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残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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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游泳

这一年,七十三岁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姿势畅游了长江。于是,全国人民都响应号召,跃跃欲试着要去畅游长江了。可长江毕竟也不是就在家门口的,人们便纷纷跑到自家门口的河里、池塘里去游泳了。那天,比毛主席年长一岁的常冀昌去参加了镇上的游泳动员大会,观看了毛主席畅游长江的记录片。回来后,他就按要求在家里宣传开了。七十四岁的常冀昌原本已把日子过得有些意兴阑珊,整天泡在茶馆里喝茶,一年前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后,他就不再喝上好龙井茶了,他只喝杂碎草青,刘湾镇上别的老头子喝五分钱一壶茶,他绝不喝六分钱的茶。常冀昌的日子越来越平民化了,现在,这个七十四岁的老头看起来几乎没有一点点刘湾镇商业联合会会长曾经的气派了。常冀昌的背有些微驼,原本挺拔的身材也略显佝偻,古稀之年已近于老态。这一天,他去参加了游泳动员大会回来后,就对家里的大人孩子宣布: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到随塘河里去游泳。阿奶可以不去,美珊要是有空,也应该去,小囡们都要去。你们有谁不会游泳的?阿爷这一回要教教你们游泳了。

常冀昌从不会用居高临下傲视一切的眼神看人,过去,哪怕是到信丰祥去买一尺土布的穷人,他也一样热情招呼,周到接待。即使是指示店里的伙计做事,也是不动声色地轻声吩咐,而非颐指气使指手画脚。常冀昌长年养成的行为举止,让人一看便知,这是一个谦逊而有涵养的人,且这谦逊并不是因自身的卑微,而是做得成大事业的人与身俱来的品性。他向家里人传达游泳动员会精神的时候,依然像过去在信丰祥里接待顾客那样,两手垂于身侧,下颌略低,眼神也是谦恭礼让的。他对着家里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说:伟大领袖毛主席从小自学而成游泳,他游泳的那个姿势,不是自由泳,不是蛙泳,也不是蝶泳、仰泳。没有人说得出毛主席用的究竟是什么游泳姿势,可他就是游得那么好。伟大领袖毛主席在畅游长江时对陪游人员说:“长江又宽、又深,是游泳的好地方”。毛主席都下长江游泳了,虽然我们没办法到长江里去游泳,但我们总可以去随塘河游泳吧?

就有一个孩子好奇地问:阿爷,那我们要是去东海滩外面游泳呢?

常冀昌脸一沉,对着那个要去海里游泳的子孙说:海里不准去,到海里去游泳是很危险的。随塘河是可以去的。我不但要叫你们去,我自己也要去呢。游泳是一项很好的运动,游泳可以锻炼身体,游泳可以锻炼意志。这句话不是我说的,这是毛主席游长江时对身边的陪游人员说的。毛主席游完三十里长江后,用一块白毛巾擦着湿淋淋的身体,那时刻,他就说了这句话:“长江水深流急,可以锻炼身体,可以锻炼意志。”

常冀昌以丰富的想象力和对看过的记录片里某些镜头的分析,得出了上面的结论。他就象在对子孙们描述一部刚看完的故事片一样娓娓描述着毛主席畅游长江时的情景:毛主席游完长江后,发现长江真是又深又宽,果然是中国第一江啊,所以,他对跟随在他身边的陪游人员说出了那句话。七十三岁的毛主席不仅游了长江,居然还游了近三十华里,我看,你们这些年轻人大概也游不了那么长吧?

常冀昌的聪明才智不再用于生意场,便对这些新形势颇为心领神会。他继续向他的子孙们叙述他的感受:毛主席的创举实在是令我万分惊讶和敬佩啊。看完记录片我就想,尽管我比毛主席年长一岁,但我年轻的时候也都没有游过这么长的距离。毛主席伟大就伟大在这里,那是绝不能把他当普通人看的。

常冀昌的话无疑代表了大多数人民的心声,毛主席畅游长江的创举鼓舞得全国人民信心百倍,国家体委号召广大干部和群众“为革命而游泳”,鼓足干劲,踏踏实实地把群众性游泳活动开展起来,全国人民便在这个夏天开展起了轰轰烈烈的全民游泳运动。刘湾镇周边有许多纵横交错的河道,所以,要普及游泳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刘湾镇的人民大多渔民出身,家里个个都是游泳好手,只不过这么些年来,游泳始终是乡野孩子玩闹的活动,没当作大菜上席而已。现在,这项被刘湾镇人视为野趣的运动被毛主席一提倡,人们便也迅速地爱上了这一被提升为可以锻炼身体又可以锻炼意志的体育项目。但是刘湾镇位居长江入海口的东海边,这里的长江显然宽度过大,无法与伟大领袖毛主席遨游过的武汉的那段长江相比,所以,刘湾镇人民只能在钦公塘下的随塘河里遨游一番了。

镇上要举办遨游随塘河的比赛活动了,比赛前的动员大会正紧锣密鼓地进行,以常冀昌等退休人员和闲在家里的人为首,分批到公社礼堂集体观看毛主席遨游长江的记录片。常明义和程美珊他们供销合作社也看了记录片,刘湾镇农业中学的学生也组织到公社礼堂观看了记录片,农业中学的高才生常尧仁当然也去看了记录片。黑暗的礼堂里,常尧仁和同学们心潮澎湃地看着毛主席在长江里身姿舒展地迎波破浪,毛主席身后的众多游泳健将与毛主席高大的身影比起来,简直是又瘦又小。常尧仁和同学们同时看到了影片里的毛主席在浩瀚的长江波涛中以一种他们十分熟悉的姿势破浪前行,正如阿爷常冀昌所说的,毛主席游泳的姿势既不是自由泳,也不是蛙泳、蝶泳、仰泳。可这姿势又是如此亲切,亲切到似乎是他们见过最多的一种游泳姿势。常尧仁看了一会,终于想起来,毛主席游泳的姿势和自己游泳的姿势是一样的。这令常尧仁十分兴奋,一兴奋,他便在黑暗而安静的礼堂里脱口说出了一句十分突兀的话:毛主席游泳的姿势和我是一样的。

所有观看记录片的师生们刹那间全部把脑袋转向了发出声音的常尧仁,黑暗中,那些灼灼发光的眼睛里明显带着愤慨和指责。区区初中生常尧仁,怎么可能和毛主席用一样的姿势游泳?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毛主席的游泳姿势是独一无二的,毛主席的游泳姿势是首创的,常尧仁简直是痴心妄想,居然说毛主席的游泳姿势和他一样。

常尧仁却完全误读了射向他的那些眼光,他以为,那是对他会用和毛主席一样的姿势游泳表示敬佩和赞扬。常尧仁被自己的误解弄得骄傲起来,随即,他在万众拭目下以更为响亮的声音宣布道:毛主席游泳的姿势就是狗刨式,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一模一样的。

清晰的话音在安静的礼堂里迅速传播,引起了一番不小的躁动。常尧仁因此而更加觉得自己的光荣了,这是多么骄傲而令人羡慕的事情啊,因为毛主席用狗刨式游泳,常尧仁感觉自己的游泳姿势也变得神圣而伟大起来。然而,常尧仁的骄傲自得还未得以充分膨胀,记录片也没有播放完毕,他已被老师叫出了公社礼堂。常尧仁被带到礼堂外的过道上,农业中学校长严峻的脸色以及校长身后众多的老师们近乎悲哀的神情终于让常尧仁意识到,问题似乎有些严重了。可他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于是,未等校长开口,他便为自己辩解起来:他们都说,毛主席从小就用这种姿势游泳的,我也是从小就用这种姿势游泳的,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学会的,毛主席也是自己学会游泳的,我刚才看得很仔细的,我游泳的姿势真的和毛主席是一样的。

校长厉声呵斥道:常尧仁,不要以为你家过去是开绸布庄的你就什么都知道,你居然敢说你游泳的姿势和毛主席是一样的,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常尧仁有些听不懂校长的话,这和自己家以前开绸布庄似乎没有多大关系,校长怎么就扯上了绸布庄的事了呢?常尧仁不太明白校长提绸布庄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张口想为自己再辩解几句,没等发出声音,校长劈头盖脸的训斥再一次接幢而至:你居然还说毛主席的游泳姿势是狗刨式,你昏了头。你以为你用那两下狗刨式就能横渡长江吗?你的狗刨式只配游游随塘河,不对,你是连随塘河都游不过去的。你怎么能和毛主席比?说话下巴要托托牢的。

校长身后的老师们争相符合着说:常尧仁,你怎么能说毛主席用狗刨式游泳呢?你这是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这话是谁教你的,你阿爷还是你爹爹?

常尧仁终于知道自己是犯下了十分严重的错误了,可话已经说出口了,收也收不回来了,常尧仁便只能哑口无言地领受着此起彼伏的教育批评的声音。末了,校长说:常尧仁,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吗?回去叫你家长来一趟,我倒要问问,到底是谁教你的,我要好好地挖挖你的思想根子。

常尧仁的思想根子当然是传承了资产阶级家庭的遗毒。程美珊作为家长赶到学校,毫无疑问领受了一番教育,教育完毕后,常尧仁农业中学就读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似乎并无挽回的余地,对于常尧仁的学业,常家已经经历过考初中时的变故,连就读于农业中学的机会都是被恩赐的,且他的身份本就是备取生,所以,退掉一个备取生,是丝毫不影响农业中学的学籍状况的,即便这个学生的学习成绩优异到超过在读的任何一位别的学生。

八月炎夏季节里,钦公塘上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刘湾镇上人民群众穿着很少的衣服,排着长长的队伍,游泳健将们穿着五颜六色的短裤和背心,暴露于热烈的太阳底下的身影组成了五彩缤纷的热闹场面。他们多半面带稍稍羞涩的表情,好似这样排着队伍站在钦公塘上就象排队进浴室洗澡一样,令人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因为毕竟不是排着队进浴室洗澡,这是一场全民游泳运动,这一天,正是掀起高潮的一日,所以,游泳健将们的羞涩表情里便带着或多或少的骄傲,他们知道,他们将和伟大领袖毛主席一样即将在一条河流中破浪畅游了,尽管这河流与长江比起来是太过渺小了,但刘湾镇人民群众的精神却是十分伟大的。

参加游泳的还有女的人民群众,女人民群众衣服穿得显然要比男人民群众多一些。上衣是花布圆领衫,短裤要比男人民群众的长一些,是自家做的大花裤,长至膝盖不到,宽大之至。看起来刘湾镇人营养都不十分良好,所以妇女们多半长着不够肥大的屁股,宽大的花裤,就大到几乎可以在裤裆里塞一只老母鸡了。

男人和女人自然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赛的,所以,女游泳健将和男游泳健将分两边排着队。十分明显,排着女游泳健将队伍的这一边,围观的人群更为拥挤。队伍中有豆腐店许老板的媳妇、杂货铺钱老板儿子的老婆、还有米店洪老板的女儿洪芳和外甥女姚芊玲。

常冀昌家却没有人参加畅游活动,因为常尧仁正式退学了,十六岁未到的少年成了一个闲荡在家的无业者。因为常尧仁学业的变故,这段日子,常家沉浸于一种沉痛与悲伤的气氛中。常冀昌老爷子起初的宣传活动引起了全家人对游泳的热情和兴趣,但常尧仁的一句“毛主席游泳的姿势和我一样的,是狗刨式”,让刚刚燃烧起来的热情随之湮灭。常家可以参加畅游活动的人口最后都没有报名,小一些的孙子孙女们没有资格参与,他们只能以拉拉队的身份去参加这场活动。常家又一次落伍于时代浪潮了,他们成了这个瞬息万变如海水潮涨潮落的世界的旁观者,而非参与者,他们又一次把自己阻挡在主流之外,成了潮流中的掉队者。

畅游随塘河的这一日,常家后门外钦公塘上的锣鼓声不遗余力地传播到一河之隔的常冀昌家里。常家的子孙们有的为家外的热闹所吸引,按耐不住出门去做了围观者。家里只留下常冀昌李月珍老两口,还有常明义和程美珊夫妻俩,连宋丽珍也出去看热闹了。常尧仁呢,是把自己关在楼上闭门不出。闷热的夏天,紧闭的门窗无以阻挡发自随塘河边的那些声音,有发令枪声、人群的呐喊欢呼声,还有喇叭里呼叫着“商业社代表队作准备”或者“农具厂代表队整队上场了”的声音。他还听到了叫“农业中学代表队”的声音,这声音,在常尧仁听来,简直是一支直插心头的厉剑。尽管农业中学并不是他十分热爱的一所学校,但他是农业中学里成绩最优秀的学生,现在,他这个最优秀的学生却被拒之门外。这个有着很高心气的少年的内心,终于开始生出了些许近于成年人的沧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