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义再也不用押船到处跑了,程美珊也是每日里上班下班,日子是过得十分安定的。没有什么操劳,更没有什么娱乐,于是便可着力气养孩子。程美珊的肚子是反复隆起又瘪下,直到善娟十三岁那一年,程美珊生下了她的最后一个女儿。其时,常明义和程美珊已经拥有了五女二子七个孩子。在刘湾镇上拥有七个孩子的人家是十分不希奇的,所以程美珊尽管因为反复怀孕而导致了腹部肌肉和腰身的严重松弛,但她依然没有被评选上“光荣妈妈”。
早年,刘湾镇上光荣妈妈的评选标准是生十个孩子。如果是下小猪崽,一窝生十个八个倒是十分正常的,但人毕竟不是母猪,一窝生两个的事情已是十分罕见。所以若要生下十个孩子,那至少也要耗费掉一个女人十年以上的青春岁月。程美珊生下小女儿那年,已是一个三十五岁的高龄产妇。生养前,程美珊对常明义说:善娟爹爹,看现在的年头,日脚不是很好过,以后不能再要小囡了,乘这一趟把这小的生下来,我去结扎掉算了。
常明义点了点头说:好是好的,但不晓得这结扎手术是不是安全。
程美珊抱着第六个孩子,腆着七八个月的肚子说:到上海的医院去做,不会有事体的。
一九六零年的上海街头,常常有大群大群的人排队买副食品。商店的柜台里多半是空落落的,没有什么货色。一旦有,也是贵得离谱。一只五分钱的桃酥饼,现在要卖到五元,原本一角三分一盒的惯奶油,居然卖到十五元。程美珊要生养了,她提前住进了武定路上的上海第一妇幼医院。住在医院里的程美珊,床头柜里有一包鸡蛋糕,还有一小罐她婆婆李月珍炒的红糖拌芝麻,没有别的东西了。拥有这么些吃食的产妇是不多的,比如东隔壁床上的那个女人,已经生下孩子三天了,程美珊看见她只吃过一次鸡蛋糖水;比如西隔壁床上的那个女人,连一次鸡蛋都没有吃过,只有一次,她男人带了一锅白米粥来给她吃,算是慰劳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这样的年头,再生孩子是有些和自己为难了,所以程美珊在生下小女儿后,便义无返顾地做了结扎手术。出院那天,绸布店里的店员都休假了,常明义必须要顶班,没办法及时去接程美珊。他就写了一张字条,把路线教给十四岁的大女儿善娟,让善娟先去医院接程美珊,自己要等到中午阿弟哥来顶班后再去。
善娟挎着李月珍阿奶整理好的包袱,按照爹爹写的条子,坐上小火车,到庆宁寺,又坐黄浦江轮渡到浦西,再乘十三路有轨电车到武定路。那一程,善娟一直处于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状态,她从未单独去过市区,就怕走错了路、上错了车,一不小心把自己弄丢了。
十四岁的善娟尽管到过浦西的大世界,也到过南京路上的凯司令西餐馆,但那些记忆早已消失无踪,且也是由爹爹姆妈领着去的,从未记过路。十四岁的善娟是已经能替家里分担一些家务了,比如姆妈生下三妹四妹的时候,就是派她到六里外的暮紫桥外婆家去通报信息的。姆妈生下她之后,又生了大弟弟尧仁,接下来,姆妈就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妹妹。
生第三个妹妹的时候,善娟正抱着第二个妹妹在大门口看别人家女孩子们玩跳房子。楼上,姆妈躺在床上大呼小叫着,大人们忙碌着出出进进,已经生了四个孩子的姆妈根本不用去医院,就请了一个接生的医生来。
一个小时前,善娟听到站在老客堂布店里上班的姆妈叫起了肚子痛,便有人扶她上了楼进了卧房,接下来,李月珍阿奶去了姆妈的房间,厚娣大阿奶老得走不动路了,也蹒跚着去了姆妈的房间,宋丽珍大伯妈大呼小叫着“要生了吗?快了快了,医生来了吗?”,大伯妈的声音还没落下,医生就来了,再接下来,仅仅半小时后,善娟就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大伯妈在楼上的屋里大叫着:哎呀看看,这个毛毛头,人小,一场尿水倒浇得老老高!
善娟抱着二妹妹,心想,姆妈这回是生了弟弟了,妹妹是不会把一场尿水浇得老老高的,只有长着小鸡鸡的弟弟,才会把尿水浇得老老高。
李月珍阿奶从姆妈卧房门口探出花白的脑袋叫着:善娟,快去暮紫桥外婆家说一声,你姆妈生了。
善娟把二妹妹往摇床里一放,拔脚就往暮紫桥方向跑去。六里路,十多岁的小女孩走得很快,一到外婆家,便大叫着:外婆,姆妈生了!
小脚外婆一脚高一脚低地跑出门问:生了?是男的还是女的?
出嫁的女儿给常家只生下过一个男丁,程美珊的母亲的确是有些着急了。她第一件事情就是问生下的是男还是女。善娟答得也十分爽快:外婆阿奶,姆妈养的是弟弟,一场尿水浇得老高老高的!
老外婆双掌合十念道:阿弥陀佛,总算是求到一个男小囡了,善娟啊,你姆妈身体么啥吧?
善娟说:不晓得,阿奶叫我来喊你的,我还么来得及上楼,所以没看见姆妈。
老外婆赶紧进里屋,抱了一大包绒布小衫、虎头小鞋虎头小帽,还有大包的桂圆红枣和云片糕,叫善娟帮她提好,一老一小急匆匆地往刘湾镇中市街上赶去。
这六里路程,也是赶得十分快速了,老外婆是一路笑着,掉光了牙的瘪嘴张开着,“哧溜哧溜”地出气,小脚迈得极其迅捷,没用一个时辰就到了。老外婆一进门就开始嚷嚷:亲家母啊,恭喜恭喜!恭喜得了孙子!
李月珍正在楼上服侍少母娘吃糖水鸡蛋,听到声音,站了起来:新娘子,大概是善娟她外婆来了。我先下去了,你自己慢慢吃。
程美珊是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了,不知道老太太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一进门就道贺,可自己分明生的是一个女孩,这可真是出洋相了。
李月珍下了楼,看到满面笑容的亲家母正探着殷切的头颅看着她,便也堆起笑容说:哎呀,善娟外婆啊,你来了,赶得快哦,有劳你了,还带了那么多东西。新娘子养了,母女平安,你放心好了!
老外婆一张笑逐言开的脸顿时僵住了,皮肉立刻耷拉了下来:什么?母女平安?善娟不是说养了弟弟吗?
李月珍淡然一笑,说:不是的,是女小囡,外婆去楼上看看新娘子和小毛头吧!
老外婆尴尬地笑笑说:这小姑娘,连个弟弟妹妹都会传错,勿晓得哪能搞的!
转身找善娟,善娟已听到了阿奶和外婆的对话,吓得站在后面不敢出声。老外婆举起手来佯装要打善娟:小姑娘,弟弟妹妹分不清楚,你是出你外婆的洋相啊!
善娟逃到客厅角落里的那张沙发上,心里想着,自己明明听到大伯妈说“一场尿水浇得老老高”。妹妹也能把尿水浇得老高吗?
自打善娟读小学起,就一直担负着带弟弟妹妹的重任。带大弟弟的时候,名义上是一个对另一个负着看护的责任,事实上是两个孩子一起做伴玩。那时候,善娟的任务还是很轻松的。带大妹妹的时候,就有些勉为其难了。善娟大一些了,自然有了自己玩乐的游戏,比如和街坊邻居的孩子们一起捉迷藏跳房子,抱着一个婴儿,那是十分不方便的。接下去,姆妈没完没了地生下弟弟妹妹,她也便过着暗无天日的“小保姆”的日子。她是始终没有游戏的时间的,有时候是背着某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参与到捉迷藏的游戏中,步伐就比别人要笨拙一些,藏身的地方也是有限制的,不是任何地方都可以躲。比如稻柴堆里是不能钻的,一钻进去,背上的弟弟或者妹妹是一定会哭的。有时候,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藏身之地,静悄悄地躲着,等着玩伴来找她。紧要关头,背上的小人张嘴一哭,藏身之处立马暴露,她便轻易地被人捉到了。所以,带着弟弟或者妹妹,玩起来是绝不尽兴的。不尽兴,总比不能玩好,所以,虽然如此,善娟还是力排困难,努力参与着她们这些孩童的游戏。直到有一天,对面洪来贵家的孙女洪芳叫她去跳猴皮筋,她一着急,把某一个妹妹头朝下、脚朝天背在身上,跑出了门外。
隔壁大伯妈宋丽珍走过,发现善娟背着一个头朝下脚朝上的孩子在猴皮筋间上下蹦跳着。宋丽珍吓得大叫起来:新娘子,快点来呀,要出事体了!
程美珊应声奔出店堂,冲向那群女孩子。女孩子们已经被宋丽珍破锣般的大喊声吓得停下了游戏,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宋丽珍一把拖过善娟,唱歌似地喊着:你看看,你看看,要紧白相,小囡都头顶倒三了,还在跳橡皮筋!
恰在此刻,善娟背上的婴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似乎迎合着大伯妈的解说词,来一段情景相符的表演。程美珊这才看清楚,大女儿背上驮着她的某个孩子,小被子包裹着,露出半个脑袋,那脑袋直指地面,情势看上去十分骇人。程美珊一把托住善娟背上的孩子,快手快脚地解开,掉过婴儿的头,一张小脸已呈红紫色,不知道是倒背多时造成的,还是哭成这样的。
善娟呆若木鸡地站着,已吓傻了。程美珊劈手向着善娟脸上打去,边打边骂着:叫你白相,叫你白相,今朝我不打死你,明朝你就要摔死你弟弟妹妹了……
此刻的程美珊,已完全是刘湾镇上最普通的一个家庭妇女了,她狠狠地打着她的大女儿,手下是一点也不惜力,直打得她自己气喘吁吁、蓬头散发,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怨愤的怒火,竟是全然找不到刚嫁到常家时的恬静和动人来。
宋丽珍在一边一冷不热地说:是该打的,这样子是要出事体的,不给她点教训,她是不晓得悔改的。已经十多岁的女小人了,怎么还老想着白相呢?女小人要有女小人的样子,一天到晚野在外面,象什么呀?
程美珊本已打累了,想收手的,被宋丽珍如此一说,手下便更是加重了力气。已不是为教训自己的女儿而打,倒象是为做给这个阿嫂看才打的。阿嫂的大女儿已经工作了,在上海第一精神病医院里做护士,那个从小没得过父亲一点关照的孩子已经养大了,宋丽珍便有着足够的资本来教训程美珊的孩子了,她是常家大阿嫂,她是有教训常家所有孩子的资格的。
程美珊从未这样打过孩子,今日里下死力打善娟,却是窝着满腹的怨恨的。她边打边想:你做大伯妈的,发现善娟倒背孩子,你不及时帮着抱下孩子来,倒是闲着手在那里叫唤,你安的什么心?你是要出我的洋相,你是想让大伙儿都来看我程美珊的笑话,来数落我教不好自己的孩子。
这么想着,程美珊对宋丽珍的不满和怨恨便转嫁到了善娟的身上,巴掌也下得分外烈辣了。
那日,善娟第一次被母亲暴打了一顿。她是知道疼的,但一时间却忽然发现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了,母亲眼光里的凶狠和手下的残忍,让她忘记了哭泣。她只是这么呆呆地承受着母亲的巴掌暴雨般跌落在她的头上、肩膀上、背脊上,她连躲一下都忘了,直到母亲打得瘫坐在地,她才发现,她放眼而见的四周,已经围成了一道厚实的人墙。他们看着她的母亲当街教训着自己的孩子,并且听着一旁的宋丽珍向刚进入围观人群的人们娓娓叙述着新娘子打女儿的原委。这情景,酷似一场西洋景,被人们观看着,便有着巨大的反响和公众效应了。善娟听到有人在乘此机会教育自己的孩子:你看看,以后不要白相心思太重,介没脑子的,你要是也这样子,我要比常家三少奶奶打得还厉害。
善娟成了刘湾镇上的妇女教育自己孩子的反面教材了。她站在人群中间,看了看一边大口喘气的母亲,那个适才被自己倒背着的孩子,是弟弟还是妹妹,她也忘了,她只看见小被子包裹着的孩子被一边的邻人抱着,似是为了帮母亲腾出手来打她。那被子里的婴儿,早已停止了啼哭,周围嘈杂的人声似乎成了她的催眠曲,她已在母亲打大姐的时候,安然地睡着了。
善娟这才忽然想起自己是应该哭泣的,身上的疼痛已不是很重要,只是为周围大群看热闹的人,也是有着足够的理由哭的。于是,善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就有人说:快回家吧,以后不要只想着自己白相了,晓得错了就好了,新娘子也不要打了,都回家吧!
人们是只当善娟知了错才哭,善娟却因了人们的误解而哭得更为凶狠了。可她这充满委屈的哭声是不值当被人理解的,她听到有人在说:哭两声就好了,快回家吧,再哭下去,当心你姆妈又要打哦。
善娟的哭就显得毫无价值了,于是她便慢慢地收了哭声,跟着母亲回了家。从那以后,程美珊似是上了瘾,一不顺手就会打孩子,打得最多的,自然是善娟。比如吃完晚饭,洗碗的工作是善娟的,一叠碗盏放在桌角边,弟弟妹妹们绕着桌子奔跑,一不小心撞了桌子,碗盏哗啦一声摔下来,碎了大半。程美珊撂起巴掌,落在善娟身上,即便善娟再感觉委屈也没有用,谁叫你是大女儿?谁叫你把碗盏叠在桌角上的?不是你撞翻的,那你不知道把一大叠碗放在桌角上是很危险的吗?一家人家,孩子一多,做父母的就会因了多出来的杂七杂八的事情而弄得心绪烦躁不堪,且如常家,在过去的日子里,是过惯了使唤佣人的生活的,一旦所有家务杂事都摊到自己身上,难免不能适应。再说,本来为着一份颇有前途的事业整日奔忙,忽然之间不需要忙碌了,就好比指手画脚惯了的领导人,退休了,心态就很是失衡,人也就更易烦躁。没有人可领导的,就领导自家的孩子,孩子也因此而遭了殃,挨打的机会忽然增加了。刘湾镇上的家庭里,老大是做家务最多的,挨打的份当然也最多,这是常理,这叫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没有人同情老大,也没有人站出来为老大说几句公道话。如此,善娟的处境显然很不利。所以,当善娟知道母亲生下小妹妹后再也不想要孩子时,心里便不由地充满喜悦,所以当父亲要她独自到第一妇幼医院去接母亲时,她便十分乐意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第一妇幼医院的大门实在很小,比起善娟从小看到的信丰祥绸布庄来,简直是小到不象一家医院。两开门的木框玻璃门,门口挂着一个白色的灯箱。如果不是灯箱上的红漆十字代表着这里是一家医院,很有可能有人会以为这里是哪家单位的办公室,灯箱上的红十字也已经有些剥落,白天是十分不起眼的。到了晚上,灯箱亮起来,这红十字也并不十分明显地昭示着这个地方是一所医院,似乎这仅仅只是一家小小的诊所而已。
十三岁女孩常善娟就是这样,在明亮的午间走过第一妇幼医院门口,而并未注意到这是一所医院。她错过了医院的大门,她依着爹爹写的路名,一直走尽了武定路,还是没有找到医院,再往回走,还是没有找到。善娟想找个人问问路,但又怕自己一口浦东话说出来让人家笑话,便硬是闭着嘴一味寻找。又把整条路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实在没有办法了,便硬着头皮向一个站在路边的老年人打听:老伯伯,第一妇幼医院在哪里?
老年人伸手一指:喏,这不是吗?
转头一看,就在身后的上阶沿边,挂得高高的牌子,牌子上的字迹很小,且这牌子是混在一大群牌子中间的,很多单位都要从这两开门的左右进出,只有白色灯箱上隐约的红十字可以告诉人们这里有一所医院,但红十字已被风吹雨淋得很淡很淡了,实在不能引起人的注意。善娟终于找到了医院,如释重负,挎着包袱进了门,然后寻着妇产科的方向而去,找到了病房的门牌号,推开门跨了进去。
挺大的病房里,十多张床靠两边墙排列着,白色的被子有些发黄,被子里的女人们多半蓬头垢面面容憔悴,有人躺在被窝里沉睡,睡着的女人,脸色也是苍白的。有的女人挺着大肚子哼哼着“疼啊疼啊”,那是还没有把孩子生出来的,正等待着时机成熟时送产房。有的女人已经生下孩子了,正大口吞吃着不知道搀和着什么杂粮一起煮的粥。吃粥的女人头上扎着布条,这又多半是外地人,上海人生孩子是不大会在脑门上扎布条的,上海人生了孩子最多戴个绒线帽子。总之,病房里呈现出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善娟向着母亲的床号走去,发现床上堆着被子,人却没有。姆妈呢?十三岁的孩子还未能有足够的经验猜测到种种可能,心里是真的着急了。她也不问邻床的人,只一味东张西望着,想把母亲从哪个角落里搜索出来。张望了两分钟左右,也张不到母亲的影子,嘴角撇了撇,想要哭的样子。一路的紧张和恐惧在这一刻积累得已将爆发,恐慌的情绪已到达了顶点,眼睛里的泪水将要夺眶而出了。正在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善娟,你来了。
善娟回头一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她身后,身着竖条纹病号服,白森森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一双很大的眼睛深深扣进眼眶,目光竟是幽暗的。这是谁?这是姆妈吗?怎么和平时的姆妈不一样?这个女人怎么这么难看,象不久前她在大堂姐工作的精神病医院里看见过的女病人,可是她在对自己笑着,分明就是姆妈的大眼睛,姆妈的白皮肤。
善娟怯生生地叫了声:姆妈。
眼泪再也不听使唤,扑簌簌掉了下来。衣衫凌乱得如精神病患者一样的程美珊赶紧走过来问:哭什么呀?怎么啦?这个戆大,你爹爹呢?
善娟听到了母亲的说话声,才确信,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姆妈,并且是一个精神正常的姆妈。她边擦眼泪边回答:爹爹要上班,上半天没有人顶班,叫我先来,下午他会得来的。
善娟打开包袱,里面是母亲的衣服,出医院时就不能穿医院里的病号服了,还有小妹妹的新衣裳和尿布,也是要给她穿戴上的。善娟帮着母亲整理东西,喝水的杯子,吃饭的钵子,还有毛巾、草纸、洋面盆等等,直到全部整理停当了,父亲还没有来。她坐在母亲床边,用好奇的眼神看着边上别的产妇们,隔壁床上的女人就问母亲:这是你的囡吗?
程美珊笑着回答:是的,我的大囡。
那女人接着说:大囡倒已经长得象大人了,小囡才刚刚养,正好大的带小的,你是有帮手的。
程美珊点头表示赞同:是,小人一多,带不过来,只好大的带小的,都一样的。
善娟一听这话,头就大了,想想自己已经带了五个弟弟妹妹了,现在这个是第六个,还是要她带,什么时候才是出头的日子?自从上次倒背孩子以后,善娟就再也没有带着弟弟或者妹妹出去玩过,母亲不允许,她自己也怕闯祸。但听母亲说生下这个小妹妹她再也不要孩子了,这倒是一个让她见得到光明前景的消息。母亲说要结扎,她是不懂得什么叫结扎的,但听母亲的意思,结扎就是不让生孩子了,结扎过的女人是生不出孩子的。那就很好,也就是说,带过这个小妹妹,善娟就再也不用带更小的弟弟妹妹了。虽然把这个刚出生一个礼拜的妹妹带大还是任重道远的事情,但既是没有更小的了,那还是看得见胜利的曙光的。这是母亲这次生孩子事件中,唯一令善娟感到一丝快意的信息。
善娟和程美珊母女俩干巴巴地坐了一会儿,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沉默着。小妹妹也要等出院前才可以抱出来,现在还没有到喂奶时间,关在婴儿房里,是不会出来的。程美珊打开床头柜,拿出一个纸包,捏出一块长方形的焦黄色蛋糕递给善娟:你肚皮有没有饿?吃块蛋糕吧。
善娟感激地看了一眼母亲,接过了蛋糕。自从上次被母亲狠打过后,她与母亲之间,便似有了隔阂,连正视一眼的机会都很少。在善娟的记忆中,是在好多日子以前品尝过这种富含油份又有着浓烈的鸡蛋味儿的点心。很小的时候究竟吃过什么稀罕东西,也都忘了。听母亲说,她和大弟弟尧仁曾经被父母带到凯司令吃过一次西餐,她是记不得吃了什么了,脑子里依稀有着一些快乐的记忆,似乎那一日是丰富而满足的,但为了什么感觉丰富而满足,却已忘了。几年过去了,在善娟的记忆中,大世界和凯司令西餐的往事就如流水冲刷过的石头,表面的痕迹已磨损,她看到的,只是一大群弟弟妹妹张着小嘴嗷嗷待哺的情景。她这个做大姐的,自然是做活最多、吃食最少的。比如奶奶炒了花生米,一份一份给他们平均分配好。善娟把自己的一份吃得十分俭省,那是希望把这种难得的嘴里的快乐细水长流地竭力延伸得长久一些。可是弟弟妹妹们就不顾这些了,他们快速迅捷地解决了自己的一份花生米,几乎是一把把地填进嘴巴,大口咀嚼着咽下去,谁也不甘于落后,似乎只有通过这豪迈的吃法,才能充分体验吃食给予他们的快感。事实上的确是谁吃得慢,谁就倒霉。每次,总是轮到善娟倒霉。吃完了自己份额的弟弟妹妹们总是会想办法再为自己多争取到更多的花生米,花生米当然不会自己长出来,他们吃完了自己的份,眼睛里搜寻到的,便是舍不得一下子吃完的大姐的那份了。于是便来讨:阿姐,给我两粒吧!
善娟当然不想给,她每次给自己下决心,今天绝不给他们了,嘴里说:不给不给,谁叫你们自己吃得那么快。
有小的用软办法央求:阿姐,那就一粒,不要两粒。给吧!
也有更小的讨不到,便用了耍赖的法子,哭哭啼啼地闹起来。善娟是竭力维护着自己那一份花生米,直到这个求那个哭的声音传出来,那边忙碌着的母亲大喝着:吵什么吵?
便有小的告状了:姆妈,阿姐不给我吃花生米!
善娟大声申冤:他们要吃我的,他们自己已经吃完了。
那边的母亲在此刻却是世界上顶不公正的人,连分辨一下是非的兴趣都没有,只大喊着:吵什么吵,吃吃吃,只晓得吃,你是姐姐,让给弟弟妹妹吃也不罪过,你就给他们吃吧,你少吃几粒也不会死,你多吃几粒也不多长出一块肉。一群讨债鬼!
善娟苦苦艰守的花生米,终于在母亲的威慑下,无可奈何地一一分给了弟弟妹妹,若是坚持不给,母亲的巴掌或者棒头就要落到头上来了。一圈分下来,自己的份几乎没有了,也不再想要珍藏,便一股脑塞进嘴巴,几乎是囫囵吞下去的,知道再不吃掉,那剩下的寥寥几粒也将不再属于自己。
善娟完整的记忆,是在吃食的锐减、母亲的暴躁、父亲的沉默以及爷爷奶奶的苍老开始的。那些日子,善娟常常可以听见母亲嘴里脱口而出的诸如“翘辫子”、“讨债鬼”、“死货色”等等漫骂儿女的话,这些话并不是程美珊与身俱会的,而是她在生活中学会的。过去,即便是听过别人骂,她自己也是出不了口骂的,更何况骂的是自己的子女。但是,世界上再优雅的女人,一旦成为了一群孩子的母亲,便会变得庸俗起来。一旦在一九六零年这样的日子里沦为了一群孩子的母亲,她便决少再能继续保持她的优雅了。甚至说庸俗都是不够的,只能用粗暴来说了。一九六零年的刘湾镇上,粗暴的女人比比皆是。程美珊就是这样,从一个清纯少女沉沦为一个粗暴琐碎的妇人。
在善娟眼里十分粗暴的母亲今日里给了自己一块蛋糕,这是令她既感激又惶恐的事情。她小口咬着蛋糕,独自吞咽着香甜的食物,没有弟弟妹妹和她抢,心里却生出格外的辛酸来。她悄悄地瞥了母亲一眼,母亲正低着头数尿布,嘴里叨咕着“尿布够了,小衣裳还是新的,其实旧的就可以,阿奶也真是的,上面几个穿过的旧衣裳介许多,偏偏拿新的来……”
善娟听着母亲自言自语的唠叨,想想自己做大的,还是有着划算的地方。比如穿衣裳,总是大的穿新的,小的穿旧的,再小的,就穿补丁的了。这就是她做大女儿的好处了,也是令她颇感安慰的地方。
这么想着,善娟就看见爹爹瘦瘦的身影闪进了病房。
看见常明义来了,程美珊便站了起来,绝不象一个刚生过孩子的产妇,身手是十分灵便,没有丝毫娇气。也许是生了七个孩子,已经熟络得象母鸡下个蛋一样简单了。常明义也并不问寒嘘暖,只拎起程美珊已整理好的包袱,对善娟说:搀牢姆妈,你们先走,我去结帐,在大门口等我。
常明义拎起那个装着婴儿尿布和衣裳的包袱转身出了病房,程美珊也站起来,跟在常明义身后,准备出门。善娟搀扶住姆妈的手臂,轻轻摇晃了一下,问:姆妈,小妹妹还没有抱出来呢。
程美珊摇摇头说:这事体不用你操心,我们快走吧!
善娟便不敢出声了,她向来是不敢在爹爹姆妈面前发表什么意见的,既然姆妈说不用她操心,她也就不操心了。也许爹爹结完帐,会抱小妹妹出来的。姆妈和病房里其他人招呼了一声“再会”,病房里躺着坐着的女人们也纷纷说着“男人来接了,好的好的,再会哦!”。他们便提着包袱出了门,在医院那扇小门外等了一会,常明义空着身出来了。他接过程美珊手里的一个包袱,说:走吧!
善娟探头看了看爹爹身后,没有医生或者护士替他抱着小孩。她感觉十分奇怪,问身边的母亲:姆妈,小妹妹呢?
程美珊的眼圈忽然红了一下,厉声吼道:跟你说了不用你操心,你还打碎沙锅问到底做什么?
善娟吓得再也不敢出声,心里却分外感觉奇怪了。为什么爹爹来接姆妈出院,却不一起接了小妹妹回家呢?这个小妹妹,善娟还没见过一眼,爹爹和姆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善娟是动足了脑筋也想不出来了。
常明义在前面匆匆地走,善娟搀着程美珊紧紧跟在后面,深秋季节里,医院外面沿路的梧桐树掉了一地枯叶,风吹在身上有些瑟瑟的寒意。常明义手提一个大被服包,前后左右躲着车流引路,程美珊穿着棉袄,头上包着一块墨绿色羊毛围巾,身边的善娟一手搀扶着她,另一手也提了一个小包袱。这一家三口前后分开走在路上,向着十三路有轨电车走去。
一九六零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一九六零年的刘湾镇上,每家每户做饭的锅子都是新的,两年前的那场运动中,人们家里的所有铁制品都送去炼钢了。没有锅子做饭不要紧,不做饭也有饭吃。那时候,家家不用做饭,都到供销合作社食堂里去吃饭。凡是过去做过厨师的,象老信封祥里做饭的计林南计先生这样的人,都被招去大食堂里做饭了。常明义常常拖着一家大小去食堂吃饭,一个大男人,身后跟着一群小八拉子,一路吵吵嚷嚷地去食堂,吃起饭来也是西里哗啦地响动很大。那样的日子倒是很好过的,没有哪家富裕哪家贫穷,做过老板的人和做过长工的人在一起吃饭,吃的是一样的饭食,喝的是一样的汤水。相比之下,常明义家的善娟尧仁的胃口还不如阿弟哥家的大毛二毛,吃食堂就显得不是十分划算,但毕竟,不用花钱,不用操心买什么菜做什么饭,这是一件颇合大家心意的事情。可是这食堂吃了没几个月就解散了。大食堂关门了,刘湾镇上的人家便纷纷买了新锅子回家,又开始各家做各家的饭吃了。可即便有了新锅,还是没有好东西下到锅里去煮的。一般,新锅里的粥汤是可以照出人影的,其稀薄程度是连喝粥人脸上的皱纹都照得十分清晰的。所以,用这么新的锅子做这么差的饭食,实在是有些银盘子里装咸菜——贵材贱用的意思的。
常家本是刘湾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家底是很有一些的。但这样的大户人家,向来过的是勤俭持家的日子,家业是靠着节俭积累才成的,即便再有钱,也不会胡乱花费。常家当然是有财产的,但有财产也是不能露富的,被人家知道了,就成了眼中钉了。尽管整个刘湾镇上的人都知道常家有钱,但只要不让人看见那一张张钞票,不看见吃着红烧肉喝着牛奶,便没有证据来证明这是一个有钱人家,也便成不了这个事实了一样。
比如不久前的某个礼拜天里,常明义去了一趟市区,傍晚时分,他在一家老小的期盼中回家后,从那只随身携带的黑色皮包里掏出了一个纸袋袋,打开纸袋袋,一股浓烈的麦香飘逸而出。孩子们围拢了过来,他们看见父亲从纸包里拿出了一只象脚丫子那么大的焦黄色的东西来,香味就是从这东西上散发出来的。孩子们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爹爹手里的东西,都知道这是可以吃的,但似乎也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吃的。
善娟站在众多的弟弟妹妹后面,她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岁的女孩子是不能和弟弟妹妹们一起挤在爹爹跟前等着吃东西的,她站在弟弟妹妹后面,还是看见了爹爹手里的焦黄色东西了,她擤擤鼻子,闻到了一股既是熟悉但又久未谋面的香甜气味,这气味让她的记忆忽然之间活跃起来。弟弟妹妹们相互询问着:这是啥什东西?是甜的吗?
善娟在弟弟妹妹们嘈杂的议论声中脱口说道:这是罗宋面包!
弟弟妹妹们顿时肃然起敬地纷纷回头看他们的大姐:阿姐,你哪能晓得的?
“阿姐,为啥叫罗宋面包呀?”
弟弟妹妹们进一步的提问难倒了善娟。事实上,她并没有在她的记忆中搜索出这种象脚丫子一样大小的焦黄色点心,也不知道这种点心叫罗宋面包,但她居然脱口说对了,也不知道趴在脑子的哪个角落里的记忆,让她忽然觉得那两只散发出麦香的点心叫“罗宋面包”。
常明义点点头说:对的,是罗宋面包,善娟还记得伐?你还很小的时候,爹爹姆妈领你和尧仁去凯司令西餐厅吃过的。
爹爹刚说完,弟弟妹妹们便发出一片唏嘘声:阿姐,阿哥,你们哪能介开心呀,爹爹姆妈哪能不带我们去的呀?
善娟是已不记得自己被父母领着去过凯司令吃西餐的事情了,但弟弟妹妹们羡慕的叹息声,还是让她颇感优越和骄傲。她努力地回忆着小时候的往事,记忆里搜寻不到,她便尽情发挥了她的想象,于是,在那一刻里,善娟便充分体验到了,拥有一个吃过西餐的幼儿时代是何等幸福和满足。
爹爹肯定了善娟对罗宋面包潜意识里的记忆,但在分食他买回来的罗宋面包的时候,善娟却明显因为曾经吃过一次西餐而吃亏了,此刻,是需要她发扬类似“孔融让梨”等传统故事中所宣扬的谦让风格的。挺着大肚皮的程美珊举着一把锋利的小刀说:来,姆妈来给你们分!
常明义从孩子堆里退了出来,换了程美珊挤进去。许是因为常明义带回了这新鲜而少见的吃食,程美珊常常阴郁的脸色也变得舒展好看得多。即使是成年人,在那样的年成里,也少有令他们快乐的事由,而区区一只面包,竟是可以让一家人顿时掉进了幸福的漩涡。此刻,程美珊被她的孩子们围在中间,她拿着一把小洋刀,一边下刀子切起了橄榄型的面包,嘴里一边说:一人一块,勿要吵,大家尝尝味道,今朝吃一只,明朝再吃一只。
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母亲一刀一刀切下去,然后伸出小手,托住母亲递过来的那一小块罗宋面包,放到鼻子低下闻了又闻,直到把那股子带着黄油香的气味全部吞进了鼻腔,才舍得伸出舌头去舔那一小块面包。分给善娟的,是橄榄型面包一端的小尖头,是最小的一块。善娟撅着嘴巴有些不高兴了,程美珊一边用手指头蘸起桌子上的面包屑送进嘴里,一边说:你以前吃过西餐的,还要和弟弟妹妹抢一块面包啊?再说你这块面包才叫好啊,罗宋面包最好吃的就是两头的角,烤得硬翘翘的,香得来不得了。快吃吧,不要不开心了。
善娟便也说不出什么了,那一小块面包也便很快地被孩子们吞进了肚子,连个肚子角落都不能填的,程美珊看着孩子们吃,一边叮嘱着:出去不要跟人家说我们今天吃罗宋面包了哦,记住了吗?
就有某个孩子提出了置疑:姆妈,为啥不好对人家讲我们吃罗宋面包了?
程美珊不假思索地回答:叫你们不要讲就不要讲,多问什么呀?谁要是讲出去了,明天分另一只的时候就不给吃!
便没有一个孩子敢多问了。孩子们自然不清楚为什么不能对别人说他们吃罗宋面包了,但这样的情况常常会碰到,比如家里难得做了一回红烧肉,比如爹爹又买回了赤膊硬糖,比如姆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糯米粉做了几个咸菜馅的塌饼,这些,都是吃进肚子里,不能往外头讲的。不管是什么原因让姆妈常常要关照他们不能对外人讲家里的事,对孩子们来说,讲不讲是不重要的,有得吃,才是重要的。
这一天,善娟和爹爹一起接姆妈出院,就又平白无辜地多了一次“吃”的经历。善娟搀着姆妈跟着爹爹走出医院,乘上十三路有轨电车,然后在定海桥下了车。他们没有马上到轮渡码头去坐摆渡船,爹爹走在前面,七拐八弯地进了一个饭店,善娟看到,这个饭店的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头牌子,牌子上写着:定海饭店。
善娟跟着父母进了饭店,在一张方桌边坐下,然后就有穿白色衣服的服务员来点菜。善娟听到爹爹对服务员说:你们饭店里有没有吃了可以补身体的小菜?
服务员想了想说:有是有的,不过价钿贵一点。
常明义说:价钿贵没关系的,只要有。你报报看有什么?
服务员就如数报上来:有酱爆猪干,有红烧猪脚,有豆腐黑鱼汤……
这些菜名,程美珊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这几年里,几乎没有去饭店吃饭的经历,菜场里也没有时鲜的鱼肉卖,所以只当是这些菜都已经在人间消失了,脑子里只有咸菜煸毛豆或者豆腐青菜之类,肠胃里,也已把荤腥忘却得干干净净。
菜上来了,一盘酱爆猪干,一盘炒鳝丝,还有一个鸡鸭血汤。常明义对程美珊说:善娟姆妈,快点吃吧,猪干补血的。
常明义又对善娟说:善娟也吃,你没吃过炒鳝丝吧?尝尝味道。
善娟捏了筷子吃起来,果然是从未吃过的口味,味道浓煞鲜美到令她有些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好吃的东西。她只记得以前阿奶做过红烧鱼或者红烧肉,那是很好吃的,没有想到这炒鳝丝更好吃,黏黏糊糊红红黄黄的一盘,看起来象糨糊里搀着咸菜丝,入口却是鲜辣香甜到舌头都要吞进去的感觉。
此刻,善娟是确信了自己的好运气。弟弟妹妹们没有一个能象她这样跟随着父母一起吃一顿饭店里的饭菜,他们更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一道叫做“炒鳝丝”的菜。因此她决定,回到家后,她将绝口不提在饭店里吃饭的事情,否则,弟弟妹妹们将会对她的好运气报以强烈的嫉妒和不满,这也将导致在日后分派吃食的时候,再次遭受不公的待遇。也就是从那一回开始,炒鳝丝成了善娟最喜欢吃的一道菜。一直到她长大成人,这道菜,依然是她心目中最至高无上的菜。
吃饭那时刻,善娟是忘了她的小妹妹了。吃完饭抹了抹油唧唧的嘴巴走出饭店,她才又想起母亲生下的小妹妹,这个她作好准备将要做她的小保姆的婴儿,为什么没有和姆妈一起出院?她依然不敢问父母,只心下里狐疑着,上了摆渡船,过了黄浦江,又下了摆渡船,上了小火车,一路回到了刘湾镇上的家里。小妹妹依然没有踪影,小妹妹去了哪里?知道又要多带一个孩子时,善娟是厌烦透了,但现在小妹妹不见了,她心里,倒又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