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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米龙老爹

这几个月以来,烈日一直在田地上成为一种炙热的火焰。喜笑颜开的工作都在这种火雨下面进行着,绿油油的田野广阔无边,蓝蓝的天空一直和地平线相连。那些在平原上一望无际的诺曼底省的田地,在远处看来仿佛是一些被细而长的山毛榉树的包围的小树林子。但是走到跟前,等到有人打开了天井边的那扇被虫蛀坏的栅栏门,才相信是见到了一个一望无际的花园,像农民的身体一样瘦骨嶙峋的古老杏树正鲜花盛开,乌黑弯曲的老树干在天井里有序排列,在蔚蓝的天空下盛开它们那些雪白并且粉红的光辉灿烂的圆顶。花的香气和打开的马房里的浓重气味以及正在发酵的兽肥的蒸气混在一起儿——兽肥的上面围满了成群的母鸡。

中午。那一家人正在门前的梨树的阴凉下面吃午饭:夫妻二人,四个孩子,两个女长工和三个男长工。他们一言未发。他们吃着菜羹,然后们揭开了那盘做荤菜的土豆炖牛肉。

一个女长工多次站起身来,走到储藏饮料的房里,去盛满那只装葡萄酒的大瓶子。

男人,年约40左右的强壮汉子,观看他房屋边的一枝光秃秃的没有结实的葡萄藤,它弯曲得像一条蛇,在屋檐下面顺着墙延伸。

最后他说:“老爹的这棵葡萄,今年出芽的时候并不晚,或许能够结果子了。”

妇人也回过头来观看,却只字未提。

那棵葡萄,正种在老爹以前被人枪杀的地方。

那是1869年战争时候的事。德国人占领了这里,英国的普尔日将军正带着国军和他们抵御。

德军的司令部就驻扎在这个田庄上。庄主是个老农民,名叫阿德的米龙老爹,尽力招待他们,安置他们。

一个月内,德军的先锋留在这个村落里做侦探工作。英军却在距离十二里左右一带的地方潜伏不动;但是每天晚上,德兵总有许多骑兵消失。

凡是那些到附近各地去巡视的人,倘若他们仅是两三个结为一组出去的,一直没有回来过。

第二天早晨,有人在田里,一个天井附近,一条深沟里,找到了他们的尸体。他们的马也伸着腿躺在大道上,脖子被人一刀割破了。

这样的暗杀行动,好像是被一伙人干的,但是德兵无法侦破。

地方上感到恐慌不安了。好些乡下人,每次因为一个简单的告发就被德兵枪毙了,女人们也被他们拘留起来了,他们原本想用吓唬手段从小孩们身上找到线索,结果一无所获。

有一天早晨,他们发现了米龙老爹躺在自己马房里,脸上有一块刀疤。

两个刺破了肚子的德国骑兵在一个和这庄子距离三里远的地方被人找到了。有一个,手里还握着他那把血迹斑斑的马刀。可见他曾经决斗过,拼搏过。

一场军事判决马上在这庄子前面的院子里开始了,那老人被人带过来了。

他的年龄是70岁。身材矮小,脊梁是略微弯曲的,两只大手简直像一对蟹螯。一头疏松得像是乳鸭羽绒样的乱发,头皮很多。项颈上的枯黄且皱起的皮肤显露出许多粗的静脉管,一直伸到腮骨边消失但又在鬓角边出现。在当地,他是一个以顽固和抠门出名的人。

他们让他站在一张由厨房搬来小桌子前面,前后左右有四个德兵看守。五个军官和团长坐在他的对面。

团长用英国话说:

“米龙老爹,自从来到这里,我们对于您,除了夸奖以外真是无话可说。我们认为,您对于我们一直是勤恳的,而且甚至可以说是很关怀的。然而您今天却因为一件很可怕的事被人告发了,当然非弄明白不可。您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那个乡下人一言不发。

团长又问:

“您现在不说明,这就定了您的罪,米龙老爹,然而我要您回答我,您听到没有?您知道今天早上在伽尔卫尔附近找到的那两个骑兵是谁杀的吗?”

那老翁爽快地答道:“是我。”

团长惊讶万分,沉默片刻,双眼瞪着这个被逮捕的人。米龙老爹用他那种乡下人痴呆的神气悠闲自在地站着,双眼好像向他那个地区的神父说话似的低着没有抬起来。只能看出他心里慌慌张张的,就是他好像喉管完全被人掐住了一样,明显地在那儿不断地咽口水。

这老头的一家人:儿子约翰,儿媳妇和两个孙子,都惶恐不安地站在他身后十几步左右的地方。

团长又问:

“您可也知道这一月内,每天早晨,我们部队里那些被人在田里找到的侦察兵是被谁杀了的吗?”

老头用相同的愚蠢式的悠闲自如语气回答:“是我。”“全都是您杀的吗?”“全都是,对呀,都是我。”“您一个人?”“我一个人。”“您是怎么杀的,告诉我吧。”

这一次,那老头露出了心急如焚的模样,由于事情不得不讲明,这明显让他为难,他支支吾吾的说:“我现在哪儿还记得?我爱怎么杀就怎么杀。”团长接着说:“我告诉您,您非把全部经过告诉我们不可。您可以马上就拿定主意。您以前是怎么做的呢?”

那老头朝着他那些站在身后关注他的亲人担心地看了一眼,又忧虑了片刻,随后忽然拿定了主意:我记得那是有一天夜里,你们到这里来的第二天晚上,或许在9点钟左右。您和您的弟兄们,用过我250多元的饲料和一头牛两只羊。我当时认为:他们就是连续再来拿我二百个,我同样要向他们讨回来。而且当时我心里还有其它的计划,一会我再对您说。我看见了你们有一个骑兵坐在我的仓后面的深沟边抽烟卷。我拿起镰刀,轻步从身后掩过去,让他听不到任何动静。忽地一下,仅一下,我就好像割下一把小麦一样割下了他的脑袋,他那时连说一下‘喔’的时间都没有。您只要到水荡里去找:您就会看见他和一块顶住栅栏门的石头一齐装在一只装煤的口袋里。

“我当时就有了我的计划。我脱去了他的军装,从靴子脱到帽子,随后一并送到了那个名叫拉丁的树林子里的石灰窑的地道后面藏好。”

那老头不说话了。那些感到惊惶不安的军官胆战心惊。随后讯问又开始了,下面就是他们所得的口供:那老头干了这次谋杀敌兵的事,心里就存着这个念想:“杀些德国人吧!”他像一个热爱祖国且又智勇双全的农人一样憎恶他们。正像他说的一般,他有他的计划。他等了几天。

德军任凭他自由往来,任意出入,由于他对于战胜者的退步是用好些的顺从和勤恳态度表示的,他还因为和德兵常有来往学会了几句重要的德语。现在,他每天晚上总见到一些传令兵出去,他听清楚那些骑兵要去的村子名字以后,就在一天夜里出门了。

他由他的天井里走出来,溜到了树林里,进了石灰窑,再钻到了窑里那条长地道的末尾,末了在地上找到了那个死兵的军装,就把自己穿戴妥当。

之后他在田里来回走动,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沿着那些土坎子爬着走,他听到很小的声响,就像一个偷着打猎的人一般忐忑不安。

到他认为时间到了的时候,便向着大道出发,随后就躲在矮树丛里,他仍然等待。最后,在深更半夜,一阵马蹄的“快跑”声音在路面的硬土上响起来了。为了判断前面来的是否只有一个独自的骑兵,这汉子先把耳朵贴在地上,然后他就做起准备。

骑兵携带一些重要文件用“大走”步儿走过来了。那老头怒气冲冲地走过去。等到相距不到几步,米龙老爹就爬在大道上仿佛受了伤似的爬着走,一面用德语喊着:“救命呀!救命呀!”骑兵勒住了马,认清楚那是一个失了坐骑的德兵,认为他是受了伤的,于是滚鞍下马,毫无防备地走上前来,他刚要俯着身体去看这个素未谋面的人,肚皮当中却挨了米龙老爹的马刀的弯弯儿的长刃。他倒下来了,马上死了,末了只哆嗦着挣扎了几下。

于是这个诺曼底人感到一种老农式的无声开心并因此而心花怒放,自己立起来了,而且为了闹着玩儿又割掉了那尸体的头颂。然后他把尸体拖到深沟边就扔在那里面。

那匹平静的马等待他的主人,米龙老爹骑了上去,让它用“大颠”的步儿穿过平原离开了。

一个钟头后,他又见到两个归营的骑兵并肩而来。他一直瞄准他们赶过去,又用德语喊着:“救命!救命!”那两个德兵认出了军服,让他走上前来,毫无疑点。于是他,老头,像弹丸一样在他们两人之间跑过去,一马刀一手枪,同时干掉了他们两个人。

然后他又宰了那两匹马,那都是德国马!之后安静地回到了石灰窑,把自己骑过的那匹马藏在那阴暗的地道中间。他在那里脱掉军服,再次穿上了他自己那件破衣服,最后回家躺在床上,一觉睡到天亮。

他有四天没有出门,等候那场业已开始侦查的公案的结束,然而,第五天,他又出去了,而且又用同样的计划杀了两个德兵。自此他不再停手了,每天夜里,他总溜到外面去找时机,骑着马在月光下面驰过荒废无人的田地,有时在这里,有时在那里,仿佛一个迷路的德国骑兵,一个专门猎取人头的猎人似的,杀过了一些德国人。每回,工作结束后,这个老年的骑士听凭那些尸体横在大道上,自己却回到了石灰窑,藏好了自己的坐骑和军服。

第二天中午,他悠闲地带些凉水和饲料去喂那匹藏在暗道之中的马,为了让它肩负重要的工作,他是不惜本钱的。

然而,被审的前一天,那两个被他偷袭的人,其中一个有了戒备,而且在乡下老头的脸上割了一刀。

但是他把那两个一起杀死了!他仍然又转来藏好了那匹马,换好了他的破衣服,然而回家的时候,他软弱得疲惫不堪了,只有勉强拖着脚步走到了马房跟前,无力回到房子里。

有人在马房里见到了他全身是血,躺在那些麦秸上面……

交待结束后,他忽然抬起头自得地看着那些德国军官。

那团长玩弄着自己的髭须,对他说:“您还有别的话交待吗?”

“没有。一句没有,账算清了:我一共杀了20个,不多不少。”

“您可知道自己将要死吗?”“我没有向您请求赦免。”“您当过兵吗?”

“当过,我以前战斗过。而且以前也就是你们杀了我的爹,他老人家是一代皇帝的部下。我还应当算到上个月,你们又在艾弗勒附近杀了我的小儿子法朗索阿。以前你们欠了我的账,现在我讨完了。我们现在是收支两当。”

军官们彼此胆战心惊了。

“十个算是替我的爹过回了账。十个算是替我儿子讨回的。我们是收支两清了。我本不要找你们麻烦,我!我不知道你们!我也不清楚你们是从哪儿来的。目前你们已经在我家里,而且要这样,要那样,像在你们自己家里一样。我现在在那些人身上报了仇。我永不后悔。”老头接着又说。

老头挺起了关节驼着的脊梁,而且用一种谦虚的英雄态度在胸前叉起了两只胳膊。

那几个德国人小声说了大半天。其中有一个上尉,他也在上一个月有一个儿子死亡,这时,他替这个志高气昂的穷汉辩解。

于是团长立起来走到米龙老爹身边,而且小声对他说:“听清楚,老头儿,或许有个办法能救您的命,就是要……”但是那老头绝不细听,向着战胜的军官瞪起了两只眼睛,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搅动了他头颅上的那些稀疏的头发,他那副带着刀伤的瘦脸儿忽然大起收缩显出一副害怕的难看模样,他终于挺起了他的胸膛,朝那德国人劈面唾了一口唾沫。

团长惊呆了,举起一只手,而那汉子又向他脸上唾了第二口。

全部军官都站起了,而且一口喊出了许多道命令。

片刻之间,那个始终悠闲自如的老头被人推到了墙边,当时他才朝着他的长子约翰,他的儿媳妇和他的两个孙子微笑了一阵,他们都惊惶失措地看着他,他最终马上被人枪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