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美珊生下第三个孩子后,“对私改造”运动便开始了。刘湾镇上的各家商铺和作坊被合营到了供销合作社,信丰祥里的所有货物资金、包括店面房产都归了公,算是入股。上海江浦路上的分店,自然也合营了。常冀昌、常明义,程美珊和宋丽珍等在店铺里签薪的人,都成了供销合作社的职工。原来在信丰祥里做常冀昌的雇工的,现在还留在老地方。只是,原来是老板的,现在成了所谓的“股东”,原来是经理的,成了店铺负责人,原来是雇员的,当然还是雇员。并且又重新评定了工资,常明义是按照经理级别算的,每月工资四十元,程美珊则按辅助劳动力算,每月工资二十八元,宋丽珍,只能算最低一级的劳动力,工资十八元。至于常冀昌,已是退休的年龄,不能上柜台做生意,只在家里养歇着,每年拿点股息聊以度日。
常明义原本要办联合商号的理想,事实上与如今的供销合作社差不离,但不知为何原由,公私合营后,他却一直对这“供销合作社”提不起精神来。平日里站在柜台上,心里想的不是怎样做好生意,也没有想别的,只是这状况,总让他不安心,人,倒是比过去清闲了,不用跟船押货,不用担心进来的货卖不出去,更不用担心生意做得蚀了本,每个月的工资,是旱涝保收的。这日子,已过得有些过于舒坦了。当然,舒坦是身体上的,心里,却越发的憋屈,好似有着无数的能量需要宣泄,却没有出口。
已经退休的常冀昌,常常从店堂后面的客厅度着百无聊赖的步子,慢慢地走出天井,来到店堂里,东张张,西望望,好似这店铺还是他自己的,他是作为老板,在这里巡视。信丰祥的牌匾依然高高地挂在门楣上,只是旁边又钉了一块木牌子,牌子上写着“刘湾镇公私合营供销合作社”。常冀昌便慨叹着,此信丰祥,已不是彼信丰祥了。想起二十多年前,信丰祥开张的那个飘雪之日,这三开间门面的店铺前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现在,这未改面目的店面,事实上已全非原来的信丰祥了,原本自己是这家店铺的老板,现在只是一个退休职员。阿弟哥看到常冀昌无所事事地走进走出,便搭话说:张老板,中饭吃过了伐?这一腔生意不大灵光,三个月前进的洋布也没卖掉几尺,营业额是……张子畅摇手制止阿弟哥:不要再叫我老板了,叫我老张就可以,还有,以后也不用给我汇报生意和帐目,这事体现在不是我管的。
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没了主心骨般地酸痛,原来壮壮实实的身板子也佝偻了起来,见不得人的猥琐样子。李月珍更是躲在家里足不出户,没有了生意场上需要揪心关切的事情,便空落落地失去了忙碌的理由,于是从箱子底下找出一些绒线来结。李月珍做姑娘的时候,是纺纱织布的一把好手,当年常冀昌就是看见她坐在织布机边埋头穿梭纺织的样子,才相中了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操这些女工活了,手指都是生疏的。一团绒线揣在怀里,两根竹针捏在手心里,结了几行,花样不对,便拆掉,拆了又结,结了又拆,那已不是在结绒线,那是在多找出一些事由来打发时间。家里的佣人嘴里依旧太太长太太短地叫她,在她听来,是故意要和她刁难一般,给她下不了台,嘴里总是边答应着边不满地说几句:解放了,都讲平等了,你们倒好,还叫太太。
佣人答腔着:那叫什么?一直这么叫,改不了口了。
李月珍便有些负气地说:随便你们,叫我李同志也可以,我是不会不开心的。
佣人就捂住嘴巴咯咯地笑,说这叫法不习惯,还是老样子吧,在家里叫的,不给外头人听到就可以了。
李月珍倒似乎是想得开的人,居然让佣人叫她李同志。常明义站在柜台里,却是很不习惯过这种不用发号施令的日子。尽管他依然是信丰祥的部门经理,但这经理可不是老板,做任何事情都要与听上面的领导安排的,且也不全是为自家赚钱,便是有着想吆喝底下人的事由,也在脱口而出前需要思量一番,一思量,便把那些命令全数收了回去。阿弟哥还是老样子,凡事在拿主意前,会请教一下常明义,嘴上说:三少爷,你看,这个月要不要进一些绒布,天气要冷了,做夹袄的里子,是要用绒布的。
常明义便点头说:你看着办吧。
说话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阿弟哥便填了单子去进货,生意做得不死不活,就这样维持着,有些日渐惨淡的趋势。
程美珊依然坐帐台,拨算盘的声音稀落了很多,每天都坐足了八个小时,实际上却并无多少活要干。空出来的时间,便有了些想头。她对常明义说:善娟爹爹,啥辰光我们带着善娟尧仁他们去一趟大世界白相相,现在不比过去,现在有礼拜天了,休息日脚我们带两个小囡出去逛逛吧。
常明义想想也是,以前是没日没夜地做生意,绝少有时间带孩子们出去玩,赚了钞票也不会花。现是整天窝在家里,没有正经事干,有那么多空闲的时候,那就带上两个孩子出去白相相也好。
一个星期天,常明义带着程美珊和两个孩子,坐上了庆宁寺的小火车,去上海白相了。没有带最小的女儿,是因为小女儿很小,走不动路,要抱在手里,夫妻两拖三个孩子去白相,那就不叫白相了,那是受罪。
那天,程美珊穿了一件秋香绿的软缎旗袍,胸前两个墨绿色的丝绒盘扣,耳朵上挂着绿玛瑙缀珠耳环,手指上套着绿宝石戒指,一个出落得山清水绿的少妇,跟随着丈夫,带着一双儿女走在大街上,惹得已是列宁装遍布的街头路人纷纷侧目注视。程美珊已好久没有这样精心打扮自己了,这旗袍耳环戒指,都压在箱子里好几年了。市面上也不再流行穿这种样式的服装,可一旦被程美珊再次拿出来穿上,居然依旧是那么婀娜多姿、仪态万方。且这生养过三个孩子的女人,已不再如少女时代那样,胸脯瘪塌塌,细胳膊细腿的,撑不起旗袍的骨子,衬不出耳环戒指的雍容华贵。已是少妇的程美珊,此刻的浑身上下,充满了成熟女人的雅致和魅力,虽是与周遭的人等是格格不入的,但却是挡不住的美艳,居然成了一道已不多见的活风景。
穿着青布长衫的常明义,本就一副清眉白脸的书生相,因着身边女人的衬托,便显得更为儒雅脱俗。八岁的大女儿善娟穿着卡其布背带裤、红色搭袢皮鞋,童花头下一张圆圆的脸蛋,和程美珊如出一辙的大眼睛顾盼着四周的商店、人群和五彩斑斓的玻璃橱窗,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六岁的儿子常尧仁被常明义牵在手里,也是同样的卡其布背带裤,黑色圆头皮鞋,小分头梳得溜光整齐。小尧仁从有轨电车上下来后,就被满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热闹的街景弄得兴奋不已,他挣脱了父亲常明义的手掌,象脱了缰的小马驹一样,在南京路和西藏路上疯跑着。
一家四口走到大世界仿西文古典式大门口,才发现授票处竟排着长长的队伍。常明义站到了队伍末梢,程美珊拖着两个孩子立在一边等。不知道什么原因,来大世界白相的人居然很多,且人人都有着极好的耐心排队买票。队伍挪动得很慢,小尧仁被程美珊抓着衣服领子,不让这手脚不停的孩子溜进人群中,善娟乖乖地站在母亲身边,不敢离开半步,足足等了半小时,程美珊的旗袍在人群中被挤得起了皱,善娟几乎要哭起来,尧仁趴在妈妈腿上几乎快要睡着了,常明义这才手握票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一家人便随着争先恐后的人群鱼贯而入,简直象是去逃难的。进大世界正门,便是六角型圆柱大厅,厅南侧安有两排镜子。那可不是普通的镜子,那是站在面前可以把好好的人照得忽胖忽瘦、忽长忽短的镜子,那叫哈哈镜。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变得有些沮丧的善娟,一经站在哈哈镜前,便打开绷着的圆脸笑了起来。两个孩子一会儿站在这面镜子前,一会儿又站到那面镜子前,笑得前仰后合。这镜子,居然可以把人照得肥成猪仔一样滚圆,也可以把人照得瘦成麻杆一样,有的把一张脸扯成了丝瓜般长,有的把两条腿缩得比戏台上的武大郎还短,也有的干脆把人扭曲了,和麻花长成了一个样儿。孩子们一面面镜子照过来,程美珊跟在孩子后面,也一面面照过来。两个孩子咯咯乱笑,程美珊也笑得浑身颤抖。那一刻,这个将近三十岁的女人,便全然显出了顽童的脾性来。常明义不去照镜子,他只站在一边看着妻子和儿女们笑成一团,瘦削白净的脸上,也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照完了哈哈镜,便进入大世界露天剧场,舞台上有几个穿着十分宽大的长衫的人在演着古彩戏法。高大的白玉兰树直攀到二楼水泥栏杆上,碗口大的白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常明义拉着善娟和尧仁挤进人群,找到了座位。两个孩子被台上的魔术吸引住了,那个穿很大的长衫的人,不断从长衫里掏出洋娃娃、活鸽子、金鱼缸或者喷着火舌的火炬,不知道那件神奇的长衫里究竟藏着多少宝贝。
程美珊站在观众席外面,看了一会儿变戏法,就独自转到楼顶平台上的影剧场去了。多年前,美琳阿姐曾经带她来过这里,她还记得,那一回,她们姐妹俩在影剧场里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名字叫《一江春水向东流》。电影散场时,两姐妹的眼睛都哭得又红又肿。程美珊一边用一块绣花手帕擦着眼睛,一边对阿姐说:我以后怎么也不会嫁给张忠良这样的男人的,这种么良心的男人,啥人碰到了啥人倒霉。
美琳阿姐擤了擤哭得红通通的鼻子说:这也不是张忠良一个人的错,不过,我要是素芬,我是不会跳到黄浦江里去寻死的,我是随便那能也要想办法把张忠良和王丽珍拆开,把张忠良抢回来,然后再一脚把他踢开,让他人财两空了才罢休。
美珊被阿姐说得瞠目结舌,想想结婚嫁人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要是真的嫁了一个张忠良这样的男人,究竟是认命呢还是象阿姐说的那样做呢?事实上,那一年,姐妹俩都已双双出嫁了,林家药铺的儿子和常明义似乎都不是张忠良那样的男人。但张忠良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坏。所以,自家的男人究竟好不好,也是今日不晓得明日的。将来的事情,只有过到了将来才知道。姐妹俩分别出嫁后,就很少有机会一起出去白相了。仅是这么一次,借着回娘家的机会,来大世界看了一场电影。一年多后,美琳阿姐跟着姐夫去了台湾,便没有了消息。
想起这些,程美珊就有些伤感,也不知道阿姐在台湾怎样了,鼻子便有些酸酸的,就象又看了一次《一江春水向东流》一样。那剧情是很容易惹人哭的,而过往的回忆,居然也象电影里的剧情一样,一幕幕播放着,也是惹得人直想掉眼泪。
这一日的影剧场里,并没有在放电影,台上幕前坐着一男一女,抱着三弦和琵琶正唱着苏州评弹,似乎是老段子《双珠凤》。美珊便坐下,细细欣赏起来。才子佳人的故事一经入耳,便忘了现实的思念和伤怀了。弦乐的拨楞声,和婉转悠长的唱腔,依然如多年前一样,迷人心魄。直到常明义带着女儿和儿子找来,程美珊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影剧场。
从大世界出来,常明义说:今朝带你们去吃西餐,我在上海读书的辰光,经常去的凯司令,就在南京西路。
程美珊是吃过城隍庙的蟹粉小笼和灌汤包的,也吃过阿姐阿哥们夜宵后带回来的生煎馒头,倒是没有去吃过凯司令的西餐。常明义带着妻子和儿女们,来到了南京西路上的凯司令,上了三楼西餐厅。凯司令里也是门庭若市,吃西餐的人居然也排队。又是足足等了半小时,才轮到座位。火车厢一样的座椅让善娟和尧仁欣喜不已,常明义点的菜,也让孩子们饱足了口福。都是最经典的西菜,色拉是火腿土豆虾仁的,汤是奶油蘑菇汤,大菜当然是牛排,顶顶好吃的就数一道点心,松香可口的栗子蛋糕。
常明义看着孩子们吃得高兴,感慨着说:想当年,我是一个月要来一次两次的。第一次是大阿哥带我来的,二阿哥也带我来过,我是每过一段时间,就吵着要阿哥带我来这里吃栗子蛋糕和冰激凌,这日脚一过,就过到了我的小囡也能来这里吃西餐了。现在是难得吃一餐还吃得起,一个月吃两次,就吃不起了。善娟拉姆妈,今朝我们这一餐,你猜猜要多少铜钿?
程美珊正吃得香甜,被常明义这一问,便抬头看着他,一脸茫然,自然是猜不出多少钱。常明义笑笑说:今朝这一顿,吃掉你半个月的工资。
“啊?我半个月的工资,就是十四块啊?怎么会那么贵?”程美珊是绝没有想到西餐会这么贵的。
“凯司令一直是这个价,只不过我们现在不象过去了,拿工资吃饭的,十四块一顿西餐就贵了。”常明义面带无奈而无辜的表情说。
程美珊叹了口气,再也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