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掠过枯燥山岗,但却没发出任何声音,群众太激愤了,多少年压抑的仇恨火山一样爆发,经由嘴巴,就成为了一声声嘶喊——看着昔日骑在他们头上胡作非为的地主们——这时候,地主们再不会无视群众存在了,广泛的仇恨不仅停留在嘴巴上,还有拳头乃至挥舞的木棒,他们头顶神奇了好几百年的瓜皮小帽早已不知去向——被暴怒的群众反剪双手,昔日趾高气扬的脑袋耷拉下来,整个上身是弯曲的,鼻尖几乎碰到了自己的肚脐。
其中一个地主是梧桐村沟的,叫白殿起,祖上几代地主,到了这一代还是地主,祖上都平平安安一辈子,到他这一代,忽然之间一贫如洗不说,还拉出来游街——他记不清是第几次了,头上的高帽子忽悠忽悠,一会儿瘪了,一会儿涨了,背上还插着一块木板,上写“打倒地主恶霸白殿起”,之后是三个血滴一般的感叹号。
这一天,天气格外冷,冻掉手指的风还夹杂了粗糙的雪粒,针尖一样扎在满是伤痕的脸——长工们嫌他走太慢,不停推搡着他的后肩膀,一推就是一个趔趄,好几次摔倒,啃了满嘴的黑土——路过一面红色悬崖时,谁也没有想到,冯殿起的身子就像一块笨重石头,猛然跳了下去。
群众都惊呆了,张大嘴巴,任凭冷风钻进钻出,相互看了好一会,才有几个胆大的站在悬崖边,朝几丈高的悬崖下面看——冯殿起的身子就像一块黑色的卵石,或者一口装满麸糠的破麻袋,伏在河沟一动不动。尾随的群众谁也没说一句话,有的转身回家去了,有的坐在路边的枯草上,掏出旱烟,用石英石打着,一口口的青烟就像是一个个稍纵即逝的灵魂,由人体吐出,消失在茫茫虚空之中。
还有一个叫曹白鹭的地主——被群众揪出来,在石盆街专门为批斗地主恶霸而搭建的高台子上,挨了不少的口水,还有群众不断上台,声嘶力竭痛斥他坑害乡亲的罪行——克扣工钱,少给粮食,还强行纳一个佃户的闺女当小老婆,和另一个长工的老婆通奸等等——最终,激愤的群众捡起石子,雨点一样砸在他们的身上——全身包了白布,在一丈多高的柱子上,寒冷的北风穿透了他的身体,骨头结成了冰渣——残废了之后,妻离子散,家产散尽,孤伶伶的一个人躺在昔日的牲口圈内,没过几天,连呻吟声都听不到了。
另一个地主叫朱起福,批斗会中,群情激昂,有人拿了煤油,淋漓尽致地泼在他身上,然后用石英石擦燃棉絮,扔在他被反绑双手的身上——大火拔身而起,在空旷的冬日,照亮了整个村庄——疼痛和求生的欲望让他像狼一样狂奔不止,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池塘里——他的妻子疯了,儿子一夜之间没了踪影,再后来,房屋和田地归到了各家各户,小老婆随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长工。
所有这些,我没能够亲眼目睹,都是爷爷讲的——讲的时候,很多年过去了,他的口吻还很激动,尤其是群众的那种残暴行为,说得很“动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刻画得惟妙惟肖——比如,他说点火的人:先是用袖子抹了一把清鼻涕,在屁股上擦了一下,再掏出石英石,手冻得像是烂了的猪脚,打了好几下,棉絮才冒出火星……远比我的叙述精彩百倍——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夜晚很黑,同样的冬天,重复着同样的北风,还夹杂着盐粒大小的雪花,一只只打在马头纸的窗上。爷爷说完,爬起来,又点了一袋旱烟——看不的青烟一直攀援到黑色的屋顶,惊扰了几只硕大的老鼠,一阵嘶嚎的仓皇奔跑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我躺在那里,看了一会儿黑暗的墙壁,有一种稀薄的光,从无法看到的地方,向我内心蔓延。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样——从那时,我就知道,在黑夜,光会更加锋利。隔壁有孩子哭起来,尖利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与绝望——我知道那是一个堂伯新生的儿子,比我小四岁。他母亲是一个凶悍女人,娘家在骡子圈村——先前生过四个闺女,一个比一个凶悍——我不知道她和别人家到底有什么仇怨,总是伙同几个闺女,欺负村里的一些人。还和她的婆婆打架——有一次,我亲眼看到她抓住她婆婆的头发,揪下来一大片,婆婆迅即狂叫一声,伸手摸了一把头顶,手掌立刻一片殷红,还滴滴下落。
很多次,我看到她和其他妇女吵架——双手掐腰,或者手足舞蹈,飞溅的唾沫星子在阳光下就像是无数的肥皂泡——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脏话:“操恁娘的×××”,还把牲口的生殖器强加给人等等,我觉得害怕,像只幼鼠,躲在母亲怀里,眼睛里满是恐惧——原始的恐惧,人的凶暴行为使我觉得了一种近在咫尺的危险——有一次,在河沟,满满的池塘边,我看到她正把一个小孩子的头使劲按进水里——那是一个和我一般大小的男孩,挣扎的四肢像是被刀刃切割的羊羔。
此后,不用母亲交待,远远看到她,我就躲了起来;宁可多走一点路,也不敢与她碰面,尤其是没人的时候——她让我感到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人对人的恐惧,害怕同类被同类吞噬甚至虐杀的恐惧——但她偏偏就在我们上面住着,每次去爷爷奶奶家,都要从她门前走。天晚了,母亲就送我;实在忙不开,我就绕道到村子上面的一家,再返回到爷爷奶奶家——每次路过她家院子时,我的心脏狂跳,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黑嘴巴似的门洞,趁着没人,赶紧跑过去。
从上学第一天开始,她的闺女们就老是欺负我,九岁那年,放学回家路上,我看到她的二闺女在路边的石板上写咒骂我母亲的脏话——有时候故意藏在高处,看我走过来,往我头上扬沙子,丢石头——我头顶的几个疤痕还在,多少年了,我摸到就还是一阵战栗——当时是殷红的鲜血,从浓密的头发中泉水一样渗出——那一次,我真的急了,搬起一块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石头,冲她二闺女(我该叫堂姐)的脚上丢过去,她一跳躲开了,反过来又打我,而且是扇我耳光——火辣辣的疼痛倒在其次,主要是屈辱,我疯了一样,用身体砸她,可是她老能躲开——那时候,我就想一把刀,就像电影中八路军杀日本鬼子长刀一样——如果谁真的给我一把,我会毫不犹豫,挥向她的身体。
仇恨一直跟随着我——在她一家人身上,自己的那些屈辱随即就忘了,主要是母亲所受的那些——我亲眼看到,她们一家人坐在房顶上,大声辱骂我母亲,而母亲只是一个人,我吓得钻在她小腹上,大气不敢出。当我出来透气的时候,却发现一块三尖石头,冲着我的脑袋呼啸而来——母亲用手一挡,石头击打在骨头上,发出很脆的响声,落地之后,碎成了三块——我看到鲜血淋漓而下,像溪水,滴在青色的石板上——我哭了,抓住母亲的血手,使劲往家里拉她——从那个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复仇欲望,时间越长,欲望越是强烈——我曾经设想:拿了父亲从工地带回来的雷管和炸药,像英雄黄继光一样,冲进她们家里,点燃……直到二十多岁,我还一直以为,儿子为母亲而死是光荣的,是英雄行为,可以万世传颂,生生不灭的!
父亲是一个懦弱的男人——多年之后,我仍旧这样说自己亲爱的父亲,还有爷爷和奶奶,他们总是劝父亲不要管母亲,说母亲是一个多事的女人——父亲真的很听话,私下还向欺负母亲的堂伯堂大娘说好话——母亲哭了,很伤心,她的哭声在午夜尤其凄惨——我躺在母亲一边,被汹涌的泪水惊醒。我开始恨父亲,觉得父亲不应当是我的父亲,一个连妻儿都保护不了的男人……而父亲有他的理由:不惹事,和为贵,听天由命之类的……还有爷爷奶奶,还让我劝母亲……我暴怒,摔烂了他们的一只粗瓷大碗,还有一只啃了几口的馒头。
母亲就此归结为两个原因,一个是家人少,相比亲兄弟三个,还有两个姊妹的她们家,爷爷奶奶只生养了父亲和姑妈;一个是父亲的懦弱——“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母亲总是说:报仇的担子就放在你身上了——我把它看做一种使命,几乎每天都能清晰感觉到有一种气息在胸腔激荡,我也几次按照想了无数次的办法,拿出父亲的炸药和雷管——母亲看到了,她大声哭着抱住我,让我卸下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最好的报仇方式是“保全自己,消灭敌人”……看着母亲悲恸的脸,我咬着的牙齿松动了,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十六岁那年冬天,村子里又发生了一起暴力事件:也是亲叔伯兄弟,住在一起,因为宅基地而大动干戈,其中一个七个儿子,两个女儿;另一家则是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开战之后,所有的家丁齐上阵,似乎敌我之间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铁锨、镐头等等工具都用上了——更像是一场农民起义,杀戮的欲望和动作搅起尘土,暴怒的嘶吼仿佛来自地狱,很多人看到了,但没有一个上去劝阻——有的人在笑,有的跺脚大喊,还有一些人,悄悄离开了村庄。
还有一件:女婿怀疑岳丈与养女关系不正常,将岳丈暴打一顿,扔在马路边——岳丈满嘴是血,额头还不停往下滴,呻吟声比过往的汽笛还要响亮。有人把他扶了起来,包扎了伤口另外一件是邻村的,一个光棍被一位妇女的丈夫打了,也扔在马路边,一天过去了,路过的人走了好几回——但只是看看他,没人肯扶他一把——还有一个是,亲生父母打坏了自己儿子的膝盖,十岁的儿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样的事件让我惊恐——听说之后,额头冒出汗滴。有一次,弟弟被别人欺负,我立马过去,截住那个人,把他打了一顿。而正当我立志要报仇时,母亲的态度变了——而且是一百度的大转弯,总是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读书好了,才能真正报仇,让他们再也不敢欺负咱家。那时候,我不知道读书和报仇有什么关系——母亲说,读书才能当官,当了官儿谁还敢欺负咱家?她还说了宋朝吕蒙正的故事,开始人人瞧不起,受欺负,高中状元之后,欺辱他的人都巴结他了。
我似懂非懂,觉得这里面一定有着一种玄妙的因果关系——随着时光,我逐渐明白:权利有时候是制止暴力的最有效武器,权力是比暴力更能致人死地的尖锐之物——人敢于和身边具体的人争斗,却对无形但庞大的国家公器束手无策,充满敬畏——后来读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杨铁心夫人包惜弱被完颜洪烈掳走后,杨铁心为要回自己妻子还丢了性命——完颜洪烈最强大的武器就是掌握了国家公器,有那么多人为他看门护院;还有一夜白头的伍子胥,最终报仇还是依靠吴国的国家军队。
我忽然明白:以国家公器作为个人恩怨的武器,或者某个人一旦成为国家官员,也就掌握了国家公器——这种潜规则或者说传统是悠久的,生命力旺盛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十八岁,我已经能够看懂一些世事了,乡村暴力的存在可以与人类诞生的长度相比——利益的争夺导致了人性最大的恶,更是恶的膨化剂和助推器——遇到势力庞大的家族,比如:有人在乡里、市里或更高一级政府部门任职,村干部乃至派出所在处理群众与群众之间的矛盾时,也会有所偏倚——村里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一家成材的大树被另一家强行砍伐使用后,另一家找到村干部——村干部表示无奈,或者只是答应去问问情况,然后是漫长的下文。
一个身在政府作科长的人,父母被人殴打之后,派出所立即警车呼啸,开进村庄——体现了治安部门的工作效率。一九九八年,一家的一个人被另一家几个人突然袭击,打成脑震荡,找到有关部门——答应解决,几天之后,一点动静都没有,再去,还是答应,又几天,还是没人来——这里面包含的一个具体情节是:报案者是一个老年妇女,从她所在的村庄到派出所十六公里,她没有汽车,也不会骑自行车,只是自己走,一个星期内,一连走了六个来回,而且是夏天。
这个故事让我流泪——有几次路过她走的那条路,忍不住看看路面,想找到她踩下的脚印……可路面上都是车辙,深深浅浅,坚硬无比。有一次,听说这样一件事:两个年轻人结婚了,但女的根本不爱对方,男人一直暴打,妻子跑掉了,要离婚。男人不允,跑到岳母家,将妻子拖回来,继续暴打,并威胁说:你跟我离婚我就灭你全家——这话让我战栗,我想象不出这个男人说这话时,是怎样一副狰狞面孔——晚上,一把菜刀了他人世的最后的一个。被捕的妻子说: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
我听到了,觉得私奔乃至逃跑都比杀人好——人杀人是什么?是最简单的暴力,也是最大的暴力,是最大的恶和人性的败坏这应当是乡村最为普遍的暴力行为了,也是人与人之间仇恨的最终目标——很多仇恨实际上是乌有的,甚至根本不存在,但暴力的杀戮却使它们成为了现实——与此同时,还发生了几起私奔事件,我为此拍手叫好——我们不爱,可以分开;我们相爱,我们私奔!
古希腊的伊壁鸠鲁说:“灵魂最圆满的幸福,有赖于我们思考到那些使人心最大的惊惧的东西,以及与它们同类的东西。”(《论快乐与幸福》)——私奔在南太行乡村是大逆不道之举,但避免暴力和杀戮的私奔是更大的功德!我愿意为那些真心相爱,而不得允许,无奈私奔的人们致以最隆重和真诚的祝福——但一个问题是:无论飘流在外多少年,两个人总是要回来,或许有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不管怎么说,生命是最重要的,哪怕再也见不到。
与此相反的一个例子,一个老人,一辈子老是打自己的妻子,妻子擦干泪痕,还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妻子死后,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几天不出门,再看到他的时候,一个老了的男人,就像一个孩子,蜷缩在妻子睡过的地方,早就没了声息——对她死去的妻子,我始终有着莫名的敬意——非暴力的抵抗,温柔的抵抗,虽然没有当时化解,但从根本上改变了一个暴力男人的最终立场。
前些年读马丁·路德·金《我有一个梦想》:“非暴力寻求消除作为当代人类重大困境的精神的落后状态……非暴力是一种强大而公正的武器……它不仅砍下去不会造成创伤,而且使挥舞它的人变得高尚。”(在诺贝尔和平奖授奖仪式上的演说:《和平、非暴力和兄弟情谊》)这令我动容,感到惊讶,非暴力让我觉得了一种痛苦的快感,耻辱的高尚。
很多年过去了,我的报仇愿望还没有实现,每次回家,总还看到那些曾经欺负过母亲的人——她们也都老了,孩子成群,孙子也成群,花白的头发,皱褶的面皮,多么像时间的灰烬啊!再强的人终究是“人”,我们大抵是被自己蒙骗和局限了——作为暴力甚至欺辱最直接的承受者:我母亲,也开始苍老了,说起旧事,总是叹息,但再也没有提到“报仇”二字——我低下头来,想起当年的激烈情绪,也觉得了惭愧,暴力让我再次感到惊惧,深深的惊惧就像是一把反转的刀刃,砍下的是别人的身体,疼痛乃至被罪恶缠绕的却是自己。
或许是简单的生存要求了暴力——最近的几年,每次与母亲谈心,她还坚持自己当初的观点,只是没有了更多的怨恨和报复心理——但每每想起,我的心总是不能平静,胸中火焰熊熊而起。母亲跟着很多人,先是跟着一帮子人背诵《新旧约全书》,后来受洗成为了基督教徒——总说的几句话大抵出自上帝的嘴巴:“慈爱的人,你以慈爱待他;完全的人,你以完全待他;清洁的人,你以清洁待他;怪僻的人,你以弯曲待他。”尤其是最后一句,让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也许上帝不是不要人进行斗争,而是要人采取合适的策略罢了。
时间是可以消灭仇恨的,从根本上消除——当年那些被暴力折磨而死的地主们,他们的后代依然在——甚至与当时的始作佣者后裔成为了儿女亲家,往来说笑,内心笃诚,仇恨已然不见——他们早就忘了,亲情使得仇恨成为了真正的“泥土中物”——而又有一些新的仇恨导致了新的暴力,最大面积的就是那些在煤矿铁矿下井猝亡(炸死,被煤块铁块砸死,乃至瓦斯爆炸、塌方等)的人,他们的妻子都还年轻,转身成为别人妻子,而与公婆的仇恨也是无形的——这应当是一种传统思维所导致的背叛行为,相信也不会太久,就会烟消云散的。最近,有一个人亲口对我告诉我,从小看惯了暴力,尤其是家庭暴力,至今不相信人世间还有真的爱情或者感情存在——我觉得悲伤,暴力使我们内心蒙羞,良知失明。
哈马贝斯说:“参与者并不想用暴力或妥协,而是想用沟通来解决他们之间的冲突。”(《话语伦理》)我总是在想:要真正消除南太行的乡村暴力,如果他们认同马丁·路德·金和圣雄甘地等人的“非暴力”主张,我想在后面再加一条:“沟通”。……当我老了,如果我能够行走,我愿意挨门挨户坐下来,面对温和阳光,向他们说……只要他们愿意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