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花轿,毛驴头上挂着红绸唢呐声欢,红色鞭炮纸散落一地。这是南太行乡村又一个喜庆日子。从那一晚开始,两个男女遵从古老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体的进入和敞开标志着家庭乃至又一轮生命的诞生。新婚第一夜,除了不断掠过冬天的北风,枯叶在地面和房顶上划过的响声之外,偌大的南太行,就只是他们两个人制造的肉体和心灵动静了——第二天一早,太阳还在积雪中沉睡,新娘睁开眼睛——红艳艳的囍字下面,早已人去被空。
一九五零年夏天的一天,落日正要被高山没收,大地上的事物正在持续模糊:几个穿着像干部模样的人来了,找到当年那扇新婚的门楣——满头白发,皱纹,身体佝偻。干部们表情沉重,向她宣布了一个消息:丈夫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这是一件光荣的事情,让她节哀顺便。
她听了,一声没吭,迈着清朝末年的小脚,蹒跚着,下了门前台阶,站在青石院子中——向东是山岭敞开的,大片山峦起伏不止,无数的草和树木让大地觉得了一种蓬勃的温暖。放下光滑的拐杖,她努力挺了挺腰板,深陷的眼窝突然爆发出一种奇异光亮。
她抬着脸颊,扬着白发,死死地盯着天空,像是发呆,又像是冥想。围观的村人见状,也都不好说什么,一个个发出叹息或是摇摇脑袋,慢慢散开。而就在此时,忽然传来犹如裂帛的哭声,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穿过曲折的巷道和房檐,打疼了人们惊诧的耳膜和脊梁。
再十多年后,她死了,一个人躺在老坟地里,蒿草匍匐,插下的柳树已然成荫。有一年春天,我到她儿子家去,看到了依旧悬钉在门楣上的红色光荣牌——红底白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感。回到家里,我问母亲说:咱家怎么没有那样一面牌子呢?母亲的表情也很羡慕,说那是军属,光荣着呢!我说为啥光荣?光荣又是啥?母亲说,就是家里有人为国家当兵打仗牺牲了呗!
爷爷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咱这里不少人参加了八路军,走时怕老婆抱腿,就趁着媳妇睡着的时候跑。爷爷还说,那时候参军的人差不多都死在了战场,子弹不长眼,挨着谁就谁。还有一个人。早年离别妻儿,参军打仗,当了好多年营长,等他回来,老婆被日本鬼子杀了。退休回到老家后,多年未曾抚养的儿子和儿媳对他很好。这个人是那批同乡人当中唯一的幸存者,因为优抚政策比较好,每月还有一千多块钱,生活得很好,一直到死。
六七岁时候,村里放电影,看了好几次《地道战》、《地雷战》和《小兵张嘎》,才模糊知道了子弹和炸弹对人的强大杀伤力——小学一年级,老师带领我们大声诵读“我爱北京天安门”,心里竟然漾起一股豪气。再后来,学《小英雄雨来》、《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等课文,也了一种英雄情绪,杀戮乃至战斗的欲望无端高涨。有一些时间,拿着课本站在寂静的树荫下冥想,如果我能够做一名战士,也会像那些英雄一样,在枪林弹雨中舍身不顾,英勇杀敌——也要像他们那样,在书本中被后来的人们阅读和尊敬。
但这只是一种梦想有些空想和暴力主义倾向。我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长大了,却逐渐远离了着一种梦想。也知道,所有的战争都不神圣,牺牲也不都是因为光荣和成为光荣。——有一年冬天,在市内的烈士陵园,蓦然看到一座纪念碑,那位英雄竟然也姓杨。我想,他会不会是我们村位先辈呢?
此外,村里还有一位老奶奶,一个人住在很高的山上,后来被村干部用车送进养老院。人说,她丈夫先前是八路军战。从其他老人脸上,我看到了欣慰和羡慕,我不知道他们出于何种心理——但没过多久,那位老人死了,尸骨成灰,也还是一个人,在故乡的老坟,夏天,黄色的野菊花摇曳坟头,成荫的柳树在风中晃动凉爽。
在三十多里的外的村庄,有几个人也早年从军,其中有人成为了将军。这种荣光使得家族乃至整个村庄都隆起了神圣光环,每次路过,总是有人在耳边羡慕而又向往地谈起有一年,路过山西左权县的麻田镇,看到左权将军纪念碑——走在以他名字命名的城市中,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好像是自豪,还有些生不逢时的遗憾——浴血沙场,建功立业,自古就是男儿们的高贵梦想——芸芸众生之中,唯有他们,才可以与创造者一起,不会被时间的庞大灰烬所湮灭。
南太行村庄为期不远的历史及往事,我必须要感谢逝去十年的爷爷,是他,让我知道了自己出生之前一些真实存在和离奇传说。也逐渐觉得这种由始以来的传承方式,是故事和历史之所以生生不竭的主要途径。相对于强大的国家和民族,南太行及其历史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对这一片地域及其人们而言,这一种转述本身就是铭记和流传。
爷爷说,五九年大炼钢铁,昔日安静的南太行到处浓烟滚滚,夜以继日奋战在高炉之上人们个个神情激昂,他和时年十三岁的父亲也参加了。有一夜,邻村的一个闺女,可能是困得太厉害了,一个跟头,掉进了火焰熊熊的炼炉。
三年自然灾害时,南太行也是漫天蝗虫,黑旋风层层。就连牲口都不吃的核桃树叶,也只剩下了黑色的树干。垴顶山村一个人饿得不行了,用荆条篮子扣了好多蝗虫,摘下翅膀,放在锅里炒着吃——还有人挖了蚯蚓和白虫子,洗也不洗,就扔进了嘴里。
那些年,时常有一批批的人从东边过来,一个个面黄肌瘦,颧骨高耸,摇摇欲倒。河滩和小径上,随处可见倒毙的人,有的还被其他人吃掉了皮肉。
村边和山上的榆树都没有了皮,观音土也被挖光了——爷爷说,西岔村一个妇女,丈夫死了,独自一人拉扯一个傻儿子——好多天都见不到她,谁也没有在意。有一天,同村一个人去她家,开门时候,门扇忽然倒了,下面压着一具被剜割得只剩下白骨头的尸体。
爷爷再三强调这是真事儿含辛茹苦的母亲,在饥荒年月,无可奈何地被自己儿子吃掉了。我头皮发麻,心脏颤抖。那个傻儿子一直活到七十年代中期,没有一个人亲近他,更没人愿意让他用自己家的碗筷吃饭,不管是大人小孩,都是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他,还有些人说:一看到他心里就发毛,喉咙哽动,忍不住要吐。
或许,智障者更容易抛开世俗道德,在危难时挽救自己,但从正常的伦理角度说这是忤逆不道的——怎么能够或者忍心吃掉自己的生身母亲呢?生命果真比简单的活着更重要吗?我想他一定不会意识到这些,在肉体发出强烈的吞噬呼号的时候,他也是无法抵抗的——很多年后,到他所在的村庄,还有人在闲谈中提及——并将这件事视作整个村庄的耻辱。
我想,在中国,唯有庄子可以饶恕他的罪过。
有些年,母亲也说到了姥姥姥爷,饥荒年月,带着儿女到山西逃荒:一家人步履蹒跚,沿着从河北和山西的摩天岭,有气无力下滑和攀援。路上,乌鸦站在岩石或枯树上呱呱叫,或者围着已然倒毙的人的尸体。休息时,姥姥被一条毒蛇咬了,不一会儿,浑身青肿起来。
大致因此,母亲格外珍惜粮食,即使剩饭,馊了,酸了,还舍不得扔。有一次,我吃饱了,顺手扔掉一块馒头,母亲扇了我一记耳光,又把馒头捡了起来。母亲说,糟蹋粮食就是“造罪”(南太行村庄最为严重的诅咒),我觉得了害怕,再也不敢扔掉一粒粮食。母亲小时,姥爷把家里唯一的一袋麸糠和一篮子干柿子挂在高高的屋梁上,除了他和两个成年的舅舅,谁也拿不到。有一次,她和小姨饿得实在受不住了,搬了凳子去拿,不小心摔了下来,姥爷知道后,不但不同情,还拿了荆条,把姊妹俩狠狠地抽了一顿。
在物质面前,精神是萎靡的,长不大的——我也曾经受过饥饿,杀人的要命的饥饿,所有的梦想乃至尊严都被抽空了,一个人就像是一个越来越瘪的皮球,生命危在旦夕——至今我还记得爷爷形容他们吃观音土的痛苦感觉:干干的土,放在嘴巴里,吸光了仅有的一点唾液,向下咽的时候,舌头根本没办法把它们送到喉咙,需要手指帮忙——咽不下去,就用食指向下捣。
至此,我才深深理解,那些吃蝗虫、蚂蚱甚至地虫的人,当饥饿威胁到生命,再高贵的尊严和信仰也会崩塌——由此,我想到那些以绝食来向某些强权做抗争的行为,觉得不可思议——以自毁来获得某种尊严和权利,这种方式反映来人在某些时候的自虐嗜好,我以为是不足取的——但也时常被感动,理想总是让我觉得了一种精神乃至灵魂的重量。
母亲说:一九六三年,南太行爆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灾害——天空低到头顶,石子一样的大雨铺天盖地;雷霆劈开山峰和树木——奔腾的大水从山坡涌下,在峡谷汇集成泱泱江河。
连续的暴雨,阴霾的天空,犹如末日一般,所有的利益纷争瞬间乌有,躲在摇摇欲倒的房屋之中,心惊胆颤,绝望号哭,年长的跪在神龛前,声嘶力竭祈祷。
大姨家的楼房就要倒塌了一个个嘶喊着、沮丧着、恐惧着用绳子和长长的木杆,分开拉住,竭力阻止。但是,石头楼房还是成了废墟。
西岔村背后的红色高崖也崩塌了,先是被雷电撕开一道缝隙,接着是零星的凋落,再后来是大规模崩塌,碎了但仍旧巨大的红色石头,轰鸣着冲进了村庄。
大地软成了泥浆,到处都是埋人的墓坑——石头深陷,到处是松软的陷阱没人可以逃离后来读《圣经》中的创世纪和中国的盘古开天辟地,洪水灭世以及女娲炼石补天等传说,也肯定地想——在人类历史上,泱泱洪水肯定在某些时候漫浸过大地至今,在南太行向东的丘陵地带,还可以清晰看到海底沉沙的地质环境。
母亲,一九六六年三月八日突然而至的(邢台)地震,在睡梦中晃醒,房屋塌村人抱了孩子或棉被,站在空旷处,随着大地抖动而惊慌失措,孩子们发出惊恐的哭泣。老人们想到冥冥中的惩罚,跪在不住摇动的地上,着天空发出哀求。父亲也曾多次我说地震时,首先听到房顶有人跑动,嗵嗵的,像是贼,起来一看,是房屋倒塌的声音倾斜的山崖,抽风一样抖动,结实的悬崖和岩石先是一块一块地凋落,再后来是轰隆倒塌。
那一年,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结婚,也互不认识——还有更多的人,也经历了这一场灾难。其中,爷爷讲了一个故事,叫我震撼:一个瘫痪的老人,地震时儿女都跑出去了浑然忘了老人的存在,等他们想起来,房屋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事后,再大再悲切的痛苦都将被视作虚假的表演。
个孩子被埋在房子里,父母都以为她不会活着了,谁知地震过后,竟然自己爬出了废墟——从本质上说,互助和悲悯、团结和同情,是人类最美好的素质之一,而这种素质,在共同的灾难之中,才能够确切无疑露和现。
邢台地震后第七个年头的春天,母亲生下了我——在地震旧址,我一无所知啼哭成长——记事时,还时常听到亲历者的讨论和讲述——有些人受到了委屈或者不公正处理,总是发牢骚说:再来一场地震多好,把那些坏人震死或震醒——渴望以苦难来惩罚和唤醒人心的某种恶和不道德,大致是南太行村庄乃至更广阔区域人们的一个共同情感诉求。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南太行,每年夏天都会下几天大雨,水流浩荡,惊心动魄,现在却没有了大雨——干旱成为了南太行的一种心病:眼看着禾苗就要枯死,龟裂的土地张开粗大的嘴唇,向天空要水喝。以前总是满满当当的池塘两天两夜也还聚不满——由此导致的争斗轮番上演,为了抢救自家的禾苗,不惜大打出手,六亲不认。
南太行的田地是很少的,以前每口人可以分到一亩多,现在也就几分地——逐渐增多的人口不断填充着南太行的村庄。很多夫妇,生了一个又一个——他们信奉:有人贫不死,没人贫死人。我在乡村时,总是听说有些人为了再生一胎,东躲西藏,甚至被计划生育办公室的拆了房子,变卖了家产,弄得人鬼不是,但还是要生。
生养的初衷,一方面是接续香火,另一方面是壮大家族势力——原始的暴力是乡村的最高信条。一个家有弟兄姐妹七八个的,肯定没人招惹;见了陪着笑脸,或绕道走;而弟兄一个的家庭,总是觉得自己形影孤单——在乡村那些年,我明显地感到了那一种强大的威力——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利益也是独立,那种分分合合,明争暗斗一点也不亚于风云变幻的国际舞台。
老人们聚在一起,常常抱怨说:现在生活好是好了,但少了从前的好多东西——在我看来,他们所说的少了的“东西”并不是针对自然的消失,而是人为的遗弃甚至隔断——其实,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消失,因何消失,只是在怀念。除此之外,一些人还怀念从前的生活——我亲耳听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说:现在偷个情,养个野汉子都不好办了,到处都是道路,都是人,即使晚上,也还人来人往——后来又有了手机和固定电话,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近了,数千年来的遥远感和神秘感正在被数字信息各个击破。
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偷情,关掉了手机,回到家后,双双遭到了责问——无论谎言编造得如何天衣无缝,但人是不能够像骗他人一样彻底欺骗自己的——其中的女人惶惶不可终日,竟然开始胡言乱语,甚至说出了她和他偷情的细节——我怎么也难以相信会有此类事情发生,但讲述者言辞确凿,还带我看了那位妇女。
我感到悲凉,一种古旧的乡村激情,导致了一个人精神的残毁。
现在的南太行乡村,亲身经历过日本鬼子扫荡、洪灾和地震的人们越来越少了,以前是一片,现在是……再后来,答案可想而知。我也总觉得:经历过苦难的人是清醒的——当我再一次回到,看到事物已经开始与山外的时代不谋而合了——闲暇时,一个人在南太行山麓间的村庄行走,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消失与诞生的,让我惊奇、沉痛,而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