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残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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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上学波澜

自从人民塘修好后,东海边再也没有海潮泛滥的事情发生,钦公塘下的人们生活得虽是艰辛,但因经历过吃不饱肚子的年代,故此对这几年的生活已心存感激。五十里之外的上海市区,却常常有一些躁动与喧嚣的迹象,波及刘湾镇,即便是大波澜,也已变成小涟漪,有着一些形式上的跟随,却是不急不缓、无伤大恙的。小镇是有着小镇自己的脾气的,就好比声名显赫的大户人家闹腾出了天大的动静,而这家人家的佣人家丁们,只是用悄然传言和私下议论的方式一起探盱着主人家的变故,于自己,却是没有大影响的,只要不闹到破产败家辞退了他们,日子还是照样过得少有忧虑。刘湾镇便是大上海的佣人家丁,是江河的支流、是大菜的配料、是大都市边缘的小乡镇,只要不是狂风暴雨,自己的这小小一方土地还是可以保持岿然不动,钦公塘依然坚固绵长,随塘河依然缓缓流淌,塘内人们的生活,一样在日复一日地过。

当年钦公知县大人指挥修筑捍海塘时所住的老客堂,依然在中市街上敞开门脸做着布匹小百货的买卖,但店堂与之紧连着的常家天井后院之间,却砌起了一堵砖墙。常冀昌一家老小的生活与临街前门的生意完全阻隔而开了,本是前对中市街、后临随塘河的常家宅子之间增添了一道屏障,这屏障是做死了的,连一扇可关可开的门都没有。这与几年前的情形又很不一样,那时候尽管已公私合营,但堂和后院还是通连着的,还可以跨出一脚就到了店里,跨进一脚就进了家门。这就表示,这店与家还是不可分割的,是血脉相连的。但是现在,一堵没有门窗的墙壁,无疑说明了,这店铺与店铺后面的人家,已是毫无关系。自然,这墙并不是常冀昌和他的儿孙们砌起来的,那是供销合作社当家作主的群众们义务劳动干出来的活,人手多,干得利索,质量也很好,一堵墙,把这一边和那一边断得密不透风。

常明义看着这堵半日之间生出来的墙,心中顿生酸楚。一堵墙壁,似阻隔了他走向理想中的信丰祥绸布庄的最后一道屏障,连一扇门都没有了,满心的踌躇便象泡泡一样一个个撞向墙头,砸得粉碎。他看着散发出潮湿的石灰水气味的墙壁,又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父亲常冀昌,发现已是七十多岁的老爷子居然面无表情。许是年岁大了,思维也已迟钝,快乐与悲伤在他心里已激荡不起波澜,面孔上的表现,亦是如静水一潭,纹丝不动。常明义便在心里默默地想:阿爹是老了,老到已不在意他一手创建的家业了。

现在,常明义和程美珊每天到店里去上班,只能从后门出来,过随塘河小木桥,再从钦公塘上拐到中市街,多走了许多冤枉路。有时候在店里上班的程美珊隔墙听到自家最小的孩子哭闹了,或者大小孩子争执吵闹到打起来了,她站在柜台里,也只是干着急,是一筹莫展的无奈,听着声音,却无法伸手过去管教,只让那边的哭闹一个两个时辰地渐渐平歇下去。程美珊的心情也常常因墙后的声响而焦灼不堪,常明义便安慰她说:善娟的姆妈,有啥好急的,小囡都是这样打打闹闹长大的,不用担心。我们是抄近路上班惯了,人家来上班的,还听不到自家屋里的声响呢,作兴家里闹得不象话了也不晓得的,我们还算好的。

常明义的心态似乎很好,这个曾经抱着满肚子理想的昔日信丰祥少主,许是受了他父亲的影响,显得平静无争。不知他是把满腔的怀想封闭起来了,还是日子过到这种份上,是真的湮灭了他过去蓬勃如雨后春草般的梦想了。倒是程美珊,常常在七个子女都安寝后的深夜里,对躺在枕边的常明义轻声发出一些抱怨:善娟的爹爹,信丰祥现在越来越卖不出好东西了,想当年,要绸缎有绸缎,要真丝有真丝……

常明义打断妻子的话:还说这个话做什么,你就只当我们家从来没有开过这家店,就和阿弟哥、计林南、陆先生一样,是来做活的,这不就好了?

“可是眼看着这店铺越来越不象样子,我心疼呀。”此刻的程美珊似乎要比常明义更有事业心,程美珊本就是一个凡事愿意参与的人,当年庆祝解放的时候,她就对满大街唱歌跳舞的队伍抱以兴趣,只是碍于常明义的反对,而没有去做那些抛头露面的事情。少女时代与阿姐美琳走在蓝都花园里的闲散、去西海戏院看好莱坞电影的快乐、半夜里被阿哥阿姐叫醒来吃夜点心的日子,都一去不返,即便是与常明义结婚后短暂的信丰祥少奶奶生活,亦是有精彩的可圈点之处去回忆。现在的程美珊,踏进家门,便是烦琐的家务,走出家门,就是乏味地站在柜台里做着清淡的生意,生活变得毫无激情,倒是焦躁与寥落的交织,让她过去显而易见的美貌日渐消失。

如常冀昌家中的小矛盾、小不痛快,都是在每个人的预料中的,没有人感觉到突兀。这些小波浪组成了一个平庸的刘湾镇,似是一个不死不活的湖泊,砸下千万块石头,石头会溅起此起彼伏的水花,但很快,石头就沉没于湖心,湖面瞬间归复平静了。也没有人认为这将是一场新的风潮的酝酿,犹如潮来之前的海面,安静到让人不敢确信,内里的波澜其实已呼之欲出。

常冀昌毕竟已经七十多岁,他的生活阅历让他漠视所有突然降临的灾难,他以为,他连日本鬼子的洗劫都遭遇过,又怎会怕别的?还有什么会比遭到侵略者灭顶的抢劫更惨烈的?就这样,刘湾镇上的常冀昌家,养儿育女、家长里短的日子照样过着,烦恼,毕竟还是琐碎的,是不可能完全毁坏了他们的日子的。

那时候,善娟已经在读初中。尧仁正当小学快要毕业,这个常家男丁是决计要考一个好中学的,没有生意做的日子里,常明义想到的,是要让儿子将来读高中,考大学,做个工程师或者会计师什么的,也是不错的。当年若是自己没有因一场大病而错失了洋行里的工作,现在也不会守在一家已不属于自己的店里毫无作为。所以,常明义总是这样教导自己的儿子:尧仁啊,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到国营单位里工作,你头脑好,做做银行里的会计也是很好的,那样就会比你阿爹和姆妈现在这样好得多了。

常尧仁却依然少不更事地发表他的豪言壮语:阿爹,我要象阿爷年轻的时候一样,开店赚钞票。

常明义摇头无奈地笑笑:你可真是瞎三话四,这年头是不允许私人开店的,你给我把书念念好,做份正经工作才好。

常尧仁对父亲的话很是不以为然,不过想想如今的确是不允许私人开店的,于是改了主意:那我也不要到国营单位里去,银行里的会计整天坐在那里不动,那是女人干的活,我才不干。我要干就干高级的,我要当数学家,一样坐着不动,那有多好。

常尧仁十三岁时,有好几个远大理想,其一是源于自小以来对阿爷常冀昌的崇拜,想做一名成功的生意人。但显然这一理想现在是不可能实现的,那就退而求其次,当一名数学家。当数学家还是有希望的,所以,常明义便默许了儿子有些不着边际的理想。

常冀昌似乎也不再鼓励孙子继承他的事业,他也没有什么事业可以让孙子去继承了。只是每次召集众多的孙子孙女们聚集起来出题目给他们做的的时候,他总是会宣布:啥人做出题目来,阿爷就带谁去吃三鲜干丝面。这是近在眼前的奖励,除了这个,常冀昌还会一次次强调他给予子孙们的另一个嘉奖:你们要好好读书,不管是谁,只要是我的孙子孙女,将来考上大学的,我要送一支派克金笔作为奖励。这是远期悬赏,遥远,但并不是不可及,并且因这奖赏是给了孩子们充分的准备的,它所比的,不是在瞬间的敏捷思维快速答题,它给了孩子们一段时间,由着他们自己的努力而最终领赏。所以,这奖励比之三鲜干丝面来,实现的可能更大,诱惑虽是没有三鲜干丝面强大,但似乎更为重要,更有决定着孩子们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的意义。

果然在这一年,常尧仁在小学毕业考试中,得了一个刘湾镇状元。考分出来的那天,常尧仁首先把成绩单交给了爷爷常冀昌,常冀昌虽老,但脑子还是十分灵清。他看到孙子捧着一张小小的纸条递到他面前,脸上涨满了红彤彤的笑。常冀昌接过轻而薄的成绩单,一看那分数,老脸上顿时也绽开了久未出现的笑容。他摸了摸常尧仁的脑袋,用他地道的浦东方言对孙子说:尧仁啊,你是有出息的小囡,阿爷老早就看出来了。好好念书,阿爷的家当还是够供养你上大学的,等你将来考上大学,阿爷奖励你一支最高级的派克金笔。

其实,那时候,常冀昌的家当何止可以供常尧仁念大学?他甚至供得起常家所有的孙子孙女念大学,但多年以来的几次运动,使常冀昌说话、办事都变得小心翼翼,惟恐自己一旦暴露自己资本家的劣根性,便会遭殃。

在常尧仁的想象中,派克金笔简直就是世界上最为至高无上的奖品了。可是那时候的刘湾镇人却并不认为一支世界顶级品牌的钢笔会给他们带来多少实惠,他们多半会认为,这样一支抵得上一个人半年工资的钢笔,要来也是摆在那里看看的,拿在手里写字当然是有派头的,但因为它的昂贵,便舍不得每日里随意地去使用它,即便用起来,也是万分小心生恐弄坏,还不如最普通的一角钱一支的笔用起来爽快。多一支这样的钢笔,倒是多一份负担的,不如换下半年的口粮副食品,那才是正经的生活所需。常冀昌素来与刘湾镇人有着显然昭著的区别,一如当年他从上海的家具店里买回一只可以让人腾云驾雾的小牛皮沙发一样,人们不甚理解他的做法,但崇拜抑或嫉妒,是十分自然地产生了。

常尧仁小学毕业考出的好成绩让常家在一段日子里充满了阳光,一家人共同等待着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等了整整一个夏天,直到新学年开学了,常尧仁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拿到。等到别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入学了,常尧仁依然孤单单地闲在家里无所事事。这事情是有些蹊跷的,常明义按耐不住了,他对程美珊说:善娟的姆妈,你去学校问问,究竟是哪能一回事体,尧仁的成绩考得蛮好,作兴是发通知时不小心漏了吧。

那一日,程美珊带着哭丧着脸的常尧仁从学校回来了。程美珊的脸色明显十分难看,她气乎乎地对常明义说:善娟的爹爹,尧仁是读不成重点中学了。我们家成份太高,他们说,尧仁是不能读中学的。

常尧仁已经在一边掉起了眼泪。程美珊接着说:可是尧仁的成绩实在好,他们校长也觉得可惜,校长说让我们等等,他正在和农业中学打招呼,看看刘湾镇中学念不上,就念农业中学。

常尧仁几乎抽噎得哽住了气息,他十分委屈地哭诉着:我不要上农业中学,农业中学不是正式的中学。

刘湾镇中学在浦东地区远近闻名,五十年代,这里出过好多个大学生,周边别的乡镇的孩子都以考进刘湾中学为骄傲。农业中学是为扫除农村文盲以及录取考试成绩极差的孩子的临时中学,进入农业中学念书,显然是毫无前途的。常尧仁不愿意去农业中学念书,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的成绩足以进入刘湾镇中学,绰绰有余。为什么成份高的孩子就不可以念好中学?在常尧仁心里,这是一个无法理解的疑问。

常明义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看,有书念总归是好的,尧仁也不要伤心,在农业中学里也可以继续念书,要是农业中学也上不了,那就等明年再考一次,作兴明年考中学就不讲家庭成份了。

常明义对明年的考学依然抱有幻想,但常尧仁,却以少年的思维开始对自己的家庭出身提出质疑和控诉。此时,他听着爹爹的安慰,忽然爆发出一声凛冽的责问:为什么我们家成份这么高啊?阿爷当年为什么要开信丰祥啊?

这时候,少年常尧仁已全然忘了他人生的第一大理想了,他曾经扬言要象他的爷爷常冀昌一样,做一个能赚钱又善良的商人,可是现在,正是因为这商人的身份,让他连中学都上不成了。于是,十多岁的常尧仁便提出了一个尖锐而刻薄的问题——阿爷为什么要开信丰祥?犹如一个天生丑陋的女子在被他人欺贬后抱怨自己父母的长相一样,长相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只能怪娘,是怪不了她自己的。就这样,常尧仁把愤怒和冤屈一统倾倒于自己的爷爷身上。程美珊吓得捂住了他的嘴:不要瞎讲,你阿爷要是晓得你进不了中学,肯定会很伤心的,要是再让他听到你说这话,他作兴要气昏了。

常尧仁便紧闭着嘴巴继续掉眼泪,程美珊伴着他一起哭。常明义也似失去了劝导的能力,颓然站立于一边,默不作声,目光无神。

几天以后,常尧仁收到了农业中学“备取生”的通知,连农业中学,也不把他当作一个正式的学生录取。老爷子常冀昌知道这件事情后,似乎也无多大不安,只是在儿子常明义面前偶尔提过几次:当年,刘湾镇中学的那排教室造起来的时候,我还出过资的,那一年,中学校长还发给我一张资助办学奖状呢,怎么连我的孙子都不能念中学了呢?

没有人解答常冀昌的疑惑,世道在瞬息万变,刘湾镇的平静只是表面,大浪潮正在酝酿中,山雨欲来,满楼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