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尧仁要去云南了,他响应国家号召,背上行李铺盖赶赴西双版纳建设兵团,参加边疆建设。不需谁来做思想工作,革命需要,伟大领袖手指头一点,常尧仁就兴高采烈地准备去西南边陲了。
李月珍一听孙子要去几千里外的云南,老眼里便整日包含着一框混沌的泪水,好似患了沙眼,风不吹、烟不熏的,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淌。程美珊被婆婆感染了,也是一边为儿子打理着行李,一边就忍不住地要哭起来。常明义则阴郁着一张瘦削的长脸,不露一丝笑意。家里没有人觉得常尧仁去云南是一件好事,只有他自己,心里有着无法按捺的兴奋和激情,几近呼之欲出。好几年了,常尧仁一直闲在家里无所事事,没有书念,没有工作做,他象一个家庭妇女一样操持着兄弟姐妹们的生活,日子过得毫无成就感,每天都在焦灼的盼望和郁闷的失望中度过。那些日子,到井台边去洗衣服成了常尧仁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他并不自知,他初入青春的心已经悄悄地把姚芊玲收藏了起来。他只是喜欢去井台边洗衣服,他愿意看见姚芊玲小巧的身影被他高高的身影遮挡住、倔强地抢夺着他手里的洗衣盆的样子。他甚至愿意和她单独在一起,如若井台边没有别的女人,那就是快乐中的大快乐了。其实他们没什么话讲,大部分时间,是一个替另一个洗衣服,闷头苦干,手脚利索,犹如手里的衣物便是她自己亲人的。另一个呢,站在一边默默地、象根竹竿一样插在井台边看着她洗。这种沉默无声的陪伴,恰是最容易让两颗敏感的心靠近的方式。他们并无多少言语上的沟通,但他们却如此默契,凡事都是心照不宣的。一个默默地看,一个默默地洗,一个快洗完了,一个从井里吊起一桶水来,作好了漂洗的准备;一个拎起一条湿漉漉的床单,另一个赶紧抓住另一头,两人朝着相反的方向使劲拧着,湿床单就绞干了。这两个年轻人,就这么缺声少语地成了最亲近的朋友。这亲近可不是真正的亲近,他们只是在一瞥眼神或者一个转身中表现着他们的相互关注,这亲近可真正算不上什么,但恰是这样的亲近,才是难得的情意,才是难得的和谐,因为,他们各自的心里,都装着对方呢。
常尧仁把姚芊玲装在心里,可他硬是没有勇气表白。他才多大啊,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没有工作,没有出路,他有什么资格向喜欢的姑娘表白呢?可是现在,常尧仁要去西双版纳参加建设兵团了,建设兵团就好比是去当兵,他又拥有着知识青年的身份,他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支援边疆建设的,这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啊!常尧仁把去云南的报名表上交后,激动的情绪便有些抑制不住了。他想找个人说说话,分享一下他此刻的心情、对未来的憧憬,或者,回忆一段过去的生活,展望一回美好的前程。这个可以倾听他的心声的人该是谁呢?父母家人都沉浸在他即将远离家乡的悲伤中,没有人会认为这是分享快乐,若是向家人倾诉,那只能增加他们的负担,引得他们更加伤心。找同学吧,常尧仁实在是有些气恼。小学毕业后,他只上过一年农业中学,后来就再也没有进过学校的门。同学、课堂,那是多么遥远的年代的事情了啊。常尧仁便十分自然地想到了姚芊玲,只要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去井台边,就总能遇到她,然后就在井台边说话吗?这总不太好,那么就另外找一处僻静的处所,哪里合适呢?一下子想不起来。常尧仁边想,边向着井台方向走去。
姚芊玲果然在那里,井台是一片片湿漉漉布满青苔的石头,脚踩上去,石头缝隙里会滋出一股股黑色的泥浆水。往日,常尧仁总是小心翼翼地跨到某一块稍微平整一些的石块上,脚下的力气不能用得过猛,那样不但会弄脏自己的裤腿,一不小心泥浆还会飞溅到别人的身上。可是今天,常尧仁的心情实在是很不错,他一眼看见蹲在井台边洗衣服的姚芊玲,便快步上前,抬起长腿跨越到一块离姚芊玲最近的石头上,黑色的泥浆毫无悬念地飞溅而出,发出“咕吱”“咕吱”的声响。幸好井台边只有一个聋婆婆在洗一件外套,没有别人。姚芊玲从未见过常尧仁满脸喜色的样子,那张常常紧绷着的严肃的脸,今日里却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笑意。她好奇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聋子婆婆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但常尧仁还是左顾右盼地看了看,然后对姚芊玲说:我,报名参加云南建设兵团了,很快就要去西双版纳。我是来和你告别的,小玲,晚上,我去找你好吗?
姚芊玲还未反应过来,常尧仁已经再次抬起长腿,飞起一步,跨出了湿漉漉的井台。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傻傻地站在原地,手臂上的衣袖挽得高高的,露出两截白嫩的肌肤,发白的手指头正往下滴着水。常尧仁明媚的笑容再次展露,他笑着对姚芊玲说:晚饭后,你家后门口。
说完,飞快地把自己射向更远处的随塘河边,上了木桥,进了自家院子。
这一夜,简单潦草的晚饭后,常尧仁悄悄地出了门。林家与常家间隔三个门户,很快,他就沿着中市街走到了林家后门口,姚芊玲小巧的身影已静静地伫立在屋檐下。两个从未单独相处过的年轻人,居然在夜色中相约碰头了。可他们毕竟是那么年轻,他们甚至不知道约会开始后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只是这么站着,女孩低着头,男孩则注视着黑暗中的对方,局促而不知所措。
常尧仁终于开口了:小玲,谢谢你一直帮我洗衣裳。
姚芊玲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幸好是在夜色中,常尧仁只见到她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一些,脸上的红晕却是看不见的。常尧仁继续说:以后,我可能几年才回来一次,我们不能经常见面了,你,会给我写信吗?
姚芊玲依然低着头不说话,常尧仁便自己回答自己:我会先给你写第一封信的,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的地址。你收到我的信后,给我回信啊。
姚芊玲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便是表态了,常尧仁看到了黑暗中的女孩点头了,便高兴地说:西双版纳风景很好,安顿下后,我一定把美丽的景色告诉你。也许以后,你还可以……
话说了才几句,就听见屋里的喊声:小玲,小玲,我那件短袖衬衣,你绣完了吗?
姚芊玲顿时象一只受惊的小鹿,来不及说一句话,撇下常尧仁,转身向着家门飞奔而去。跑到门前,她站住脚,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常尧仁。月上树梢时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着她晶莹的眸子里闪烁着荧荧的光芒。常尧仁心头一颤,眼睛里竟也起了一层雾。他想上前再与她说几句话,刚欲抬脚,只见姚芊玲急促地转回了头,林家的后门被她推开,又急促地砰然关闭了,灯光和声音被阻隔在门内,只留下常尧仁一个人,站在黑暗的中市街上。
林家的大女儿也报名参加建设兵团了,心灵手巧的姚芊玲要替表姐在一件白色短袖衬衣领尖上绣两朵梅花,表姐将带着这件衬衣和别的行李衣物,和常尧仁他们一起,赶赴云南西双版纳。姚芊玲被表姐喊进门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常尧仁却并不因此而沮丧,因为姚芊玲点头答应了给他回信,她接受了他的请求。常尧仁没有更大的奢望,他从未想过自己对姚芊玲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他也没有想象过,是否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和姚芊玲更快地接近而达到质的飞跃。他只是向她表达着他最原始的感情,只要保持联系,他便觉得自己与这个女孩,依然如这些年在井台边洗衣服一样,每天都可以见到,每天可以相互拉扯着一盆脏衣服抢着洗。即便就这样单纯地交往着,又有什么不好呢?
常尧仁挤在广大知识青年的人群中登上西去的火车时,内心充满了向往和期冀。他终于可以离开充满了恐慌与不安的刘湾镇了,广阔的天地迎接着他,那个头顶香蕉、脚踩菠萝、孔雀飞翔的地方等待着他去开垦、耕耘。
去北火车站送行的人里,还有一个小巧的身影。过去的药铺林老板家的外孙女,那个常常在井台边夺过常尧仁手里的洗衣盆的叫姚芊玲的姑娘。她是去送她的表姐的,她挤在人群中,表姐的脑袋从这一扇火车窗子里探出来,她的目光,却落在从另一扇窗子里探出头来的常尧仁身上。常尧仁的一家老少都去了火车站,程美珊从家门口开始就掉起了眼泪,这会儿,已经哭红了鼻子哭肿了眼睛。月台上,从刘湾镇一路跟来的锣鼓队敲打出热闹异常的声响,这声响里,搀和着各种音质的哭泣声。这奇怪的一幕,让人无法确定,此刻发生的,究竟是一件喜事,还是一件悲惨的事情。火车上的知识青年们,大多沉浸在豪情壮志中,激动紧张地期待着新生活的开始,他们几乎无暇去顾及家人的悲伤。月台上的许多送行人都来自刘湾镇,他们无一例外地带着小镇特有的局促卑微,似不见世面的人受到了惊吓,一律地眼泪汪汪喉头噎塞。火车启动时,锣鼓声和人群的哭声同时到达高潮,响彻了整个站台。父亲在流泪,母亲在流泪,兄弟姐妹都在流泪,那个叫姚芊玲的女孩也在流泪。常尧仁却微笑着,他向着月台上的亲人们挥手告别,他的笑脸是如此明朗好看,这两年里,他几乎没有露过笑脸,这几天,他却笑得很多。现在,火车徐徐开动了,他对着敲锣打鼓或者哭哭笑笑的送行人群长久微笑着,年轻的身影随着火车的远去而渐渐消失。
那个微笑着的年轻人终于在姚芊玲的视线中隐退而去,从此以后,他将在离上海几千里外的西南边陲生活工作,也许,他将不再属于上海,不再属于刘湾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