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给巨思达夫·都杜寺
自多伦多车站起,客车里已经坐满人了,由于彼此都是互相认识的,大家都交谈起来。经过布达拉尔的时候,有一个人讲道:“谋杀的地方就在这里。”这时大家开始来讨论那个凶手了,他不但神秘得简直抓不住,并且一年来还杀过几个来往的旅客。每一个人都作了许多揣摩,每一个人都讲明自己的意见;妇女们带着鸡皮疙瘩之感看着车窗外面的夜色,心里胆怯自己忽然看到一个脑袋从窗口外露出来。最后,大家逐渐说到各种害怕的事情了,有些是惊险的遭遇,有些是在快速车里和疯人同坐一个车厢,有些是和一个可恨的人物长时间地独自面对。
每一个男士都知道一件可以作为本人荣耀的新闻,每一个人都曾经在事发现场,用了一种平静的态度和胆量去吓唬过,打倒过和绑住过什么徒匪,有一位每年必去英国南部过冬的医生,在轮到他讲的时候,讲起了他的一个怪遇。
我现在把他的话记在下面:
我呢,一直没有时机在这类事件里头考验我的胆量,但是我见到过一个妇女,一个已经过世的女病人,她看到了世上最稀有的甚至说是最神奇的和最让人激动的事。
那是一个法国妇女,爱丽·贝尔多伯爵夫人,一个美貌绝伦并且很富有的夫人。您每位都知道法国妇人都是美丽的,最少,她们那种直挺的鼻尖,小巧的嘴巴,微显蹙拢而神色不定的青灰色的眼睛,以及略显严肃的平静娇态,在我们看来是那么美丽!她们的味道多少都有些儿是忧虑而又有迷惑力的,是高贵而又可亲的,是温和而又庄重的,因此,在一个英国人眼睛里那是动人心扉的了。一切来说,或许只是这点儿在民族上和血型上的不同,让我在她们身上见到许多事。
几年来,贝尔多夫人的医生已经查出她受到了肺病的折磨,于是尽力让她拿定主意到英国南部来,但是她顽固地不愿离开彼得堡。到了去年秋天,医生终于断定她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了,于是就告知她的丈夫,她的丈夫马上嘱咐她起身到芒西去。
她坐上火车,单独一人坐在客车的一个车厢里,她的侍从却坐着另外一个车厢。她满脸愁容,挨着窗口坐下,看着田地和村落在窗外一闪而过,感到自己很孤独,真的被人遗忘了,无儿无女,没有什么亲戚,仅有一个爱情已失去的丈夫,而目前,丈夫好像世人把病了的侍从送进医院似的,把她这么丢到世界的尽头而自己并不来陪伴。
每次列车到达一个车站停下来,她的男跟随伊尔郎来咨询女主人是否需要什么东西。那是一个死心的老头,对于她嘱咐的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地去做。
晚上,列车正快速行驶,她极度心烦意乱,无法安睡,突然她想起她丈夫在她临行之前交给了她一些英国法郎做零用钱,这时她想数一下那笔钱的多少。就打开了她那只微小的钱包,把那点儿金光灿灿的泉水样的东西倒在自己的裙子上。
然而突然有一道冷空气吹到她的脸上了。她大吃一惊,抬起头一看,才发现车厢的门刚刚被人打开了。伯爵夫人害怕了,急忙地抓了一条毛巾遮掩那些摊在裙子上的金子,一边等待着。片刻后,走进来一个男人,光秃秃的脑袋,手上带着伤,气喘吁吁,但身上穿的却是晚礼服。他再次关住了车厢的门,坐下了,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瞧着这位同厢的女客,然后用一条手帕包好自己那只流血的手。
那位妇人觉得自己将要由于胆怯而发晕了。这个汉子明显见到她在一些金子,那么他到这儿,目的就是抢夺她和害她。
他始终瞪眼看着她,呼吸急促,面部的肌肉抽搐不停,明显是准备向她身上扑过来。
他坦然向她说:“夫人,您不用担心!”
她无言对答,由于无能为力而不说话了,仅听到自己的耳鸣和心脏跳动。
他又接着说:“我不是坏人,夫人。”
她始终一不言不出,然而,她匆忙地把自己的膝头合并到了一起,这时那些金子就好像一道从承溜管里流出来的水一般开始向车厢里的地毯上流出。
那个男人大吃一惊,看着这一道灿灿发光的泉水,便忽然弯下身子去捡。
惊惶失措的她立起了,如此,她衣襟上的钱全都掉到了地上,且她自己却跑到车厢的门边准备跳轨而逃。然而他清楚她想做什么,这时急忙跑过去,伸出胳膊抱住她,尽力让她坐下,而且抓着她的双手对她说:“请您听我讲,妇人,我不是一个坏人,但证据呢,就是我要捡起这些钱还给您。但是我是一个失望的人,一个必死之人,假如您不帮助我混过关去。我不能向您保证什么了。片刻后,我们将要到达法国境内最后一个车站,二点四十分钟后,我们就要穿越法国的边界了。假如您不帮我,我简直是失望透顶了。但是,夫人,我一直没有伤害过谁,也没有抢劫过谁,更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这一点,我向您发誓。我不能向您再保证什么了。”
他跪在地下去捡那些金子了,连座位下面都察看了一遍,连那些滚得远远的都找出来了。然后,等到那只小小的皮包再次装满了之后,他只字未提地把它还给他这位同厢的伯爵夫人,自己就转身坐在车厢里的另一边上。
他们这两个人彼此都不说话了。她仍然由于害怕而浑身发抖,一直呆呆地不说不动,但是却渐渐平静了。他呢,他没有做一个手势,也没有一个动作,只端正地坐着,端正地看着前面,脸色很苍白,仿佛是已经死了。她多次朝他匆忙地看一眼,然后快速地收回眼神来。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很帅,很有一个书香门第的气度。
列车在夜里奔跑,从夜色里冒出种种震耳的声响,有时它减速了,然后又快速地向前奔驰。但是突然它的速度慢下来,它鸣了几声汽笛,最后竟完全停住,伊万再次走到车厢门口来听候吩咐。
那位伯爵夫人向她同厢的奇怪人又仔仔细细看了最后的一回,然后用一道颤抖的声音对她的侍从说:“伊万,你能回去伺候爵爷,我现在不需要你了。”
这个惊讶的汉子瞪着那双大眼睛,小声说:“但是……伯爵夫人……”她继续说:“不用,你以后不必来,我改了主意。我现在让你住在法国。拿去,这是你回去的路费,你把你的帽子和外衣留下。”
那个老家伙惊呆了,他最终留下了帽子和外套,一声不吭地表示顺从,他两位主人的奇特的思想和不能违抗的乖僻脾气,他都是习惯了的。最后,他热泪盈眶地走开了。
列车又启动了,向着边界行驶。
这时候,伯爵夫人对她同厢的人说:
“它们是留给您的,先生。您现在是伊万,我的侍从。我对于我所做的仅有一个交换的条件:就是您永远不要和我说话,您不能和我说一个字,不必谢我,不必说任何话。”
这个不知姓名的人鞠躬了,一言不发。
不一会,列车又停住了,这时有许多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来查车。伯爵夫人拿着许多张证件交给他们,而且指着车厢那一头角儿上的汉子说:“那是我的侍从伊万,护照在这里。”列车终于再次开走了。这一晚上,他们彼此面对,一言不发。
黎明时分,列车在来国境内某一个车站跟前停住的时候,那个不知姓名的人下了车,然后,他站在门边说:“请您宽恕我,夫人,我现在违背了我之前的承诺,然而由于我,您竟缺少了侍从的人,我现在来替代也是理所当然的。您现在需要什么吗?”
她冷漠地回答道:“您去给我找个贴身的丫头来吧。”
他走了,然后他消失了。
等到她下车走入车站的时候,她却望见他正在远处看着她,最后他们都到了芒西。
二
医生说到这里,停了片刻,然后才继续说:有一天,我正在诊所里接待病人,突然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走进来对我说:“医生,我特地来请教您贝尔多伯爵夫人的情况,她自己虽然不认识我,我却是她丈夫的一个朋友。”
我说:“她没有多少时日了。她回不来了。”
这年轻人忽然哭起来,然后他走起来,踉踉跄跄像一个醉汉似的走了。
当天夜里,我告知这位伯爵夫人,说起有一个不知姓名的人询问她的健康。她像是很受感激,就向我讲起我刚才向各位说过的那个故事。最后她还说道:“我与这个人素未谋面,现在竟像是我的影子一般跟着我,我每次外出总遇见他;他用一种奇怪的样子看着我,但是一言不发。”
想了许久,她继续又说道:“对呀,我现在可以跟您打赌,他就在我的窗户下边。”
她离开了她那张躺椅,前去打开她的窗帏,果真向我指出了那个在白天找过我的年轻人,他正坐在人行道上的一条长凳上抬头瞧着那座房子。他看见我们就走开了,大踏步走了。
如此一来,我目睹了一件动人的和悲伤的事,那种属于两个素来平生的人的心灵的爱情。
他用一种由于得救报恩所以至死效忠的感情去爱她。他明白我猜透了他的事,每天必定走来问我:“她的身体怎样?”然后,他看到她日见憔悴和日见苍白的时候,他竟失声痛哭了。
她对我说道:
“这个奇怪的人,我只对他说过一句话,但是我却像已经熟识他十几年了。”
随后,他们遇见的时候,她总用一种严肃而又爱暧昧的微笑去回答他的敬礼。她这样无人理睬并且自知已经绝望,我认为那终究是快乐的。由于如此被人用敬重并且持之以恒的态度来恋爱,如此被人用充满浪漫的激情来恋爱,如此被人用舍身忘我的忠诚态度来恋爱,我认为她终究是快乐的。但是却不肯放弃她的高昂的顽固态度,绝对不愿会见他,不愿知道他的姓名,不愿和他讲话。她说过:“不能,不能,那样一来,可能糟踏这种非常的友情。我和他应当守着彼此素不相识的地位。”
对于他,他应当也是一个堂吉诃德先生样的人,因为他从不想和她靠近。他自始至终想保持以前车厢里表示过的那个绝不和她讲话的诺言。
常常,在长期的体弱状态下,她从躺椅上走起来,走到窗子跟前略微打开揭开窗帏去看他是否在那儿,是否在窗子下面。等到她见到他始终平平安安坐在长凳上之后,她就脸带微笑走回来躺下了。
有一天早上九点钟左右,她死了。我正好走出她的住宅,他正哭丧着脸儿向我走来,他已经知道她的消息了。
“我想当着您的面看她一会。”他说。我挽着他的胳膊,接着就让他进去了。
等到他走到灵床跟前,立即握着她的手吻着不放开,最后他才像是一个呆子似的走了。
医生说到这儿又沉默了许久,随后他才继续说:“在我知道的铁路旅行的遭遇之中,这确实是最少见的。也应该说那两个人全是痴情当中最令人惊奇的。”
一个女客忍气吞声地说:
“那两个都不像您梦想的那般痴情……他们都是……他们都是……”然而她没有继续说。她已经泪流满面。这时大家改变了话题去让她镇静下来,这样一来竟不晓得她终究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