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冬天,就要黄昏了,一个面相白净,三十多岁的邻村妇女来到我家,手腕上挎着一个蓝头巾布包——母亲很是热情,脸上堆笑,连声让座,转身,摆摆手,让我到村里玩,说,到你奶奶家去吧,吃了晚饭再回来——我不明所以,出门时,那个妇女已经坐在了堂屋椅子上,母亲在用海碗给她倒水喝。
奶奶不怎么喜欢我,见我来——黑着脸问我吃饭了没?我嗫嘘了半天,说没吃。奶奶又问:恁娘干啥嘞?饭都不给孩子做!我说,俺娘忙呢。家里来了一个手腕上挎蓝布包的娘们儿。奶奶哦了一声说:该不是张庄村的那个灵妮子吧?到恁家跳大神来了!
我不知道啥叫跳大神,吃着奶奶的葱饼,就着咸菜,眨巴着眼睛问。奶奶说:跳大神就是跳大神,谁家不干净(有魔鬼或者神仙作乱)了,就要找个巫婆来,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究竟到家里来干啥?什么时候得罪人家了?看它们有啥要求,需用啥补偿等等——我越听越觉得神秘,头皮一阵阵发凉。放下碗筷,看着越来越暗的天空,远山之上,星星闪耀,森林里的狼嚎此起彼伏。
回到家里,门还紧闭着的,只听到一阵阵呼叫声——就像强行压制的痛苦之声,只是少了真切的悲伤。走到院子里,里面有人说话,咕咕哝哝,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最后,是身体摔倒的声响。我推门进去,只见那个面相白净的妇女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牙关紧咬,面色涨红。母亲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不停叫着她的名字。
她果真是灵妮子,张庄村的,我早就听说:她时常被人请去,身穿大红布氅,摆上香案,烧了黄裱纸,在人家屋地上转着圈儿“喝溜儿”(冀南土语,专称跳大神妇女发出的声音),尔后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再又如大梦一般忽然醒来,透着一身热汗,先抓了水碗,狂喝一通后。才慢慢转身对家主人说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母亲看到我进来,二话没说,一把把我推了出去,很狠,力度也大。我站在院子里号啕大哭,母亲又跑出来,咬着牙警告我不许再哭出声音——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凶狠。只是隐隐觉得,在前所未有的悲伤之外,还有一种极其微妙而又强大的气息,在我们家的四周笼罩——晚上睡下,背对母亲,心里的怨气仍旧没消,眼角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母亲转过来劝我说:不要再伤心了,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小孩子家不懂,长大就知道了。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像人一样的家伙,站在我的面前,看不清的面目,只能听到它嘿嘿笑声——持续好久,我感到惊惶,想喊却出不了声,想逃跑又迈不开脚步——我哭了,后来是母亲的怀抱。夜幕依旧很黑,外面的风声当中,到处都是诡异和恐怖的动静。
太阳出来,我才感觉到一种真实的存在——白昼让恐惧消失,阳光穿透了隐秘的地方——夜晚所有的东西都隐藏了,无影无踪,哪里都不是它们的藏身之所。我已然忘了昨晚的恶梦,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看到对面的森林和山峰,飞翔的鸟儿在空中发出明亮的叫声。
这是快乐的,孩子的新的世界,每一天都是他们的节日。我蹦蹦跳跳到学校,下课,对张庄村的一个同学说了昨晚的事,他说,那个跳大神就是他娘——说完,脸上还挂着自豪,我感到吃惊。他还对我说:他娘昨晚回来还对他爹说:父亲早年间锯了水井边的一棵大白杨,惹恼了一直住在那里的一个蛇精——蛇精就是要我家不得安生。
我趴在课桌上,满脑子都是蛇精——头上一定长角,身子比水瓮还粗,红色信子吐进吐出,一不留神,就把人吸到嘴里——我害怕极了,冷汗一阵一阵冒出来。老师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我摇摇头回到家里,给母亲重复了同学的话——母亲叹了口气说:人家那样说的,咱也不知道。
母亲这句话让我隐约觉得:她自己对巫婆灵妮子所说也心存疑虑,并不笃信——关于村里的老水井,我早就听爷爷说旁边有一条很大的蛇。按照村人思维习惯,总以为异物庞大之后就会具备某种神力——他还举例说:村里一个和他同辈的人,长得异常俊美。有一年夏天中午,一个人到水井挑水,还没回到院子,就摔倒在地,嘴里喃喃说:俺要给蛇妖做女婿了,不到一袋旱烟的功夫,就死去了。
他的临终遗言让村人深信不疑,至今流传。有一次牵着眼盲的爷爷去地里干活儿,路过水井时,脑袋忽然一阵空白,刹那间又恢复过来——嘴角流出青色口水,——我立马联想起爷爷说过的那则故事,忍不住想:要是真的去给美丽的蛇妖做女婿,我也毫无怨言。
此外,爷爷还说到一件蹊跷的事情:解放前,张庄村中央有两座庙宇(“破四旧”时被毁,80年代中期重新修葺,今还在),一座是龙王庙,一座是猴王庙。每逢春季,都要举办祭祀活动,村人聚集一起,抬着高大而沉重的龙王和猴王泥胎,沿着河沟,转所有村落。前面几个神汉护驾:头裹红布,光膀子,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不断翻转,砍自己胸脯和后背——每砍一刀,就有一道血口,但血不流出,再用红布一抹,就恢复如初。
神汉健步如飞,抬着泥胎走山过岭,往来如电,即使高崖深渊,也如履平地——“破四旧”那年,南垴村一个小伙子很积极,不但砸坏猴王泥胎,还解开腰带,冲烂成干土的泥胎撒了一泡尿。第二天早上,睾丸肿大如葫芦,疼痛难忍,没过两天,就死去了——两座庙宇重新修葺时,我正上小学二年级,亲眼看到那些画匠在阴森的庙宇默然勾画。
逢年过节,总有村人带了吃的东西,还有黄裱纸和柏香,到崭新的庙宇里顶礼膜拜——我一次都没去过,有一年春节,看到那么多人都去拜,我也想去拜一次——母亲说,去不去都行,心诚不心诚,龙王和猴王是知道的——母亲从不怀疑那些庞大缥缈事物对人的公正性。
还有家里的那些——灶王、家堂、天帝等等,无处不在,就连粮食和水瓮甚至牲口圈,都有神灵管着——每年春节,母亲总要挨个儿叩拜一番,那种虔诚,让我也不由得肃然起敬——通常,她在那里跪拜,我在后面拖着一挂红色的鞭炮,噼噼啪啪炸响。还在里屋点了蜡烛,燃了柏香,到处烟云缭绕。
大年初一早上,还到村子的土地庙去——总有人抢到第一,母亲端着新鲜的供品,我跟在后面,到灯火通明的庙宇——其实很小,一个穿蓝衫,须发皆白的老头坐在土台子上,一脸慈祥,眼睛看着每一个人,又像是看着人外的一些什么。母亲跪拜,我也跪拜;母亲念念有词,我一声不吭;临走,我会点燃鞭炮,银色的火光频频闪烁,震得近处的山崖嗡嗡作响。
弟弟三岁那年秋天,盲了的爷爷带着他到马路上玩——土石公路,没有多少车,但爷爷出事了,从几十米高的马路坠到沟底——左胳膊断了,头上碰了好几个血窟窿,鬓角的皮还翻起一大片——家里一片忙乱,到了夜晚,爷爷的疼叫声整夜不停,扰得四邻不安宁。我只是白天去看,站在他炕沿下面,仰脸看着他浓密的头发和黑色的脸膛,在他不断的疼痛呻吟当中,目击了这一场真切的肉体灾难。
跑了好几个医院,医生都是当地一流的,接好了骨头,透视也没有什么差错,但爷爷就是疼,越到晚上越厉害。有一天晚上,奶奶舀了一碗清水,拿了一根筷子,嘴里念叨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我知道那都是妖精或者什么神灵——说到一个狐狸名字的时候,筷子真的在清水中站住了,屹立不动,用手使劲儿提,水碗也就跟着起来了,水不外流,碗也不掉。
这是我亲眼目睹的——当时觉得头皮发麻,身边似乎围满了一群不怀好意的东西,在又不在,无形又很强大——第二天早上起来,一个被炮炸瞎了眼睛的人来到了奶奶家,满脸黑皮疙瘩,个子高高,说话粗声大气。奶奶说:这个人很有本事,自从眼睛看不见东西后,跟着一个很有本事的“瞎仙子”(冀南人对眼盲,以算命摆卦为业人的称呼)学了好几年,算命推卦特别准,驱鬼更是在行。
他姓曹,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叫奶奶准备了不少黄裱纸,还有火柴、柏香和一支桃木棍子,然后让人都出来,关上门,鼓捣了好长时间——外面的人大气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奶奶家的黑漆木板门,偶尔听到爷爷几声疼痛的叫声——他出来,也是一头大汗,黑脸通红,手里的桃木棍子折成两截。他坐在院子的石头上对奶奶和我母亲说:那狐仙是个厉害的主儿,不好惹。还说爷爷眼好的时候,到后山割草,把狐仙洞口的草割掉了。
我觉得狐仙真不可思议——它们的心胸太狭窄了,人割草,天经地义,谁也不知道它家在那里,凭什么折磨爷爷?但奶奶十分信服,按照那个姓曹的安排:带着一篮子馒头,还有苹果和柏香,颠着一双小脚,到后山一个荒草茂密处祭奠了一番。
又过了一年,爷爷的伤才真正好起来——我问爷爷:那些日子,到底是咋疼啊?爷爷说,就是断了的胳膊疼,骨头疼,说不出来的那种疼。说着,爷爷还捋起袖子,让我看他的伤处:一道红色的线缝的伤疤就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爷爷还告诉我:那些天他老是做梦,梦见一个黑小人,光着屁股,在他受伤的地方,不停蹦跳。
我觉得奇怪——但这好像是爷爷的某种幻觉,疼痛的立体影像。但奶奶不这样认为,总觉得这里面有很多诡秘的因素。
母亲到大姨家,也对大姨说,说来说去,这事情越来越神秘——大家都以为神怪作乱,故意给人疼痛,加重病痛——我十四岁那年,他们还都这样坚定认为。1986年春天,杨槐花满山遍野开放,把黑夜映成白昼——大姨家的二表哥死了,上吊。太阳还没落,薄暮正在土层酝酿,村人早早关门闭灯。村说都说:自杀的人满腹怨气,肯定心有不甘,必须发泄掉才会灵魂飞散。
我也紧张起来——晚上带着弟弟在自家睡,看着黑黑的屋顶,老是觉得从小就对我很好的二表哥就在屋地的椅子上坐着,笑眯眯地看我。到后半夜,一溜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叫弟弟小便时,颤抖着拉开电灯,却发现空空如也,那些家具还像从前一样,在黑夜的寂静中寂静——就连那些极度猖獗的老鼠,也还一如往常,上窜下跳,不可一世。
我想到一句电影台词:魔由心生。按照爷爷的话说;心里想什么就会有什么——典型的唯心主义,但又不无道理。在古旧乡村,神灵和鬼怪是人们唯一的想象产物,也是对某些自然力的误读和误判——人总是相信自己之外,还有更强大的物质和生灵存在,他们看不到,就说成无形;经受不到它们的凌厉攻势,就以自身的心灵乃至肉体作为承受品——长大以后,却再也感受不到那种氛围了,就连漆黑的午夜,也都是澄明的,一如白昼。
有几次,我回家晚了,路过几座坟茔,其中也有暴死者,但除了风声,黑夜的星光乃至土粒和岩石自身的光亮之外,一切都是安静的,就像现在,风吹长夜,大地如磐,人类在各自的位置,面对灯火,或者自然的黑暗,睡眠,怀想,做着各自的事情。
一九九六年,龙王庙和猴王庙开始冷落了,就连家里的天帝、家堂和灶君也是,供奉的人微乎其微,即使逢年过节,那些姿态高傲的神灵也都享受不到从前的丰盛香火——最主要的是人对它们迷信和虔诚,无条件信服乃至投靠。也就从这一年开始,村里不少人放弃了对几千年来的神怪信仰,转向基督——先是几个人,再后来几十个人,现在已经是数百人的规模,每周三次聚会,不怎么整齐的赞美诗在黑夜的村庄回响。
其中,大姨家的大表哥,还有外村的几十个人是第一拨最先加入基督教,尤其是大表哥,痴迷程度到了无基督不能过活的程度——荒废了自家田地,改变了出门打工赚钱养家的习惯,整天跪在炕上,对着一本黑皮的《新·旧约全书》念念有词,也因此学会不少汉字——没过多久,大姨也加入了,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小侄女,他们都会异口同声,捧着黑皮的《新·旧约全书》,说到上帝和羊群、灾难和救赎,义和不义、怜悯与被怜悯、耶路撒冷、海地、撒玛利亚和约伯家的花园……还在屋墙上贴着耶稣神像,有十字架上的,还有牧羊的。
再后来是母亲及其上百人——我觉得不可思议,多年前她还对着东方的神灵和鬼怪跪拜,眨眼之间,就投身基督——她还对我说:村里几个教徒死了身子不硬,摸起来还软乎乎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人的生命刚刚离开肉体的时候,他(她)们血液乃至骨头和心脏的温度一定还会保留一段时间——这是自然规律,怎么能被说成是上帝的结果呢?当时,我还对母亲说了罗素的一句话:“仅有虔诚是不够的,还需要知识。”
我想告诉她:信仰让我们内心仁慈,充满爱意,但也必须具备一些自然科学的常识。只要这样,才可以让无限的神化有所节制;让知识与信仰成为人心灵乃至尘世生活的翅膀——这也是罗素的思想,虽然重复,但我还是愿意告诉母亲。
每次回家,看到母亲的虔诚——尤其是她受洗,我觉得了一种神圣。她们穿着衣服,被放在一面夏天水坑里,清水没头后,再站起来,就成为了真正的“上帝子民”——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但又觉得莽撞和亵渎。或许,在母亲的心中,这种信仰对她个人来说是隆重的,是和她的俗要求和终极渴望紧密相连的——有几年春节,母亲让我书写了好多《新·旧约全书》中的名句,张贴在门框、门楣和墙壁上。比如:“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恶人的道路”;“愿做世上的光和盐,守在上帝的身边”、“唯有上帝的裁判是公正的,叫人心灵诚服”等等——写的时候,我忽然明白,所有博大的宗教都是仁慈的,教人向善的,充满悲悯品质与救赎愿望的——有一次,在附近的武安市区,看到一座高大的天主教堂——巨大的“爱”字独立于所有的建筑之外,光彩明亮。
现在,除了喜好阅读《新旧约全书》,也总忍不住想起幼时经历或者看到听到的那些神鬼故事——它们好像都很遥远,也很轻,像灰烬,在时间当中簌簌下落。也逐渐感觉到另一些新的东西,在日复一日的乡村,人们的内心,山脉一样隆起。
有一年回家,母亲专门托人买了一本《新·旧约全书》送给我,说:你不信,也可以看看,这里面都是道理——尽管我不知道她所说的“道理”究竟包含了哪些方面,但我知道,母亲是善意的,她或许从那些似懂非懂的话中了悟到了一些什么——比如正义、善良、爱、宽容、忏悔、怜悯、同情、自律甚至梦想。没事时,她会让我或我妻子坐在身边,一段一段讲给她听。
她总是津津有味,坐在那里安静得像个孩子,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真如银丝,皱纹深刻的脸上布满懵懂的虔诚——我忽然有些感动,为母亲,也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