。每天凌晨,一家人还在睡梦中,舒根富便在黑暗中起床,简单梳洗,然后出门登上他那辆破旧的灰蓝色二吨小卡车,出车到浦西的大菜场里去采购食堂一天的蔬菜鱼肉。

贫下中农出身的舒根富和常善娟结婚时,家里根本没有现成的住房给他们,他们便去房管所申请借房子。现在他们住的,就是房管所所长批给他们的半间沿街房。房管所把一间四十平方左右的屋子隔成了两间,分租给两家人家,面向池塘的后半间里住着肉铺子里的老马一家四口,对着大街的前半间里住了舒根富夫妻俩。因为中间的那堵墙是后来砌上去的,又是单壁,隔音很不好。这边夫妻俩吵了嘴,那边父母训孩子,都听得一清二楚。舒根富家的床靠墙摆,老马家的床也靠墙摆,夜里睡觉,靠墙睡的常善娟耳边总是响彻着墙那边巨大的鼾声。黑暗中闭着眼睛,老马粗蛮的鼾声好似就在枕边,仿佛是睡在了老马家的床上。明明是两对毫无干系的男女,却如四个人睡在同一张拼铺上。这种错觉,甚至还影响了舒根富夫妻之间闭灯后的床第之事。那边的鼾声不失时机地穿插而入,成为这边的夫妻生活的旁观者。有时候,这边的夫妻发现那边的鼾声没有在应该响起的时候传来,便窃喜着抓紧时间宽衣解带,然而,总是在他们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或者齐心协力扬帆航行到中途时,隔墙的鼾声如涨潮的海水,一浪一浪地接撞而至了。那高低起伏、节律生动的声音甚至象在嘲弄这边的人,有持无恐地呼啸而来、席卷而去,反反复复、旷日持久。这边的男人和女人做到一半的事业便又一次前功尽弃。男人和女人颓然躺倒在床上,黑夜中,无以相视各自沮丧的表情,只轻轻叹息。

住进新家后一个月,舒根富发现自己正常的男性功能于隔壁如歌鸣唱的鼾声中苟延残喘。再这样下去准会疯了,可是舒根富是无法改变现状的,他没有理由请老马搬家,即便这算是一个理由,也说不出口。他也没有能力再换一间住房,就是这半间屋子,也是舒根富想尽办法拍了房管所所长一段时间的马屁才借到的。

舒根富复员回来安置工作后还只能和常善娟分居,他们分别住自己单位的集体宿舍。小夫妻俩每个礼拜天回刘湾镇上的娘家,程美珊会腾出一间屋子给女儿女婿住。结婚还不满一年的舒根富发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个礼拜仅有一次和老婆睡在一张床上是远远不够的,况且是睡在丈母娘家里,这状况让他颇感羞愧。作为一个男人,讨一个老婆是必须的,老婆讨到手了,就要给老婆一间可以安身的房子,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舒金富意识到,眼前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于是,他开着他那辆二吨小卡车,去房管所申请住房了。

所长办公室大门敞开,里面却没有人,桌上除了一只装着三个烟头的糖水橘子玻璃瓶外,别的什么也没有,简直不象是用来办公的桌子。舒根富对那个糖水橘子瓶里的烟蒂发生了兴趣,他擅自跨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远远地看了一眼玻璃瓶,瓶子外面的商标还没有完全撕掉,一个剥开的橘子里掉出两瓣金灿灿的果肉,令人对瓶子里原本装着的食物产生一些美好的想象。当然,现在瓶子里没有橘子,瓶子里只有三个烟蒂,并且,舒根富发现,这三个烟蒂是牡丹牌的,居然是牡丹牌。那年月,抽牡丹牌香烟的人,一定是有身份的,大部分人抽的是飞马牌,好一点的抽大前门,农村里的人还抽更差的光荣牌和生产牌。舒根富经常抽的是飞马牌,有时候也抽大前门,但大前门不是自己买的,是请他开车帮忙的人送的。当然,房管所所长也不算是特别有身份的人,只不过镇上人的住房问题、住房是大是小的问题,都是房管所所长管的,他可是土地爷爷,所以,他就变得有身份起来。这么一想,舒根富就有些后悔了,想要房子住的愿望太强烈了,急匆匆赶来,居然没有带礼物。到房管所来申请住房,怎么能不给所长带礼物呢?

舒根富正犹豫是不是等下次问善娟要一些香烟票,买上一条牡丹牌香烟再来,一个面如土色的秃顶男人提着裤子、携带着一股新鲜粪便的气味,踉跄着走了进来。一进门,他便看到了等在屋里的舒根富。秃顶男人眉头一皱,问:你是谁?怎么在我办公室里?

舒根富刚想开口说话,只见秃顶男人嘴角一抽,提着裤子转身奔向门外。舒根富想,这就是房管所所长,既然已经撞上了,那就先向他了解了解情况也好。五分钟后,秃顶男人弯着腰捂着肚子,蹒跚着挪进办公室,他身上的新鲜粪便气味更加浓郁了。舒根富比较熟悉这种气味,经验告诉他,这个秃顶男人坏肚子了,拉稀了,不断跑厕所呢。秃顶男人已经没有力气问舒根富是谁了,他倒在办公桌边的椅子上,一张脸灰暗得如同蒙了一层尘土。舒根富走上去问:所长,你没事吧?

秃顶男人气若游丝,却还不忘拼着劲儿骂:扯那娘的金宝良,请我吃鱼,啥烂鱼臭鱼,要害死我了。

舒根富听明白了,有一个叫金宝良的人,拍所长马屁,请所长吃鱼,所长吃坏肚子了,金宝良马屁拍在了马脚上。

看所长的脸色,还挺严重的,再泻下去要脱水了。舒根富便对趴在桌上气喘吁吁地骂着金宝良的秃顶男人说:所长,我送你去医院吧,我有车,开车去很快的。

秃顶男人没有反对,舒根富便扶起他,把他架上了自己的小卡车。到了医院,舒根富陪着他挂号、拿化验单,又送他进病房,看着护士替他挂上点滴,这才问他:所长,要不要通知你家里人?

秃顶男人这才缓过劲来,他问舒根富:你是谁啊?你怎么晓得我是所长?

舒根富笑笑说:我在所长办公室里看见你,你不是所长又能是谁啊。

秃顶男人点了点头:嗯,亏得碰到你,要不我今朝要死在茅坑里了。

舒根富十分幸运,他去房管所申请住房的时候,正赶上所长得了急性痢疾,舒根富在无意中恰如其分地拍了所长一次马屁。此后,所长还请舒根富帮了两次忙,一次是他女儿结婚,舒根富开着小卡车给新娘子送了一回嫁妆。还有一次,是所长的丈母娘死了,舒根富开着小卡车把一车人送到了火葬场,又从火葬场把一车人载回来。当然,舒根富开着空车去所长家帮忙的时候,没有忘记带上几副猪腰或者几斤猪板油。小卡车真是太派用场了,房管所所长显然是一个记恩报德的人,他对舒根富说:你这个人很上路,你对我上路,我对你也要上路。你是复员军人,复员军人的住房问题,我是应该亲自关心一下的。

所长宣布了自己要亲自关心一个复员军人的住房问题后,果然特批了一间房子给了舒根富。尽管房子很小,但镇上住房条件比舒根富艰苦的人家多着呢,象他这种刚结婚不久还没有孩子的人一般是不可能分到房子的。与舒根富一墙之隔的老马,两个儿子都已经十七、八岁了,才刚刚分到半间房子。舒根富真的很幸运,他得到的这半间房子足以引起很多人的妒忌,不可排除老马在夜里发出巨大的鼾声是因为妒忌而故意所为。但这毕竟是猜测,再说,这么幸运的人,让人家用鼾声表示一下抗议又有什么委屈。所以,舒根富和常善娟基本还是感到满足的,他们根本就没能资格向别人抱怨什么。有几次,老马的鼾声让常善娟一夜睡不好,白天在棉布店里上班时,她就象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不是拿错了布,就是算错了帐。部门负责人陆阿姨问她:善娟,你今天怎么做事颠三倒四的?

常善娟便觉得有了倾诉对象,她开始向陆阿姨诉苦,她苦着脸说:这个破房子,实在是太小了,只有半间啊,当中的墙头根本就不能叫墙头,大概是用纸头做的,隔壁人家夜里打呼噜的声音清楚得象睡在自己家里……刚说了这么几句,陆阿姨就面露不屑,她打断常善娟:有房住蛮好了,毛根娣比你结婚早,肚皮都大起来了,到现在还没房子呢。

从此以后,常善娟就再也没有在同事面前说过她家房子的任何话题。

夏天到了,舒根富的小屋因为被一堵墙拦断,南北不通风,面朝大街的门就需要敞开着,要不,屋里的人会被闷死的。可是家门大开着,靠墙摆放的床便赤裸裸地正对着屋门,街上的行人就能看见他们睡觉的床、床上的被子以及床下的痰盂了。阳光充足的时候,只要家门开着,走在街上的人若是有兴趣往屋里张看一眼,甚至都能看见床上被褥的褶皱,以及不知什么原因涂染于床单上的污迹。屁大的一个小镇,镇上人多半不在意自家的隐私是否会暴露于他人的眼中,对别人家的隐私又有着热切的探知欲,所以,只要开着家门,街上走过的人十个里有九个会往屋里深深地看上几眼的。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常善娟是无论如何不能习惯让陌生人看到她的床、她的被褥以及她的痰盂的。舒根富想了几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合适的办法,他在厂里拣了一堆包装箱的木条,自己打了一个宽宽的柜子。柜子摆在屋中央,里边放床铺,外边摆一张小方桌,小屋就隔出了两个空间,卧室便隐蔽了起来,这间十五平方米的屋子便有了一些小家庭的样子了。而且,原本靠墙摆放的床,现在可以靠着柜子摆了。夜里,老马的鼾声明显离得远了一些,感觉不再是两户人家的四个男女睡在一个大统铺上了,小日子也就慢慢地过得习惯起来,一双儿女,便在这半间屋里应运而生。

小两口的家离常善娟上班的钱湾镇棉布店只有五分钟路,很方便。离舒根富上班的电器厂就远了许多,好在舒根富每天凌晨要出车去浦西采购电器厂食堂的副食品,所以,那辆二吨小卡车就可以让他直接开到钱湾镇上的家门口,这样方便他一清早出车。对舒根富来说,这无疑省去了上下班的交通费。从钱湾镇到电器厂有十二里路,坐公共汽车的话要买一角钱的车票。舒根富每天开厂里的小卡车上下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省下的车钱就是不小的一笔数目。常善娟对丈夫的工作还是十分满意的,尽管舒根富每个月的工资仅仅五十元,但那时候,一名司机所能得到的实惠,远远比一名教师或者一名技术员多得多。比如常善娟每个礼拜天都要回一趟刘湾镇上的娘家探望托付给母亲程美珊带的女儿,她不必如别人那样等待半小时一班的公共汽车,舒根富的小卡车尽管是用来装货物的,但驾驶室里还是可以坐进两个人。舒根富和常善娟夫妻双双坐在卡车驾驶室里,一路往刘湾镇开去。有时候,常善娟的同事要搭车,舒根富便热情应允,只不过驾驶室里已经坐不下了,搭车的人就只能站在卡车的后车厢里。卡车快速奔驰时,搭车者便欢天喜地地迎着风、顶着太阳、甚至冒着雨,为自己省却了几毛的车钱而无比欢畅。这些无比欢畅的人里包括肉铺的老马、修鞋的沈皮匠、小学的胡校长、卫生院的王医生……三教九流的人,舒根富一概热情帮忙,这镇上,能有几个可以把单位的车自由自在地开来开去的人?舒根富当仁不让地被钱湾镇上的人们需要着、赞美着、羡慕着,甚至妒忌着,总之,他在小镇上渐渐有了一些小小的名气和地位。

对于常明义和程美珊来说,女儿女婿每个礼拜回家,那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情。因为他们是开着车来的,尽管这只是一辆二吨的小卡车,但是,能开着车自由出入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哪怕是一辆运货的卡车,也会让邻居亲戚羡慕不已。舒根富开着小卡车沿着钦公塘一路往北,半小时后,小卡车嘎然停在常家二层小楼门前。舒根富和常善娟提着大包小包下车,舒根富走在前,常善娟走在后。他们越过随塘河上的木桥,走在前面的舒根富率先向站在门口迎接的常明义和程美珊大声喊“爹爹”、“姆妈”,然后递过手里的大包小包,那是市面上少见的蔬菜鱼肉。因为工作便利,舒根富常常能买到计划供应外的副食品,这些副食品改善了他自己家和岳父岳母家的餐桌,使多年来失去了经济地位与社会地位的常家老少还能保持如常的面色和良好的发育。

常明义和程美珊接过女婿带来的诸如两副猪腰子、四条大带鱼或者三斤猪板油的金贵东西,两张半老不老的脸上便充满了真诚而殷勤的笑容。然后前呼后涌地进家门,又是倒茶水,又是端椅子,一副招待贵客的样子。

常善娟十分反感父母对他们的殷勤,殷勤,自然是因为感激,但不免还是有着一丝隐隐的凄惨。常善娟就有些伤感了,想当年,常家是何等光耀荣华的人家,在刘湾镇上,常家是最有实力、最具威望的,那时候,只见着别人家向常家献殷勤、别人对常家人露出谄媚的笑容。如今,这种笑容竟在父母脸上出现,常善娟的心里,就有些说不清的酸楚,她甚至都不愿意正视父母,就怕他们对自己露出这种笑容,这实在是有些残忍的。她便偏着头,不去看父母和丈夫的寒暄问候,只东张西望,好似许久未回家,对娘家已有陌生感一般。

结婚两年后,常善娟生下了女儿舒畅,又过了两年,生下了儿子舒展,她便把女儿送到娘家,让母亲程美珊带着,自己带着儿子在钱湾镇上班。久而久之,常善娟便慢慢习惯了父母对他们的殷勤,她也像个当家女儿一般,为家里的大小事由操心奔忙起来。父亲常明义至今还在一家棉布店里做一名普通的营业员,他原本与生俱来或者得传于父亲常冀昌的商家风范、商人魄力和读书人的才情,几乎完全没有了。他成了一个每天准时上班下班、不多说一句废话、不轻易作决定、不枉自评价任何事物、没有朋友、对任何人和事物缺少热情的毫无建树的男人。似乎没有一件事情能让他展露开怀的笑容,即便是女儿女婿回家,他的笑容亦是不坦然,虽然是真的在笑,但这笑,是小心翼翼的,是带了无奈和克制的。

程美珊调到了杂货店工作,原本量布握剪刀的手,现在用来称油盐酱醋,身上时常弥漫着一股酵母或者油酱的气味。但她显然要比常明义过得开朗顺畅,女人总是容易被生活左右情绪,而这情绪又是缺乏持久性的,一次小遭遇会让女人痛哭流涕,一次小得宠也会让女人由衷地喜上心头。这么说来,女人的承受力的确要比男人强一些,犹如一个经常得小毛小病的人,体内自然地生成了免疫力,便不会在大病来临时猛然倒下。她常常显得病恹恹,却总是不会被病魔完全吞噬,她颤巍巍站起来,然后,以她不够强壮的体质维持着生命的继续。程美珊就是这样的女人,她从一个身着旗袍手挎木柄布包漫步在“麦德赫斯特”路上的蓝都花园里的小家碧玉的女子,变成浦东刘湾镇上信丰祥绸布庄的少奶奶,她变得很顺当,变得很自如,她能胜任不同的角色。后来,她又从少奶奶变成了一介平民,且这平民有着上不了台面的身份,是因为原来的身份不被容忍而强行掠夺去的,好比换了朝代,皇帝成了草民,这草民便连以草民的身份生活都是被大赦了的,不杀头算是对你客气了。又好比被侵略者掠夺的国土,本就是因为它的肥沃富庶才来掠夺它,可一旦这片土地沦陷,它便连本是贫瘠的土地都不如了,侵略者需要它,却不善待它,因为它的肥沃本是不该的。有的皇帝变成草民后便真的能过起草民的日子,有的皇帝却一蹶不振,宁死而不甘沦落,表面看起来,是颓丧乃至自我毁灭了。有的土地沦陷后依然故我地肥沃着,有的土地却真的日渐贫瘠起来。程美珊是那个沦为草民却依然生存的皇帝,是那片不管被谁拥有亦兀自肥沃的土地;常明义是丧失了高贵的身份后一蹶不振的皇帝,是那片因为沦丧而形消骨散的土地。大凡人们总是认为后者更有气节、更有尊严,不管倔强得对还是错,倔强总比阿谀好。然而生活却更善待那些愿意退让、愿意丢弃梦想的人,所以,程美珊看起来要比常明义过得快乐,也更左右逢源。没有朋友、没有外交的常明义相比程美珊,显得严重缺乏驾驭和掌控全家生活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