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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剪蝉

记得夏天总不会缺少的它们。随意地黏在树梢上,我们的见面是一种特别的方式,让耳朵和耳朵遇见。你要我怎样说,我看得见你,却看不见你的歌声,这比扼杀夏还要残忍。被人们看见的你总是唱着充满危机感的歌,也许还是下一秒钟的告别曲目吧。很久以前,我就选择了这样的会晤方式,我知道它们就在我想象的地方,令我安心的是,它们的歌声也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是我不惊动它们的原因。

小时候,拥有一只会唱歌的小虫,无疑是最实际的梦想。它的实现也很轻易,轻易到我还没有学会珍惜,在丢失时甚至没有感到愧疚。当我产生了捉一只蝉的想法后,在不到一天内就实现了。我找来一个纸盒,代替树枝。绿色的小肉虫,真的渐渐在我的注视下长出翅膀。或许是当时幼小的不懂事吧,我竟找来剪刀,想以此来证明,蝉没有翅膀也能长大这样荒谬的疑问。连挣扎也没有,就被我轻易地得逞了。而它的死亡也是必然的,只有不到一天的相处时间使我无法掉一滴眼泪。缺少一只蝉的夏不会损伤什么,任何一只别的蝉都可以缝合那个伤口。泥土里,树梢上,更多的替补生命钻进风的速度里,却并不成为公式。

你不会在意的,却有人会在意。占有和爱护的双重疑问,只有它们死去了,才知道正确答案。可是得知答案的你不会快乐。“还不如什么都不了解……”你说。因为疑问和答案是不成比例的。可是机会从此没有第二次生命了。节制自己的“爱心”吧,因为它有时会变得残忍。小时候的我总是被原谅过多,这些原谅包括自己未知的态度。而它们终究不可能说,但并不代表错误因此没有。我们的错误,总是在弱小的生命中上演,不管它们活着或者已经死去,制止的声音永远没有,或小的很轻罢了。微小的抗议只能忽略。

第二次捉蝉,是在7岁。剪去蝉双翅的想法不再有了。我以为“爱”就是给予它需要的。“爱”是温饱,也是限制。

“没有家和歌声的蝉,会很快死去。”我庆幸自己很早就懂得了这个道理,教会我这些的是一只幼蝉的死亡。当我把它捉来并且目睹了它由幼虫变成成虫的过程,以为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竖起耳朵,它却在食物充足、水源充沛的小纸盒中,永远关闭了歌声,躺在我给它的小块馒头上。它的触角,在纸盒的空白处画出“自由”的名字。自由,它没有接触它却很了解,我每天都在享用它,却从不了解。

是我的好奇掐断了它继续唱歌的机会。从那天起,我开始了解,原来你的探究欲会伤害很多生命。我暂且称它为“好奇”或者“探究”吧(小蝉,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幼小的我不巧将第一个有关生命的错误发生在你身上),除了这些聊以自慰的词语,我想不出第三个诠释错误的词汇。外公家也是在某个秋天被我挂上了一只竹编的蛐蛐笼子,小葱和新鲜的空气是它需要的全部营养,我掐去最鲜嫩的绿色部分喂它,将笼子挂在离阳光最近的方位(这个地方每天都在改变),以为这就是爱心的全部。但夏天的温度已经使心情很拥挤了,有限的空间内不能长久挤满那种永不知疲倦的鸣叫,人们喜爱夏天的感情,也只停留在自己喜爱的那一部分,也是自私的一部分。我们在厌倦聒噪的情绪中,将喂养的工作进行得更加马虎,似乎是有意加速它的死亡。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外公在晨练的时候顺便带上了安静的“它”。

从此,我不敢靠近院子的花圃,那里总有小虫在对话。

没有固定的形状和语调,也常常说不定会在夏天的哪棵树上弹奏。也许没有专门听蝉的耳朵,大自然只为它们留下一片叶子的角落,你的耳朵只是路过却也注定了是被路过。以为错过了这一只,还有全部夏天里的那群,以为只要夏天存在,就会一直听到它们,以为……那么多“以为”,错听了许多的声音。而继续致使人们忽视、冷漠的原因,是比较出了生命的长度。在时间面前,你的生命也许是一个暂停的画面,只有蝉和它的声音在不断变换个体、灵魂和颜色。或许是过于迅速的转变,我们无法深入自然的任何角度,只有我们自身的存在,才是亘古的,而风景、记忆和别的生命,只属于记忆范畴和片面性。它们没有顺着自然的哲学来遵循“永恒”,而是顺着人类生命的规则来完成瞬间呈现,其结果远比过程重要。我用这样的思想对待了另一些小生命,却无时无刻不充满了负罪感。它缘于从开始就不平等的生命,我结束它,轻易而没有武力。自然告诉我的答案更加残忍:必然,不对等。

以后的夏天,我只会听蝉了。我担心自己会是那个靠近它们生命的人类而使之唱出恐惧的歌。至少我的耳朵,听觉是没有威胁的。我告诉自己,这是唯一和最后的机会,你又一次站在了和它们同样的生命高度。