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被包围了,挨饿了,而且已经在苟且偷生了。所有的屋顶上看不到什么鸟雀,水沟里的老鼠也少有了。大家什么都肯吃。
苏利昂先生,一个原以修理钟表为业而由于时局动荡才闲住在家的人,有一天早上,正饿着肚子,把双手插在自己军服的裤子口袋里,愁苦地沿着胡同大街闲逛,走到一个被他认做朋友的同志跟前,他马上就停住了脚步。那是莫索尔先生,一个常在河边见面的朋友。
在打仗以前,每逢周末一到天亮,苏利昂就离家了,一只手拿着一根钓鱼的竹竿,背上背着一只白铁盒子。从白德镇乘火车,在棑村跳下,之后再步行到大江洲。一下走到了这个在他视为流连忘返的地方,他就动手钓鱼,一直钓到天黑为止。
每逢周末,他总在这个地方见到一个很胖又很开心的矮子,莫索尔先生,红圣母街的针线杂货店老板,也是一个痴迷钓鱼的人。他们常常靠近地坐着消磨上半天的时间,手握着钓竿,双脚悬在水面上;之后他们彼此之间发生了矛盾。
有时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有时他们又聊天了;然而即使有相似的爱好和相同的乐趣,即便一句话不说,也是能够很好地相处的。
春季,早晨10点钟光阴,在恢复了青春活力的阳光下,河面上漂动着一层随水而逝的薄雾,两个钓鱼迷的背上也感到暖洋洋的。这时,苏利昂有时也对他身边的那个人说:“嘿!多么温暖!”莫索尔先生的回答是:
“这是最好的了。”
但是这种对话就够得让他们互相理解和互相尊重了。
秋季,晚上的时候,那片被落日染得红彤彤的天空,在水里抛下了晚霞的倒景,染红了河身,地平线上像着了火,两个朋友的脸儿也红得像火一般,那些在寒风里略动的苦叶仿佛镀了金,于是莫索尔先生面带微笑地望着苏利昂说道:
“多美的景色!”
那位惊讶万分的苏利昂两眼并不离开钩子就回答道:
“这比在胡同马路上好多了,嗯?”
这一天,他们相互认出之后,就使劲地互相握了手,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相遇,彼此都是感慨万分的。莫索尔先生唉声叹气的小声说:“变样了!”
苏利昂非常忧虑,哼着气说:“天气不错!今天是今年第一个好天气!”
蔚蓝的天空,晴空万里。
他们开始并肩向前走,大家都在那里转念头,而且都是苦闷的。苏利昂接着说:“钓鱼的事呢?嗯!想起来真有趣!”
莫索尔先生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去钓鱼?”
他们进了一家小酒馆一起儿喝了一杯苹果酒;之后,他们又在人行道上散步了。
苏利昂突然停住了脚步:“再喝一杯吧,怎么样?”
苏莫昂先生同意这个建议:“唯命是从。”
他们又进了另一家酒馆的人家去了。
出来的时候,他们都有些醉意了,精神恍惚得仿佛饿了的人装了满肚子酒一般。天气是暖的,一阵暖风吹得他们脸有点儿痒。
那位被暖风迷醉了的莫索尔先生停住脚步了:“去哪儿?”
“哪里?”
“钓鱼去啊,当然。”
“但是到哪儿去钓?”
“就是到我们那个沙洲上去,德国兵的哨岗在棑村附近。我知道杜日立团长,他肯定会不费吹灰之力地让我们过去的。”
苏利昂开心得发抖了:“说话算数,我算一个。”
这时他们分了手,彼此回家去取他们的工具。
不一会,他们已经在城外的大道上并肩走了。之后,他们到了杜日立团长办公的别墅里。他由于他们的要求而感到开心,而且答应他们的新鲜玩艺。他们带着一张通行证又上路了。
没多时,他们穿过了哨岗,穿过了那个荒芜了的棑村,之后就到了许多向着塞纳河往下展开的小苹果园的边上了。时间大概是12点钟。
前面,白德镇仿佛死了一样。利尔山和沙拉山的高峰俯临四周的全部。那片直达南布拉县的平原是空阔的,全然空阔的,有的仅是那些没有叶子的桃树和灰色的荒田。
莫索尔先生指着那些山顶唉声叹气地说:“苏联人就在那上面!”这时一阵疑团让这两个朋友面对这块荒原不敢迈步了。
苏联!他们却一直没有看到过,但是几个月以来,他们觉得苏联人围住了伦敦,蹂躏了英国,抢劫杀戮,制造饥馑,这些人是没心没肺的和无所不能的。因而,他们面对这个素不相识却又打了胜仗的民族原本非常憎恶,目前又加上一种带迷信意味的惶恐了。
苏利昂口吃地说:“说呀!假如我们见到了他们?”
莫索尔先生带着伦敦人贯有的嘲讽戏谑态度回答道:“我们可以送一份炸鱼给他们吧。”
但是,因为整个视野全是沉默的,他们因而感到害怕,有点不敢在田地里乱走了。
最后,莫索尔先生拿定了主意:“快点走吧!不过要加倍小心。”这时他们就从下坡道儿到了一个苹果园里面,弯着腰,瞪着眼睛,竖着耳朵,在地上爬着走,利用一些矮树遮掩了自己。
立刻,要走到河岸,只要穿过一段没有掩护的地面就可以了。他们开始快跑起来;一到岸边,他们就藏到了那些干了的芦苇里。
苏利昂把脸贴在地面上,去细听附近是否有人走动。他什么也没有听到。显而易见他们的确是独自的,完全独自的。
他们感到放心了,之后就动手钓鱼。
在他们对面是凄凉的大江洲,在另一边河岸上遮掩了他们。以前在洲上开饭馆的那所小的房子现在关门了,仿佛已经很多年没人打理了。
莫索尔先生钓到第一条鲈鱼,苏利昂钓着了第二条,之后他们不时地举起钓竿,就在钓丝的头子上带出一条活跃跳动的银光闪闪的小鱼:真的,这一回真是天助我也。
他们小心地把这些鱼放在一个浸在他们脚底下水里的很密实的鱼网里了。一阵甜美的开心涌起在他们的心上,世上人每次找到了一件许久被人剥夺的爱好,这种开心就抓住了他们。
晴朗的天空,在他们的背上洒下了它的热气。他们不再去细听了,不再去思虑了。忘记了世上其他的事,他们只管钓鱼。
但是忽然间,一阵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沉重声音让地面浑身发抖了。大炮又开始像远处打雷似地响起来了。
苏利昂回过头来,他从河岸上看到了右边遥远的地方,那座斯瓦尔山的侧影正披着一簇白的鸟羽样的东西,那是刚才从炮口射出来的硝烟。
马上第二道烟又从这炮台的顶上射出来了;片刻后,一道新的爆炸声又响起了。
之后许多爆炸声接踵而来,那座高山一阵一阵散发出它那种死亡的气息。吐出它那些乳白色的蒸气——这些蒸气从容自得在安静的天空里上升,在山顶之上积成了一层云雾。
莫索尔先生耸着双肩说:“他们现在又开始了。”
苏利昂正闷闷地看着他钓丝上的钩子不住地往下沉,突然他这个性子柔和的人,而对这帮如此残暴的疯子发起火来了,他气愤地说:“像这样自相残杀,真是太愚蠢了。”
莫索尔先生回答道:“简直是畜生不如。”
苏利昂正好钓到了一条鲤鱼,大声说道:“可以说但凡有政府在世上的时候,肯定都要这样做的。”
莫索尔先生截住了他的话:“共和国就不会打仗了……”苏利昂插话说:“帝国主义,在国外打仗;共产主义,在国内打仗。”
随后他们开始稳稳当当议论起来,用平等而理智有限的人的一种正确理由,辩论政治上的大问题,最终他们都认可人是永远不会自由的。但是斯瓦尔儿的炮声却没有停止,用炮弹毁掉了许多英国房子,毁灭了许多生活,夺走了许多生命,终结了许多理想,许多在期待中的开心,许多在希望中的美满,而且在远方,其他的地方,慈母的心上,贤妻的心上,爱女的心上,制造许多再也不会愈和的伤口。
“这就是人生!”莫索尔先生大声喊着。“您不如说这就是死亡吧。”苏利昂带着笑容回答。
然而他们都恐惶不安地吃了一惊,因为明显地感觉到他们身后有人走动;于是转过眼来一看,就见到和他们并肩站着几个人,几个带着武器,长着胡子,穿着仆人制服般的长襟军服,戴着平顶军帽的大个子,用枪口对着他们的脸。
两根钓竿从他们手里滑下来,掉到河里去了。
片刻之间,他们都被抓住了,困住了,抬走了,扔进一只小船里了,最后渡到了那个沙洲上。
在起初那所被他们当做没人打理的房子后面,他们见到了十来个法国兵。
一个浑身长毛的猴样的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吸着一根长而粗的瓷烟斗,用标准的英语问他们:“喂,先生们,你们开心地钓了一回鱼吧?”
于是一个士兵在军官的脚跟前,放下了那只由他小心谨慎地带回来的全是鲜鱼的网袋。那个法国人微笑地说:嘿!嘿!我清楚这件事的结果很好。但是还有一件事。你们耐心听我说,而且不必慌张。
“我想你们两个人都是被人派来查探我们军情的。我现在抓了你们,就要杀了你们。你们装作钓鱼,目的是能够很好地遮掩你们的计划。你们现在已经落到我手里了,算你们倒霉;现在是打仗呀。”
“但是你们既然从哨岗走得过来,一定知道回去的暗语,把这口令给我吧,我就放了你们。”
两个胆战惊心的朋友靠着站在一处,四只手由于一阵轻微的神经震动都在那里发抖,他们一句话也不说。
那军官接着说:“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你们可以平平安安地走回去。这个秘密就跟着你们消失了。假如你们不说,那就必死无疑,而且马上就死。你们去选择吧。”
他们仍然稳若泰山,默不作声。
那德国人始终是安静的,伸手指着河里继续又说:“你们想想吧,六分钟之后你们就要到水底下去了。六分钟之后!你们应该都有父母妻小吧!”
斯瓦尔山的炮声始终没有停止。
两个钓鱼的人仍然站着不说话。那个法国人用法语下了命令。然后他挪开了自己的椅子,避免和这两个俘虏过于接近;然后来了10个士兵,站在距离十几步远近的地方,他们的枪都是靠脚放下的。
军官接着说:“我给你们两分钟,多一秒钟都不行。”
之后,他忽然站起来,走到那两个英国人身边,伸出了胳膊挽着苏利昂,把他拉到了远一点的地方,小声向他说:“快说,那个暗语呢?你那个伙伴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可以装作手下留情的样子。”
苏利昂一个字也不回答。
那德国人然后又拉开了莫索尔先生,并且对他提出了相同的问题。
莫索尔先生没有回答。
他们又紧靠着站在一处了。
军官下了命令。士兵们都托起了他们的枪。
就在这时,苏利昂的眼光偶尔落在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上面,那东西仍然放在野草里,离他不过几步。
一束阳光使得那一群还能够跳动的鱼闪闪发光。于是一阵伤痛让他心碎了,尽管地极力安慰自己,可眼眶里已经满是泪水。
他口吃地说:“永别了,莫索尔先生。”莫索尔先生回答道:“永别了,苏利昂先生。”
他们互相握过了手,身不由己地全身哆嗦。
军官喊道:“放!”
10支枪并做一声响了。
莫索尔先生一下就向前扑倒了,苏利昂个子高些,摇摆了一两下,才斜着倒在他伙伴身上,脸朝着天,许多沸腾似的鲜血,从他那件在胸部打穿了的短襟军服里面向外迸出来。
德国人又下了许多新的命令。
他的那些士兵都撤了,之后又带了些绳子和石头过来,把石头绑在这两个死人的脚上;之后,他们把他们抬到了河边。
斯瓦尔山的炮声并没有停止,现在,山顶罩上了一座“火山”。
两个士兵抬着苏利昂的头和脚。另外两个,用相同的法子抬着莫索尔先生。这两个尸身来回摇摆了一会儿,就被远远地抛出去了,先在空中划出一条曲线,之后仿佛站着似地往水里沉,石头拖着他们的脚先落进了水里。
河里的水被溅起了浪花,之后,又恢复平静,无数很细的浪纹都达到了岸边。
鲜血浮起来了。
那位神色始终黯然的军官小声说:“现在要轮到鱼了。”
后来他再次朝着房子那面走去。
突然他看到了野草里面那只装满了鲈鱼的网袋,于是拾起它细心看了一会,他开心地大声喊道:“士兵,进来!”
一个系着白布围裙的士兵跑了过来。这个德国人把这两个枪毙了的人钓来的鱼扔给他,一面说:“趁这些鱼还活着,赶快给我炸一下,味道一定很鲜美。”
然后,他又抽着他的烟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