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学在家的常尧仁开始担当起了照顾弟弟妹妹的任务,他还学会了诸如做饭、洗衣服的家务活,俨然成了一个小当家。常尧仁管理着家里的日用帐目,上街买菜时的斤两找零还是算得极快,但这又是大材小用的。他心不在焉地做着这些不成气候的家务,便常常把饭烧焦了,菜里的油盐酱醋放得或多或少了,和妇女们一样蹲在井台边埋头搓洗一家大小的衣物,女人们边干活边议论着家长里短的话题,常尧仁却是不发一言,只把一大盆衣裳洗得皂泡横溢,简直要把粗布料子的衣裳揉捏成碎片。蹲在井台边洗衣服的女人中,还有过去药铺林老板家的外孙女姚芊玲。姚芊玲蹲在井台边洗衣服的模样姿势,已完全象一个成熟妇女一样驾轻就熟了,只是比之那些妇女,姚芊玲毕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条和腿脚,究竟还是修长紧凑而毫不松懈的。因为经常会在井台边碰到刘湾镇上的美貌少女姚芊玲,常尧仁的洗衣服工作便干得分外心浮气噪。男孩究竟是男孩,做起家务活来不伦不类的,这本不是他愿意做的,只是因为他是闲在家里的人,不干家务又能干什么呢?可是在井台边洗衣服的女人中间还有一个姚芊玲,常尧仁便把自己的一盆衣服洗得格外匆忙,洗完后便急急地逃离,好似被姚芊玲看到他在洗衣服,那是一件十分耻辱的事情。倒是姚芊玲更显大方热情,不管有无别人在场,她都会关心一下常尧仁盆里的衣服。常尧仁在洗弟弟妹妹们的衣裳时,发现有一块洗不掉的油迹,洗过一遍还是洗不掉。这时候,姚芊玲便会笑眯眯地走过来,一把夺过常尧仁面前装了大堆衣服的面盆说:我来帮你洗掉吧。
常尧仁拼命摇头后退:不用不用不用,我自家会洗的。
常尧仁说了一大串“不用”,那是真心地不想要姚芊玲帮忙,让一个女孩子帮他洗家人的衣服,这简直是一件更为耻辱的事情。尤其是这衣裳堆里,还有一些贴身衣物,常尧仁又不好意思挑出来,把剩下的外衣让她去洗,这实在是一件为难的事情。姚芊玲却扯着常尧仁的面盆说:哎呀,洗个衣服呀,你客气什么,你洗得不清爽,我帮你洗一下,又没什么的咯。
常尧仁扯住面盆的手便有些松懈,他发现,长得瘦瘦小小的姚芊玲,手里的力气还是很大的。一来一去地扯了半天,面盆终于被姚芊玲抢了过去。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神仙妙法,常尧仁洗了半天洗不掉的污迹,一到姚芊玲手里,便似不花吹灰之力,捣腾几下,便洗干净了,常尧仁因此而对叶秀美玲分外地敬佩。
闲附在家的十六岁少年常尧仁身体里的某种元素正随着他躯体的迅猛成长而快速滋生,又因着自己是一个被学校退回家的闲人,故此而总显忧郁。一个忧郁的少年,因着忧郁而显成熟,浑身又带着挡不住的青春气息,这青春气息被掩盖于沉默与忧郁中,便显得分外深沉而冷俊了。常尧仁的少言寡语让蹲在井台边洗衣服的妇女们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懂事的男孩。懂事的男孩却总是离不开瘦弱的姚芊玲的帮助,这帮助是多么微不足道,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帮助,让忧郁的少年心头有了些微温暖的安慰。原本去井台洗衣服是一件多么尴尬多么无趣的事情,现在,因为井台边有一个姚芊玲在,那个潮湿而充满女人喧哗的地方,便对常尧仁有着说不明白的吸引力了。
那个深秋的傍晚,风刮得暗重持久,天很冷,白昼渐短,才五点时分,夕阳已落入云层之后,天色黑沉沉的。常明义和程美珊还没有下班,老爷子常冀昌不到吃饭时间是不会从茶馆回来的,李月珍正在楼上的房里做针线活。常尧仁站在后门口,看着远远的随塘河外高高的钦公塘海堤发呆,常尧仁喜欢站在家门口看着远方瞎想,脑海里翻滚着滚滚浪涛,浪涛在黑暗中流动着,流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很远的地方,却始终无以捕捉,一片渺茫。
天色越发黑了,该做晚饭了,爹爹姆妈就要下班回家了。常尧仁正想转身进屋,却见一个身着黄绿色旧棉袄,戴一副眼镜的中年男人正从随塘河堤上走来。这男人是瘸子,常尧仁看着他迈着一瘸一拐的步伐,似乎是冲着他们家而来的。显然他不是刘湾镇上的人,那身黄棉袄一看就是部队里的东西,只是很旧了。刘湾镇上是没有人穿这种棉袄的,这里的人们都穿自家织的土布棉袄。刘湾镇上更没有这样的一个蹶子,西市街上倒是有一个蹶子,但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而且他终年穿深蓝色衣服。来人肯定不是本镇人,常尧仁十分好奇的看着他一点点走近。他果然是冲着常家的门口走来的,直到站在常尧仁面前,他才看清楚,这人差不多将近五十岁,脸色白得碜人,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大概是冻着了。男人站在常尧仁面前,佝偻着腰身,似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他瘸着腿跨前一步,弯着腰冲常尧仁咧嘴一笑。这笑容竟让常尧仁感到似曾相识。细看,却还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常尧仁开口问:你寻哪个?
来人用手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张嘴呼出一口袅袅热气:你是明义家的儿子吧?
常尧仁点头说:是,你怎么认得我爹爹?你是谁?
来人又咧嘴笑了笑:你爷爷在家吗?
常尧仁说:我阿爷还没回家呢,你找他有事吗?
来人想了想说:那你爹爹呢?他在家吗?
常尧仁有些疑惑不解,但还是回答:爹爹还没落班呢,你到底寻哪个啊?
来人还是笑笑,露出一脸为难:那,能不能先让我进屋?
常尧仁站直身子往门口一挺:不行,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就不能让你进屋。谁晓得你是国民党特务还是小偷强盗呢?
来人本是惨白的脸色黑了一黑,继尔又露出了笑,这笑,已是十分尴尬。他就这么站在常尧仁面前,对着少年点了点头说:那好,我就等你爹爹和爷爷回来吧。
天色已完全落入漆黑,风更大了,也更冷了。常尧仁想关门回厨房做饭,但又不好意思真把门关上,他怕来人果真是阿爷和爹爹的客人,那他就很不礼貌了。可这人又不说明自己究竟是谁,叫他怎么放心让他进家门呢?常尧仁伸出脑袋看了看门外的男人,只见男人缩着脖子站在墙角跟前,身型歪斜,几乎要被风吹倒一般。秋风在夜里的杀伤力很大,男人瘦弱的身体差不多已抵挡不住,况且这人是个蹶子。常尧仁有些不忍心了,他对着男人说:嗨,你等一歇,我上楼叫我阿奶下来,看看她认不认得你,要是我阿奶认得你,你就可以进屋了。
那人在黑暗中回答:不用打扰你阿奶了,等你阿爷和爹爹回来,我说两句话就走。
刚说完,又犹豫了一下,补上一句:对了,你厚娣阿奶,她还好吗?
常尧仁说:厚娣阿奶身体不好,在楼上房里歇着呢。
那人轻轻“哦——”了一声,便不再声响。常尧仁更搞不清楚他的来路了。但他还是说:我还是去楼上把阿奶叫来吧。说完关上门,上楼去叫李月珍了。
等常尧仁跟在李月珍阿奶身后回到楼下时,他们同时听到客堂里传来依稀的哭声。李月珍忽然一改本是稳缓的步伐向着客堂快步走去,嘴里叫着:明义,明义啊,这是谁来了?
常尧仁上楼找阿奶这会儿工夫,常明义夫妻俩正好下班回家。这一日供销合作社全体人员下班后开大会学习最新指示,大会一结束,程美珊就匆匆往回走,常明义比她慢几步。他们一前一后刚到家门口,便看见黑暗中,有一个人影靠墙蹲着。那人见有人来,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然后,程美珊十分吃惊地听到那人对着常明义叫了一声:是明义阿弟吗?
常明义十分奇怪,这人怎么认识自己,且叫他“明义阿弟”。正在疑惑间,那人挪到他们面前,黑暗中,惨白的脸色依稀可见。程美珊只听得丈夫惊叫一声“二阿哥”,那人便应声歪歪扭扭地滑倒在地了。常明义对着程美珊叫道:快帮我一起扶进屋。
两人架起昏迷过去的人进了屋门。灯火下,程美珊终于看清如乞丐般蹲在家门口的男人的长相。这是一个身架瘦弱、面色苍白的病人,他紧闭着眼睛,近乎不省人事。常明义一边脱下身上的棉袄裹在来人身上,一边说:快去烧水,暖壶里还有开水吗?
程美珊问:他是谁啊?你刚才叫他什么?
常明义吼道:“快去倒开水啊,他是我二哥。”吼完,竟忍不住哭了出来。
程美珊慌忙去找暖壶,常明义把来人扶在一张长埕凳上躺下。这一边,常尧仁正带着李月珍阿奶下楼。他们的身后,中风半年来一直呆在楼上卧室里的李厚娣,竟也听到楼下动静,颤巍巍地起来,扶着楼梯把手挪了下来。李厚娣有多久没有下楼了?她自己也已不记得。尽管她并不清楚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仿佛有着某种特殊的感应,又似乎,儿子的气息正在召唤着她,半年来未离开卧室一步的李厚娣,竟似得了一股神力支撑着她,挣扎着下楼了。此刻,家里所有人都团团围着病困交加的常明诚,谁都把这个二十多年没有回家的孩子的亲生母亲忘记了,可亲生母亲,却已站在了儿子面前。她拨开挤着的人群,然后,默无声息地看着躺在埕凳上的这个形貌如此陌生的男人。只见他身着破棉袄,身躯瘦弱不堪,脸上布满乱糟糟的胡子,眼睛深深凹陷,突出的眼眶周围,有几处淤青泛出隐隐的紫痂。
李月珍这才惊异地发现,厚娣阿姐竟独自下楼了。她赶紧扶住她,紧张地询问:厚娣阿姐,你怎么下楼不喊一声?厚娣阿姐,你不要紧吧?厚娣阿姐啊,明诚回来了,你看看,这不是吗?你千万不要着急,明诚是不当心病了一场,你不要急哦……
所有人都吓得不轻,常明诚二十多年不回家,一回家,竟是这等落魄,做母亲的李厚娣,本已身体孱弱而卧床不起,今天竟会出乎预料起来了。可是二十多年未见的儿子成了这个样子,她又怎能承受得住?每个人都紧张得摒声静气,等待着李厚娣随即将至的崩溃。李厚娣却并未发出任何悲劫之声,她布满麻点的脸上竟是如此平静。只见她伸出两只老手,探到常明诚面前,那双手,微微颤抖着,抚到了常明诚瘦削肮脏的脸上,然后,看着衣衫褴褛的儿子的眼神里,无限的温柔漫溢而出。她嘴角轻轻扯开,竟露出一个微笑,只听见她自言自语般地说:哎呀,那个时候,明诚还是个大学生,胡子也没长硬呢,现在倒是一脸落腮胡,可是象了你的爹爹啊。
李厚娣话音轻弱,身旁的人,却都已清楚地听到了。许是因为屋内的温暖,恰在这时,昏迷的常明诚竟睁开了眼睛。眼眶上的淤青顿时肿胀叠起厚厚一块,显然是沉重坚硬的钝器撞击的结果。常明诚看见了聚拢在他跟前的众人,嘴角轻轻一咧,那是他在表示笑意,只是笑的表情并未成功做到。他定怏怏地看着他的母亲李厚娣,启开焦裂的嘴唇,轻轻叫了一声:姆妈!
李厚娣怔住了,她呆了几秒钟,才忽然醒过来,犹豫问道:这是在叫我吗?
那么多年了,李厚娣听到的都是“厚娣姆妈”或者“厚娣阿奶”这样连着她的名字的称呼,这表示叫她的孩子们都不是她的嫡亲。现在,眼前的人叫她一声“姆妈”,让她感觉甚是陌生。等她终于回过神来,才明白,这的确是在叫她。她抚了一把常明诚的乱发,颤抖着嘴唇说:真的是明诚,真的是啊。明诚回家啦?回家了就好。
说完,昏花的老眼里,眼泪终于“哗哗”地滚滚而下。周围,已是一片唏嘘声。
老爷子常冀昌回家时,常明诚已完全醒转过来。他母亲李厚娣,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常明义、弟媳妇程美珊、月珍姆妈,还有他的侄子常尧仁正围着他,一家人在灯火下的身影,投射到青砖地面上,留下一方隐绰簇拥的黑影。
常冀昌踏进家门,看到眼前的一幕,竟不知该是高兴还是伤心。刚看清家人围着的是二儿子常明诚,老爷子心头一喜,再看老二瘫倒在椅子上,象是正生着一场大病的样子,心头便一沉,他马上想到,老二出什么事了,他忽然回来了,一定是出事了。常冀昌只以为老二在北京当着大官,繁忙亦是十分正常。古时候就有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传说,不是他不想家,那是他公务缠身,回不得家,想想这也该是值得的。可是,今日见到的儿子,竟是如此落魄,就象刚从大狱里放出来的一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常冀昌心头陡然一酸,眼眶里冒出了一汪混浊的老泪。他使劲压了压已梗塞的喉头,无声地坐了下来。
李月珍和程美珊抹着眼泪站在一边,常明义垂手立在老爷子身后。二十多年来,常冀昌有着多少话要对二儿子说,儿子在面前了,他却发不出一句话。常明诚硬是撑起虚弱的身子,脸上挤出一个痛苦的笑容:阿爹,实在对不起,到今天才回来看您。
常冀昌眼圈又是一红,二十多岁的儿子现时已近五十,面容自然已不再年轻,眼角的皱纹竟不比老爷子少,且是又瘦又病的样子,看上去绝不象一个在京城里当官的人,倒象是一个景况惨淡生活落魄的乞丐。
常冀昌摆了摆手阻止常明诚,然后,以近乎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老二,你饿了吧,先吃饭。
常尧仁这才想起,这一折腾,自己都还没做晚饭。他拔腿就往厨房跑,李月珍说:美珊快去做碗鸡蛋羹,先让明诚吃上。
女人们都进了厨房,连老眼昏花的李厚娣也跟着去给儿子做饭了。客堂里只剩下常冀昌父子三人。常明诚喝了一杯程美珊冲的白糖开水,脸色好转了一些。还是常明义问了一句:二阿哥,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常明诚重重地喘了口气,说:阿爹,阿弟,你们别见怪,这次回家,是我瞒着组织瞒着家里人跑出来的,我都没办法写封信告诉你们,往后,你们要当心点,遇到什么样的事儿都要挺住。我对不起你们,我牵累你们了。
常明义听不懂二哥的话,他看了一眼父亲,常冀昌正表情凝重地看着常明诚:明诚,到底出什么事了?
常明诚犹豫片刻,抬起头看着父亲,眼里竟含满了泪水:爹爹,咱们家过去是资本家,大哥又去了台湾,现在,我又成了国民党特务和反革命份子。儿子不孝,没有服侍过您一天,也许,以后真的没有机会弥补了。这回悄悄跑回家,是想提醒爹爹和明义阿弟,一定要留个心眼,要学会保护自己。
常明义忽然想起,在土改和四清运动的时候,二哥写过两次信回家,那时候没感觉到什么特殊,但此刻想来,二哥是一直在暗暗地照顾和提醒着家人。就是因为那两封信,常明义才放弃了扩业信丰祥的打算,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才有所准备,而不至于在遭受严重冲击时不能承受。可是现在,二哥自己也落难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常明义的疑问并没有得到解答。晚饭后,程美珊打扫出了一个房间给常明诚睡。常明义扶着二哥上楼时,常冀昌发现他的腿瘸了。他没有问这腿是怎么瘸的,心里却痛得忍不住再一次悄悄落下了眼泪。
夜里,常冀昌在二儿子的床边一直逗留到午夜才回房,躺下亦是辗转反侧不得入眠。李月珍更是无法入睡,却也不敢多嘴问老爷子什么。这一边,常明义和程美珊俩人也瞪着眼睛等天亮,他们谁都无法想象家里将会遭遇一些什么,但他们却同时预感到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来临。那边,李厚娣也是无法安心睡去,她无法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心疼她的儿子。她翻箱倒柜,找出常明诚念大学时穿的一件深灰色青年装,给他送到他房里,说:明诚,你可以穿的衣裳,姆妈这里只有这一套,不要急,明朝我就去请裁缝做,你先将就一下哦。说完,很是贤惠地把空间和时间留给了常冀昌和常明诚,然后,便回自己房里,睁着眼睛盼天亮。等太阳出来后,她要亲自去为儿子买油条豆浆,记得明诚小时候,是最喜欢吃热豆浆泡老油条的。
第二天一早,李月珍做好了米粥等着儿子媳妇们下楼来吃,李厚娣的病似乎在一夜之间痊愈了,她早早起来挪下了楼,要上街去买油条豆浆,被李月珍拦住了,说:厚娣阿姐,我一会儿就去买来,你不要出门,在家里安心坐着等明诚起来吧。
等到一家人都起来了,常明诚还是没有下楼。李厚娣要上楼给儿子送油条豆浆,常冀昌却说:端一碗粥到明诚房里去吧,他这么病着,吃油条豆浆还不如大米白粥好,先让他把身体养好,才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李月珍却说:还是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我看他这几天肯定是没好好休息过。
常冀昌没有反对,只关照家里人不要把明诚回家的事情说出去。一家人沉默着吃早饭,没有人敢开口问老爷子昨夜究竟和老二说了些什么。
早饭后,常明义和程美珊照旧去上班。常尧仁闲在家里,始终对这个传奇般的二伯父十分好奇。过去,他听阿爷和阿奶说,二伯父早年离开家去参加抗日了,后来他又做了地下党,现在,是北京的大官。常尧仁脑海里便回忆起许多电影里看到过的抗日将领和地下党,二伯父呢,大概就象《虎胆英雄》里的那个侦察科长一样,或者就是《林海雪原》里的杨子荣,总之,二伯父的形象,在常尧仁的想象中是高大而神奇的。可是昨天晚上看到的二伯父,实在与侦察科长或者杨子荣差别太大了,他不仅神情颓丧,身体虚弱,而且,他还是一个瘸子。常尧仁有些失望,但他知道,二伯父是遭了难,但遭了难的二伯父还是有着辉煌的历史,这些,依然让常尧仁充满了好奇和想象。
直到中午时分,二伯父还没有起床。常尧仁忍不住了,他很想和二伯父说说话,听他讲讲打日本鬼子的故事。他想去喊醒他,但又不好意思。他蹑手蹑脚地上楼,来到了二伯父的房门口。他想好了借口,他手里端着一碗大米白粥,要是二伯父已经醒了,他就说是给他送吃的上去的。常尧仁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推开房门,他朝那张单人小床上张望了一眼,二伯父并没有躺在床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床单也铺得平展展一丝不苟。他走进房间,环顾了一圈屋内,没有人。二伯父不见了。
常尧仁赶紧跑到阿奶房里,阿爷和阿奶正坐着说话,在商量什么事儿。听到孙子说常明诚不见了,老爷子和李月珍便满屋子找。找了半天,角角落落都寻过了,还是没有人。常尧仁忽然想起昨天二伯父站在家门外说:不用打扰你家阿奶了,我就等你阿爷或者爹爹回来,说两句话就走的。后来,二伯父晕倒了,被阿爹姆妈扶进了屋。是不是二伯父真的走了?
这一日,常家人找遍了整个刘湾镇,也没有找到常明诚的影子。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说:随他去吧,当年打仗时也没把腿打折,现在新社会了,倒被打断了腿。他是自身难保了,随他去吧。
一个星期后,三里外的施湾镇上传来消息,说随塘河里漂过来一具男尸,是畏罪自杀的反革命特务份子。据说,这个人是从北京逃到上海浦东的。
常冀昌并没有前去认领尸体,他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传言所说的自杀者不是老二常明诚。也没有人来常家通报常明诚出事的消息,有人说,那人是自绝于人民,虽然死了,但还是要运回北京去执行人民对他的判决。
又过了两个星期,常冀昌接到一封信。打开信封时,常冀昌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他捏着信纸看了半天,然后,他抬起头,默默地在心里说:老二罪有应得,老二不听我的话,他是活该。
说完,七十多岁的老人常冀昌同样苍老的面孔上,已是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